曹操高陵铭石书法风格与美学考述

2020-11-30 07:18金肽频
大学书法 2020年5期
关键词:汉隶曹操书法

⊙ 金肽频

“千古之谜”——曹操高陵的发现与考古发掘,曾引发国人的关注与热议,并入选“2009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尤其陵墓中新出土的铭石书法、画像石等艺术物件,共达62件之多。这些沉埋了将近两千年的书迹,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厘清汉末魏初这一中国书法史上重要阶段的书体流变,解析其点画构成、结体特点及美学特征,对于今天的书法创作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曹操高陵文物的“书法发现”

曹操是我国东汉末年及三国时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和诗人,他在中国历史上可谓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尤其因为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三国演义》的缘故,更使曹操的知名度、关注度超越了一般封建时代的帝王。

曹操墓在历史上曾有“七十二疑冢”的民间传说,一些传说更是出神入化。北宋诗人王安石在《将次相州》中写道:“青山如浪入彰州,铜雀台西八九丘。”这是最早在文学作品中言及曹操疑冢的。南宋诗人范成大在诗作《七十二冢》中明确提到了曹操“七十二疑冢”。历史上的著名作家罗贯中、蒲松龄等在其小说、笔记中对此加以渲染,使“七十二疑冢”一说,广为流传,疑冢存在位置遍布了邺城、许昌、亳州、漳河河底等河南、安徽、河北三省十多地。2009年因安阳文物部门征集到一份《鲁潜墓志》[1]拓片,该墓志中对曹操高陵具体位置有着明确意指。通过河南省考古人员的大量文献考证与考古发掘,终于揭开了曹操高陵这一“千古之谜”。该墓历史上虽多经盗掘,但出土文物依然可观,现已修复900余件。已出土的器物有金、银、铜、铁、玉、石、骨、漆、陶、云母等质地的,也有石圭、石璧、石枕、刻铭石牌、铜带钩、铁甲、铁剑、铁镞、玉珠、水晶珠、玛瑙珠、陶俑等汉文化特征明显的随葬品。尤其在出土文物中,刻铭石牌的发现最为重要,这是认定曹操高陵最直接、最关键的文字证据。

《鲁潜墓志》拓片 选自《中国文物报》

曹操高陵共出土刻铭石牌62件,有圭形、六边形等多种形制,铭文记录了随葬物品的名称、数量,属陵墓内登记账册。其中7件圭形石牌极为珍贵,分别书刻有“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挌虎短矛”“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刀”“魏□□常所用搏□□(椎)”“魏武王常所用长犀盾”等文字。在警方追缴陵墓被盗的一件石枕枕底刻有“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铭文。

出土的刻铭石牌共有三类:一类是顶部圭形铭石,牌高10.8厘米,牌宽3.1厘米,牌厚0.8厘米,上端有穿孔、孔内有铜环、铜环上有铜链相连,此类7件;二类是六边形铭石,大小尺寸相近,上窄下宽,上约2.1厘米,下约4.2厘米,顶端短边约2.1厘米,下端长边约4.2厘米,短斜边约1.8厘米,总高8.3厘米,宽4.75厘米,厚0.7厘米,顶端有小穿孔,此类54件;三类是由警方从盗墓者手中追缴的一块石枕,背面有矩形题铭,此类1件。曹操高陵考古发现的这62件石牌在我国考古史上属于首次发现,是非常难得的书法考古成果。对这些铭石书法加以梳理、研究,对于汉末魏初的书法史研究是极为重要的资料弥补。

《魏武王常所用虎大戟》石牌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魏武王常所用虎大刀》石牌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曹操高陵出土的铭石石牌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曹操高陵出土的铭石石牌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魏武王常所用虎大戟》石牌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曹操高陵出土的六边形铭石石牌达54件之多,数量不菲。石牌铭文内容为随葬物品清单或签牌,系记录随葬物品的“潜册”,其性质与“物疏”“遣策”相似。在曹操高陵发现以前,东汉以前陵墓中的“遣策”以“木牍”或“简牍”为主。《仪礼· 既夕礼》中就曾记载:“书赗于方,书遣于策。”据此推知,这些石牌乃丧葬仪式产物,其所记器物包括死者生前旧物、宾友所赠之助丧物品,及家属专为葬礼而备的物品,有“ 赗、奠、赙、赠”之类分。这些六边形铭石石牌据考古人员研究,应是置于棺内,而圭形石牌悬于棺外。圭形石牌出自墓内前室,而平首斜肩的六边形石牌出自墓内后室。圭形石牌记之“常所用”兵器旧物及警跸用具;六边形石牌记之皆为服衾、日用器具,也有少量丧仪之物。为便于书体分析及书理研究,本文特对铭石内容进行了归类整理。(一)服衾类。石牌所记包括袍、衫、裙、榜、檐懦、臂禧、袜、标、被、褥等织物。1.袍类,铭石内容:“黄绫袍锦领袖一”;2.衫、衣架类,铭石内容:“紫绡披衫、黄绡不(襆)”“白练单衫二” “长命绮复衫丹文不(襆)”“墨画衣枷一”;3.裙类,铭石内容:“白绮裙”“白练单裙一”、“绛白复裙一”“丹文直领一、白绮裙自副”;4.榜、檐橘、臂禧类,铭石内容:“绛文复袴一”“丹绡襜襦”“紫臂褠一具”;5.袜类,铭石内容:“黄绡袜”“白练袜一量”;6.标、被、褥、荐、簟、冒类,铭石内容:“绛标文绮四幅被一”“黄绮被丹绮缘”、“紫绮大褥一□补自□”“墨画零状荐篛簟一具”。曹操高陵出土的铭石石牌涉及的织品有绫、锦、绮、绾、统等质料, 袍、披衫、不(模)、檐橘裙、榜褥袜、被、褥等品类,也有黄、紫、绛、丹、白等多种色彩。(二)器具类。包括帷帐、屏风等陈设器用,书案、刀尺等文房用具,妆具、食具、沐具、戏具等生活用品,其中有生前旧物,也有亲朋赙赠之物。具体如下:1.帷帐、屏风等陈设类,铭石内容:“广四尺长五尺绛绢斗帐一具,构自副”“三尺五寸两叶画屏风一”“一尺五寸两叶绛缘镘屏风一”“慰项石一”“渠枕一”;2.书案、 刀尺等文房用品类,铭石内容:“书案一”“刀尺一”“木墨敛二合”“八寸机一”“木□机一”;3.沐具、妆具类,铭石内容:“沐具一具”“轩杅一”“女藻豆、药□具”“木墨行清一”“镜台一”“胡粉二斤”“香囊卅双”“竹簪五千枚”“木绳叉一”“文锸母”“镘莱蔮一”;4.食具、戏具类,铭石内容:“漆唾壶一”“五尺漆簿机一、食单一”“漆浆台一”“木表漆里书水椀一”“樗蒲扑一”。(三)丧仪类。1.敛奠物类,铭石内容:“黄豆二升”“亿巳钱五万”“白蜜银廿饼”“黄蜜金廿饼”“圭一”“璧四”;2.饰棺物类,铭石内容:“竹翣一”“白缣画卤簿、游观食厨各一具”“玄三早绯”“绒二幅二”。

曹操高陵历史上虽然多次被盗,但在后室还是发现了一些书案、屏风、漆簿机等物品残留,这些刻铭石牌佐证了曹操作为政治家、军事家之外,同时也是诗人、书法家。铭石的字体绝大多数为汉隶,是汉末典型的“八分书”,字体规整,遒劲有力。在书法实物史上,首度发现的62块铭石石牌,既为今天的我们提供了一份珍贵的汉末王陵级别墓葬内情,同时也以内容丰富的书写形式,为我们探析汉末魏初的书法风格、书体形态演变及建安时代美学意涵,展现了弥足珍贵的观察通道。

铭石书法风格特点深层解析

曹操高陵自2009年12月17日在河南省安阳市安丰乡西高穴村发现以来,全民关注度很高,但最终由国家文物局等国家权威部门、学界专家予以客观性质的认定。在高陵遗址博物馆即将全面建成并展出首批文物之际,我们有必要对高陵的铭石书法进行书理上的条分缕析,将这些珍贵的书迹置于东汉末年的书法文化大背景下,以及结合“建安文学”的风骨特征,对高陵出土的62件铭石书法的艺术特征和艺术价值进行深层次观照,还原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些真实情境,这对当代书法发展会是一次难得的新的认知。

以往人们了解两汉时代的书法成就,主要通过汉简、碑刻、摩崖石刻、石阙、石经、画像石题字、墓志、砖刻、铜器铭文等形式。众皆周知,汉朝是隶书发展的全盛时期,这次在曹操高陵首次面世的刻铭石牌书法,对汉末曹魏时期的书法研究是一次有力补充。中国书法经历西汉时期篆书与隶书的徘徊,至东汉时期,又开始了隶书与楷书之间的徘徊。楷意隶书的出现,直接催生了东汉时期的“八分书”,“八分书”字体规整、遒劲有力、欹正相生,是东汉时期一道耀眼的书法景观。

《魏武王常所用虎短矛》石牌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背面)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高陵圭形刻铭石牌中,刻制的“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隶书,笔画粗雄有力,向背、波挑明显,具有左右开张的笔势。石牌虽出于墓室,形制较小,但刚劲气度不减。“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10字整体风貌端庄舒雅、沉雄厚稳,书法态势符合王陵内书法的神圣性、庄严性。体方形正,有典型的“八分书”隶书波磔,但依然有一股潜行的书体力量。笔如磐石,棱角分明,在严峻之态中体现了风致高雅。章法上行密字盈,在纵向中心轴上又有欹斜之变,“所”字变态明显,宽腴结体,左右开势,上下连动,使整个石牌上的书体既显庄重,又不失灵活之姿。在此特别指明的是“魏武王”的“魏”字,在“委”与“鬼”中间加了一个“山”,和今天我们见到的“魏”字大相径庭,但这是秦汉时期的标准写法,是断定曹操高陵的直接文字证据。“魏武王常所用挌虎短矛”中“魏”亦是如此,两种“魏”字的书法形态亦有区别。“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中“魏”字,宽绰圆润,竖弯钩右挑沉雄有力,与其下“武王”二字顿挫相和;“魏武王常所用挌虎短矛”中“魏”字,字体逸雅,竖弯钩有意轻松愉快地拉抻,与末端“刀”字的左撇,遥相呼应,映衬出汉字的动静结合之妙。

高陵铭石石牌基本为汉隶字体,石质为青石(俗称石灰岩)。这种青石细腻而坚硬,属上好的刻材。从书法书理的专业角度来分析,高陵铭石隶书实际上属于汉隶“八分书”的一种延续与过渡。从秦至汉,是我国书法从篆书向隶书的转变期,到东汉灵帝,简易见长的隶书才基本定型下来,远离了汉字原初的象形特征。汉末魏初的隶书之外,又开始诞生楷书、行书两种形态,提倡表达书写者的自由心境与法式。高陵铭石隶书,在汉隶的基础上,呈现出少有的个性特点:一些笔画的“方切”“折刀切”达到近于夸张的手法,以达到装饰性的美感表达。如“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中“慰”字,下边“心”的竖捺笔画,右挑的力度具有夸张性的效果;“魏”的右竖钩、“石”的左撇画,都是超越了正常汉隶的笔画范畴,左右之势如天骨开张,体现出书刻者的轻松率意。陵墓内的在场性记事石牌,应该是督造陵墓的基层官吏或有较高文化、书法水准的匠师所书刻。正是因为普通文化人的身份,使他们在书写时更敢于个性自由的表达,高陵铭石隶书整体上较汉隶体现出更多的自然性,撇笔、竖钩均加强了“方切”的表现,捺笔波挑内含有收笔的特性。这与同一时代洛阳的《三字石经》(亦称《三体石经》《正始石经》),在结体与笔法上有相似特点,展现出了汉隶的点画特征与书体形态、结体风格。元人吾丘衍云:“隶书,人谓宜扁,殊不知妙在不扁,挑拨平硬如折刀头,方是汉隶体。”[2]因此,我们通过点画解剖、整体解析会发现,高陵铭石隶书有着纸帛汉隶之外的一些独特特点。

曹操高陵出土的铭石石牌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高陵铭石隶书除“折刀头”笔法之外,其“钩挑”笔法亦含有夸张的意味。波挑翩翻为美,用笔喜尚外拓,故有飞鸟骞腾之姿,隼尾波也。如:铭石石牌“竹簪五千枚”中“五”“千”字,“白练单衫二”中“单”字,“墨表赤里书水椀一”中“墨”“赤”字,这些字体的横笔,可谓波挑俯仰,如翚斯飞。石牌中涉“一”的笔画姿态各异,有比较平稳的,有波挑明显的,短者较少,超出字体宽幅的长者较多,这说明书写的章法布局欹嵌,不去过分追求中轴线,而是彰显了书写者的个人主体意识。汉末魏初时期,书法艺术已臻成熟,民间书法艺术也十分活跃,因此,笔者认为高陵内铭石上的书法特征是介于汉末官方隶体与民间书法艺术之间的综合变体,是汉隶在石头上的延续,既肃括方严,又骨气洞达,出入分明,不失“八分”书体的“八角垂芒”之妙。《后汉书》曾记载当时营建墓穴气氛:“……工匠雕刻,连累数月。”因为营建陵墓皆为中下层平民,曹操高陵铭石石牌的书刻者,未见留名,但我们不能随意地臆想、猜测是曹魏时期御用书法家韦诞的赤书再刻。个别人没有事实依据、没有学术上的事实研判,而轻率地下个结论,说铭石上的汉隶为韦诞亲书,这是极不严谨的。62块铭石书体整体风格较为接近,但个体变化也十分明显,应该是数人所书刻,基层官吏也罢,当时有文化的匠师也罢,曹操府官也罢,总之,铭石书迹为我们留下了汉末魏初的书法真迹和历史情境。当代个别书法家针对铭石书体多变,以及繁体字中间或有个别简体字现象,就提出对于曹操高陵的质疑,却罔顾了文字史上另一事实:汉末魏初已有简体字出现。而铭石汉隶中个别简体字的存在,恰恰说明这些书体非出于官方正式的书法家之手,而出自民间艺术匠人,因为民间艺术匠人更乐于追求文字及书法上的简单实用,他们才可能表现出书写、章法及刀法风格上的随意性。“渠枕一”三字铭石隶书,与其他铭石书体相比,表现出了更大的自由性,憨厚、单纯、天真,有殷周古文的“金石味”,流溢着一股楷意。汉末魏初的民间书法能达到如此高的艺术成就,不足为怪,这与当时以曹操为首的“曹氏三杰”,以及建安文化环境是有渊源关系的。曹魏时代是中国书法史上名家辈出的时代,其中刘德昇、胡昭、邯郸淳、魏黄初、锺繇名重一时。此时处在中国书法大变化、大激荡之中,民间书法艺术的活跃程度也绝非常态。通过高陵铭石书迹,我们看到隶书在走向成熟之际,已开始追求书写过程中的理性自觉,充满了对书法线条自由运行的向往。隶书简化后的笔画构件,为书写过程中自由情感语境的生成,提供了一种文化学与书法学巧妙结合的基础。今天在高陵发现的铭石书法,真正为我们展现了书法史上“魏晋盛世”的一个研究样本。

高陵出土的铭石隶书大多数点画起笔方整,用笔劲健,形态瘦挺,布局上错落有致。“墨画零状荐篛簟一具”“广四尺长五尺绛绢斗帐一具,构自副”“三尺五寸两叶画屏风一”“长命绮复衫丹文不(襆)”等双列或多列的铭石隶书,其章法紧松有度,结体上以宽驭高,峻拔中透出蕴藉之意。因在青石石牌上刻画书体,刀法体现笔意是关键所在,纵观高陵出土的铭石石牌,基本按笔画、笔势一次性刻制完成,由于刀锋深入石质,线条的金属感、浮雕感凸现出来,给人们带来了汉隶在二维空间上的书法审美享受。

“建安风骨”在铭石书法上的美学蕴含

关于曹操高陵铭石石牌的书法发现,虽属考古界首次,但不是孤立的存在,我们应该将其放在汉末魏初的书法文化大环境与以“建安文学”为代表的时代美学语境中,进行更深层的文化观照、审美析辨和精神呈现。

曹操所处的历史时期正是政治、文化、书法艺术风云激荡的年代,加上他本人的积极提倡与身体力行,“三曹”引领了一时风气,出现了文学上著名的“建安风骨”现象。以“竹林七贤”为代表,形成了一支以邺都为中心的“俊才云蒸” 的文学创作团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以“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提炼出建安文学的美学特征,“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3]。在汉末魏初的文化激荡大潮中,“建安风骨”的影响其实已经越过了文学领域,延伸到书法等其他艺术界阈,成为这一时代人的精神承载。“建安风骨”的几大特征:气韵和谐、力量之美、情思蕴藉与雄壮的结合、典雅与世俗的统一,均可在汉隶身上找到完美的身影与归宿。

《魏武王常所用虎短矛》石牌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刻有『短矛』字样的石牌残件 高陵遗址博物馆藏

高陵铭石隶书主要体现有两种书法美学特征:健雄与秀劲。前者如6件圭形石牌,书法内容:“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刀”“魏武王常所用挌虎短矛”“魏□□常所用搏□□(椎)”“魏武王常所用长犀盾”“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在充满“建安风骨”的时代,为曹操陵墓书写、刻铭的匠师,不可能没有“建安风骨”元素的融入。面对汉末民间疾苦与离乱,人民渴望安居乐业,曹操渴望定国安邦,因此,一个强有力的思想及英雄人物的出现,成为这个时代的共同期盼。当整个民族充满对 “壮美”与“崇高”的生活想象时,我们可以洞察到“文变染乎世情”的深意。

从文物考古部门正式公开的资料来看,“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刀”为完整铭石,“□□□□□用挌虎短矛”“□□□□所用挌虎大戟”为铭石残件。这四块铭石书法代表了“健雄”的美学风格。两块完整铭石的字体间构密实,这当然不是石面狭小的原因,是书写者有意将笔画线条加粗,将每个单元汉字重心降低,让纵势为横势所摄,形成稳健有力的质感。“魏”“武”“挌”“戟”这四字的捺钩,收笔藏锋,刚劲之美隐含其中,保持有汉代“行行重行行”容纳的人心品德。这块铭石隶书已有隶变味道,蕴含了楷意的追求与体现。尤其最后一个“戟”字,质朴方正,楷味十足。整块铭石书体左右开合,笔法左伸右张,超出同时代的隶书用笔风格,可谓应了曹操名诗:“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4]其笔画构形上,有着令人感慨的“洪波涌起”之美。

再单独以“□□□□□用挌虎短矛”残件为例。“用”“挌”“虎”三字的竖笔线条,自然淳厚,含有篆书纵势笔意,但已经是隶书化了的竖笔,短健有力,刻制于石牌上时,“方切”显然,在笔锋收锋处使用了“回刀”,犹如用笔时的“挑锋”。这样的“回刀”保留了毛笔书法的原貌,又突出了立体性的金属质感。尤其“挌”字的竖捺一笔,向右上方夸张性地翻挑,实是书写者充满想象力的一笔,这在简帛、纸质汉隶书法中难得一见,带给人血脉偾张的美学感受。在古汉语中,“挌”与“格”通。挌,有捕或斗之意。挌虎即为“见虎格得”“手格猛兽”,形容曹操勇武过人。在曹操一生的戎马生涯中,武功居伟,将他生前喜爱的大戟、短矛、刀剑、长犀盾等随他归葬于高陵,铭石记事中予以特别载明,实乃寻常不过之事。令我们不可忽略的是这块残件最后两字“短矛”的书法形态。这两字的圆浑与前三字的刚劲相比,似有另类之感,其实不然,恰恰反映了书写者的轻松、率意心态,是个性自由在书法中的体现。汉末以“建安文学”为代表的文化环境,对书法艺术的发展也带来了空前机遇。《文心雕龙· 时序篇》述曰: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因为魏武王曹操的倡导与引领,汉末的书法发展环境也是空前良好的。多种文化思潮的明流暗涌,使这一时期的书法形态异彩纷呈,实现了人的自觉与书法的自觉。因此,这种思想潮流与书法主体意识反映到高陵营建者的意识里,他们在书写铭石时,也就有了率性而为的天真。规严的用笔,与率性的章法结构,并不是矛盾的对立面,相反,因为书写者精神意气的贯通,点画呼应,仍犹矶珠相连,尽现率真天趣之美。

除却7块圭形石牌,其余54件六边形石牌,属于第二种美学风格:秀劲。铭石书法整体美学风格基本统一,但这些新出不久、属于首次发现的汉隶书体,与同时代的简帛书法、砖刻、碑刻、崖刻、画像石题字、墓志、铜铭等已经面世的汉隶书体相比较,在美学风格上还有细微而别致的区别。

高陵六边形石牌(也可称梯形)隶书书迹,均是非常成熟的汉隶,由于曹操下葬时急需而刻制,因此我们看到这些铭石书法的率意与随性。大体风格相近,但个别字体上出入很大。字体笔画痩劲,如铭石中多次出现的“一”,长短不一,“一”在此是仅表示数量的,有的“一”与其他内容字体浑然一体,如“轩杅一”,三字匀称,置于石牌上端的大半部分,下端空白。这种有意或无意的“空白”,如同国画画面中的“留白”,大方而简洁。类似的石牌内容还有“竹翣一”“书案一”等。再有一类铭石书法,非常讲求字体均匀布局,注重章法的和谐之美,如“胡粉二斤”“沐具一具”“白练单裙一”“广四尺长五尺绛绢斗帐一具,构自副”等,同一个字使用不同写法,体现了这一时期汉隶的自由风格。正如金学智先生在《中国书法美学》一书中所写:“隶书的意法,它集中地体现在波磔之笔上,而这又促成了隶书左右开张的艺术风格。”[5]高陵铭石石牌中大部分横笔波势比较含蓄,波磔运行自然,个别笔画波磔比较张扬,显示了笔画的形变和自由,但仍然体现了匠心独运,是经过了构思和熟虑的书刻。偶尔一两笔故意地延长,超出了单字结构的正常需要,显著地反映了书写铭刻者对于布局章法的追求,映现出汉隶的节奏感。铭石书法第三类是隶变中突变明显的书迹,如“渠枕一”“璧四”“墨画衣枷一”“樗蒲扑一”等,书写铭刻的随意性较大,字体错落,展露了汉隶成熟之后的书法自觉行为,在无章法中潜藏着隐形章法的哲学思维。“渠枕一”三字、“□□□□□用挌虎短矛”中“短矛”二字,还具有“以圆代方”的特点,追求方正淳厚。从书法“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向书法“人文合一”的生命境界转变,就在于将人作为自由与个体的生命意识,注入到书法的笔画结构和章法布局中。因此,汉末书法已开始出现人文意识的萌芽,从高陵铭石汉隶中发现这类性情的手书刻铭,绝不是偶然现象。它是这一历史时期书法的文化特征与精神内蕴的佐证。隶书取代篆书成为汉代人民喜爱的书写工具,就在于书写的便捷、意涵的清晰。到曹操这个时代,“官狱多事”的隶书又突破了“施之于徒隶”的用途,成为社会各阶层普遍接受的字体。在曹操高陵营建过程中,书写刻铭者又进一步提高了汉隶书写的自由性、简洁性,追求书法的实用美学。

综观曹操高陵出土的62件铭石石牌汉隶书迹,有其独特的风格和点画特征,是书法史上一段不可遗忘的书法叙事和美学故事。尽管在时间中已沉埋了太久,而今拂去历史的尘土之后,依然闪现着自身的个性色彩和艺术价值,让我们窥见汉隶在演变过程中的发展轨迹,以及隐含在民间深处的书法美学思想,这些都是当今值得认真研究并加以借鉴、发展的珍贵书法素材。

注释:

[1]鲁潜(271—345),字世甫,晋十六国时期,勃海郡赵安县人,历属西晋、后赵。大仆卿驸马都尉。

[2]吾丘衍.三十五举[G]//顾子翠.篆学丛书.北京:中国书店,1984.

[3]中华书局.全唐诗:卷八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60:895-896.

[4]上海人民出版社.曹操传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86.

[5]金学智.中国书法美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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