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沉无名氏(三题)

2020-11-30 09:08许仙
小小说月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老狐狸霸王乌江

许仙

亭长

又是一天天亮了,西天边出现一个小黑点。

像一枚铁钉的钉尖刺痛了我翘首以盼的双目。

小黑点在我噙满淚水的视野中渐渐变大,一骑绝尘而来。我急忙回头,大声朝兄弟们吆喝道:“来了来了,大家赶紧准备!”十几条好汉立马潜伏到江边草丛中,无声无息。亭长这个官职虽小,但大小也算是个官,不在编制内,也不给工资,但责任不轻,多亏有一帮好兄弟帮衬,才确保一方平安。

早些时候,我就听说了我们的西楚霸王兵败的消息,我猜到他会回家。人嘛,在外面飞黄腾达或潦倒落魄时,唯一想回的,就是家。我精挑细选了十几个身手不错的兄弟,早已在乌江西岸等候多日。我知道霸王人傲性烈面子薄,这种时候羞于见到众人,就事先吩咐兄弟们,千万别让他发现,若有追兵,拼死也要让霸王全身而退,安全地渡过乌江,回到家乡。家乡就是江河,只要霸王回到家乡,就如鱼入水,不愁没有将来。

是他,肯定是他,我认得他的坐骑——乌骓,通体如黑缎,油光发亮。

不过瞬间,西楚霸王就冲到乌江边。我慌忙迎上去:“霸王,霸王,是我,乌江亭长。”我边喊边伸手牵住他的战马。这匹号称天下第一的骏马,直喘粗气,双目悲愤。霸王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亭长,但我是代表江东父老在此迎候他的。我再次落泪道:“霸王,您终于回来了!”此时此刻,面前的人,不再是那个秦始皇驾大船渡浙江时,扬言此人可以被取代的傲慢男子。原本洁身自好、身上容不得半点污迹的人,如今铠甲已残,全身沾满了血污,浓眉阔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疲惫。我指着江边候着的船道:“霸王,您赶紧上船吧。”

他跳下马,双手扶住马鞍,站立马旁,紧紧盯着来路。

向西的路尽头,有二三十匹马飞驰而来。我心里一惊,忙喊:“追兵来了!霸王,上船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依旧不改凝视的方向。

在垓下,他与虞姬生离死别后,率十万精兵强将,突破几十万汉军的重围,所剩随从只不足百骑,逃到乌江边时也就只有二十八骑了。看着面前二十八个身负重伤,仍誓死追随的将士,他的脸色比乌骓还黑沉。我再次催促他:“霸王,走吧。”他们也一起催促:“快走,霸王。”他依旧没有动身。我说:“留着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说:“霸王还年轻,何不回江东重振霸业。”我还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天我的话特多,我也是被逼急了,眼看着追兵就要到了,而他却纹丝不动。

事后,我一遍遍地回忆江边那一幕,后悔不已。肯定是我的多嘴,触痛了他,才令他做出极端举动的。他拥抱他的士兵,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们齐刷刷地跪下来,恳求他上船时,他也向他们跪了下来。他说:“天要亡我,我不得不亡。”这是西楚霸王该说的话吗?我过去扶他,他一把将我推开。他说,乌骓就留给你,望亭长好生看待它。就在这时,追兵赶到,成千上万的汉军围了过来,将乌江边围得铁桶一般。

他弃了乌骓,挥舞战刀,逆行而上。

霸王所托,我不得不从。我小心地将乌骓引上船,手举撑竿,却迟迟不敢将船撑开,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他能跳上船,和我们一起回江东。

我站在船上,看着他冲入敌阵。他的身后,二十八骑也追随着他,冲入敌阵。他们的身后,还有我的十几个好兄弟。我又看到昔日霸气冲天的西楚霸王,他一步一杀,一口气杀了汉兵几百人,自己也身受重伤。他是战神,他是杀不死的战神!当他身后的追随者全部倒下时,他依旧傲立在汉军中,所到之处,众军骇然。

没有人能杀死他,只有他自己。

他抽刀自刎。

壮烈!

我将竿一撑,迅速离开西岸,带着他最后的命令,横渡乌江。及至江心,我和乌骓一起回望西岸,乌骓声声悲鸣,我滚烫的泪水坠入江中。船到了东岸,乌骓固执地不愿下船,我用尽全力才将乌骓牵下来,未及松口气,乌骓猛地脱缰掉头跳入江中,朝着对岸,朝着主人的方向而去,不多时消失在急流中。

我久久地枯立在江边,船去船来,一场空。

霸王和他的乌骓走了,亭长还在,我无地自容。

我回到船上,撑至江心,扔了撑竿,任流水将我带走。

汉使

真的,我不配有名字。

后史提到我,只称汉使。

历史往往忽略小人物的行径,但我不能因此而宽恕自己,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耻辱,我愧对伟大的丞相。

丞相将这个危险的任务交付于我,是对我的信任。我既为获得无上的光荣而激动,又担心自己胆小,不能顺利地完成任务。

我抱着必死的信念,前往敌军营。

司马懿这只老狐狸,笑容可掬地从我哆哆嗦嗦的手上,接过丞相赠予他的“贵重礼物”——一套女人的衣服。他抖开女人的衣服,双手攥住衣肩处,正反瞧了又瞧,连声说漂亮。他居然还穿上女人的衣服,左顾右盼,问副官,怎么样?合身吧?这是诸葛先生为我量身定制的吧。

那位副官的眼珠都快暴出来了,红眼睛充满杀机。我想我是死到临头了。

我当然怕死,但我踏上使者之路的第一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老狐狸穿上女人的衣服,竟然就不脱了,还冲我笑道:“回去禀报诸葛先生,就说我司马懿谢谢他的美意,衣服挺合身的,很漂亮。”

回去?我顿时呆愣了。

我还能活着回去?什么情况?难道丞相的神机妙算不灵了?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般被人作贱,更何况他是前线总指挥官司马懿呀!

老狐狸设宴款待我。

看着满席美酒佳肴,我不禁胆战心惊;我害怕了,我怕自己嘴里潮涌的馋液将自己的灵魂出卖。这可是丞相第五次率领汉军北伐,志在光复汉室,实现对先帝的重诺。我们千里迢迢赶到祁山,从早春二月熬到盛夏六月,对魏军百般挑衅,但老狐狸就是避而不战。虽说我们伟大的丞相发明的“木牛流马”,解决了不少补给,但终究难敌十二万精锐汉军持久的消耗。说句实在话,我连米饭都吃不饱,哪敢想什么酒肉和蔬果?可单独作陪的老狐狸竟然连头都不抬一下,只顾自己胡吃海喝,对吃食百般挑剔。

我双手横握筷子,瑟瑟发抖,发誓不吃一口。

“先生怎么不吃?”他忽然问道,“是菜不合胃口吗?”

我依旧不敢动筷。

“放心吧,我不會为难先生的。”他和颜悦色道。

他边吃边问:“诸葛先生可好?西线无战事,他应该闲得很吧?”

是我太浅薄了,我以为只有我军情况才是军事机密,见老狐狸嘲笑丞相清闲,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严肃地告诉他,丞相早起晚睡,军中凡是处罚在二十军棍以上的,都要亲自过问。他老人家所吃的饭食,每天不过三四升,岂能容他胡言乱语。老狐狸夹了块肉到我碗里道,这么多年了,诸葛先生还是老样子,总是事必躬亲哪。

老狐狸酒足饭饱后,就让人撤了席,亲自将我送出营地。

使者的重任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完成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回来的路上我居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放开肚皮吃个够。

我回到军营,沾沾自喜地,邀功般地将出使的整个经过如实向伟大的丞相汇报。丞相皱了一下眉,脸色更苍白。我心下一惊,怯怯地问:“丞相,是不是小人……”丞相忽又淡然道:“你做得很好,下去休息吧。”我欣然退出帅帐。

事后我才听说,我的出使成了老狐狸拿来当作鼓舞士气的工具,被激怒的魏军将士纷纷要求出战,老狐狸也装出十分愤怒的样子,给魏明帝写了份奏表,请求与诸葛亮决战。魏明帝心领神会,派使者赶来魏军营中,传喻司马懿不得出战。老狐狸以此来安抚部众,并大肆宣传诸葛亮食少而事务烦,积劳成疾,他没几天活头了。

消息传到我军营中,将士们义愤填膺。

我明白这是老狐狸搞的心理战,但我心里还是挺难过的,几句闲话就被老狐狸当作污蔑丞相的由头,但我坚信我们伟大的丞相长寿无恙,他会带领我们走向伟大的胜利。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才过去短短两个月,丞相他老人家竟然离我们而去,统一大业从此化为泡影。

作为汉使,这时我才幡然醒悟,丞相的饮食起居和日常生活乃是最大的军事机密,而我无心的泄密,却被老狐狸利用了,终究铸成大错。所幸丞相英明,早已准备了自己的雕像,死后依旧能吓退魏军数里。尽管无人追究我的罪责,但我无法放过自己,我无颜再见蜀汉父老。我默默地护送丞相的灵柩回到汉中,按照他老人家的遗言,穿着平常服装,没有任何陪葬物,只在定军山上挖了一个洞,墓穴也仅能容纳下棺材而已。

此后,我留在山中,直到终老,犹如丞相墓前的一株杂草。

差拨

我有名,但我又没名。父母给我取的名,让我给糟踏了,也合该我不配有名。

在后世的书籍里,就连我的顶头上司,也只称“管营”,更何况我这个差拨了。差拨,其实只是一种职业名称罢了。这样也好,倘若真的留下姓名,必遭后人唾骂,也必令我的子孙苟活于唾液中,永世不得翻身。

我只想卑微地活着。活着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但就连这个,我也不能够自主。

那年冬天,是我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乌云密布,大雪压境,当管营带我去见那两个突然从小地方冒出来的京官时,我就嗅到腊肉煮在锅里的气味。

在简陋的酒店里,我惊诧于那位姓陆的京官肉嘟嘟的大嘴巴,吧唧个不停,就像池鱼吐着吓人的泡泡。京都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那是多大的腕儿,功夫了得,就连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地方也无人不晓,我去招惹他,岂不是自寻死路?还有那个高太尉,通天的大人物,又岂是我这种鞋底灰一般的贱民可以“高攀”的?回营的路上,管营说陆大人本是林冲好友呢。我顿时心惊肉跳,朋友还真是用来出卖的。我打退堂鼓了。我哆嗦着对管营说干不了。管营正被天大的馅饼砸得七荤八素的,喜滋滋地对我说:“这事你要是干好了,你我青云直上。小子,有了京都背景你还愁什么呢?”我说:“我真的不能干,加害林……”管营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翻脸道:“你现在反悔,已经晚了,计划你都知道了,陆大人会放过你吗?你不要命了?还有你的家小!”我这条贱命算什么,可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口全凭我这点收入活命,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讨好道:“我听您的。”

“这是你养家糊口的工作,别说得那么难听。”管营强调道。

管营老奸巨猾,当晚就将我家老小六口囚禁起来,“好生伺候着”,就怕我反水。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你好像挺同情林冲的,这样会坏事。你放心,等你办好事,他们会在家里平平安安地等着你的。”我无语。

我今天见到林冲本人了。都说人不可貌相,但英雄是绝对可以貌相的,我一见到他,就震惊了,绝对的真英雄,令人敬仰。我在他面前屁都不是,给他提鞋都不配。他在京都遭遇的那些事,我早有耳闻,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幸福的人生,就因为高衙内的一个龌龊念头就全被毁了,令人扼腕。而如今,像我这种小人也来加害于他,这是什么世道?!管营见我发愣,就踢我一脚。我忙赔笑道:“林教头,这边请!”

我带林冲去大军草料场,接替那个老军。

这是个小肥差,但是个大陷阱。

老天仿佛要将这天大的陷阱遮掩起来,下起了鹅毛大雪。

这天深夜,姓陆的和另一个京官监视我,一起偷偷地摸到大军草料场。像我这样卑贱的小人,活着只是活着,活着也只是为了活着,什么尊严与正义,统统与我无关,我也不配拥有这些昂贵的东西,再说管营手上还有我一家六口的性命,我能怎么样?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偷偷地翻墙进去,在草料场四周放了十几把火。对不起了林大英雄,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得死,我的家小也得死。我只想活着,难道这有错吗?所以,林大英雄大人有大量,黄泉路上千万别怨人,要怪就怪你的娘子太漂亮。

干完活儿,我们就往回走。我说我要回去了,但姓陆的不许我走,他非要在古庙门口等到大火烧尽,再去草料场上捡几块林冲的残骸回京都交差。可不承想英雄自有老天庇护,林冲没有在草料场,他没有被烧死,而是在古庙避雪,老酒吃得醉醺醺的。

他突然挺着花枪冲了过来,头一个被撂倒的,就是我。

报应!

我又嗅到了腊肉煮在锅里的气味。

我被林冲一枪刺倒在雪地上,脸埋进积雪里,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同时也突然心安了。我知道我要死了。我一开始就知道摊上这种事情,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完成任务是死,完不成任务也是死。世上的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就因为死人不会说话。我看见林冲怒杀另一个京官的情景,太恐怖也太血腥,我突然贪起生来,我想活着,我想活下去。要知道在我所处的那个时代,只要逃过两座山,就可以改名换姓活下去。姓陆的那个朋友向林冲讨饶,说不干小人的事,是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我趁机从雪地上爬起身来,拼命地跑。没跑几步路,一支飞来的花枪就结果了我的性命。

这样也好,我死了,我的家小应该会被放过吧。

毕竟我只是一个差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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