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巴别塔的钥匙(短篇小说)

2020-11-30 09:20任厚朴
作品 2020年11期
关键词:娜塔莎约翰

任厚朴

推荐语:伍方斐(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通往巴别塔的钥匙》是一篇科幻或未来题材的短篇小说,它借用巴别塔的古老寓言和原型符号,试图在人——神、天——人、人——人、人——机多重关系的宏大框架中,探索自然与人文都遭受重创的人类文明的未来出路。有趣味和深意的是,作者在能源衰竭与核战废墟的反乌托邦背景下,为他钟爱的男女主人公找到的“通往巴别塔的钥匙”,是一种劫后重生却重返源头的乌托邦,或更具体地说,一种失乐园后的“爱托邦”。这是人类2.0或后人类版创世纪亚当与夏娃的故事新编吗?在当下流行科幻反乌托邦叙事的晦暗图景中,这无疑是别具亮色和启发的。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与人物关系的建构上,作品在有限的篇幅中,克服了科幻小说等类型文学常见的人物扁平化倾向,注重借助人物的成长细节和丰富的关系网络,为主人公的骨骼、血肉、神经以至性格赋形和灌注生气,这是支撑新乌托邦或爱托邦的人格基石。约翰和娜塔莎作为从时间舱中醒来的一代新人,他们在父辈庇护下的诞生史和成长史,其实是在战胜失忆和发现历史之间,对“被注定的使命和命運”的困惑、寻找、认同与追求史,其重心指向未来。或者说,与其说作品书写的是上帝创世的历史,不如说是亚当与夏娃自我创世的“前传”,是未来新创世纪的“前史”。所以围绕男女主人公的浓墨重彩,其实也是在书写爱托邦或新乌托邦的未来。

不乏新意的人物群象,富于想象力的诗性语言,张弛有致的叙事节奏,类型小说的阅读快感,交织着历史感和未来意识的思辨穿透力……读这篇万余字的短篇小说,能获得超出特定文类与篇幅的惊喜。

父亲也走了,他终究还是没能坚持过这个冬天。

娜塔莎惭愧地发现,她连埋葬他都做不到。

毕竟,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孩子,甚至无法灵活使用家里那些重的工具。

隆冬已持续了许久。三年?还是四年?究竟有多久呢?

黑暗让人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

娜塔莎有些悲哀。父亲胸口上的枪伤并不致命,如果是在繁花和夏叶的季节,有她的照料,父亲本来可以活下去的。是严寒杀了他,北风洞穿了火和衣服的温暖,悄无声息地从每一个毛孔中偷走了他的温度。

在母亲坟头的十字架旁,娜塔莎倔强地用铲子挖掘。可她的努力只能将积雪铲走。积雪之下的冻土比钢铁还坚硬。

混杂坚冰的泥土毫无妥协之意,丝毫不会屈就于娜塔莎的意志。这是一次注定要失败的抗争。钢铁无法战胜冻土,就好像肌肉无法战胜寒冬。在无数次对抗之后,铲子断了。

娜塔莎绝望地握着铲子的柄,愣在北风呼啸的雪地上,呆滞地看着断了的铲子头。在这个永冬的年代,工具是多么珍贵啊。娜塔莎知道,父亲会怎么训斥自己。娜塔莎也知道,他再也不能粗暴地摇晃自己的肩膀了,他永远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的尸体,母亲坟上的十字架,冒烟的枪,刀和血泊,雪地,夏花,永远没有办法阻止的主动离去。

娜塔莎的脑海里闪过了那个夏天,变化的夏天,短暂的夏天,漫长寒冬之前的夏天,母亲忽然死去的夏天。那个夏天是如此之短,以至于她在须臾间就完成了所有的回忆。

父亲和她一同在这个地方埋葬了母亲。他砍了两根最漂亮的杉树枝,用绳子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十字架,固定在母亲的坟头。

娜塔莎不敢相信这一切,漫无目的地挥舞着铲子的柄,边哭边挖。北风陪她一同嚎哭,见证着钢铁是如何在寒冰坚硬的心上留下划痕。娜塔莎的眼泪流了下来,在挡风的面罩后面凝成了第二副面具。

北风痛哭了许久,直到寒冷似乎已经渐渐失去了力量,无力的肌肉开始燥热,饥饿慢慢蠕动着爬入了胃和肠……

手电已经开始不耐烦地闪烁,在无声中催促着什么。风依旧强烈,娜塔莎摇摆趔趄,她甚至无法顶着风站稳。

一切征兆都在提醒娜塔莎,如果不想死在这里,就只能回去了。

娜塔莎知道把他留在这里是不对的,但是她的懦弱一直让他失望。她又让父亲失望了,现在她连埋葬他的能力都没有了。她甚至无法将父亲带回到家中。

娜塔莎只能顶着北风独自返回。

家,那个被他们称作家的地方不过是一个隐藏在废墟下面的地下室。娜塔莎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娜塔莎总感觉父亲就静静地躺在这个地下室,沉默地陪着她。

“什么时候夜才能过去呢?”

“你只要等待,当梦中的信使如约而来,你就可以打开明天,来到一切的开始……”

娜塔莎闭上眼,伴随着耳鸣,父亲一字一句的声音仿佛还能回荡在耳边。可是父亲的惨状不可抑制地从黑暗中浮现在眼前。

父亲的胡子和头发已经结冰,如同针一样竖起。他的面容被刺骨的寒冬扭曲成恐怖的模样。他的眼睛因痛苦而睁大,只能空洞地望着远方。

娜塔莎渴望着温暖的床。每当她张开眼睛,都期盼着从噩梦中被唤醒。但是,眼前还是斑驳的天花板。包裹视线的周围,是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母亲的涂鸦、墙上的油画、父亲那杂七杂八的仪器、床、衣服、不起眼的小家什和一些生活垃圾。靠墙的炉灶上摆着精致的金沙漏,娜塔莎记得,在时间尚未消失之前,它曾经是父亲最喜欢把玩的东西。

除去锋利的风,家里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寒冷,就像在父亲身旁一样。

寒冷和痛苦是不朽的,就像这永夜。娜塔莎庆幸地想到,因为如此,父亲也许还可以陪她许久。

娜塔莎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紧紧地裹着父亲身上的那一件大衣,用力地将脸埋在摊在膝盖上的衣服中。冰面具逐渐融化了,恢复知觉的脸感觉到了针刺般疼痛。刺痛!那是母亲尖叫的感觉,那是父亲耳光的感觉。娜塔莎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个夏天性情大变,但是她仍然爱着他们。

母亲留下的皮衣在膝盖上摊开,她用力地嗅着,似乎是在寻找父亲和母亲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和父母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也许是三年,也许是四年,也许她就出生在这里。

之前父亲回忆的时候曾说,他们是在娜塔莎十四岁的那个春天搬了进来,今年应该是搬进来的第四个年头了。但是时间太过漫长了,娜塔莎记不得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四年,时间真的很漫长。

娜塔莎闭上眼睛,尝试着回忆。可一旦试图回忆,娜塔莎的脑海里就是一片黑色。现在春天、夏天和秋天都已经消逝,冬天在她的世界里不断延伸。绝望和极夜越来越长,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娜塔莎想哭,但是她知道,不能哭,眼泪会在脸上结冰的。

群星统治天空,浩浩荡荡的银河流过黑夜。娜塔莎觉得,那些凄冷的光芒被星辰抖落之后,就变成了致命的大雪。

娜塔莎打开最后一箱罐头。吃完罐头后,娜塔莎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下室,她唯一的消遣就是透过潜望镜在地下室看着外面的世界。

潜望镜是父亲给她做的礼物,每一个镜片都是父亲亲手磨成的,就在母亲死去之前的春天,作为娜塔莎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许多年以后,人们早已忘记了约翰的名字,他们都只会称呼他為士官长。约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叫作做士官长,就好像约翰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简并压力的暂时衰减就会导致太阳死亡。

每当约翰看见那一抹黑暗以暴力统治他的视野,他一定会想起三年前,父亲带着他去见证太阳死亡的那个中午。那时,太阳还以耀眼的姿态悬挂在天空,俯视着遍布大地的糜烂伤口。目光随着阳光眺望向远方,气流旋转着,扬起了肉眼可见的尘埃。风在咆哮,约翰总觉得它在控诉着那些属于他或不属于他的罪恶。

“老爹,现在就连战争本身都消亡了,”约翰看着父亲,父亲已经老得让他几乎认不出了,“我又能去做什么呢?”

“约翰,我的孩子。”老人摇了摇他的脑袋,露出一副约翰从来没有见过的颓然样子,“我不知道。”

父亲的胸牌随着身体的摇摆掉落,父亲明明知道胸牌被甩掉了,但却没有一丝捡的欲望。

胸牌很旧,上面的字迹模糊,加上随手的涂改,变得难以识别。

这是很久以前的老胸牌了,约翰记得这是小时候,父亲还在量子研究所工作时佩戴的。

约翰捡起来递给父亲,老人心不在焉地接了过去,没有像往昔一样,将它当做勋章别在防护服的胸口,而是随手塞在袋里。这举动让约翰觉得奇怪,他清楚地记得,父亲曾经是多注重形象和名声。

约翰想不通,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父亲变成这个样子。他需要知道答案,但是他念及老人的尊严,没有张口去问。

阔别了数十年的父子俩心事重重地在沉默中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裹挟原子尘埃的风带着沙砾和致命辐射打在面具上。眼睛下意识闭上的动作度量了一闪而过的瞬间。刹那,那是子弹射来的感觉。士官长厌倦这种如时间舱中醒来的感觉,他不愿意再躺在冷如停尸间的棺材里等待死亡。他完全来不及反应,等回过神来亲人和战友们已经一个一个死去。

他们就快死光了,又还会有几个人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是的,一切都在等待着遗忘。可是人总要记住些什么,才不会跌入虚无的深渊里。那些死人,约翰想起了无数熟悉的面孔,他们死前又在回忆什么呢?

约翰的目光穿过了尘暴,望向了远方,那些被火摧残成废墟的城市。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一刹那!上帝闭上了他的眼睑。太阳如同倾倒在深渊中的温暖雨水,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视野被黑占据,这是永恒的感觉。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了约翰心头。这恐惧超乎生死,完全出于人的本能。约翰甚至无法尖叫。没有一个夜是这么的黑,令人窒息。

人只能在时间和空间中生活、相爱、思考,按照三维世界的时间轴缓慢前行。可是,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依凭全都消失,时空的维度被黑暗打破,仿佛置身在浩瀚的宇宙中,目光投得越远,所见的光就越小。彼此间存在和联系被黑所割裂。是的,我们只能独自死去。

“啪!”一股微光亮起。老爷子打着手电转身离去。手电是对太阳的拙劣模拟,但这足以暂时逃回那个温暖无知的年代。盯着手电的光,约翰下意识地将它想象成太阳,这样才可以把恐惧一点点掩盖。

“回去吧。”约翰听出了父亲语气中的淡漠和无力。

约翰记得,父亲曾告诉过他,从地心传导回来的庞大能量是如何逸散,然后沸腾了大海。

在空中,水蒸气遇冷凝结,化作雨和雪,浩浩汤汤地飘洒在每一寸裸露于黑暗的土地中。

约翰在这黑暗里摸索,寻找一个答案。

冷风夹着冰雹呼啸着打在头盔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刺痛,如附骨之疽,士官长明明知道自己被包覆在高强度材料的防护服内,但他仍然觉得寒冷。

等待,一种煎熬。冰雹打在面具上,嘈杂让他头痛。于是他钻进车子里,就像逃避一样。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未知时常让人觉得比面对最坏的结果还要可怕。矛盾的是,士官长期盼着结果尽快到来,却又希望那一刻永远不要到来。

他每每想起自己的使命,就想起了父亲的学生克丽丝小姐,那个定格在少女模样的人。

“那个老学究快死了。因为他太博学了、太聪明了,所以他不愿延续他的寿命,他不想变成这个样子——”克丽丝的语气中透露出了一种厌恶之情。想到那个样子,克丽丝陷入了癫狂,可以看得出来,她也无比厌恶自身这种存在。约翰看见她用左手抓着自己的脸,然后向外用力地一拉。

话音未落,克丽丝那沉重的合金面颅脱手而出,摔到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碰撞声。

随着“砰!”的一声,克丽丝的面皮被地板磕破了。纤薄的合金面颅躺在地上,以一种丑陋的姿态向内凹凸。两个仿生的眼珠从眼眶中溜了出来,在面颅中间留下了两个空洞。

约翰透过眼眶和中间裂开的缝隙,可以隐隐看见里面的电子元件和线路。金属在哭泣,不知名的液体混合着,从面颅的眼眶中流到地面,“我不想死亡,我别无选择。”

那近乎控诉的悲鸣一直回荡在约翰的脑袋里,士官长不再言语。他沉默地跟在风的后面,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现在没有战争了,”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约翰心生怜悯,他问道:“我还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呢?”

“蓝眼睛的孩子,我们的救主啊,去寻找通往巴别塔的钥匙吧。”克丽丝哭着说道,“惠勒告诉我们,以罗欣说,只有找到它,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约翰不知道。反常的是,每一个人都强调他需要去寻找通往巴别塔的钥匙。无论是为了父亲,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人类。

为什么需要救赎?救赎,有什么意义呢?

以罗欣是谁?父亲吗?大家为什么都这么叫他?为什么大家都相信他的话?为什么被选中的人是我?

为什么巴别塔的钥匙会遗留在黑暗之地?既然这个东西这么重要,他们为什么不亲自去寻找?

约翰记得,他向父亲讲述这些困惑时,父亲没有看他,眼睛一直在盯着那一组数字:

3723:24:51

这一组数字映入了约翰的视网膜,随着心跳而不断减少。甚至不需要询问,约翰在那一个瞬间就意识到,这是父亲的倒计时。

“唉……”当约翰停止了讲述,老人叹了口气,仿佛一阵风拂过了干涸的河床中。约翰完全听不懂父亲究竟在说什么,就像一个诗人背诵着已写好的剧本一样,“孩子,总得有人待在这里,去监视万古的黑,以守卫最后的火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我有我的那一份,你也有你的那一份。”

约翰沉默了许久。父亲问道:“孩子,想开始你的寻觅吗?”

“我不知道。”

“那你就去吧,去试试看吧。”

“请记住我的话,约翰。”父亲转过头,看着儿子的眼睛说道,“无论你是否认同,我们,只是历史的尘埃。在洪流之下,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随风而去。”

约翰不知道父亲是否倾听了他的疑问,但在约翰的耳中,父亲的答复更像是一个命令。

“随着时光流逝,我才慢慢地明白了,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不管是父母、爱情、自我还是这具身体……”

约翰听不懂父亲后面呓语般的感叹,但是父亲之前那个答复像极了命令,让约翰想起了教官的训话。不是每次任务都有明确的目标或者符合逻辑的结论。首先你必须要服从命令,接下来才能考虑意义以及你和同伴的性命。

约翰只是受不了闲着。在别无选择中,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不知道意义,不知道线索,甚至不知道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比起在网格中的压抑,在废墟中漫无目的的寻找反而让约翰感到更加惬意,耳朵聆听着风,在喧嚣中体悟静谧。

时光打向头盔,他下意识地眨眼。大雪朦胧成模糊的回忆,约翰面前露出一张几乎还是幼女的小脸。她是父亲同事阿法那西的女儿,他小时候的童年玩伴——娜塔莎。

约翰记得,他在向她微笑。但他的眼睛忘记了看清她的反应,因为梦带着离别的光芒,浸白了那短暂的见面。一瞬间,他好像找到了回忆的碎片,究竟是什么串联了起来?约翰知道,但他说不出来。约翰的睡眠很差。

他踏在寒冷的土地上,月亮保持着它的缄默,忘记了阴晴圆缺。但在這黑暗的空间内,悲欢离合仍然在继续。娜塔莎,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充满魔力的符号,唤醒了尘封在心中的少年爱慕。

她的侧脸眉毛,以及微笑的弧度,他以为他忘记了,但他没有。

许多年过去了,你还好吗?

他不知道娜塔莎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也不知道阿法那西为什么选择离开研究所,离开地下都市,带着妻女躲进即将变成黑暗之地的废墟。或许他们也害怕变成那金属混合血肉的非人姿态吧?

或许娜塔莎和父亲一样,已经老得他也认不出来了吧?约翰暗暗想到。但是他仍然想见到她。约翰祈求,他希望她还活着,他希望他能够遇上她。

还能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只有自己面对能源危机和战争的绝望。

在知晓太阳即将熄灭之后,那个令所有人都紧张的时间节点,三战因为争夺所剩无几的能源而爆发。然而荒谬的是,战争却加速了能源的消耗,让人类进一步走向死亡的深渊。

在那时,生命是沉重,没有未来可言的。现在会是怎么样?没有人想得到。

记忆不是透明的苍穹,也不是随风而逝的易散云烟,而是永恒的分别与死亡。记忆如同战争留下的创伤,疼痛而清晰。在战争中,城市和尸体将自己烧焦,以便在别人的海马体表面结成一块漂亮的痂。

也许是自己从死亡的重压中解脱出来时,曾经奢求的一切来得太过急切,那种不可言喻的痛苦就在那些卑微幸福所产生的落差中升起。

在娜塔莎心中,父亲曾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

父亲不断给她讲述他们在阳光下共同经历过的故事:钓鱼的故事,美食的故事,无数人陪伴和关怀的故事……

娜塔莎忘了,尽管她竭力试图回忆,但是哪怕父亲说得再绘声绘色,想象并不能唤醒她那种体验。

阳光的记忆已经在娜塔莎的脑海中褪色,娜塔莎只记得永夜的黑。那燃烧的木头,会给她提供一些温暖。温暖虽微不足道,但光对于娜塔莎来讲却无比重要。他们仅有彼此。娜塔莎知道,失去了母亲之后,他们就是彼此的唯一了。

但是娜塔莎始终不相信,这个寒冷的世界怎么可能会那么富有、那么丰饶?那些人、那些东西不过都是父亲编造出来的想象罢了。娜塔莎难以理解。

娜塔莎有很多问题,可是父亲向来都缄默不谈。在一次次沉默过后,伴随着更漫长的沉默。

等待产生的孤独让娜塔莎觉得他们一家是地球中仅剩的生还者。

而现在,她是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

活着,为了什么而活着?娜塔莎不知道,她只是累了,厌倦了思考意义。但身体是最诚实的,它只是不想就这么毫无道理地死去。

群星盘踞着黑夜,它们眨着眼睛,通过潜望镜来打量着她。娜塔莎心想,也许它们正在嘲笑自己的孤独。

家里唯一和过去有关的,是母亲的油画。母亲只画过去的景象。

画布没了,母亲就在墙上作画。

后来颜料没有了,母亲就用血作画。

再后来,母亲也没有了。

娜塔莎蜷缩在床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思绪一点一点回到了现在。她意识到,现在应该开始向神祇祈祷了。睡前一定要虔诚地祈祷,这是父亲教她的。

娜塔莎知道祈祷没用,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听从了父亲的话。

“伟大的上帝,感谢你的荣光,让我们能……”娜塔莎一点一点复述着被记忆模糊的祷词,试图想象那种父亲还在她身旁的感觉。

是的,父亲还在家里,他在大地上睡得很安静。

娜塔莎茫然地背着父亲教她的祷词,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盯上了母亲挂在床头的那幅油画。写在油画一旁的绝望符号像黑洞一样吸引着目光,这种感觉她感到头晕,一种令人失去平衡感的眩晕。视线迷离,色彩以焦点为轴疯狂扭曲旋转。

画面里运用了娜塔莎从未见过的大量暖色调来描摹过去的辉煌。娜塔莎听母亲说过无数次,画卷里描绘的是美好的夏末。娜塔莎有一种感觉,只要她走过去,就能突破画布的界限,踏入到画中的世界。

一步,两步……

娜塔莎被裹在腿上的皮毛绊倒,跌在床上。

空旷的房顶是黑色的色调,空洞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和天空一样空洞的远方。

回忆的发梢顺着手指留下。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仍然拼命地抓着,试图抓住那岁月的河流。那一次溃败频繁地在我梦中出现。

那无法抵御的力量,不属于人对人的战争,更像是神借着人的手,在向所以人审判。梦中,随着蘑菇云次第升起,回忆过去的尝试被破碎,记忆被梦境胡乱交织在一起。

那个女孩是谁?我记不得了。她那么温柔,应该就是我的恋人吧?

我曾无数次试图回忆起我的恋人,以及那些关于往昔的细枝末节,但一无收获。

对于夏天,记忆中那些太阳还是这么的耀眼。你必须背对着光芒行走。如果你想竭力看着走过的远方,用力地睜开眼。除了流泪的痛苦,你什么都看不见。

那时,我和同伴,那些狼狈的溃兵一起,正在撤退。我们穿着残破的军服,夹杂在恐慌的人流当中。她,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

她为什么会哭泣?紧抱着我哭泣?我又为什么捧起她的脸,接吻?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接到了她的眼角上。

她的面孔,究竟怎么样呢?美丽、精致、姣好……我只能够用那些虚妄的词汇来描述。但是我却不能够用那些细节去描摹,用炭笔去勾勒。

我只知道,她对我很重要。就像空气一样存在,作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却总是被海马体忽视,找不到,摸不着、甚至连偶尔被想起都是一种奢望。

后来,在被告知她的名字之后,我内心中充斥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狂喜。这让我迫切地想要找到她。但不知为什么,随之而来的,还有更深的恐惧。

娜塔莎,我必须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名字,以避免遗忘。

阿法那西随着他女儿一起,也频繁出现在我的梦中。他是我的导师,他总会教我该怎么做。我们的关系很特别,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我来说,在很多方面,他比我的父亲更像父亲。

梦中,我无数看见大胡子张开了嘴,浓密的胡须激烈抖动着。他说的东西很多,但被我记住的很少。

为了记住他的话,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醒来,然后循着记忆中他留给我的线索来寻找。

我究竟惊醒了多少次?我不清楚。

随着前行,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逐渐明晰。与此同时,一些神启般的幻想在我的脑袋里根植得更深了。

我频繁看见有人写下那些未曾被写下的文字。

天空如约打开了大门,点燃了新的火把。

男女脱下衣服,赤裸着,在黑暗的火中翩然起舞。

在新世界的雨中,接受洗礼……

我试图摆脱,但它们就像空气一样,挥之不去,作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存在。我对此感到惶恐,但这些天启般的谜团更坚定了我的信念,我认为我有义务去寻找一切的真相。

寻找途中,如果累了,我会就地燃起一堆篝火。这个简单的仪式带来了火光,让我感到轻松。

随着燃烧,柴木爆破的干枯声把我包围。

在神看来,我无疑是在情不自禁地鼓掌。

尽管我没有高兴的理由。

尽管天空从没有告诉过我,在这片土地上,到底应该埋葬些什么。

夏末的微风中带有一丝花蜜的甘甜。气温正好,光是站在暖洋洋的日头底下,就会使人微醺。

“八月已经过去,十月近了。”母亲在娜塔莎的耳边说道。

眼泪不可抑止地滑落,娜塔莎贪婪地感受着母亲的手围在脖子上的温度。眼泪顺着脸颊汇集到下颚,然后滴落在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凝成冰。

天空蓝得让人心碎。

娜塔莎向湛蓝色的天空伸出手去,仿佛是想要抓到这高悬在头顶的蓝色绸缎,白云不再寒冷。但是太阳的光线太强了,刺得娜塔莎眼睛生疼。娜塔莎把手收了回来,闭拢五指来遮住视野。顺着手指缝隙流淌进来的是柔和的阳光,娜塔莎第一次正视阳光的光线,这光芒穷尽变幻,格外美丽。

“唉,孩子啊……”母亲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摸了摸娜塔莎的金发,但是有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卡在喉咙里欲言又止。

娜塔莎把扬起的脑袋低下,双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周围苍翠的山峦又重新回到娜塔莎的眼帘中。

“怎么了,妈妈?”娜塔莎不解地问道。

被吸入鼻腔和口腔里的空气温暖干燥,令人舒适。天气晴朗得让人感到安逸,娜塔莎的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起来,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感到悲伤。

“没什么,”母亲很快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去看爸爸吧,阿法那西又在和他的战友们钓鱼。”

绿树环绕在娜塔莎的四周,午后的阳光就这么从常青树上奔腾而下,叶簇在间隙之间淘出一地漂亮的碎金。

娜塔莎随手拨开路旁的树丛,树叶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午后的阳光很耀眼,娜塔莎逆着光看去,发现有一片闪亮的反光映入眼底。

“是湖!”

比爸爸用言语描绘的还要美。

山下的湖泊在闪耀着,如镶嵌在山地森林之中的一枚星辰,微风在它无瑕的切面上打磨出一片一片耀眼的粼光。

一群白色的水鸟飞快地掠过了水面,追逐更加温暖的远方。

娜塔莎的视线被鸟儿拉开,顺着鸟儿的飞翔的轨迹看向了南方。南方,比湖泊更远的是母亲笔下的远山。

夏末的荣光已经开始消散,漫山遍野的深绿已经褪去一角,这是盛夏在开始离别。

娜塔莎这才意识到,山真的能就如同母亲笔下的画卷一样绚烂。

母亲笑着,指着一棵棵从身旁经过的树木,不厌其烦地教会娜塔莎它们的名字。

母亲说,流年会最先给森林中的水杉、银杏与悬铃木一类的树种树叶画上一层浅黄。香树散发着太阳香气,理所应当是太阳的后裔,所以太阳将炽热的爱送给了它,也让它的叶子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娜塔莎一眼就能望到山底,可下山的山路远比她想得长很多,走了许久,也只是来到半山腰而已。娜塔莎看了看远方,夕阳似乎也累了,因为它在远方的山峦之间踟蹰,迟迟不肯落下。夕阳炽热的血红向外淡淡地渐变为琥珀色,色泽美好得就如同母亲在颜料盘中调和的光辉一样。

远处,光斑的缝隙之中钻出一个逆光的黑影。背着鱼竿的影子一步一步放大,用光和影勾勒出熟悉的弧度。

“爸爸!”娜塔莎冲到了父亲怀里,轻吻着他的面颊。回荡在嘴里的,不是记忆中的烟草味,而是盛夏花蜜特有的甘甜。甘甜的味道带来了饱腹的感觉,温暖的感觉,被保护的感觉……娜塔莎感觉到一切正面的感官交织在一起,这是爱。

娜塔莎用力地搂着父亲的手臂,感受着父亲肩膀的温暖。

“我们走吧!”

她不想回家,她希望这条路一直走不完。

監控黑洞的舰队犹如深海底部的鱼群一样安静,漂浮在夜空之上。苍穹黑暗,繁星因此闪耀出前所未有的璀璨。仪器正是以群星的光作为参照,通过视界范围等参数来监视这个黑洞的状态。

惠勒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群星,他想起了那些的过往。

爷爷奶奶养的猫,曲奇和苹果派,老屋里壁炉的温暖;以罗欣家乡的岩画,那些古怪的象形文字,栖息在灯塔的乌鸦,足以皓首穷经的图书馆,羊皮卷上抖落的灰;与阿法那西、以罗欣一同搭建的小木屋,篝火,倒映群星的湖泊……

一百年以前的画面如闪电一样,一帧一帧高速地在惠勒脑袋里闪现。随着复现,细节渐渐由熟悉变为陌生。惠勒知道,每当他丢掉一件和他们相关物件的时候,其实被遗弃的不只是那些破旧的家什。最终,他们也许变成了一个名字,亦或者是一个符号。

很多感情游荡在惠勒的心头,但是他很难表达出来了。他知道,他变成了以前他最讨厌的那一种人。

舰队安静而平稳地行驶在轨道上,一种反常的喧嚣却从惠勒体内流出,化作了嗡嗡的耳鸣。

“您已经连续工作二十小时,为了您的身体健康,请您注意休息。”人工智能科塔娜传来了提醒。

面对惠勒的沉默,科塔娜不得不保持缄默。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宇宙。在任何一个时代,群星从未如此闪耀过。惠勒回想起了童年。那时,他最喜欢躺在小船上,任由它随意漂泊在星夜下的湖泊。

那一段回忆出乎意料的明晰。月光浸润了下垂的银色帆布,时明时暗。帆布犹如海面一样,随着后半夜的大风“哗啦哗啦”地拍着节奏,闪烁着粼粼银光。

河汉迷离在视网膜中,船喧嚣地航行在湖泊上。越是如此,夜色反而显得愈发寂静。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种宁静的气氛中。

没有了磁场的保护,宇宙辐射对精神状态的干扰很大。惠勒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他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只是船上空无一人,他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又似乎是说话给这艘舰艇听,“以罗欣,你怎么看?”沉默片刻,惠勒才想起,老朋友换了名字,他又开始以希望为名。

别扭地吐出老名字,话音还未落,惠勒才又想起来,那个博学的学者早已经不复存在。

惠勒想起了老朋友临终的沉默,他把自己的儿子打发走,如埃及法老完成新生仪式般严肃,坚持在绝望的孤独中和世界告别。以罗欣对于自己的无知知道的太多了。惠勒懊悔似地叹了口气,他老是忘记这一点。

就像湖上那一阵出人意料的风。全息投影悄然开始工作,惠勒看着一个轮廓被投影出来,以罗欣还是他记忆中熟悉的样子。

停下!惠勒大声呼喊,只有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舱室中。科塔娜怎么也呼叫不出来。是的,正如以罗欣所说,一切开始脱离掌控。局势变得微妙。事情的发展在惠勒的命令之外,意料之中。

惠勒淡定地看着人工智能一步步接管他的权柄,他想起了老朋友告别时那一语成谶的预言。

“老朋友,你究竟是借由机器复活的人呢?还是一个模拟着他的人格的人工智能呢?”惠勒百感交集,仿佛梦呓般喃喃地念道。他提出的问题很多,可他从来没期望得到回答。惠勒明明知道是假的,但是他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比那具衰老的躯体更像记忆中的以罗欣。“你的答案呢?洪流总是不断向前,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那个人忽然笑了,他没有回答惠勒的问题,而是使用以罗欣的声音朗诵着惠勒早年写的一首关于占星的短诗:

“生存抑或毁灭?

命运的星光早已璀璨了你我的星夜。”

惠勒两眼模糊,仿佛又回到了一起占星的童年。

羊皮纸旁的蜡炬成灰,流星陨落是谁的眼泪?

惠勒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自己正想象着,一个古老的占星家是如何握着一支鹅毛笔,沾着数十年不断流淌的心血,思考着真理,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群星。

三战爆发前夕,研究所里的大家或多或少都听到了风声,他们根据已经获取的信息在心底都暗自对可信程度进行了评估。

以太阳的种种异象,明眼人都知道,这绝对没有可能是假的!

一种微弱的慌乱如同流感病毒一样,以沉默的姿态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刚被唤醒的约翰都感觉到了事态的不对劲,科学家尚且如此,对于普罗大众,又会是何等的恐慌?

“我们会赢的。”约翰皱着眉头问道,“但是,赢了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这些事情就让我们来操心吧。”阿法那西拍着约翰的肩膀说道,“在过去的数千年,对于能源的使用,向来都是政府开发,商人运作,科学家在为他们买单。”

“你看,从木材到煤炭,从煤炭到石油天然气,从石油燃气到重核裂变,从核裂变再进一步发展到现在尚不成熟的地心核聚变。前人也面临过无数次能源危机,但每次都是以科学家寻找到新的能源供给而落幕。”阿法那西温言安慰道,“我们要做的事情和过去的科学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找到新的能源供应,为地球人过去几千年的挥霍求得救赎罢了。”

“孩子,不用担心。”阿法那西拍了拍约翰的肩膀,“太阳熄灭了,说不定还更好。至少我们可以不用顾忌废热,可以全力以赴地开发地心能。”

听了阿法那西的话,担忧渐渐从约翰脸上淡去,神情变得漠然。当约翰对于未来和意义的追求得到暂时满足的时候,他作为人的动物性似乎在逐步消弭,而他作为社会齿轮的秩序性在沉重的沉默中一点一点构建。

阿法那西很同情约翰。是的,站在这里的那个男人不再是记忆中的约翰,而是众人期望中,那个战无不胜的英雄,大家所熟知的士官长。阿法那西是看着约翰长大的,他了解士官长的命运和过往。因此他无比清晰地知道,约翰承载着那堪比西绪福斯的使命。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这就是牺牲的理由吗?

只是转念想到了躺在时间舱内的女儿,阿法那西忽然觉得,她和约翰在本质上也没有什么不同。是的,每一个人都左右不了自己。

约翰只记得,那时他看见阿法那西张开了嘴,浓密的胡须颤抖着。他想说的东西很多,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风带着雪刮过,如同拉开了回忆的幕布,过去的一幕幕都浮现在他眼前。

无论是娜塔莎的笑颜,父亲的教诲还是阿法那西和他诉说的那些关于回归田园的梦想,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风夹杂着马达声回荡在周围,沉默本身如同头顶的黑暗一样深邃。车子开出了枯萎的桦树林,约翰看见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尸体倒在地上,似乎是被野兽所啃食过。

野兽?现在还有野兽吗?疑惑的念头一闪而过,他见过的死人够多了,他没有在意,只是踩足油门,驱动着车子碾了过去。

约翰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就像海绵,早已被无数生命的河流浸透了。过去、现在与未来在脑海中混合,因为某种化学反应而形成了凝胶,把痛苦当做伤口给钙化封存起来。但回忆,就是要把伤疤揭开,直面痛苦的本质。

娜塔莎,想起那个名字时的心悸,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悲伤不是一场幻觉。

过去的点点滴滴,约翰以为他忘了,但是他没有。他想起了小时候给她的承诺。约翰知道,有时候,记下了一件事情,其实记下的不只是那件事情。

约翰发现树林中有一个废旧的小屋。第一眼看到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小屋,约翰就确信,这就是阿法那西给他描述了一遍又一遍的那个小屋,残存部分的特征和阿法那西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个房子竟然衰败成这样,约翰变得有些伤感,阿法那西他们看来已经死去了很久。

他打开车门,独自步入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断壁残垣。

也许,回忆中的花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已经凋谢过。

约翰步入地下室。空旷的墙上用色彩引导着他的目光向中央望去,那是一幅巨大的油画。这幅画是如此夺目,他的视线无法摆脱它。画面用柔和的线条和暖色调描摹着秋天的森林。温暖的太阳透过湖泊渐渐隐于远方,变得不再耀眼。山巅之上,高塔连接着流血的苍穹,通往了未知的应许之地。油画的一角书写着两行被遗忘的文字:

“要想建成通天塔,

我们先得做砖。”

潦草的汉字很瘦,就好像先祖用石刀刻在甲骨背后的预言一样坚硬,迫使人不得不相信它的内容。约翰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是如何教他一点点地书写这种古老的语言。约翰把手放上去,凭借着肌肉的记忆描摹着那两行字。随着书写这种文字的笔画,手指通过符号进入了史前的脉络,某些不属于他的记忆顺着血液涌入了他的脑海。幻觉?这些画面也许是上古巫祝对于神的拓本。猩红泥沼被叫做黄昏,空气比血液还黏稠,时间湮灭成永恒。祭品们痉挛,动作像极了挣扎。她在哭号,近乎悲鸣的尖叫划破了空间。是的,祭祀即将开始。

刺穿耳膜的声音解脱了约翰的视线,他下意识地朝着声源轉头,看见了一个虚弱的女子在恐慌中眩晕。她意识到了外来者的入侵,惊恐中无力反抗,只能虚弱地扶着炉灶,以避免跌倒。

风涌进门,寒冷吹灭了火苗的微光,卷起带有余烬,流向被斧头破碎的木床。手电的光,没有丝毫温度。

许久不见,即使娜塔莎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憔悴了许多,约翰还是将她认了出来。约翰的心跳开始加快,她没有衰老,依旧是年轻的模样。

“娜塔莎!”为了缓解她的恐惧,约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脱下了士官长的头盔,以便让她看见自己的面孔。寒冬凄厉,约翰感觉到皮肤在快速的收缩中皲裂。

娜塔莎认出约翰了,她的嘴唇激烈地颤抖着,可是怎么也吐不出他的名字。她连忙脱掉厚厚的手套,把手伸过去,似乎是想触摸一下他的脸庞,以确认他的存在不是幻觉。

惨白!那是死神的手,瘦弱得如同骨骼,正要将生命收割。

是什么触摸到他的脸?冰冷,热烈,痛苦而又坚硬。

倒灌进地下室的北风如同扑腾翅膀的乌鸦,作为神的信使,它们穿过冬的永夜,带来了眼泪和怜悯。在慌乱中,它们打翻了灶台上的黄金沙漏。那些沉积固化的金沙,重新变为被量化的分与秒,如决口之堤,飞快地流尽。

细微的声音,重重地涌入了约翰的耳膜。他惶恐。

他看见娜塔莎挣扎着向他靠去,似乎是想要进入他的怀抱当中。她的关节如朽木一样脆弱,发出了断裂的声音。防护服如同钢铁一样冰冷。

门外的苍穹黑暗,如同无尽的乌鸦盘旋。报死鸟铺满天空,作为黑色的序幕,等待拉开。风将喧嚣灌进地下室,天空静如一场葬礼。

约翰脱掉防护服,发狂似的搂着娜塔莎,用体温温暖彼此。

破碎的沙漏中,金色的沙土流至此时。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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