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云上来

2020-12-02 07:54文清丽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女飞行员飞行员

1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爱上一个开战斗机的女飞行员,可以这么说,她好像一片云彩飘进了我的世界。

我们戏剧演员,一出场,先要亮明身份。那么我也自报一下家门。小生柳云飞,柳宗元之后,三九年华,尚未婚配。至于名气嘛,自己说了不算,前几年微博时兴,我也未能免俗,放的都是我的演出信息和剧照,点击量三千人次。后来,两个粉丝为我开了微信公众号,一天留言几百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喜欢我扮演的张生呀、贾宝玉呀什么的。公众号的两个小姑娘很敬业,两三天就更新一次,我也没时间细看,直到一年前的一个春夜,我无意中看到一条这样的留言:我叫罗依阳。咱俩很像,都有一个施展自我的舞台。你的舞台很小,可你放飞了自我。我的舞台虽大,却无枝可依。不知怎么的,看完,我心咯噔了一下,鬼使神差,要了她的联系方式打了她微信中的语音电话。

没人接,直到第二天晚上演出结束,我刚回宿舍,语音电话才打来。她说,对不起,我刚从天上回来。这丫头,好调皮,我笑道,你是奔月的嫦娥?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是开飞机的,战斗机。说到“战斗机”时,她的声音小了许多,生怕别人听见似的,随后又强调,你要替我保密。我笑着说,当然,我也刚从张生变回了柳云飞。她说,你能穿越,好厉害。我说,你也不简单,开战斗机,还在天空之上,我望尘莫及。她呵呵地笑道,咱们真是秀才遇见兵,我忙接口,越聊越有戏。她哈哈大笑道,你这人有意思。我说你这女军官也让人心生敬慕,那可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呀,还驾着那么沉的铁疙瘩。我们聊了两个小时,都意犹未尽,但她说不聊了,明天还要飞呢。我说,我明天也有演出,欢迎有空来看。

她说好。就在挂电话时,她又说,你为什么不问我长得如何呢?

我说你的朋友圈没有照片吗?自信的女孩子都会发照片。

她笑了笑,说,我要看天气预报了,改天聊。

这么关心天气?

飞行员,当然要时刻关注天气变化了。不等我说话,语音就结束了。

我打开她朋友圈时,心里好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紧张。我想象一个开飞机的女孩子肯定长得五大三粗或英气十足,但温柔可就难说了,我看了朋友圈,她发的内容只显示三天可见,且什么都没有。头像是一束花,无签名。

鬼使神差,我又到百度上搜索了“罗依阳”,除一名医生外,再无其他信息。我又搜索“女飞行员罗依阳”,仍无只言片语。

这个开战斗机的女孩儿可能没名气,或者只是个刚学会飞行的学生,或者是个小骗子。她不留电话,也不视频,只语音或短信。

第二天演戏时,上了十年舞台的我,第一次出了差错,扮莺莺的于红都走进我屋了,我还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就是一瞬间。眼尖的观众肯定发现我一时的恍惚了。气得于红晚上吃饭都没等我,她是我师妹,我们在舞台上演了十年的情侣。三年前,她忽然说,咱好一辈子行不行,台上台下。我看着那双我看了十年的大眼睛,看到了莺莺的坚定、杜丽娘的痴情,握起她递过来的手,我说,好。谈了三年的恋爱,我经常分不清我们到底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现实中。她老叫我书呆子。我佩服她台上台下分得清,佩服她台下果敢、干脆,遇事有主见,可又不喜欢她凡事皆替我做主。年初,在父母的催促下,我们决定“十一”结婚。单位有同事笑着说,对联我已帮你们拟好了,上联是:小姐小姐多丰采,下联是:君瑞君瑞济川才。横批是:一双才貌世无赛。

女飞行员的突然出现,把我的心生生搅乱了。

晚上临睡前,我又打开微信,她仍没有出现。

一周都没出现。

难道她跟我通话后,发现我不是她想象中的人,所以消失了?

都是我不理粉,竟还有粉不理我?这我可不答应,我给她打语音电话,没人接。我想给她微信留言,写了删,删了写,最终,还是没有发。本想把她拉黑,可不知怎么的,我保留了她。一周后,就在我要淡忘了她时,她的语音又来了,说,因为外场不让带手机。她生怕我不相信,又说,部队,就是这样的,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当理解。“朋友”一词,让我心腾地就热了,却淡然地说,算不上,咱们本来就只通过一次话而已。她半天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交朋友吗?因为你不是在演戏,你是在演你自己。

这句话让我的怨气立马消散,我邀请她,周末我要在皇家糧仓演《牡丹亭》,你若有时间,可来瞧一眼。

她说很想去的,可是军人嘛,身不由己。

我说理解。谁让你们是最可爱的人呢。

她扑哧一笑,不好意思,熄灯军号响了,最可爱的人要休息了。你听。

我猜测她把手机对着窗外,因为我听到了清晰的军号声:嘀嘀嗒,嘀嘀嗒。悠长而舒缓。军号是真实的,她不会骗我。我心里又是一热,说,睡吧,明天告诉我上天的感觉。

她说有时间联系。

挂了电话,我打了自己的嘴巴,“明天”暴露了我急切想跟她联系的心情。难道我真像张生一样,疯癫中魔了?

这时于红闯进门,劈头就问:你跟谁联系呢,我打电话、发短信也不回,敲门也不理。

我说,粉,一个铁粉。

八成女的。她斜着眼,朝我当胸打了一拳。

我心虚地嘿嘿笑着,你的粉,九成是男的。粉不是花,更非果子,就是铁粉也吃不成,对吧。

走,散步去。她说,春天的晚上,公园里花更香,杏花都开了。她说着,诡秘一笑。

都熄灯了,还出去?

熄灯?熄的什么灯?

我忙说,我意思是天晚了,明天还要排练,改天吧。走吧,走吧,啰唆个啥?于红像往常一样拽着我的耳朵,这次,我坚决地丢开她的手,气恼地说,我累了。

于红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我看了半天,丢下一句,撞鬼了!拂袖而去。不,那是戏台上的叫法。在现实中,叫摔门而出。

我在网上搜索了熄灯号,放了两遍,感觉这号声好神奇,好像吹开了一扇窗,我瞧见了一个陌生而有激情的世界,这世界对我充满了诱惑。嗒嗒嘀嗒滴,嗒嗒嘀嗒滴。让人听到就想去战斗。我又在网上查,原来号有十几种,什么起床号、出操号、上课号、开饭号、午睡号、休息号,等等。

躺在床上了,关了手机,我又想,我关心这号声干什么,它又不是笛子、箫,我们在舞台上离不得。

可笛子和军号的号谱是不是也有联系呀?这么一想,我又睡不着了,起身打开了手机搜索。

2

相对来说,女飞行员周末时间多些,说话也活泛了许多,她说我叫你柳生好不好?柳生,你唱的戏怎么那么好呢?一出戏,我看十遍,还想看。

这话我爱听。我笑着说,我吃透了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呗。

你穿着那白袍摇帽翅的样子好好看哟。我刚又看了一遍你唱的《西楼记·楼台会》,你穿紫色长袍的样子帅呆了,领上白色的兰花、乌黑的帽子、帽翅的小翅膀,流畅又大方,好美。小时我就喜欢看戏,秦腔虽然唱腔没昆曲美,可秀才帽正中明镜,一对小翅膀似的帽翅,都是一样的。小时看《西厢记》的连环画,我还在上面用白纸描张生的画呢。只要十里八乡有秦腔戏,我说什么也要去看,什么《火焰驹》《三滴血》《豆腐状元》《女驸马》《牡丹亭》,直看得泪水涟涟,仍流连忘返。最爱看戏中秀才那清雅俊逸的玉树临风样。特别那一袭素袍,满腹文章,让我欲罢不能。我不喜欢武将的战袍,在战袍上闻到的是一股血腥之气,动不动就一刀劈死了人,而秀才那帽额方镜是读书人的象征,那如飘带的帽翅轻摇,那折扇上墨宝诗画交相辉映,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好涌上心头。秀才们琴棋诗画几乎样样精通,正因此,惹得千金小姐为其不惜与父母分裂、女扮男装千里寻夫。他们的爱情信物是诗是剑是扇,约会的地点不是在亭台楼阁就是在花间月下,这些好东西好地方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我爱看戏,到县城新华书店买了不少戏剧画,一张张贴在墙上。现在我知道那大多都是演出剧照。左邻右舍家家都贴着这一类画,什么《杨家将》《拜月记》《碧玉簪》等。画里的才子佳人要么在花园相会,一轮圆月挂天上,亭台楼阁在身后,几丛花草在眼前,小姐半扇遮俊脸,婀娜身材微微倾。秀才双手撩袍,双眼含情脉脉。要么是金榜题名,秀才与小姐在洞房花烛下穿红衣,相偎共坐倾心谈。秀才这时已戴上了亮闪闪的乌纱帽,小姐也戴上了满头珠翠的凤冠。

她说完这一长串话,停顿了一下,说,你听着呢吧?

我趁机说,用视频就知道我是否听着了。

她轻声一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上了大学,我又迷上了昆曲。如果说秦腔是大山大河,昆曲就是小桥流水。昆曲不看字幕我都听不懂,但就是喜欢,总感觉它美在一丝一缕,美在一招一式。美在情深执着,美在给人一种梦幻感。特别是在视频上我看到你跟于红演的《玉簪记》真是太美了,笛子是昆剧的旖旎之色,这一剧里古琴竟比笛子还美。《秋江》一折,背景上的狂草书法“秋江”,水袖的舞动好似水的流动,古琴声圆润、古朴,还有灯光、音乐、舞蹈,一个“美”字怎能言尽。当然最美的是词,什么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什么平地风波拆锦鸳,羞将泪眼向人看。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就拿这“春如线”来说,说的好像是柳条,但又不尽然。它让我开始留意生活中的一棵草、一枝花,甚至一只狗。我经常边看边记,我不愿意从网上下载,就喜欢一句一句地记。昆剧词,我记了好几大本呢。观剧就像紧张训练结束后的读书,或者像吃水果,不,像我听的一曲轻音乐,真是太享受了。

我笑着问,那你为什么又开飞机了?

我五音不全,只能望戏兴叹了。但飞行,命中注定与我一生相伴。我姑妈穿着毛领皮夹克飞行服,头戴五角星的绿色军帽站在飞机前的照片挂在我家镜框里,标示着她部队番号的信、汇款单,一次次地涌进我家里。还有我奶奶,整天你姑姑长,你姑姑短。只要听到天上飞机响,奶奶马上就跑出屋,有时手上还沾着面粉,有时衣服的扣子还没扣,就光着脚跑了出去。我记得那时我大概六七岁,我问奶奶,飞机有啥好看的?咱又上不去。奶奶一只手搭在额前,仰着头说,怎么上不去,看,你姑姑不是正在天上开飞机吗?她指定想家了,飞机又不敢在空中停,只能让咱看一眼,就走了。我也学着奶奶的样子仰头看,跟小鸟差不多的飞机早没影了。从那时起,我就想长大要当飞行员,像姑姑那样,把照片挂在家堂屋最显眼的位置。小学三年级时,我在作文里写道,我要像姑姑一样,保卫祖国的蓝天。高中毕业,我参加飞行员招考,我们几百人,只招了十五个。女飞行学员选拔标准特高,身高一米六五以下不行,偏食,不行。不吃猪、牛、羊肉,不行。因为飞行消耗体力大,吃不好,根本就坚持不下来,所以我们空勤灶比陆军饭好吃多了。我高考成绩六百五十分,又通过了政治、体格、心理、文化素质的严格考核,幸运地被录取了。单查体就近一百多项,实行单项淘汰制。为了模拟飞行状态下的应变能力,有个转椅考试,我当时好紧张。一般人旋转几圈后就会前后倾斜、头晕目眩。还需要根据声响摆动头托,难度更大。只有平衡能力出色的人,才能通过这一考验。转椅三十分钟后停下,又让闻四个分别装着水、醋、酒精和汽油的瓶子,分辨里面装的是什么。好多人刚从转椅上下来,就吐得不行,根本无法再闻东西,就被刷掉了。我到空军飞行学院学习的四年里,可以说每天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文化课、航空理论不在话下,咱基础在那儿放着,最难的是飞行技术训练,近二十门航理课程,数不清的数据,记不完的原理,哪一项不过关,就不能转入飞行训练,甚至被停飞。我经常做梦都在背数据。

全部合格后,才放单飞。

我开的是战斗机,它操作难度大,俯冲跃升、快速急转、减速盘旋、最大載荷,常人难以想象。一般上午飞将近三个小时的特技加起落,下午上体育课练体能,否则根本不可能开上飞机。可再累,我们没有一个人放弃。为啥?院史馆里胸别大红花军勋章的飞行员一张张高级特技飞行动作组合轨迹图诱惑着我,那些上升横滚、下降横滚、跃升盘旋、水平八字盘旋、双上升转弯、连续横滚、慢滚等特技,看得我激情飞扬。人生,总得给自己设置一些难题吧,想想在空中跳芭蕾,多刺激,再说你还爱它。

对,给自己设难题,跟我们唱戏一样。

我最难忘的是第一次飞上天空的感觉,那是由教员操纵示范,学员看着体会飞行。

教八教练机可漂亮了!你有机会,到我们部队来亲眼瞧瞧,就知道它有多拉风!在我眼中它既妩媚又英武,好像男女共同体。停机坪上,一字摆开,那红白相间的喷涂、尖状的机头、水滴状拱起的座舱和鱼形的机身,就是我心目中的战斗机样子!我第一次坐进它的座舱,心跳得都按捺不住。

启动飞机,我们不叫开机,叫开车。发动机启动后,带我的教员通过机内无线电请示塔台,得到许可后,方可开车。

座舱是密封的,舱内特别安静,噪声小,也没有螺旋桨转动带来的扑扑拉拉的震动感,很舒适。

教员在队长指令下滑上了跑道,很是平稳,跟我坐普通客机一样。

起飞后,我先是紧张,慢慢地被一种喜悦代替。宽敞的风挡框视野开阔。楼房、庄稼、一座座小山,皆在我脚下,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

我爱祖国的蓝天,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白云为我铺大道,

东风送我飞向前,

金色的朝霞在我身边飞舞,

脚下是一片锦绣河山,

…………

一曲歌还没唱完,忽然一片乌云撞来,我瞬间恶心起来,忙伸手到连体飞行服的口袋里掏出塑料袋,捂住嘴。

别担心,这是气流引起的,教员在后面说,如果你感觉不行,我们返航。

我说不用,我能坚持得住。

不一会儿,就感觉好多了。

飞机平稳了,我不甘心,便对教员说,教官,能不能给我变个花样?

教员说,好的,我先给你做一个右盘旋。说着,我就看到前风挡框开始迅速向右倾斜,当飞机坡度几乎倾斜成七十度时,风挡框便在天地线上飞快地向右旋转起来。我感觉我好像要掉下去了,又想吐了,不,还晕,心脏好像瞬间也停止跳动了,教员马上抬起机头,我又平稳地飘在了云层中。哎呀,给你怎么说呢,她一会儿俯冲,一会儿跃升,飞机在她手里就像一个变形金刚,任她随意变幻。

还有一次,那时我已分到部队,有天机长带着我飞行。飞机飞到五百米高度时,忽然撞上了一只鸽子,教员急忙请示塔台后让飞机转入了下滑,防止飞机因为失去动力而失速。

我看了一眼发动机参数,转速已经基本归零,煤油压力、发动机温度、滑油压力都在下降。

飞行最让人担心的空中停车可怕地出现了,机长命令我跳伞。我怎么能丢下她呢,她的孩子才一岁,可她向塔台报告让我跳伞,塔台首长思索片刻,同意了她的意见。

好在,机长凭着丰富的经验,安全着陆。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什么是战友,战友,就是愿把生留给你,自己去死的那个人。她说着,哽咽了。

说实话,初听这些,我以为我在听故事,或者在看美国大片,可当她好听的声音再次出现时,我才感觉我的眼角湿了。

然后除了飞机,就是看戏,一部接一部地看。唱戏的演员我太崇拜了,他们演什么像什么,比如你扮的那个张生好痴情,而扮的那个许仙,又让人既爱又恨。演谁像谁,真的,我喜欢一遍遍地看你的戏。

我笑了,说,天长日久,功到自然成。就像你们开飞机,时间久了,肯定从会开到开出花样来。天安门国庆献礼时那些飞行员,真是太牛了,每架飞机离得那么近,吓死人了。还完成各种高难度动作,什么集合、开花、俯冲、跃升、盘旋、滚转……看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笑着说,但是你不知道他们付出的艰辛。我们女飞和男飞一样,若进入飞行训练,凌晨四点半,就得起来驾驶飞机开始了繁忙的训练。每个飞行日大约占场飞行七个小时,每人近二十个起落。飞行结束要进行总结讲评,还有每天雷打不动的一个半小时体能训练,做吊环、双杠臂屈伸、单杠引体向上、跑五公里、滚轮、悬梯高强度训练,有时累得真不想当飞行员了,可看到漂亮的飞机、漂亮的飞行服,又不甘心退出。给你说,我第一次戴上漂亮的头盔、护目镜,往镜子前一照,都不认识自己了。合体的绿色飞行服,是专门为我们女飞设计的,因为战斗机座舱较小,连体式飞行服整体紧身型没有飘、摆部分,飞行员进出座舱比较灵活,不会误碰挂座舱内开关。飞行服上有八个用拉链开合的口袋,装飞行中和跳伞后必备的生活用品。

终于我放单飞了,那天天空蓝得像海洋一样,云层像多彩的壮锦,刚开始我有些紧张,不一会儿,我就放松了,严格按照机长讲的,顺利地飞了两个小时。白天是云彩与我同行,夜晚是星星与我做伴,柳生,你不知道夜航有多么美,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置身于群星之中,我感觉我就是保卫这美丽景色的英雄,感觉自己好伟大。

我说,我坐飞机时,透过身旁小小的舷窗,都能感觉到棉花般的云层好美,你们坐在宽敞明亮的大玻璃窗前,一定超爽。

她笑着说,那叫风挡。有次飞行时,我看到了彩虹,一轮完整的彩虹,而我就是从彩虹门里飞进去的,有一种进入童话的感觉。哎呀呀,我怎么给你说呢,那种感受我告诉爸妈,他们不理解,可我姑姑理解,她刚退休。我刚才说的飞行时,鸟撞风挡玻璃,姑姑也遇到过,她还遇到过冰霜,遇到发动机出故障,都安全地返回了陆地……我说这么多,影响了你的休息吧,夜深了。

没有,没有,请你多给我讲讲,讲讲你的飞行,你的部队生活,越具体越好。

我们营区特别大,部队院子你知道,都是整齐划一,从大门进来,一条笔直的大道,两边种着法国梧桐。机场离我们营区不远,十分钟就到了。我们飞行员吃得好,比陆军伙食标准高,两人一间宿舍,有洗衣机、冰箱、电脑。营区的宣传栏里,贴着一个个优秀的女飞行员相片,从女将军刘晓莲、岳喜翠、程曉健到余旭、陶佳莉等第八代飞行员,每当我从她们面前走过,就感觉自己跟她们一样,特荣耀。

是不是那个上春晚的余旭?

忽然手机里传来吹哨声,她说,集合了,再见。

我一看表,晚上十一点了,不知她又去执行什么任务了。从那以后,我到网上最爱看的就是关于女飞行员的一切资料,那些从黑白照片到一张张彩色照片,从朴实的脸到妩媚的脸,飞行服从简单到现在的漂亮科学,简直太棒了。我想象着她是其中的哪一个。

真想问她长得漂亮不,真想朝她要照片,可我始终没好意思开口。

认识罗依阳后,我把她当成了我最知心的人,亲密的人,啥话都告诉她。特别是我不再像过去一样,只关心戏剧。有天,她说她刚读完一本叫《说吧,记忆》的书,那本书,让她恨不能紧紧抓住生命中的每一天。

我说,快告诉我,作者是谁,哪国的,我要下单。

我问她部队在哪儿,她说离我所在的城市不远,五个小时。我托朋友打听,果然自驾车五个小时的地方有空军的一支飞行部队,而且有女飞。我立即给她微信留言,我一定要找机会到你部队去演出。

她说好呀,可当我说“八一”去时,她说近期你不要来,来了你也见不到我,我还有飞行任务呢。

我发了一个“必胜”的表情,让她明白我的决心。

3

生活好像还跟过去一样,唱戏、排练、聚会,可不一样的是,除了排练和演出,我不愿跟于红在一起了。于红拉着我逛公园,逛夜店。她爱游湖,躺在船上,仰着脸,闭着眼,说什么都可以不想。也到我屋里来,给我做饭。临近春节,我们演出频繁,忽然新冠肺炎疫情蔓延,演出排练基本停了,也不能到外面去吃饭,于红就到我屋里来做饭,她也不会做饭,手机放在厨房里,边做边看。她边抹汗边说,谁能想到相府千金小姐崔莺莺还要自己动手做饭呢。我心里特难受,暗骂自己瞒她很无耻,可又张不了口,怕她流泪。因为疫情出不去,她就在屋里一会儿帮我收拾柜子,一会儿打扫卫生。她越这样,我心里越烦她。越不敢想象一辈子怎么过下去。

有天,吃着她做的鸡爪子,我试探地说,于红,咱们,咱们……我试了无数遍,“分手”两字就是说不出口。

唱戏的人,当然敏感。不知是已察觉,还是心有他想,于红瞟了我一眼,没有像过去一样,遇到这种情况,就追问个不停,而是埋头吃着饭,一声不吭。

我说,现在很危险,你不要跑了,我可以煮方便面吃。

她仍在吃,没说话。

厨房收拾完,她说我出去下。

干吗?

拿个东西。我想她拿快递,便说,不要到网上买东西,跟快递员接触也不安全。

她说,到对面超市。

我把口罩递给她,帮她戴上手套,还把一支圆珠笔给她说,摁电梯时,用笔尖按,然后按回笔尖,安全得很。

她一出门,我又追了出去,说,我陪你去。

锅里还炖着排骨呢,你盯着点。

她刚出去,电话响了。

这是罗依阳主动给我打的第一个电话,忽然叫了一声秀才,声音里好像夹杂着哭腔。

我心怦然一跳,我说,哎。

你忙吗?

不忙。

你给我唱一折吧。

你想听什么?《西楼记·楼会》《玉簪记·琴挑》,还是《牡丹亭·叫画》?

她好像很疲惫地说,你随便。

我想了一下,本想唱《牡丹亭》中的《惊梦》里,柳梦梅的“则为你如花美眷”,怕内容造次,改成了《叫画》:

她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一点蹉跎。小生待画饼充饥,姐姐似望梅止渴。小姐,小姐,她未曾开半点幺荷,咦!她含笑处朱唇淡抹。看这美人,这双俊俏的眼睛,是只管顾盼着小生。待小生走到这边——哎呀,她又看着小生,待我来走到那边——哎呀,她又看着小生。啊,美人,小娘子,姐姐!我那嫡亲嫡亲的姐姐呀!姐姐,想小生虽则典雅,怎及得这小娘子!哦,蓦地相逢,不免步韵一首。“丹青妙处却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地仙、地仙……竟竟,竟是地仙喏。欲傍蟾宫人近远,恰如春在柳梅边。”小娘子,小生孤单在此,少不得么要将小娘子的画像做个伴侣,早晚么,玩之、叫之、拜之、赞之。小娘子,这里有风,请到里边去坐。哎,小娘子是客,自然小娘子先请,小生随后同行,哈哈哈!

我唱完,她半天才说,真好听,听得我心里好受一些了。

怎么了?

刚才有些难过,现在没事了,秀才,我训练去了。

罗依阳有时用语音,有时用短信,但从不用视频。我认为她是对自己的容貌不自信,但这个想法马上被我否定了,因为我想当然地认为万分之一的女飞行员一定漂亮,一定独特,身体一定健康,脑瓜一定非同常人,我的儿子或闺女的妈妈一定是这万分之一的人。有了这个清晰的念头,我又心生对于红的愧疚。再说,长得美丑,现在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了,关键是我喜欢听她说话。

放下电话,我发现客厅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于红写的:我走了。厨房给你买了面条、馒头、面包和方便面,夠你对付一阵了。还有,把排骨冻到冰箱,吃多少拿多少。

她啥时进来的?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吗?我不得而知。若听见也好,否则我真开不了口。

4

天越来越热了,于红催着我去拍结婚照,我却产生了去看罗依阳的念头。刚好我认识一个戏迷,是空军机关的,他一听说我想到部队去体验生活,说,这有何难,我打个电话,让部队接待一下,不过,你最好让你们团去几个人给官兵唱几折戏,他们肯定欢迎。

团长是我的老师,一听说到部队去演出,他很支持。于红得知要坐五个小时的车,说,她嗓子哑了,不去了。因为路途原因,再加上部队训练紧,我们只带了五折戏,我挑了自己最喜欢的《西厢记·密约》和《西楼记·错梦》。

接待我的是一个空军少校,他说叫他刘干事。一接到我们就不停地说,我可喜欢看昆曲了,最喜欢看《牡丹亭》,最喜欢于红演的那个杜丽娘。

那是我搭档,不过她病了没来成。

哎呀,太遗憾了,欢迎你们到我们部队来演出,活跃官兵的文化生活。

我无法详述在部队的演出,可谓盛况。一个能容千人的大礼堂,座无虚席。我们在后台化装时,就听到官兵们在唱歌,什么《打靶归来》《我爱祖国的蓝天》《强军战歌》之类的,让我还没上战场,已闻到战鼓声声催人上马的气息。

一般我演出半小时,都不会再说话。这时,我看了下手机,没有罗依阳的任何信息,便说,我马上就要上台了,希望你能看到我最好的演出。

一直到我上台,她也没回。

虽然我不知道她看没看演出,可我仍然认为发挥了自己最佳的水平。因为我感觉台下穿着灰蓝军装的所有的女兵都是罗依阳。

演出完,与首长合影,与一个个军人合影。刘干事也在旁连连夸赞,终于瞅着一个机会,我说我有个远房表妹叫罗依阳,听说是你们单位开战斗机的,我想见见她。刘干事很快说,没有叫罗依阳的女飞行员。

你再想想,也可能她是刚毕业的新飞行员,她姑姑也是开飞机的。我心里一下子空了,可仍然不死心。

刘干事肯定地说,我到团里五年了,如果是飞行员,肯定没有,我们宣传股熟悉每一个女飞行员,且是开战斗机的,她们别说在我们团,就是在空军、全解放军、全国,都是大熊猫。不过,有一个女飞行员叫罗小翼,她想见你,因为她今天值班,没看到你的演出,专门打电话让我安排她值班结束后见你一面。这个罗小翼,分到团里一年了,理论和飞行技术是同批学员里最优秀的,人呢,也长得漂亮,三点钟她过来,我让她陪你参观我们团,我安排了史馆、训练场观看飞行,参观我们飞行员宿舍,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飞行灶,我们飞行员的伙食是全军最棒的。你是名演员,有空可以唱唱我们飞行员的戏,我敢说一定火。

昆曲很少有反映当代部队生活的,更别说飞行员了。

没有才要有,才更有必要排了。我记得好像有个越剧《女飞行员》。刘干事呵呵地笑着。你看过《我和我的祖国》了吧,最后一个故事就是写我们开战斗机的姑娘的。

罗小翼进门前,打了一声报告,然后敬礼,典型的军人形象。她可以说用目光飞了我一眼,像小兔子受到惊吓一样,马上瞧着刘干事。刘干事又把我介绍了一番,说,他还有材料要赶,让罗小翼好好陪我。然后又给我说,小罗刚分来一年多,飞行技术很棒,你可以跟她好好聊聊,就了解我们飞行员的生活了。

罗小翼话不多,穿一身蓝灰色的空军制服,系着领带,里面浅蓝色的衬衣,肩上一杠两星,走得端正,步速快,我稍加快了步子,她红着脸说,我习惯这样走了。这是我第一次到部队,一走进两边长着法国梧桐的宽大营区,整齐划一的布置,听着嘹亮的歌声,望着一个个穿着蓝色军服的年轻身影,看到机场的塔台和草坪上停的一架架飞机,我一下子感觉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熟悉。可同时我又有些恨罗依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来到这里,她自己却藏起来了。

我转过宿舍楼,如杜丽娘寻梦一样,这里可是她的宿舍?那里,可是她的球场?到了飞机场,那一架架飞机,可是我那漂亮妹妹的战机?

虽无雕栏芍药芽儿浅,更无一丝丝垂杨线,可丝丝缕缕情丝将我牵。

你飞行时害怕不?

刚开始有点,飞得多了,就习惯了。

我们的部队跟你想象中一样吗?

跟我女朋友讲得一模一样,对了,你们部队有没有一个叫罗依阳的女飞行员?

她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却又说,也许那是她的另外一个名字,反正罗依阳是没有的。

我看了她一眼,她红了脸,又低下头,说,我喜欢看你的戏,你扮的小生很帅,且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惜今天我值班,没有到现场看。

我笑了,说,我女朋友也是飞行员,她就爱看我的戏。这么说,昆曲在女飞行员心中很有市场呀。

因为昆曲美在单纯,现在社会太浮躁。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对了,我女朋友罗依阳也说过。我抬眼瞧她。

她笑着说,可能我们当兵的都直接,生活比较单调吧。很遗憾,刚才我值班,没看到你唱的戏。

说得有理。有机会到我们团来看演出,我们每周都有,我给你留票。

会的。

那是悬梯吧。我看着一个吊杆上挂着的上下晃动的梯子高兴地喊道。

她说是,没问我为什么知道,指着悬梯说,旋梯训练是为了提高飞行员空间定向能力而特有的一种训练手段。说着,走上前去,一只脚蹬住旋梯最下面的横栏,另一只脚蹬地,使旋梯向前摆,上去后,用脚蹬地快速钩住旋梯,悬梯如秋千般飞了起来,它不是上下飞,而是飞了一个整圆。她足足转了有七八十个,看得我都晕了,我說快下来,危险。

她朝下一坐,悬梯就停了下来,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又指着一棵樱桃树下的蓝色器材说,那是固定滚轮,主要是训练飞行员平衡性的。她站在轮里,手扶头顶滚轮上圈把手,脚蹬下圈脚环,转了五六十个圆圈,然后气定神闲地说,这和悬梯都是抗眩晕的。你敢到里面,我到外圈转吗?她说着,调皮地朝我一笑,好动人,我忙说不敢不敢,看着心都停止跳动了。

她说这都是飞行员体能训练的神器,可以增强飞行员的力量、胆量和模拟飞行加速度,能锻炼飞行员的抗眩晕能力。

她说还有飞行舱模拟器,跟开真飞机一样,可惜飞行员在训练,不能看。我说以后有机会,我女朋友会带我去的。

还有三公里跑,五公里长跑,你肯定知道,我就不啰唆了,蛇形跑你不懂吧,蛇形跑它最主要的精髓就是绕杆,只要你比别人快,那么你的成绩一般不会比别人低。这里的诀窍就是腿的频率不要变,但是步子要放小,身子要尽量侧着,有一种开车时急转弯的感觉。绕过杆之后腿频率不变,迈大步子,奔向下一根杆。喏,就是那种,他们正在训练呢。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一个穿着灰色短袖的男飞行员正在穿过一个个如蛇形的白蓝相间的木杆。

柳老师,你,你很爱你那个飞行员女朋友吗?

当然,看着你们,我就像看到了她一样,一样的蓝军装,一样的英气,一样的阳光。

柳老师,你这么一说,我更高兴了,我能跟你合张影吗?

当然可以。

她朝后望了一眼,叫住了一个正在跑步的女飞行员帮我们照相,那飞行员跟她一样,也是中尉。穿淡蓝色的军服,胸前的机翼标志很漂亮。

男朋友?好帅呀。女飞行员打趣道。

别胡说,柳老师刚给咱们演出完。

你没看?真太美了。你不是一直喜欢看昆曲嘛,这下真佛就在面前,好好请教吧。对了,柳老师,小翼跟我住同一间宿舍,整天没事干时就在电脑上看昆曲,听得我感觉她好像来自古代。她还特崇拜你,说你唱得好,扮相俊朗。小翼,我没说错吧。女飞行员说着,给罗小翼来了一个飞眼。

这么多的粉,还是漂亮女兵。我虚荣心大增。说实话,在我心目中,好像她们都一样,阳光、直爽,还有那么一股英气。

那么罗依阳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听她的声音蛮好听,有点像我身边的这个罗小翼。一口陕西普通话,四声分不清,比如她把吕说成绿,把何说成贺。她怯怯地靠近我,身上是一股茉莉的清香味。我们是站在一架银灰色的飞机模型前照的相。那飞机在我眼里很大,很远就能瞧见,特别是那镶着黄边的鲜红的“八一”军徽,和银灰色飞机相映,在蓝天白云下,特别协调。

帮我们拍完照,高个女飞行员朝罗小翼挤了下眼睛,又开始向前跑去,头也不回地朝我们挥了挥手。

她穿的这衣服叫什么?

柳老师这么关注我们的飞行员生活。她穿的是体能服。

爱屋其乌,因为女朋友是飞行员,我就恨不能多了解一些你们女飞行员的生活。对了,罗老师,你家是哪儿的?

小翼,罗小翼。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中校远远地叫罗小翼,罗小翼飞跑了过去敬礼。我朝前走了几步,凝视罗依阳所在的训练场,训练场有一批女飞行员跟着一个男飞行员走。准确地说,是在飞,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只小飞机,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在做着飞行动作。像孩子似的,特好玩。

对不起,队长叫我了。

好,你去忙吧。

本来还想带你去看飞机的,以后有机会吧。六点开饭,到时我在飞机大雕像前接你。

好。

代替她来接我的是刘干事,刘干事说,罗小翼去飞行了。

她曾拿着手机给我看照片,我说照得不错。她说回头发给你。一直到我们分手,她也没加我的微信,更无从给我照片。我心里有些愠怒,不过这样的事太多了。再说,她肯定没想到我们再不能见面了。我心里略略有些遗憾,说实话,这个罗小翼长得漂亮,性格明快,如果她是罗依阳,就更好了。

第二天,罗依阳在微信里出现了,说你好吧?

我真想说,我到你部队去了,部队根本就没有你这么个人,你是个骗子,此心何意。本来我想发火,可一想,资料说,飞行员情绪很重要,千万不能让她带着情绪上天,便说,你们部队纪律我不懂,可是你总能告诉我你真实的名字吧,我们联系已经半年了,我连你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半天只回了一句,我有我的理由,你不是军人,你不懂。

我嘴上说,理解,心里却想,我们演员大部分都愿意找志同道合的,那么罗依阳为什么不找一个同样开飞机的男朋友。也许人家有,只是跟我聊聊天,解解闷,所以不留真名。

我们演出《西厢记·长亭》时,于红的崔莺莺少唱了一句“去后我何适”,团长狠狠地批评了她几句,我想安慰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她淡淡地说,你真的想跟我结婚吗?我发现你不在状态,怕有别心了呀。后面这一句,她用了戏中的念白,不等我回答,扭头而去。

现在,我们只在排练厅跟舞台见,其他时间她也不理我了。

团长找我谈話,说,一个演员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品德,戏好品德不好,就没人看他的戏了。他又说,柳云飞,你是张生、柳梦梅呀,当了陈世美,失去了观众不说,怕也会失去舞台,三思呀,年轻人。

爸妈也打电话骂我,我说于红是最好的莺莺,可我找的是妻子,一个能激发我激情的另一半呀。

5

罗依阳当天晚上就打来语音电话了,跟我聊得很是愉快。

我趁机说,你到北京来吧,我还没见过你,可你却熟悉我的每个动作。

她说,我也很想去的,可最近训练任务比较紧。

我左思右想,看着房间的《玉簪记》《孟丽君》《西厢记》海报,忽然一个想法涌了上来,我忙给罗依阳打电话,手机关机,肯定又去飞行了。我在微信上给她留言:我病了,速来。留了我的地址。

发送时,我又想,命令一个开战斗机的姑娘,这样的口气显然不书生。不能让她着急,万一影响她开飞机如何是好?便又把留言改道:病了才感觉好孤单,盼来。

语气弱了,又显得自己太可怜。万一她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不来呢?可再也想不到更好的词句,我发了出去。发完刚喝了一口水,马上撤回刚才发的,重新写道:我要住院了,能来一下吗?

她来,证明心里有我。如果我都住院了,她都不来,我还留恋她什么。哎呀,张生、潘必正真聪明,他们教会了我如何赢得佳人的芳心。

对,我确信我爱上了那个神秘的飞行员。

这招真灵,她马上说你怎么了,得啥病了?

别急,我马上请假。我会给你意外惊喜的。然后第一次给我发了一长串拥抱的表情符。

我一下子忘乎所以了,忘记自己现在扮演的是病人,马上回道:你怎么来?我去接你。发了才想到自己真的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可已撤不回来了,只好又发了一条:即便我起不来,也要去接你。

她马上回道,昆剧院我梦里去过好多次,地址电话都知道,再说柳生谁不知道。

我还是把我的住址一一发到她的手机上,还怕不清楚,又发了定位。

她说两天后的周末来。她说她只能待两天。

我马上安排她的行程,怎样让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充分了解我,了解她钟爱的昆曲,我设计了一个又一个方案。

她爱昆曲,我要给她演一折。若与于红合作,不但不会增色,搞不好还会坏事。我要当面给她唱我的代表作《拾画》《叫画》,还要给她唱我得了梅花奖的折子戏《西楼记·玩笺错梦》,要当面向她表白我的爱情。

场地在哪儿?剧院显然不合适,偌大的剧场,空荡荡的我们两个人,不行。宿舍,没那种氛围。

我把我们经常演出过的场地进行了一一比较,眼前一亮,听韵园,对,在听韵园演。那是北方难得的南方园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月亮门、太湖石,简直就是江南的翻版,可以以假乱真。好,场地解决了。

她坐长途车,也快到晚上了,我要带她到状元府第吃饭。那地方,清代一状元曾住过,里面古朴典雅,意境深远。

然后安排她住到附近一家四星级的酒店,推窗即能望到北海的红墙白塔,离我住处也就二百米。

第二天上午看我演出,下午陪她逛街,我们城市最美的蓝色港湾,有世界名牌商场,有各国美味佳肴。我们坐在水边,喝着红酒,赏着月亮,如杨贵妃和李隆基在后花园小宴。

晚上,陪她到汽车影院看老电影《女飞行员》,她一定没去过。

第三天上午她走时,我要亲自开车送她到部队,路上放着钢琴曲《献给爱丽斯》,表白。

同时,我觉得不能再骗于红了。怕见面尴尬,我在电话里艰难地跟她说,于红,我们俩不合适,我对不起你……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她近期要来……我以为于红会哭会闹,于红却淡淡地说,她啥时来,我可以见见她吗?

我踌躇了一下,心想做人要坦荡,她见了也好死心,便说,周六。

一切就绪,所有环节我反复核定,感觉无一处破绽,我香香地睡着了。

6

周六,我起床把三室一厅的房间收拾干净,又想,她下午到,我先出去迎她时,要像生病的样子,要不要像张生他们一样头上系着布条?想了想,千万不能东施效颦,但又不能穿睡衣见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中尉,可是穿得太正经,又不像病人。思前想后,最后我穿了一身在家练功的运动服,这样既随意又舒服。

不愧是军人,下午四点,门响了,我立即从床上跳起来,急急地跑去开门。

短发,微笑,怎么这么熟悉,难道梦中曾相见?

不认识了?你到我部队我陪着你。对不起。她如做了恶作剧般,微微低下头,红了脸。

快进来,请坐。我脑子好像一时短了路,半天才回过神来。刚才我还真以为就像戏上唱的,我跟她有缘,好像前世见过。都是戏剧误导了我,不,也许服装有神奇的魅力,穿军装的她让我好奇又紧张,而眼前的她,又跟我在大街上见到的女孩儿一样,穿着浅蓝色运动外套,侧面三条白色线条设计,既简约大方,同时又对手臂线条进行了一定的修饰。里面是黑色低胸内搭,颇具性感。下着直筒牛仔裤,显得双腿笔直纤细。她好像一位刚进校门的大学生,没有化妆,脸上纤细的茸毛在阳光下,充满了金色,可能我在演艺圈看多了脂粉女孩儿,她让我耳目一新。

她可能看出我的狐疑,解释道,我真名叫罗小翼,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已飞三百个小时,虽然飞行时间短,但我会一直飞下去的。我是陕西人,我姑姑确实是第三代飞行员,她跟著名飞行员将军刘晓莲是战友,只是不出名罢了。我陪你参观我们团时,看到你长得好像著名昆曲小生演员俞玖林,不,像施夏明,不,你比他们还帅。我真想告诉你我就是罗依阳。可我很普通,怕你失望。我只是一个刚放了单飞不久的飞行员,所以就用了假名,虽不敢承认,可我暗示了你,我爱听昆曲。还说搞不好是另外一个名字。

你好鬼,还活学活用,向祝英台学的吧,可惜梁山伯好笨。我要知道,当时一定要好好看你穿军装的样子,跟你多说说情话。

那你装病学的是张生,还是潘必正?

我们哈哈大笑。我没想到她这么机灵、有趣。

我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如何唱戏的吗?明天上午我带你到一个花园去,我给你一个人专场唱《西楼记·玩笺错梦》。讲的是书生于叔夜爱上歌妓才女穆素徽,父亲不同意,差点死去,在病中想念素徽,模拟他們相会的情景,后又做梦。一会儿梦见他到素徽家,素徽妈妈不认识他,把他赶了出来。一会儿梦见女仆说小姐从来不认识于叔夜。一会儿又梦见穆素徽给一老者当了小妾,老者把她赶了出来。最后梦见他总也到不了西楼,因为发了大水醒来了。

罗小翼说好呀,好呀,我为什么喜欢昆曲,就因为它是深情之美,讲尽了天下至情之人。

你很漂亮,清纯又干净。只是有些遗憾,没穿军装。那天你穿军装,好像跟现在不像。穿军装更威武,说实话,那天我都没敢细看你,我怎么会仔细打量一个陌生女孩子呢?我非登徒子,是秀才呀。好后悔呀,我比梁山伯还笨,竟然没听出你的暗示。

她捂着嘴笑道,出外不能穿军装,这是条令规定的。一说条令,我先是惊了一下,说,理解,理解。可我不甘心,又说,难道你就不送我一张你穿军装的照片吗?再说,你还没有给我们的合影呢。她歪着头说,听我命令,闭上眼睛。我乖乖地闭上眼睛。睁开!她像杨贵妃拿纸扇一样,先是闭着眼,右手拿一幅画盖住了整个面部,手指特秀气。画是一幅素描,画的是我的《西厢记》演出剧照。我戴着有双翅的秀才帽,穿着绣了几枝兰花的白袍。有意思的是帽翅,左边粗,右边细,显然改了好几遍。可那细长的眼神像我。长袍上的花蕾,她画得特别仔细,还像小学生一样,上了色。帽子上的方镜,也画得很圆,像用圆规画的。尽管这幅像小孩子的画,可她却大老远地给我带来,还镶嵌上了白金色镜框。

别笑话我画得不好,人家已经画了十五幅,这是挑的最好的一幅。她笑得特好看,先微微低下头,闭着嘴,眯着眼。

画得好,以后有人写我的传记,第一张放的就是这张画。

下面还有一个镜框,里面放着我和她在她部队大飞机模型下的那张合影,照片上的我离她比较近,她脸有些紧张,但笑着。

这个是订婚照,要放在我床头柜上。不,我还要放大,挂在电视机上面,每天盯着看。

我……她正要开口,门响了,是开锁的声音。我脸色大变,这就是我不喜欢于红的地方,她总是这样,做我不喜欢的事。但在客人面前,特别是在我喜欢的罗小翼面前,我不能失态,我是翩翩文气秀才郎呀。

于红好像还是我女朋友一样,提着大包小包的菜,朝罗小翼看了一眼,说,知道你有客来,采购了一大堆吃的,现在饭馆也不卫生。说着,径自进了厨房。

罗小翼仍然微笑着说,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我明显看到了她的笑是装出来的,神态一下子紧张了许多。

一听“你们”,我气得快步走进厨房,语气虽弱,但面带愠怒,你怎么来了?谁让你买这些东西的。于红不理我的问话,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一会儿给客人递茶,一会儿递水果。

我只好向罗小翼介绍,这是我……我话还没说完,于红抢过话题说,我是他搭档,我的名字太多了,崔莺莺、祝英台、穆素徽、杨玉环、白素贞,等等。

罗小翼马上伸出手说,我叫罗小翼,军人,看过你的很多戏,你叫于红对不对?

女军官?你们怎么认识的?柳云飞,没想到你不但能唱戏,还能做地下工作了,我们搭档多年,你有女朋友了,一点儿口风都不露。不够朋友。

你误会了,我只是他的一个粉丝,不,是你们共同的粉丝。罗小翼说着,再也不看我,一直不停地问于红这儿,于红那儿,好像我不存在似的,生生把我晾到了一边。如果说于红来时,我们是情侣,现在罗小翼已经坚定地走在了于红的阵营里,是她看出了我跟于红曾经的关系,误解了我,还是害羞?我不得而知。更让我诧异的是,她送我的两个镜框刚才还在茶几上,忽然不见了。

晚上无论我说什么,罗小翼也不到外面去吃饭,说于红既然买了菜,咱们就在家里包饺子。

于红说,包饺子太麻烦。

罗小翼说不麻烦的,我来和面调馅,我在家里经常做。她说着,就和起面来。她和好面后,盆好干净,包的饺子更好看,放在白色的纸上,好像一只只飞机。她说她周末经常到炊事班帮厨。

我就一直眼不停地看着她,也不顾于红的脸色有多难看。

下饺子时,罗小翼脸红着说,我没下过。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干。于红不满地说着,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罗小翼悄悄问我会下饺子不?我说不会。她说,没事,不会咱学呗。然后又大声说,于红姐,五分钟饺子能熟不?于红说,你不是飛机都能开吗?

罗小翼吐吐舌头,想了想,说,没事的,我记得我妈下饺子时,好像水开了,烧一会儿,再加次水,烧开,就差不多了。不过,为了保险,水烧开三次,咱们再关火。

她一会儿揭开锅盖,一会儿盖盖,结果饺子烂了不少。她专挑烂饺子吃,边吃还笑着说,她最爱吃饺子皮了。让我看得有些心疼,便把好饺子夹到她碗里,说,没事的,小翼,你不用紧张,这饺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晚上,我说宾馆已登记好了,罗小翼却说,我想跟于红姐住一起,想听她讲昆曲,这个机会好难得,于红姐这个大名人,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于红白了我一眼,笑着说,这可不怪我。

第二天上午,我计划带罗小翼到商场逛的,我想她一直穿军装,要给她买身好衣服,便早早起床,到食堂打了饭,又怕她们睡懒觉,给于红打电话,于红说罗小翼去跑步了,她在做饭。罗小翼想参观剧院,要她带着去。连问我一声都没有,更使我气恼,好像罗小翼是她的亲妹妹来看她的,左一句小翼,右一句小翼,语态熟稔得出乎我的意料。

我说于红,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希望你能理解。

于红说,你这话太小人了吧,我刚才说她让我带她去,可我没说我答应了。你的朋友,住我这儿,吃我这儿,我对你够意思吧。八点前,立即将她带走!

我一进于红宿舍,又是一惊。罗小翼穿了一件小碎花紫色裙子,系着一条白色细项链,背一个桃红色的小包,显得很有女人味。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她涂了口红,且施了脂粉,但我不得不说,妆化得恰到好处。

怎么样,漂亮吧,于红双手抱臂。

原来是你的杰作。我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隐隐心里有点不舒服,我说,小翼,咱们走。

罗小翼说什么也要让于红一起去,说否则她就不去了。于红看了我一眼,说,我上午要背剧本,你的柳哥哥带你去,一定玩得很有意思。参观剧场,下午我带你去。

罗小翼虽然跟我一起逛街,可再也没了刚来时的调皮快乐,跟我走路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话题除了戏,就是飞行。到了商场,她好像又变活泼了,瞧着漂亮衣服,悄悄问我能不能试?我说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尽管买。她身材好,穿哪件都好看。有个白衣无袖连衣裙,她穿上像个仙女。可她左看右看,反复问我漂亮不漂亮,是不是露得多了一点儿,她可是军人呀。她说军人时,几乎是贴着我耳边说的。我说没有任何问题,我喜欢。可最后她除了买了一身男式运动服外,什么都没买。她说,是给她弟弟买的。

中午饭我想带她到蓝色港湾去,坐在水边,吃西餐,她说就近吧,越简单越好。

只好带她进了“麻辣风情”,一听吃火锅,她高兴地说她最爱吃了。我让她点菜,她说她什么都能吃,让我点就是。给我们送毛巾的服务员十六七岁,满口四川话,说得快了,我就听不清,罗小翼问道,小妹妹,你是四川人?小妹妹说,对,我家四川崇州人。

罗小翼怔了一下,半天不说话了,吃得也少了。我说怎么了?

她的眼泪忽然出来了,又把小姑娘叫来问,你知道余旭吗?空军女飞行员。小姑娘摇了摇头。

别难过,我知道余旭,我不但知道余旭,我还知道咱们中国有三百多名女飞行员,民国时期有一名女飞行员,还是电影明星呢,一直活到八十多岁。一次安全带断了,硬是跳伞到海里,被人救了。

李霞卿?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我几乎查遍了网上所有女飞行员的资料。女飞行员基本都长寿,我还知道一个写书的女飞行员,八十三岁了,还开了四十分钟的飞机。

她终于破涕而笑,说,我一直想给爸妈在县城买房,爸妈再三说,弟弟还小,他们老两口还要种地呢。可我必须要买。她说着,哽咽了,但仍然把话说完,我怕我跟余旭·……

你不会的,你绝对不会的。我说着,上前把她紧紧抱住了。

她在我怀抱里静静地偎依着,像只受伤的小猫。外面阳光灿烂,饭店人人欢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我怀中这个女飞行员心中的哀伤。又有多少人知道四川崇州那对失去女儿的中年夫妇的哀伤。这么思忖着,我的眼泪也悄悄流了下来。自从跟这个女飞行员接触以后,我忽然变得易流泪。唱戏时,流泪。看书时,流泪。望天时,流泪。特别是雨天,电闪雷鸣,我就祈祷,她跟她的战友,别飞。

不知是我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脸,还是她想起什么,她忽然松开我的胳膊说,你坐回去,我失态了。对不起。

吃完饭出来,她说北京真好呀,她做梦都想在这样的城市生活。我说,以后这样的日子多着呢。她说好想去北大,好想去三联书店,我说这有何难,去就是了。

到三联书店,她抱了一大堆书,说,这下可有读的了。最上面的是一套上下册的《奥吉·马奇历险记》。交款时,我抢上前去,用微信付的款。服务员提醒我,每本书都是两种,我说,对,我跟我女朋友一人一套。旁边交款的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不停地打量着我跟罗小翼,我笑笑,罗小翼说,你喜欢看吗?全买。

凡是你喜欢的,必定是最好的。

下午我带她到听韵园,这种南方式的園林,在北方算是难得。小戏台搭在一棵有八百年树龄的银杏边,不远处即是月亮门、竹林、小湖,在水声映衬下,清亮飘逸。有些遗憾,若有我们南方的香樟树就更好了

罗小翼说,她们在部队,除了每年假期,周末都是按比例外出,清晨七点前离开营区,晚上六点前必须归队。她到北京来过几次,从来没来过这个清静又别致的地方。

我握着她的手,说,那你嫁给我,以后至少每周都可以回家。

她一下子变严肃了,说,娶一个飞行员妻子,一多半时间都得守空房。

我说,嫁一个唱戏的也多半是。

我只叫了一个吹箫的朋友给我伴奏。刚换上戏服,只见于红跟着琴师和鼓师一伙人来了,他们还抬着几个大箱子,说,要演,咱们得合作完整的一出呀,这样才让解放军妹妹看得过瘾。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于红不回答我的问题,只瞧着罗小翼笑着说,我们配合了十年,堪称完美,如果不一起给你演出,岂不遗憾。

就是,没了穆素徽,这《西楼会》还有啥看头?罗小翼说着,忙帮着把衣服抬到更衣室去。

我很恼火,但好无奈。

罗小翼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看得好仔细,还不时地拭泪。我们唱完了,她好像还在梦幻中,摸着于红的戏装说真漂亮,我在戏上看了无数次,今天才第一次摸到。

你那么爱这戏装,一会儿穿上试试,我给你化装,你拍照片如何?

不过,我爱穿男装,我给你说过,我最喜欢秀才服了。不过,这个面包状的秀才帽没有带帽翅的那种好看。

面包帽?有意思,第一次听人这么叫,一会儿带你到我们衣箱房穿个遍,各种各样的戏迷我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你这么痴迷的。

我们既没到蓝色港湾逛,也没到汽车影院看电影。于红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一直在跟罗小翼讲戏,说演员生活,我根本插不上嘴。

我就像潘必正病了,陈妙常跟他姑姑去看他时,他当着姑姑的面不时地暗示陈妙常一样。我的暗示于红都知道了,朝我翻白眼,罗小翼却熟视无睹。是当兵的姑娘单纯,还是她故意装傻,看出了于红对我的情意?我不太高兴,可又怕在罗小翼面前失态,便暗示她,可罗小翼好像很喜欢于红,每每于红要走时,她都拉住,还不停地说,于姐姐,你给我讲讲你唱莺莺的感受,讲讲演白蛇舞刀的想法。让我吃惊的是她特好学,还不时掏出手机记,还不停地问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动作是什么样子。

7

从听韵园出来,我对罗小翼说带她去南锣鼓巷转转,这是北京年轻人最多的地方。

罗小翼却拉着于红的手说,于红姐要带我去看你们的剧场,对吧。我想看看剧场,看看你们的排练场,还想看看那一件件漂亮的戏服、道具。特别是戏服上的绣花好漂亮,我想摸摸。对了,于红姐。演员身段是指身材吧?

于红白了我一眼,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对罗小翼像背书似的道,身段即身架,叫作现身法。特定情景下的外形表演。走圆不走直,站丁不站八。前脚步后踮,后脚步前跨。视上先顾下,欲左先右斜。效果多婀娜,眼神须会抓。旦角觑三排,生角可增加。净角望最后,丑角不限他。手眼身法步,肩肘腕一家。身段前后随,步字即是法……

我们到了剧院服装库,罗小翼指着一顶秀才巾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帽子。

它叫文生巾,也就是秀才帽。帽两侧有翅膀,巾背有两条飘带,凡是比较潇洒、清秀的书生和儒雅公子,都这样打扮。他们为什么拿扇子呢?因为扇子可以辅助演员做出许多舞蹈动作,来表现他的风流潇洒、文质彬彬。于红不停地解释着,还不时得意地白我一眼,看着罗小翼又说,你看,秀才巾也有好几种,你喜欢的那种,帽子脑后加长条翅膀的,是已取得功名的文人所戴,所以也叫解元巾。

罗小翼拿手机不停地拍着说,对,《西厢记》最初就是那个唐解元元稹写的。

我们走进衣箱房,于红又详细地指给罗小翼说,这是我们的行头,分衣、盔、杂、把四箱。其中衣箱,又分大衣箱和布衣箱,比如秀才穿的袍子就是大衣箱,我们叫它花褶,它纹样不多,多选取梅花、竹子以寓其高洁,色彩简洁鲜明,布局均衡,多为浅湖色、白色。素雅明快,给人以清秀洒脱之感,衬托出人物文静风流的性格和气质。还有这个,看着像文小生,你看,它有啥区别?

于红,这不是教室。我不耐烦地打断了。

你要有事,忙去吧。罗小翼说着,拿着一顶文生巾说,帽子的质地样式都一样,这个帽子顶上怎么多了一个小红球?

于红朝我双手一摊,说,这可不怪我,有问必答,这是为师的基本道德。然后面向罗小翼说,这是武小生戴的,《游龟山》中的田玉川就戴这样的帽子,这象征他文武双全。盔箱包括各种髯口、鞋靴、面具、乐器以及部分砌末。把箱包括刀枪把子、銮仪器仗。

哎呀呀,原来戏里有这么多学问。啊,这箱子好漂亮,我得拍一下,你看柜子上的花纹,多细密。

好了,我们的领地全转完了,现在呢,由我打扮你,你喜欢哪种戏服,尽情地穿,管衣服的阿姨跟我最要好,给我开后门了。于红说着,拉着罗小翼进了更衣室。

说实话,一个女飞行员穿戏装,我不敢苟同,可没想到罗小翼穿上一身湖绿色的长袍,戴着乌黑的翅状秀才帽,妩媚又英气逼人。连于红也不停地说,真是帅呆了。如果你会唱昆曲,我都愿意跟你搭档了。罗小翼照完相后,于红说,你们合一张影吧。

当然可以。我说。

哎呀,这不好,我跟于红姐照一张。罗小翼话还没说完,就被于红推到了我跟前。

在于红拍照时,鬼使神差,我搂住了罗小翼。她猛地一哆嗦,向后缩了一下,我感觉她是第一次与异性这样亲密地在一起,我便离她稍远些,跟她合照了一张同志式的照片。

柳云飞,你教小翼妹妹,不,教罗秀才走两步吧。我说免了,免了,心里巴不得她赶紧走,我跟罗小翼在一起,光阴如金,她出来一趟不容易呀。

罗小翼却拉着于红的手,说,于红姐,你教我。

好,姐也反串过小生,还是能拿得出手的。等我扮上。

别扮了,示范几下就可以了。我不耐烦地说。

这可由不得你,对吧,飞行员妹妹?于红说着,进屋换装去了,我刚走到罗小翼跟前,罗小翼就急步转身往更衣室走,边走边说,我去看于红姐如何化装。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此时,天已渐热,树木葱绿,街上一对对青年伴侣勾肩而过,我却如此狼狈,只好无奈地走进排练场。

小生上台走丁字步,你看这样,是不是就表现出了他的气宇轩昂。对,很聪明,能开飞机,学这,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这是小生的基本身段,向右甩袖亮相,向左甩袖亮相,双手甩袖,整冠,整衣襟,转身走向椅子边,再转身拎袍坐下,拎袍跷腿,哎呀,飞行员妹妹,学得好像。我都有点爱上你这个俊书生了。唉,为啥我们喜爱书生,是书生现在绝迹了,现在的男人呀,有几个能靠得住。昨天还海誓山盟,今天就郎心似铁了。

我听着,看着,心里一直在翻腾,于红如此用心,是想感动罗小翼,还是故意拆散我们,或是要特意表现她?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她硬生生地插进了我跟罗小翼之间,让我们这天下午到晚上,都没单独说话的机会。

第三天罗小翼走时,我要开车去送她,她坚决不同意,说,坐大巴车很舒服,视野开阔,也是她了解更多人的机会,整天在军营,机会难得,让我成全她。谢天谢地,于红终于没再跟我们去。本来罗小翼还让她去的,她这次没找借口,而是双手搂着小翼的肩说,你们好好说说话呀,我可不想当电灯泡,惹人嫌。

只留我们两人了,罗小翼话很少,我问一句,她答一句,甚是局促。

她说,你女朋友对你真好。

她告诉你她是我女朋友了?

我感觉到的。

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爱了你十年。昨天晚上,她没有说她爱你,但给我讲了你们之间许多有趣的故事。说你真心喜欢我,说你爱吃面食,爱喝红酒,除了唱戏,啥都不懂,让我多帮你。我半夜不知怎么的胃痛,她给我到外面二十四小时药店买药,还让我做她的妹妹。

遇到你以前,我一直以为爱情就是那样的,可现在我知道那是对小妹妹的爱,现在我跟她吃一顿饭都不想。我爱的是你。我极力表白。

她摇摇头道,我们并不了解。

张生了解崔莺莺吗,潘必正了解陈妙常吗,于叔夜了解穆素徽吗?

那是戏,是古代,现在什么时代了,一见钟情怎么靠得住?

这些你不是看得也感动得流泪了吗?他们也不是一见钟情。崔莺莺是听了张生作的诗,张生救了她,听了张生的琴,才爱上她的。潘必正也是先听陈妙常的琴,再看她的詩,才动情的。素徽也是读了叔夜的诗,然后两人相会,合曲之后才爱上的。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而且我还到你部队,看了你那么棒的表演,听了你同屋、刘干事等人对你的介绍,怎么不了解?

于红姐……不知为什么,罗小翼没有再往下说。

你通过这几天接触,感觉她人怎么样?

罗小翼看着远方一树紫薇说,于红姐呀,我很喜欢她,她唱戏好坏,你最有发言权。为人嘛,真诚,会关心。做事,能干细致。最关键的一条是,真心对你好。

我点点头说,你说得没借,她很优秀。对我一片真心,可她特固执,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我给她说了多次,不要不经我商量就做决定,比如我房子里这些家具,是她在我出差时,让搬家公司送来的,我原来最喜欢的东西,不经我同意,全被她当废品卖了。我说了她后,她再三说,改,可没多久我出差回来,又发现没经我同意,厨房里的橱柜被她买了回来。你知道这种血红的颜色,让我好恐惧。疫情期间,她在我屋子里待得久些,说实话,我特烦,她嘴一直就不停,说我这衣服不好,那东西放得不到位,说我这人不实际,要多跟领导来往,我忽然有一种恐惧涌上心头,难道我跟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吗?我跟她在一起,没有跟你在一起的那种激情,那种我想保护你的冲动。我起初以为跟你在一起是一种新鲜感,可一看你的眼睛,你单纯的样子,心里就想保护你,就想,这女孩儿我一定会爱她一辈子的。

娶一个女飞行员,你会失去很多。

我说自从你给我留的那个言开始,我就已经准备做一个飞行员的丈夫了,不,就像你们部队说的军人家属。

她摇摇头,然后又皱着眉头说,飞行员的生活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充满了浪漫,其实很是单调,记得那天我哭着给你打电话不?

我晚上查看女飞行员新闻时,才知道一名女飞行员飞行时受伤了,你一定因此事哭的。

她点点头,说,她受伤后,我不敢去医院看她,不敢到她的宿舍看她受伤的腿。不敢给妈妈打电话,又怕她担心,每天飞行后,我都要给她打电话报平安的。你没有当过飞行员,你体会不到那种面对死神的恐惧。过去我跟你讲的,无枝可依,真的是我真切的感受。得知我的这位战友再也站不起来后,我们不少女飞行员好长时间都提不起劲儿来,团里开会,给我们做思想工作,查找原因,还请老飞行员来给我们现身说法。那些女飞行员,不少都六七十岁了,可是一看到她们望着飞机那热切的目光,你就心动了。有一个八十岁的女飞行员,坐在飞机里不肯下来,说,如果祖国需要,我还要开飞机。真是比佘太君还牛。我们才慢慢地提起了精神。

可能也看了新闻,出事当晚,我姑姑就给我打来电话,说,翼,不要怕,听姑的话,我飞了多半辈子,一直到五十五岁,要不是组织不让我飞,我还要飞呢。飞机出事是意外。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现在,也有十批女飞行员,几百人了,光我知道的,大家都很健康,出了三个女飞行员将军。只要你严格按照一切规定执行,平常多练,遇到紧急情况,听从塔台命令,一点儿事都没有。再说干哪件事没有危险?你好好地在大路上走着,还有人撞你呢。翼,你记着,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不容易。能当战斗机飞行员,你是遇上了好时代。现在飞机性能更好,各种设备更先进了,就说飞行服,我们那时是皮夹克,你们的飞行服,又合体,又漂亮,关键是性能多样,多先进呀,你文化又高,怕什么,缺少的也就是实践,多飞几次,自然熟能生巧。天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就是遇上鸟、暴雨嘛,可天上多漂亮呀,每天的云彩都有,如果你幸运,会遇到好多次彩虹,多少人想上天还上不去呢。你知道你为啥叫小翼不,是姑给你起的。你的表哥,眼睛近视,开不了飞机。你爸给我打电话说生了一个女儿后,我高兴地说,就叫小翼,长大后我教她开飞机。你很争气,真就考上了飞行学院。

然后又给我说,这事别给你妈说,你妈心小,昨天你妈还给我说你没有打电话,急得哭,让我说了一顿,说她不像一个飞行员的妈妈,你奶奶那时心可大了,我当了飞行员,她马上说,我闺女厉害,能摘到星星呢。我只要哭鼻子,她马上说,你胆连小鸟都不如,怎么是我刘桂英的女子。你奶奶你知道,走路一阵风,干活儿一把好手,样样不落人后。我考上飞行员后,你爷爷不让我去,把我关在窑里,是你奶奶放出了我。后来记者到家里采访,你爷爷坚决否认,让你奶奶讥笑了他好一阵子。

当飞行员不容易,我走到这一步更不容易,我要超过我姑姑的飞行纪录,她飞了4040个小时,光荣退休,我也要像她一样,飞到脱军装的那一天。我这次进城,就是因为飞行得了第一名,教员奖励的。

当然。可惜时间太短,没有带你好好玩。

这几天我已经看见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舞台,比如戏剧演员的生活,知足了,谢谢你跟于红姐。你没穿过军装,你不明白,你没上过飞机,你不知道,在蓝天飞翔的那种自豪感。只要能永远地飞下去,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说着,流下了眼泪。我帮她擦时,想保护她的愿望特别强烈,但还是问她,你们有没有从那以后不想飞了的。

没有,虽然大家心情低落了一阵,但我们仍然安全完成了飞行任务。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现在抓得很严,除了有各种特情书,我还有特情笔记,搜集了飞行员遇到的各种问题怎么办。没事时,我会围着老飞行员跟他们聊天,如遇到黑视、撞鸟、雷电、发动机停车、与其他飞机相碰等飞行中遇到的各类问题怎么办,我的技术是最好的。她说着,笑得灿烂无邪。那笑让我想起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人脸上露出的那种朴实的笑。

她这天没有化妆,但是肤色白净,眼神清亮。值得我信任。更让我难受的是,我没想到还有一帮女孩子跟我认识的女孩子过着不一样的生活。她们每天跑五公里,转滚圈,腾云驾雾,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让我顿生怜惜之心。

她坐到大巴车上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把你送我的礼物还给我。

她答非所问,张生、梁山伯要是移情别恋了,你说观众还爱看他们的戏吗?

她直视我的眼神,让我有些紧张,我忙说,这,不一样。那是戏。人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戏如人生,古今同理。

不坐车的,快下车,我们要开车了。满脸不耐烦的中年司机不停地催促着。

我仍站着不动。你不给我东西,我就不下车。

你这姑娘,送了人的东西赶紧给人家呀,要不,天黑了都到不了云阳。司机快开车。旁边一位大妈不耐烦地说。

你只能拿我画你的那张。她说着,打开身上的小包,在她取那张画我的画时,我把我们的合影也抢过来,立即跑下车,她要追,门已关上了。我跑呀,跑呀,像她跑五公里一样快。跑了约一公里,没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便回头一瞧,大巴车早没影了,我又开始追起大巴车来。约跑了四五公里,也没看到大巴车的影子,我却体会到第一次长跑的感觉。那感受,一個字,累。一个感觉,爽。

我回到宿舍,从包里拿出两个相框,把罗小翼画我的那幅画放在沙发边的电话桌上,又把我们的合影挂在电视机上面的墙上。

然后躺在沙发上读起《奥吉·马奇历险记》。这时,门开了,于红进来了。

她皱着眉头说,屋子这么乱,说着就拿起拖把打扫起卫生来。

我说你放下吧,我来。

于红一句话也不说,仍在拖地。

终于,她坐到了我对面,拿着放在面前圆桌上那幅秀才画看了半天,放回去。又看挂在墙上的画,说,画歪了。左边好像高了些,我抬头凝视了片刻,果然,便站到椅子上,重新调正。

好了,现在很好。于红说着,坐到我旁边。

我向外挪了挪,心里感觉很对不起她,希望她骂我,她却削了一个杧果,递给我说,这两天我跟罗小翼接触,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怕你吃亏,想替你把关。你不要瞪我,如果你认为我想搅乱你的好事,那你太以小人之心度我了。我的粉丝比你多,追求我的人不下两位数,我并不是非要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今天我跟你分手,明天就有人求婚。我一直纳闷,她是什么人,让你把一个跟你好了十年的女友放弃。你想一想,你到她部队,她陪着你,却不说明,那是她在暗中观察你。好,进。赖,消失。她能来,证明你在她面前表现不赖,她一来,感觉咱俩有恋情,马上步步不离我,说明什么?你动动脑子好好想想。这说明她自我保护意识特强,或者说自我约束极强。一方面可能是对你不信任,一方面可能是部队管理严,她怕影响她的前程。你们到听韵园去,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你根本想不到是她发微信告诉我的。别说你,就是我,自认为能看透人,却看不透她。她给我说,飞机都敢开的人,还有什么能难住?一听这话,我不是敬佩,而是恐惧。她没给你说过她爱你,要嫁给你吧?这就是她鬼精的地方。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她生活能力低,连个饺子都不会煮。在我那儿,我一直细细地替你考察她。说老实话,她人长得不错,比你有脑子。飞行员,待遇高。可她亲口给我说,飞行员的生活一点儿都不浪漫,有生命危险不说,根本顾不上家,她给我说,她们女飞行员,即便结了婚的,除了周末回家,平时都要住到单位的集体宿舍。你想想,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她还小,二十四岁,可你快三十岁了,不要做梦了,好不好,我是真的为你好。

我本想说,如果不是你从中阻拦,我可能更了解她,但我不忍心。说真的,于红是个好姑娘,我不忍伤她。伤她,就是抹掉我们在一起的十年好时光。这么想着,我说,谢谢,即便她不跟我结婚,咱俩也不成了。于红,对不起,咱们做亲人吧,你永远是我姐。我不想我以后的生活都像电脑程序一样让人设置好了,结婚、生子,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昆剧团,二十年、三十年的生活都是这样子。我不想过一种由别人安排的生活。以后,我要自行其是。

于红看着我半天,好像不认识似的,半天才说,好吧,该说的我也说完了,但愿你不是图新鲜,玩刺激。看我没说话,她抹了一下眼睛,说,这半年你的魂真被她勾走了,不,你可能是被自己想象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忽略了她真实的情况。我本来不想说,但我知道这些她肯定没告诉你。你知道她家在陕西,有个姑姑当空军,你却不知道她家是陕西农村的吧,离西安四个小时路程,家里还有一个失明的弟弟。她当然不会笨到主动给我说,是我套出来的。她昨晚在阳台上给她家打电话,说给弟弟买药的事,后来她问我认识不认识同仁医院的专家,她弟弟失明了,她要接到北京的大医院来住。人家遇到麻烦都尽力躲,罗小翼的麻烦是双目失明的弟弟,是随时可能出现的生命危险,而你面对的将是无尽的麻烦,想着过去的日子,我们单纯地唱戏,快乐地生活,可你却生生地把自己撞进一个陌生的世界,搞不好,你会痛苦一辈子的。

我说于红你不要说了,你是个好姑娘,我对不起你,可我确实对咱们的未来没有信心了。我没有说,正因为我们太熟悉了,在舞台上,我根本都不用去想,就知道她下一步要干什么。在日常生活中更是,可能太熟悉了,就没了激情。

她的家庭,她个人情况,你连四分之一都不了解,却轻易地爱上她,真是荒唐。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于红默默走了。她走时,把厨房的一袋垃圾放到门前,又进来把我宿舍的钥匙从她的钥匙链上捋下来,放到饭桌上,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带上了门。

我确实并不了解罗小翼,可我就是喜欢她。可我喜欢她什么,哪一个是真正的她?那个在训练场由然自如的,还是在我厨房怯生生的她,或是在公园里那个见啥都拍的她,或者是那个穿着男装英气逼人的她?

可这有什么要紧呢,喜欢就是喜欢。真爱没有理由。

第二天于红就不再跟我配戏,也不再理我。团里人知道我们分手后都骂我,我的父母好一阵都不理我,她爸爸还找我谈过好几次,可是我就是爱不起来。要过一辈子呀,我不能到结婚了再后悔。

半个月后,于红又来找我,问我罗小翼还跟我联系不?

我摇头,于红说,不愧是军人,说到做到。

你是不是给她说什么了,或者威胁她了?她本来是爱我的,从她第一次見我,我就明显感受到了,你一定……我话还没说完,于红忽然抓起一把水果刀横在我脖子上。

你杀了我吧。

于红双眼圆睁,好像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而我就是她的仇敌金兀朮,她恶狠狠地说,柳云飞,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能侮辱我。为你这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我就该把你剁成肉酱,就该永世不再理你。说着,一松手,刀子扎在了一只苹果上,抱着新买的婚纱挥泪而去。

一个月后,于红结婚了。婚礼那天下着雨,雨很大,可我想,即便那天有天大的困难,我都得去。我去了,她没有跟我打招呼。她和她丈夫给所有的同事都敬了酒,却绕过了我。我没有生气。将心比心,是我对不起她。我真心地祝福她。虽然很内疚,可我要忠于自己的内心,与其以后痛苦,还不如就此两别。再说,我看她并不难过,高高兴兴地。我们分手后,她脸上反倒有了光泽,神态更好。婚后不久,她就调到了家乡的上海昆剧团。丈夫是一个多年的粉丝,听说有钱,还是个小官。我心里酸酸的,但不后悔。

我没想到在浮躁的社会上,昆剧还有这么多人喜欢,特别是年轻戏迷的痴爱,让我决心好好唱戏。奇怪的是,再演出时,我发现我更能体会主人公的内心了。指导我的老师说,你现在终于走进人物内心了。比如,他说我的手势、眼神、脚步等,一些小细节拿捏得出神入化了。但老师又说,于红是一个好姑娘,比你成熟。我承认,她在团里,在朋友间,在同事间,都如鱼得水。她是什么时候恋爱的,又怎么办调动的,我竟一概不知。一起合作了十年,我都不了解,看来了解一个人,不能只看时间。

在这期间,罗小翼仍没跟我联系,微信把我也拉黑了。是于红跟她说了什么,还是她对我并不像我对她那么有情,或者她认为我是一个薄情之人,我没有把握。

天越来越热,我以为我会慢慢地忘记她,可是只要看电视,我总调到军事频道。上网,必看女飞行员的新闻。我在军事网上看到一条短消息,说的是能在复杂天气下飞行的女飞行员,罗小翼的名字,就在其中。不久,我在《解放军报》的副刊上,又读到她写的一首关于飞行的小诗,它在报纸右下角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

天之梦

小时,蜻蜓的双翼迷住了我的双眼

从此,

我光着脚丫在田野与西北风赛跑

现在,我驾着战机在天空中散步

妈妈,你说我与彩虹,哪个更美

…………

我不懂诗,但我确信这首诗让我更迷恋她了,更迷恋她和她所处的那个陌生的世界了。

我知道了中国第一批女飞行员是一九五二年第一次在天安门广场亮相的,知道了中国空军已有十批女飞行员,甚至我到军事博物馆专门去看了退役的战斗机,到上面的驾驶室体会了飞行的感觉,还看了余旭生前的飞机服。

我一个人在那身飞行服前站了好久,眼前全是罗小翼。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我,可我无时不在想着她,夜里梦着她,白天想着她。端起锅时,就想起了她下饺子的情景,想起了她做鸡翅的情景。那天晚上于红说鸡翅得腌半小时,她不但在手机上记着,还像小学生一样,不停地看表。于红说差不多了,她说,不行,还差两秒钟。一个人对小事都这么认真的人,难道她不能当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妈妈?

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我在舞台上说的“海上有方医杂症,人间无药治相思”的确切感受。很想给刘干事打电话询问,又怕给罗小翼造成不好的影响。第二天,我决定到她部队去找她。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怕她躲着我,我拿着于红的结婚照,让她相信,于红生活得很幸福,她没有必要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爱情,我相信她爱我,她给我总共打了三百多次电话,发了一百一十一条短信,我都保存着。

现在我喜欢看云,半年来的日记上写满了我看到的各种云:金色的云、红色的云、青色的云、黑色的云、灰色的云。而今天,天上没有云彩,没有阳光,从昨天下雨,一直下到今天,我查看了罗小翼驻地的天气预报——云阳,也在下雨。暴雨。昨夜我焦急得睡不着,天快亮时,睡着了,先是梦见了罗小翼,她开着飞机,我坐在她旁边。后来,不知怎么又是我开着飞机,穿着飞行服,脸上扣着氧气罩,她却穿着崔莺莺的衣服。又不知怎的,听说她在空中因为下雨,不能返航。我吓醒了,起床,瓢泼大雨仍啪啪地砸在玻璃窗上,在地上汇成了一片片水潭。

雨天,她说她们也飞行。复杂气候才能练精兵。对,这是她部队训练场横幅上写的话。

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我得到云阳去,去那个草坪上停满了写着“八一”的飞机的部队,去向我心爱的姑娘表白。

我现在开车行驶在去罗小翼单位的路上。我不时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路边的月季。看着车窗前那本被风吹得哗哗的《说吧,记忆》,好想告诉天空,告诉来来往往的行人,告诉世间万物,我爱上了一个叫罗小翼的女孩儿,空军二级飞行员,身高一米六五,大眼睛,短头发,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又白又亮,口头禅是咱飞机都能开,还有什么干不了?对了,她还爱画画,不过,画得我好难看,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但我爱她,就像张生爱莺莺。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及鲁院第二十八届深造班,曾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选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现任《解放军文艺》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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