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爹

2020-12-07 06:07王吴军
湖海·文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割麦永福麦地

王吴军

1

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刚一过去,就是那么一阵热乎乎的东南风,转眼间就把这里的麦地一下子整个都吹得黄了梢。顿时,这里的庄稼人就立刻紧张和忙碌了起来,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起五更下地割麦。树上的鸟雀算得了什么呢?麦地里的麦子被村里的庄稼人割倒一大片的时候,树上的那些鸟雀还在窝里睡觉哩!

小半晌的时候,晴天大日头的,天已经开始热了。庄稼人这时还用靠钟点来指挥吗?根本就不用。他们在太阳洒下来的光芒里,袒露着被麦子叶和麦芒划出印痕的手臂和闪耀着一层汗水光亮的胸背,悠然地离开割倒了大片麦子的田野。这些忙着收割的庄稼人,肺腑中吸足了新麦的香味,已经有些微醉了。

当然,西场村的六十多户人家,不会全都一样。看,那麦地里的不是王家的老爷子永福老汉吗?一群从麦地里回家的人们在大路上冲着永福老汉的身影笑呵呵地大声喊道:“喂,永福叔,那么忙干啥?该歇歇啦!”哦,永福老汉听见了,头微微地扭了过来,却没有说话。人们很是期待永福老汉能够说出一句什么话作为回答,激起一片足以让人们在忙着收割麦子的时刻解除疲劳的欢笑,于是,人们见永福老汉不说话,还继续冲着他大声喊。永福老汉只是伸出手朝着大路上挥挥手。

永福老汉此时没有和人们说笑的兴致。他一边懒懒散散地割着自己家地里的麦子,一边不时地直起腰望着眼前涌过来又退下去的麦浪。永福老汉此刻干出来的活也极不精当。看看,前天割倒麦子的那些麦茬地,茬口非常短,地面上光光的,太阳的光芒一照,像是一块图案清晰而精致的花布,擅长庄稼活的村里人看上一眼,立刻就会有一种干脆利索而又无比舒适的感觉。现在,永福老汉像个行动笨拙的门外汉,伸出去的手明明是抓紧了一大把麦子在怀里的,看上,拿着的镰刀要去割的时候,总是有几棵麦子像是故意跟他捣乱似的,不声不响地就从手里挣脱了出去,割麦要的是一把手抓紧一大把麦子的秸秆,然后镰刀下去,“唰”的一声,齐刷刷全部被割倒,然后,割倒的麦子被摆放成麦垛子,麦垛子的摆放不能乱得像一群没人调教的孩子,而是要整整齐齐的,然后捆成麦个子,这样,等用车拉的时候比较容易装车。

对于永福老汉的反应和情绪,大路上走着的人们丝毫也没有在意,他们依然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互相追逐着,像是一个个欢快的或者是与永福老汉的情绪极其不和谐的音符,沿着大路这根琴弦,朝着他们的村子飘去。

永福老汉怔怔地站在麦地里,割麦是再也割不下去了。日头已经老高了,大家都回家去了,咱也回家去吧!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田野,一片安静,仿佛这田野已经被到来的成熟给搅扰得疲乏了,像个即将分娩的母亲,轻轻呼吸着这微微的风,恬然睡去了。永福老汉走向大路,他分明看见被他刚才割下的几棵麦子散落在地上,也不去拾起来,他懒得弯腰,只当没有看见。唉,要是自己啥都看不见才好哩,眼不见,心不烦。他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

但是,这样的安慰对于永福老汉来说纯属于自欺欺人。他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总不能抠掉,他更有一块心病,也不是简单的安慰就能够治好的。

2

昨天吃过午饭歇晌的时候,在村里赖货家开的那个小超市门前的大槐树下的歇着说笑的人群中,永福老汉的几个本家侄女和几个年轻媳妇正在逗着谁家的孩子:“叫姑姑,叫姑姑!”“笑一个,笑一个!”几个女子笑得叽叽咯咯的,永福老汉老远就听到了。突然,也许是永福老汉轻轻的咳嗽声惊动了她们当中的哪一个,这一个又在无形中把永福老汉走过来的消息告诉了大家,几个人几乎同时向他转过来半个身子,用说不清楚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全都不吭声了。永福老汉走近了,见她们都不吭声了,心中纳闷:咋了,全都吃哑巴药了?他往人堆里看了看,人挡着,看不清楚。其中有一个姑娘,伸了一下舌头,背过了脸去。就在这个时候,永福老汉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终于看清楚人群中间坐着的是他的儿媳妇巧云,怀里抱着他的宝贝孙子。宝贝孙子啊,有四个月大了,他永福老汉还没有仔细看过呢。因为永福老汉跟巧云不和,爷儿俩像是命中注定要当冤家对头似的,总是闹别扭。打巧云一进他永福老汉家的门,什么时候也没有叫过他这个当公爹的一声爹,而且,两个人总共没有说过十句话。去年,分家之后,更是没有一点来往,巧云心里憋的尽足着哩!

永福老汉来到人群前,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看见自己的宝贝孙子了,正坐在巧云的大腿上,被她搂着腰,像画里的小童子似的,粉粉嫩嫩的,想蹦又蹦不起来地撒欢呢。此刻,永福老汉和自己的宝贝孙子离得这么近,只要他朝前跨上去一步,或者巧云探过身子来,伸手就可以抱住自己的宝贝孙子,举起来估摸一下重量,抱在怀里捏捏他的细皮嫩肉是不是结实,掂着他走走路,试一试他的腰杆是不是硬实。

起初的时候,巧云还在笑。有几个姑娘的身子挡着,看不见永福老汉,也没有听见永福老汉轻轻的咳嗽声。这时,巧云往这边一瞥,看见了永福老汉站在那里正在怔怔地看着坐在她大腿上的孩子,她冷不丁地就把孩子放倒在自己的臂弯里,掀开了掩着的衣裳。其实,孩子刚吃过奶,因此,现在他又被妈妈放倒在臂弯里让他再次吃奶的时候,他似乎并被乐意靠近那个鼓胀的乳房,巧云就硬强着把乳头朝他的嘴里塞。

这种情形,让永福老汉的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的心里顿时又羞又恼,恼的是巧云这样做也太那个了,这么给他难看,比抽他耳光还让他难堪。羞的是,即使巧云这样让他无地自容,他却不能发作,只能伸一伸脖子把这口气給硬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去。他王永福什么时候活得这样窝囊过。可是……唉,还是低下头走吧,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那一刻,他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筋一样。

沉默无语。永福老汉从赖货的小超市门前带走的是沉默无语,小超市门前的人留下的也是沉默无语。

3

现在,永福老汉又一次走过赖货的小超市门前,昨天的不愉快,依然毫不缩减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小超市门前的那棵大槐树,在风雨的吹打中枝干粗大,每年铺洒开的浓郁的绿荫让村里的人都喜欢在天热的时候坐在这里乘凉、说笑。以前,永福老汉也常常在歇晌的时候坐在这里和人们聊天、说笑。自从巧云给他家生了孙子后,他就很少在这里乘凉、说笑了,他害怕在这里碰见村里的几个老爷子,他们带着孙子孙女,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人家有吃有喝,他也有,人家有孙子孙女,他也有孙子。人家的日子是和谐而融洽的,他的日子总是有一个缺憾。人家也分家,可是,哪里像他们家呢,乱哄哄的。但是,永福老汉也不想这样,和儿媳巧云像是仇人似的,谁见谁都不理谁,他的孙子他也不能亲近,这样糟糕的状况时刻在搅扰着他的心,让他整天做啥事都没有精神和兴致。

4

当初,巧云跟永福老汉的独生子刚强搞对象的时候,名义上也是半自由的,两个人谈恋爱谈得你情我愿、谈婚论嫁的时候,再找一个媒人去提亲。当然,他们也是按照农村搞对象的那一套过程走的,定亲,送彩礼,然后,两个人的关系就得到双方父母的认可,公开了。实际上,巧云跟刚强在结婚前的举动更现代些,或者说在农村老人的眼里是更加荒唐的。虽然他们俩在结婚前都做了什么,谁都没有亲眼见,但是,连永福老汉的老伴都是疑神疑鬼的。有一次,巧云和刚强正亲着,让永福老汉的老伴撞见了,从此,老伴总是心神不定,催促着永福老汉赶紧操办巧云跟刚强的婚事。老伴对永福老汉说:“不能再拖下去了,得赶紧给他们把婚事办了,不然的话,万一出了遮挡不住的事……”“哼,真要是出了遮挡不住的事那才好呢!”永福老汉大大咧咧地打断了老伴的话。老伴一听,就生气了:“你非得等她把孩子生出来了还没有办婚事吗?现眼,我不跟着你们现眼。”永福老汉却笑呵呵地说:“啥叫现眼?你要光彩,你有多大的油水?又不是你儿子怀孕生孩子,你怕啥?”闷坐了一会儿,永福老汉又安慰老伴:“你别急,我自有办法。”可是,他那是怎样的办法啊!

永福老汉还对老伴说,人活在这世上,谁都有过那么一回,即使是先有孩子后结婚,也不是巧云和刚强他们的发明创造,这种事有不少,急啥哩!老辈人还有不少私奔的呢,还有,要真的是巧云未婚生子,还怕不白捡了一个媳妇,到了那个时候,还怕巧云反悔,还怕巧云不乖乖地嫁进王家的门里?不用着急,要是巧云未婚怀孕,巧云家会着急的。

老伴听着永福老汉的话,坐在那里,神情木然,一句话也不说,没有感慨,没有叹息,也没有回应。当天晚上,永福老汉的老伴失眠了。本来,对于永福老汉那沉厚有力的鼾声,她是早已习惯了,现在,她却觉得他的鼾声是那么可恶。自从永福老汉的老伴嫁到这个家里之后,她跟永福老汉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几乎半辈子了,已经有了二女一男。她几乎在家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顺从他的意见和决定,她觉得,他是她的依靠,是家里的顶梁柱。人家说,患难的夫妻,相伴的鸳鸯。她总是感激他,在家境困顿的时候,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不停劳作着,为她和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天。如今,她听了他说的那些话,觉得他是那么陌生,什么时候,他这个憨实的农村汉子在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身上都没有使过一点心眼啊!可是,现在日子过好了,他却要在儿子的婚事上使心眼,他是怎么了?

这次,永福老汉的老伴决定了,在儿子和巧云的婚事,她决不顺从他。

到了第二天,永福老汉的老伴就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了邻居德顺老汉。

在商量刚强和巧云婚事的酒桌上,永福老汉显得非常得意,他得意洋洋地对媒人说:“我现在家里不缺钱,不过,我家刚强跟巧云结婚这件事,其实花钱不花钱都能办成的,巧云早晚都是我们家的人,这结婚,呵呵,就是走走過场遮掩一下脸面而已。”永福老汉的这些话,就连在三里五村以忠厚出名的德顺老汉都大声说他:“永福兄弟,做人说话要有分寸,不能太过了!”当商量婚事到了最后一项,问巧云的想法,永福老汉竟然一句话不说了,仿佛巧云有没有想法都得嫁到他们王家当媳妇。

巧云觉得自己受到了永福老汉的羞辱和慢待,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扑簌簌地落在手背上,一颗颗地摔碎了。是她巧云娇惯吗?没有谁娇惯过她。巧云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是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她和妹妹拉扯大。也许是经历的苦事早,干活也早,也就成熟得早。巧云早早地就长成了大姑娘。十八岁的时候,初中毕业就不上学的巧云早就想好了,要结婚,就要找一个结婚后她能当家的男人,这样,将来以后自己的妹妹不管是个啥前途,她也能尽心报答母亲年轻守寡辛苦把她姐妹俩拉扯大的养育之恩。此刻,商量她结婚的事情,这是她一生中极其重要的日子,这个日子的重要性,使得一向坚毅的她,变得羞怯起来了。本来,她和女客都是坐在对面屋里的,除了刚强偶尔地从对面男客坐的屋里转过来惊动她一下,她一直静静地低头坐着,心里觉得温暖、甜蜜。正是阳春三月,微微吹拂的春风轻轻地吹进屋里,抚弄着她的肩头和面颊,暖暖的,软软的。有时,对面男客坐的屋里的一两声欢笑,一小会儿的沉默,也吸引着她,她便起身走出去,悄悄地挨近门边,听上几句,然后再回来坐下,往日那些温馨的梦,连成了一片,跟春风一起,覆盖着她的身心。直到刚强来叫她到男客坐的屋里去一下,她才从温馨的梦里醒来,重新想起今天是在商量自己结婚的大事,作为一个待嫁的姑娘,她不好意思大步走进去,撩开门帘的一角,德顺老汉笑着招呼她进去,她反倒退缩了,笑着转身跑回了女客坐的屋里。刚强又来叫她,还拉了她一把,她没有听清楚刚强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只是感觉到男客屋里坐着的几位老人的目光一起朝她投了过来。她也看了他们一眼,坐在刚强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她努力让自己砰砰直跳的心镇定下来,以便很好地回答那些实实在在的问话。

德顺老汉笑着问巧云在结婚时想要点什么,一辈子的大事嘛,要点东西也是说得过去的,但是,不许胡乱要。巧云一样一样地说了,是几件衣服。她觉得自己这样做是非常得体的,既不过分,也没有委屈自己。她不要车子什么的,那样就是让刚强家太破费了,只要结婚后两个人能幸福快乐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她原本想要一台电脑,想着现在网络那么发达,电脑以后的用处很多很大。昨晚,这件事情折磨了她很久啊,终于决定还是不要了,若是想要电脑,结婚后等自己挣了钱再买。可是,巧云发现,连未来的婆婆都对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而作为一家之主的老公公——永福老汉,却板着脸,游荡着腿,满不在乎的神态表露无遗。而且,当巧云说了自己想要几件衣服的想法后,永福老汉对于根本不用正眼看巧云,他一声不吭,根本不表示同意和答应,而是有点高傲地斜视着她。巧云原本羞红的脸一下子煞白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过门就已经在老公公的眼里一钱不值了,她想,难道我巧云光着身子也得进你们王家的门,我真的那么下贱吗?

巧云是流着泪跑出去的,谁也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她一边跑一边用农村姑娘仅有的那点自尊声嘶力竭地喊道:“别人结婚要的啥,一样也不能少,不结婚,死,也死在你们王家的门口!”一阵风来,把巧云嘤嘤的哭泣声吹得一条街都在回响。

后来,德顺老汉用极其强硬的口气对永福老汉说:“好你个王永福,你休想做对不起人的事情,要不,以后咱俩割袍断义、划地绝交!”见巧云和德顺老汉都真的急了,永福老汉这才勉强地说:“中,中,咋办都中。”但是,巧云和刚强结婚时,永福老汉也没有给巧云买什么东西,巧云和刚强结婚以后,永福老汉当然再也不提这件事。但是,巧云却在心里记着,也许要记一辈子。有这样的积怨,他王永福还想抱孙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唉,这些往事啊!

5

永福老汉从自己家的麦地里回到家,一进家门,老伴就从堂屋里奔了出来,喜眉笑眼地对他说:“你快进屋看看,看看是谁来了!”

永福老汉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走进了堂屋。啊,是他日思夜想的孙子!他嘿嘿地乐了,也不怕孩子正在睡觉。仿佛有谁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似的,他三步两步就到了孩子睡觉的床前,蹲下身,低着头笑眯眯地看着粉粉嫩嫩、睡得正香的孩子,还揉了揉眼睛,生怕这不是真的。这就是他王永福日夜渴望见到的孙子,哎呀,宝宝真好看。永福老汉立刻就闻到了小孩子身上特有的那种气味,这种气味本来不是那么强烈的,但是,此刻对于永福老汉来说,则是无比强烈的香味,沁透了肺腑。也许,他日夜渴望见到孙子,渴望的就是这种气味吧。永福老汉小心翼翼地托起孙子一只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手,把自己的鼻子凑了上去,贪婪地闻着,哎哟,那个香啊!

孩子醒来后,永福老汉还没有抱够呢,就被巧云打发来的人抱走了,她要给孩子喂奶。少了一个孩子,像是少了许多人,家里仿佛没有了生机,永福老汉的老伴竟然抹起了眼泪。永福老汉也坐在那里连连叹气。

“办的这是啥事啊!”老伴无比伤心地说。

永福老汉以为老伴是在骂他,就自责道:“唉,我以前办的那些事的确不地道。”

“我是说巧云。”老伴说。

“巧云咋了?”永福老汉忙问。

“刚强在广东打工没有回来,巧云一个人去地里割麦,竟然把睡着的孩子锁在屋里,孩子醒来后,差点哭死。是我从窗口跳进去把孩子抱出来的。”老伴哭泣着说。

永福老汉一听,脱口骂道:“这个娘儿们!”

老伴哭得更加伤心了:“真是委屈了我的宝贝孙子了呀!”

6

巧云家的麦地在村子西南的那片田野里,她家的麦子今年长势喜人,饱满的麦穗低垂着,站在地头望过去,一片麦地就像是被丰硕的果实压弯了树枝的果树,前拥后挤,手舞足蹈,等着收割。永福老汉拿着镰刀站在巧云家的麦地里,不是巧云请他的,也没有人进行调解,老伴更没有催着他来,说到底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来。说实话,永福老汉的心里一直很后悔,他想:要是没有当初自己对巧云那个样子,当初巧云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可是,自己竟然毫不在乎她的感受,如果自己当初实实在在地去办巧云和刚强的婚事,哪里会有现在这个样子。

永福老汉来巧云家的麦地前,就已经把镰刀磨得无比锋利了,他弯腰飞快地割着麦子,一片唰唰的响声听起来让人感到那么愉快,这种愉快能够加快劳动的节奏和步伐。看永福老汉那整齐有力的步伐,那手到镰刀到的干净利索的速度,五十多岁的永福老汉,不仅有着老一辈庄稼人的熟练,同时也不缺少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的干脆利索。刚才出村的时候,永福老汉朝巧云家望了一眼,忽然想起分家时巧云说的话:“不错,我说过我要过自力更生的话,我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好,您在商量我结婚时的酒桌上对我那种敷衍了事、毫不在乎的态度,您觉得合适吗?现在,我不需要您对非常好,我谅解了,但是,您也记着,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奋斗,过上好日子!”那时,永福老汉的心确实震颤了一下,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别的原因,他并没有去深想巧云的话。就连巧云和刚强临搬走的最后一個晚上,巧云两口子在屋里说话,刚强对巧云说:“巧云,事情都怪我,我这个人太懦弱,没有啥本事,让你受委屈了。”巧云说:“刚强,你就跟村里的玉林他们去广东打工去吧,俗话说,有力吃力,有智吃智,没有大本事,咱就老老实实地出力挣钱,只要咱们好好干,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家里的这几亩地,你不用操心,我自己干。孩子你也不用操心,别说是一个孩子,就是双胞胎,我也能照应。你只管出去踏踏实实地干活,我在家里把孩子看好,把地种好,至于咱爹咱妈,关键时候我也不会不管,我嫁给了你,他们是你的爹娘,也是我的爹娘。在哪方面我都不会给你丢脸,你放心吧。”当时,永福老汉只是觉得儿媳妇巧云是个不服输的女人。现在,也只有现在,永福老汉在真正明白了,巧云是一个自尊的女人。永福老汉觉得,自己今天主动去给巧云家割麦子,用这样的方式向这样的晚辈求和,没有丝毫自轻自贱的感觉。

就在永福老汉给巧云家割麦子的时候,那些陆陆续续下地的村里人中有人跟他逗笑,带着嘲笑的口气,他才不屑于计较呢,只是挥一挥手,意思是说,走你们的路吧,我王永福这次做的事情没错!

永福老汉一口气割倒了地头,当他低头割着麦子往回返的时候,偶然一抬头,看见巧云拿着镰刀朝麦地走来,她也下地了。

“哼,这个老婆子!”永福老汉在心里气呼呼地骂自己的老伴。来的时候,永福老汉明明白白地告诉老伴:“你去告诉巧云,后晌让她别下地割麦了,我去给她割。”“哼,这个老婆子,真是没脑子,脑子让狗叼走了吗?”永福老汉烦躁地扔下了镰刀,一屁股坐了下来,觉得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好像刚才把自己浑身的力气都给使尽了,没有力气再干下去。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许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在这黄土地上永远躺着起不来了。大半辈子来往奔忙,生儿育女,究竟是为了啥?就是为了今天向儿媳妇求和吗?永福老汉的心里忽然委屈了起来,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7

巧云并不是不知道公爹来给她家割麦了。本来,巧云估计永福老汉已经下地了,正想把孩子抱过去,然后她下地割麦子,婆婆上门来报了信,说是公爹去给巧云家割麦子了,让巧云不用下地了。巧云听了,笑了笑,然后,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交给婆婆看着,她也下地来了。

麦子成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全家出动,巧云的丈夫刚强不在家,巧云更是家里地里两边忙,她甚至后悔不该跟公公婆婆分家,弄得自己现在没有依靠,真是吃了大亏了。但是,巧云仍然不想主动先向公爹低头。巧云说过自己要自力更生,现在怎好向公爹张嘴认输呢?此刻,公爹主动给她家帮忙,还能再犹豫么?虽然说别扭,但是,过去的事情不去想它好啦,人都是朝前走的,要朝前看,不能抓住过去的事情不放,怎么能一辈子活在回忆里呢?一辈子活在回忆里,是自己为难自己。

巧云在娘家当大姑娘的时候,割麦子就是一把好手,她割得又快又整齐,当初永福老汉打听巧云在娘家的表现的时候,也非常看重巧云勤劳能干。巧云来到地头的时候,看到公爹已经割过去一排了,不断晃动的背影,比给他自己的麦地里割麦还卖力。女人的心总是容易柔软的,巧云放下手里的茶壶、茶缸,也不敢怠慢,弯腰一头扎进了麦地里,开始割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公爹懵懵愣愣的,竟然从那头割过来了。巧云先是一愣,她紧紧抓着的一把麦子便掉在了地上,她擦擦脸上的汗水,嗔怪地望着永福老汉,心头扑扑地跳。转念又一想,即使两个人不是对着头割麦子,也总是要碰面的。她怎么能躲过喊一声爹这个问题呢?巧云弯下腰又重新割起了麦子。她一下一下地朝前割着,心里轻轻埋怨道:“唉,这老爷子!”

身为儿媳妇,对公爹喊一声爹,这是应该的,也实在不是一件难事。不用说别的,公爹和儿媳妇其实也是一种父女关系,喊一声爹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巧云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头,尽管她和公爹已经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了。

永福老汉和巧云爷儿两个越割越近,这一下一下的割麦声在巧云的心里激起了一阵紧张,她伸出去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拢起的麦子总是不利索。接下来要和公爹说话的一句句开头语在巧云的心中一遍遍滑过。是说“爹,今年的麦子长得真好!”还是说“爹,您歇歇吧,别累着!”或者是说“爹,您喝水!”还是说……这些话都是可以说的,但是,也都是不好说的。

然而,巧云万万没有想到,永福老汉割到地中间,给她撂下了一丈多远的麦垅,又返身割了回去。他也许也在为难吧。当他发现自己割错了麦垅时,顿时骂自己糊涂,可是,也晚了。他猜想巧云会装作没有看见他,还是远远地跟他说话?但是,他只听到割麦声越来越响。长辈人的尊严感让他做出了这种选择。他的镰刀割下去是非常有力的,带着一股無名的火气,荡起了麦根下的浮土。谁知道,这种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当他再次割到地中间的时候,一把茶壶,一缸满满的凉白开,一个放倒的麦个子,豁然摆在麦垅边。噢,这是巧云摆好的,她正瞧着他呢。永福老汉端起那一缸满满的凉白开喝了,真痛快!一缸普通的凉白开,味道真好啊!

这时,巧云急匆匆走了过来,她低着头,舔了舔嘴唇,仿佛有话要说,却没有说。永福老汉急忙倒了一缸凉白开,递了过去。巧云忙说:“您喝吧,我不渴。”“这大热的天,这热气熏人的麦地,咋会不渴,喝吧。”永福老汉说。

巧云笑了,她接过了那一缸凉白开。

永福老汉说:“孩子,以前咱爷儿俩闹了别扭,那都是我一时糊涂,是我的不对,让你受委屈了。以后,你忙的时候就把孩子交给你妈看着,地里的农活我找时间帮着你干。现在的孩子稀少,多金贵啊,你到老了也会知道,隔辈人更疼孩子。以后咱们家和和气气的,好好过日子,这样,刚强在外面打工也就省心了。现在不是都讲究和谐社会嘛,我想,要想社会和谐,首先要家庭和谐才好。咱们家里和谐了,日子就会越过越红火。”

也不知怎么的,巧云听了这话,脱口就喊了出来:“爹,我懂!”这一声爹喊得自自然然的,没有费什么劲,更没有觉得勉强和羞怯。

永福老汉望着巧云,只觉得这声音清脆悦耳,在耳边和心中久久地萦绕着,他竟然忘记了应该答应一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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