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家庄纪事

2020-12-10 00:40闵凡利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6期
关键词:四书家庄石头

闵凡利

石头背棺

在闵家庄,人死不能说死,只能说老、仙游。那是对死者的尊重,尸首放在正屋,鲁南这儿也叫堂屋,一家人围着哭,这叫守灵。三天后入殓。然后,择个黄道吉日,殡。殡时,要由一壮汉扛起棺头,把放在正屋的棺材背出来,放在大门外的棺架上,这叫背棺。背棺有说法:从正屋到棺架不论有多远,都得要一气呵成,中间不得停放。否则,犯忌。犯串门丧的忌。就是丧主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就像鞭炮,一个一个地炸掉。有钱人的命值钱,都想活得长久,对这个特别讲究。

石头爷背棺那年刚刚十八岁。

那年,闵家庄的地主老汪死了。殡时,催棺炮响了六声。黑铁塔样的王麻子背了几背,不起。王麻子的汗哗地流了。王麻子重新又紧了紧腰带,刹了刹腰。又背,棺纹丝不动。王麻子一腚坐在了地上。催棺炮催魂一樣地叫着,很响。丧事的大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那时石头爷在一边忙事,塔样的身子晃来晃去,扎着人们的眼。大总一把扣住石头爷,紧紧的,像是要淹死的人抓着了一根救命草。大总用手指着棺材问:“爷们,背过吗?”

石头爷木木地摇头。摇得很怕。

大总问:“爷们,听说咱家庙门前的石狮子你能抱着走?”

石头爷嘿嘿一笑:“两年前我就能抱着走二十步。”

大总听了激动地手拍大腿:“你一定背得动,真的,背得动!”由于大总的底气不足,所以,大总说出的声音颤颤的。

石头爷用眼看了看蹲在屋里的棺材,棺材像老虎一样望着石头爷。石头爷心里也有些打怯。可大总的眼神太让人可怜了,石头爷只好说:“那,那,那我就试试吧!”

催棺炮又重新响了六声。响得很躁。石头爷剥葱一样脱掉了粗布汗褂,扎了三扎布腰带。然后学着王麻子的模样,在棺材前骑马蹲裆式蹲好。大总颠颠地过来,用哆嗦的手在石头爷的两肩和项上各放上一刀草纸。由于手抖,项上的那刀草纸放了三次才放好。

这次,大总亲自来喊号子。见前后人都到位了,大总就喊:“预备,一、二、三,起!”石头爷和棺后的几个人一较劲,棺材冉冉地起来了,像初升的太阳。此时的石头爷烧鸡一样勾着头,两手托牢棺底。他狠狠咬住牙,那背上的棺材仿佛是座山,他暗自咬住一口气,出正房进天庭跨二门入头院绕门墙上台阶过大门下台阶然后是一溜小跑。石头爷就觉得头发紧,像戴了顶孙猴子的紧箍帽。牙咬出的鲜血从嘴角蜿蜒流下。每走一步,身上流下的汗当即把脚印喂饱了,白花花的路上于是就歪七扭八地写出了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很沉重,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伴着大总“落棺”的叫声,棺材稳稳当当地落在棺架上。再看这时的石头爷,脸紫得像霜打的茄子;另外几个架棺尾的汉子累得像三伏天太阳底下的狗,伏在棺材边呼哧呼哧直嫌鼻孔细了……

石头爷背棺头的消息像生了翅膀的鸟,周围十里八乡的有钱人老了人都来借。

背棺是个下艺差事,是二小子干的活,一般是完活后赏升麦子或高粱,也许是有这升粮食的收入,媳妇在当时也不难找。那时找对象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讲究,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石头爷正儿八经行了二十多年的时运。背运的那年,他刚好三十八岁。

那是春季的一天,后村槐树庄的地主老苟死了。老苟的儿小苟在国民党队伍里当团长。小苟为示他的孝心,花巨款请名木匠做了个六六天头的楠木棺材。那时正值青黄不接,石头爷饿得直打晃,一升麦子的诱惑使石头爷第二天天没亮就来到了老苟家。他看到屋里那蟒蛇一样蜷蹲着的棺材时,心里直打怵。他就自己壮自己的胆:二十年前我就能背动老汪,现在正当年,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到了下午,棺才起架。催棺炮响了六声。石头爷脱掉了身上的烂褂,光着脊梁站在了早春的阳光下。残留冬意的风儿不紧不慢地吹过来,刮得石头爷激灵灵地打了个颤,那个颤打得他好慌,好怕。

催棺炮又响了六声,急急的,催魂一样地叫着。大总悠长的声音像棺前的招魂幡在飘:“起棺了——”石头爷和棺后的几个汉子各自翅腚,像正在倒茶的壶。石头爷暗运一口气,行便全身。而此时,门外的太阳像朵白牡丹,开得正艳。

“一、二、三,起棺!”声音刚落,石头爷猛地起身,棺头起了,张着,像个要吃人的口。棺尾没起,像要伺机伏击人的蛇。石头爷知道棺尾的人没有准备好,就忙放下,他想再换口气。可就在这时,棺尾起了,棺头一“口”把石头爷吃到了嘴里。只听“咔嚓”一声,接着就听石头爷“啊”地叫了一声,很恐怖。可石头爷挣扎着,硬把棺头背上了身。

汗珠子花生米般地冒在了石头爷的额上,像雨后的笋,砸在白花花的路上,一地潮湿。石头爷嘴角咬出的血和肩上流出的血像几条红色的小蛇在爬。石头爷每走一步,血马上灌饱了他的脚印。就像他用脚在路上戳的印章,鲜鲜艳艳。出堂屋……进天井……上台阶……跨门槛……棺材终于放在大门外的棺架上。而此时,石头爷就像耗干油的灯捻,瘫成了一堆水,淌在了棺头前。

原来,他的脊骨断了,项部的那刀草纸已压进了他的肉里,血淋淋的……

几个架棺尾的汉子都围了上来,木木地都傻成了木头。其中的一个汉子的嘴像发疟疾,说:“想、想、想……开个……玩玩……玩笑……试试有……有多大的力……力气没……没想到……”

过了一年,石头爷的伤好了,可背却驼了。驼就驼吧,背棺头这个活却没有丢。谁家老了个人,他自动去背。他说:“人是阳间混世鱼,是个苦虫,都是来世上被宰杀的。在世上受了一辈子的罪,老了在露天里抛着,寒心!”可石头爷有个条件,他只给穷人背。

六十四岁那年,来福爷老了。他儿为孝敬他杀了三株刚栽三年的梧桐树,打了个方子。方子很小,是穷人用的那种。石头爷背了几背,不起。石头爷就知道为什么了。石头爷就叹息:“唉,老了……”

石头爷就担心 ,成天成夜地担心。他说:往后,人老了,背棺头可是个问题了。

石头爷逢人就说。先找和他一般大的人说,听的人就跟着说:“那真是个问题了,真是个大问题了。”后找比他小的人说,再后来遇见小孩也说。小孩不懂就嘻嘻地笑,笑得石头爷摇头叹息,摇得头很苦,叹得心很寒。

又过了几年,石头爷正好七十三。七十三是个坎。老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个坎,石头爷没有跨过去。

老的时候,石头爷交待跪在床前的儿子:他走了,可得找个有力气的把他背到祖坟上去。儿子是个孝敬孩子,完全应了石头爷的话,并向他保证:他老后一定让他直着身子走。石头爷很高兴,老的时候没受一点罪,腿一伸,眼一闭,头一歪,仙游去了。

上年岁的人说,罗锅老了,背也就不驼了。原因是,人一断气,筋就放开了。可石头爷老了,背仍驼着。

儿子就哭,哭他爹的命苦,一辈子受的罪多,老了还在受罪。儿子跪着哀求站在一旁的族长:“爷,我爹是直着身子来的,还是让我爹直着身子走吧!”

族长被他的孝心感动。再说入殓盖蒙脸纸,两条后腿在后面翅着像高射炮,不雅观。

族长双手扶起孝子说:“孩子,你放心,我一定让你爹挺着胸脯上天堂!”

这天夜里,族长带着族里几条精壮汉子来了。石头爷的儿子忙得像没有年三十一样,又是让茶又是让烟。族长先燃起了一炷高香,又烧了三刀纸钱。`然后带着几条汉子跪下,膝盖着地轰轰作响。族长双手合十说:“大侄子在天之灵敬请谅解,出此下策实出无奈,是为你在冥间挺起身子做事,堂堂正正地做鬼。”说完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几个汉子爬起便行动起来。族长把蒙脸纸拿掉,用准备好的白布像包扎伤员般地把石头爷的头缠成茧。接着把石头爷的身子翻了个个儿。石头爷脸朝下趴着。头和脚像圆规一样支着。驼处高高耸着,山一样气势磅礴。族长把杠子放到驼峰上,几条汉子各奔杠子两端,听族长的口令。先轻轻地掼力,然后狠狠地压,就听脊骨咯咯嘣嘣地响,像小孩在嚼炒豆。族长接着大喝一声:“嘿!”几条汉子积极响应,各使出吃奶之力,驼峰“咔嚓”一声,像摔断的黄瓜。再看峰处,一马平川。

族长还有些不放心,复爬上石头爷的背,用脚在脊背上来回地跺踩,唯恐峰处还会像火山再次爆发。

石头爷的儿子眼里汪着泪,忙吩咐孩子的娘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端上了桌。接着他扑通给族长和几条汉子跪下了,说:“各位兄弟爷们遂了俺的心愿,是俺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说完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又给石头爷烧了三刀纸钱,送了三炷粗香,跪下悠悠地说:“爹,你是直着身子来的,我还是让你直着身子去,爹,你好好地走吧!”

“爹呀,你西南大路去!”……

石头爷就这样走了。石头爷大名闵昭宏,石头是小名。在闵家庄,他的小名响亮。一个庄上的人,你问闵昭宏,没人清楚,但只要你说起石头,大家都知道是他。

石头爷走了,是挺着脊梁去的天堂。对一个驼者,这是善良的闵家庄人唯一能做的善事。但做过了,闵家庄的人心里还觉得对不起石头爷,每个参加那天晚上压“驼峰”的人,夜里睡觉时都用手指划拉着自己胸口上的肋骨,想来想去,后来想明白了,那就是:自己真是混账啊!咋就该做这件事呢!

后来他们再聚一起说起这件事时,族长懊恼,说:“当时,我怎么就答应了呢,我真是混账!”几个也都跟着说:“我们也是!”

他们几个就成了闵家庄最混账的人。但后来,闵家庄有一个叫八斤的人,每当说起他叔闵脊瓦的疯,八斤说:“我才是闵家庄最混账的!”

脊瓦要菜

闵脊瓦是八斤的三叔。五十多岁了,庙门前的旗杆光棍一根。八斤是他大哥的四儿。按闵家庄的规矩,要过嗣给闵脊瓦,不能让他那支绝了。闵脊瓦的老大就说:“老三,八斤我就给你了,但你得负责给他说媳妇,盖房子,成家立业。”闵脊瓦想等八斤娶了媳妇之后再过嗣,就私下把话过给了他二哥闵脊梁。闵脊梁把这话说给大哥闵脊棒。闵脊棒一听就烦了,他在二慌慌家找到了正在“垒长城”的闵脊瓦说:“老三,你怎能这样不知足呢?你什么劲没费就得了一个儿,还不想出点血,这爹是这么好当的。还有,你想什么劲不费就当现成的爹,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闵脊瓦一听就不高兴,说:“还一个娘的弟兄呢,分得这么清,又不是张王李赵?”两人越说越不顺,声音也就越来越高,后来就吵了起来。后来闵脊瓦恼了说:“你说你白养了十三年,你亏,我不过嗣了行不行?我当绝户头行不行?”闵脊棒不愿意,说:“老三,你说那话不中。那样我就对不起先人,咱绝一支呢!我这个当老大的没脸见先人呢!你不过嗣不行!”吵着吵着,闵脊棒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以前写的过嗣单说:“老三,你说话像放狗屁。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想变天呢?没门!”弟兄俩吵着吵着就去大队里找闵宪发。闵宪发正巧在大队部里。听了经过后,先把闵脊瓦抠鼻子挖眼睛熊了一顿,说:“你脊瓦过嗣八斤,这是人所共知的,怎么能说不过嗣就不过嗣?再说了,你不过嗣八斤 ,老了那一步怎么办?只要我干着,你就捞不着吃五保,不信咱就走着瞧!话又说回来,你把过嗣单都立了,说不过嗣就不过嗣了,你又不是三两岁的娃娃。你哥说得一点不错,你过嗣了八斤,你就是八斤的爹,不尽当爹的责任,怎么能当爹呢?再说了,家有钱财万贯,都在儿女身上消散。你过嗣了八斤,你就该把钱花到八斤身上,你哥把八斤给你养到十三了,这已经够弟兄味了,你别不知足。八斤都十三了,说着拉着就得娶媳妇了,你还不快点给他盖房子!想喂鸟还得有个鸟笼呢,别说是个大活人了。不然你留着钱干什么?带到棺材里去?还有,你只要再打麻将,让我逮着,脊瓦,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闵脊瓦被熊得狗血喷头,只有答应是是是,哪里还敢还嘴?最后只好按闵宪发说的办。没过几天,举行了过嗣仪式。闵宪发当的证明人,把八斤正儿八经过嗣给了闵脊瓦。从这天起,八斤正式叫闵脊瓦爹。

闵脊瓦就把自己省吃省喝攒的钱从窗户眼里掏了出来,先给八斤盖了四间青砖到頂的屋,八斤是长材,说着拉着就大了,转眼从一个穿开裆裤的毛孩子长成了毛头小伙子。闵脊瓦忙着给八斤操办媳妇。

媳妇是风水乡上吴家的闺女,叫巧儿。在娘家为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没事或有事了,姐妹几个就相互走动,一般都是以八斤这儿为中心,有个啥事的都来八斤这儿坐坐,商量商量。

闵脊瓦以前虽然喝点酒,但一般喝得少,放不开量。可自从八斤娶了巧儿后,就对杯中之物上了瘾。开始的时候,八斤家里的还给炒个菜,煮个咸鸭蛋什么的,后来闵脊瓦一天喝三顿酒了,八斤家里的一缠孩子就没空了。闵脊瓦有时就去咸菜缸里摸块咸菜疙瘩就着喝。喝一口酒啃一口咸菜。到夏天,闵脊瓦就跟小孩一样拿着个手电筒去摸知了龟,也就是蝉的幼虫。一摸半茶缸,用油炸了,是下酒的好菜。这个时候,是闵脊瓦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候。吃一个知了龟喝一口小酒,那个恣儿,比神仙还悠闲。入了秋,闵脊瓦就捉蚂蚱、蟋蟀,让巧儿给他炒辣椒。吃得那个乐,没法提了。入了冬,这便是闵脊瓦最痛苦的时候。八斤家里的已有两个孩子了,都是小子,巧儿忙里忙外,根本就没空想着他这个爹了。这个时候,闵脊瓦就干喝,一咂一咂地喝,边喝边回味着以前有菜的日子。

八斤的小姨子们有事没事地常来。没菜吃的闵脊瓦这个时候一乐,这不是来菜了?特别是在巧儿的二妹三妹来,闵脊瓦就对着八斤咋呼:“八斤,侄女来了,你还不快去西头的秃老五那儿要两个菜!”巧儿的妹妹就说:“不要不要,又不是外人,姐家有啥我们就吃啥。”闵脊瓦不同意,说:“以前是以前,以前没出嫁,走姐家吃什么都中。现在出嫁了,是客了,不要两个菜是说不过去的。”本来八斤不想要的,菜园里什么菜都有,但碍于爹说了,况且说得又这么在理,只好去要,两个菜十块钱,八斤两口子虽然心疼钱,但也没法。

这可乐了闵脊瓦。当然,闵脊瓦的乐是暗乐,是在心里的。八斤的小姨子走时还都很亲热地招呼他:“叔,俺走了。”莺声燕语地叫,叫得闵脊瓦心里麻酥酥的,很受用。

闵脊瓦喝着八斤给他用地瓜干换的散酒,吃着他们剩下的残菜,恣意极了!

吃过饭出门,闵脊瓦就故意用单留的一块肥肉把嘴头来来回回地擦,擦得油乎乎的,看样子最少也得吃了两碗红烧肉。闵脊瓦哼着“大路上走来我陈士铎,赶会赶了三天多”的柳琴小调,专往人多的地方湊。一看他那恣样,大伙准知道,今天又吃上“下山虎”了,就故意问:“脊瓦,今天又陪客了?”

闵脊瓦就很高尚地说:“八斤喊我陪,我没陪。都是年轻人,咱这么大岁数了,又老又脏,年轻人嫌呢!”

闵宪九一听闵脊瓦这么说,就说:“脊瓦爷们,你还怪有自知之明呢!”

闵脊瓦说:“那是那是。我闵脊瓦走过南下过北,运河边上尿过尿。这点小礼别光觉得你文化人懂,我脊瓦比你憨,也憨不到哪里去。”

大伙都说:“脊瓦话里有骨头呢!”

大队部里的黄子短着舌头说:“三……三叔,你是怎……怎么吃的?”

闵脊瓦说:“他们吃完我吃的,吃的是‘下山虎。”

“下山虎”就是指吃饭时剩下的残菜剩汤,鲁南这儿的农村称为“下山虎”。白大扁在一旁挤眉弄眼地说:“八斤这孩子也真是不懂事,小孩他姨来,也不让咱脊瓦兄弟陪着,这不是故意不把咱脊瓦兄弟当爹待吗?”众人就附和着说:“是呀是呀,不当爹待呢!”

闵脊瓦倒很明白:“咱本来就不是亲爹,能吃上‘下山虎就不错了,我也就满足了。”

大伙就故意问:“在秃老五那儿要了几个菜?”

闵脊瓦说:“要了两个,家里又添了四个。”

有个叫二骚的捣蛋货说:“八斤这家伙也太小气了,家里来客了,还不多要两个菜,在说来的又是小孩的姨,要是我,最少我得要八个菜!”

白大扁在一旁把话接了过去说:“你小子这样大献殷勤,有花花肠子呢!你就是办桌席,你小姨子也不会来。你想想,你小姨子来了,你连襟能把心放肚里?”

众人就附和说:“是的,你小子野心勃勃呢!”

闵脊瓦说:“要这两个菜,还是我叫去要的呢!”

大伙问:“那因为啥?”

闵脊瓦说:“还不是心疼钱。两个菜好几块钱呢!”

闵宪九说:“两个菜也太少了。”

闵脊瓦说:“两个就中。细水长流呢!”

几个人就说:“你脊瓦也太容易满足了。两个菜,几个人吃完,不就光剩下渣子了吗?不就成了一汪好水没有鱼了?”

闵脊瓦说:“吃不了吃不了,还剩多着呢!”

几个人就哎了一声,不言语了。接着就又扯起别的话题。

闵脊瓦见众人转了话题,就很失落。就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们个事!”

大伙问:“什么事?”

闵脊瓦说:“八斤这孩子是过日子的人,要按他的想法,小姨子们来在家里胡乱做两样就行了,还上饭店里要什么菜。每次她们来,我就故意当着八斤家的和小孩他姨们的面说,八斤,还不到秃老五那儿要两个菜?没法,八斤就得去。”

二骚听了大失所望:“这算什么秘密?”

大伙说是呀:“这哪里有秘密?”

闵脊瓦说:“你们想,不然,我怎么能吃上‘下山虎。”

大伙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三脊瓦老奸巨猾呢,给八斤还来这一手呢!”

闵脊瓦给大伙抖这个秘密的时候,恰巧,八斤的三小姨子小青从这儿路过。小青本来想给闵脊瓦打招呼的,他是姐姐的公爹呢!可闵脊瓦背着小青正兴高采烈地说他的秘密。小青听得清清楚楚。小青想,怪不得每次来,叔这样热情,原来,内里还有这么多的曲里拐弯!

小青是个知晓大理的姑娘,很多的时候都替姐姐姐夫分心。想想,姐夫家又有老又有小,里里外外花钱的事多着呢,光指着姐夫一个人挣钱,小日子过得也是紧手紧脚的,她们虽然帮不上忙,但一定不能再扯姐姐的后腿啊!今后,在姐姐家吃饭,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姐姐破费了,回到姐家小青便把闵脊瓦的话偷偷说给姐姐了。巧儿一听,那个气,就给八斤说了。八斤很生气,可当着媳妇和小姨子的面,不好表现出来,只是说,爹不会这样做的。巧儿就反驳,小青刚听来的,小青还能说瞎话?八斤就开始没话说。没话说也得说,他是八斤,媳妇在看着他呢。就说干你的活吧,天天这事那事的,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巧儿看八斤不高兴,不再说什么,只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八斤心里那个烦呀,心想,一点也不替我着想,这是什么爹?!

闵脊瓦回到家,看到小青来了,心里窃喜,晚上又有“下山虎”吃了。就对着八斤咋呼:“八斤,侄女来了,还不到秃老五那儿要两个菜!”

八斤继续干他的活,没搭理。

闵脊瓦以为八斤没听见,就又喊了一遍。

八斤这回说话了,说:“你不要喊了,我早就听见了。小青是吃过饭来的,不要你瞎操心了!”

闵脊瓦弄了个大红脸。

没过几天,小青两口子来了,闵脊瓦想,这次他们可是没吃午饭来的。他给小青两个人打过招呼后说:“八斤,侄女和外头的都来了,去东头秃老五那儿要两个菜吧!”

恐怕不要,闵脊瓦就又提示了一下:“小青外头的也来了,不是侄女自己。”

没想到八斤这一次顶撞了他,没好气地说:“你不用嚷嚷了,我知道怎么做。”

后来终于没有去要,还是八斤家里的东拼西凑凑了六个菜。闵脊瓦一肚子的不愉快,心想,小八斤,你翅膀根硬了,不想理我了呢!吃饭的時候,巧儿喊他说:“爹,一块吃吧。”他也没理,就挎起叉子出门了。

走在路上,闵脊瓦越想越不是个味,他想起了老俗语:养人家的儿,种人家的地,最后落个长出气。老古语一点不假啊。可这个话不能说给任何人说,说了,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脸吗?闵脊瓦就唉地长叹一声。

迎面来了白大扁和二骚。二骚见闵脊瓦在吃饭的时候挎着个叉子上地,纳闷,就问:“三脊瓦,怎么没在家吃‘下山虎?”

闵脊瓦说:“别提了,八斤这熊孩子翅膀根硬了呢!”

白大扁问:“怎么,你爷俩又斗气了?”

闵脊瓦说:“没斗气,就是我让他去要菜,他不听我的,没要。”

二骚一听不是什么新鲜事就说:“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是这点小事,不要不要就是了,值得生气?”

闵脊瓦很生气说:“你小子懂个屁,他不要菜,我就吃不上‘下山虎了!”

二骚这时才明白,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从那之后,闵脊瓦逢人便说:“八斤真小气,对脊梁骨来了也不要菜,弄得我连‘下山虎也吃不上了。”

闵脊瓦逢人便说,就像背棺头的石头爷一样,逢人便说“咱闵家庄今后死了人可成了大问题了”,因为没他那样背棺头的人了。开始是遇到闵宪九。闵宪九是明白人,就交待:“脊瓦啊,这个话可不能乱说,丢人呢!”闵脊瓦就笑。闵脊瓦笑着就跟从后面走过来的闵宪发说。闵宪发听了非常生气,说:“脊瓦,你就长了个吃心眼!我什么时间再听你说这句话,我就要揍你!”闵脊瓦听了就笑。闵宪发对闵宪九说:“我看,脊瓦八成脑子是有点问题了。”

再后来,闵脊瓦就给八斤说:“八斤真小气,对脊梁骨来了也不去要菜,弄得我连‘下山虎也吃不上了!” 大伙才真正明白闵宪发所说的闵脊瓦真有问题了,是脑子有问题了。

八斤就后悔:咋就不要菜呢。假如那天要了那两个菜,爹也就不会这样了。他真混账了。

四书画虎

谈四书现在是闵家庄的画家。以前不是,那时一过年了,谈四书就写点对联,如:向阳门第春长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如:一元二气三阳泰,四时五福六和春。如: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如: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拿到村西的集上去卖,得个仨瓜俩枣,换两个吃盐打油的钱。但他的字不如闵宪九的画好卖。闵宪九画的是虎,是上山虎,须毛迸发,煞是威猛。到年了,村人们都喜欢买张虎画,虎威风,是万兽之王,能压风能镇邪,再加上闵宪九是闵家庄大队会计闵庆化的父亲,老人家画风非常严谨,一天只画两幅,从不多画,所以闵宪九的上山虎很好卖,年年都紧俏。

谈四书的字却卖不了多少,每年只卖可怜的几幅。剩下的都让他老婆吴柴花捣锅底烧锅了,为此,谈四书决定画虎。

谈四书想,画虎有什么难头?他以前画过,画的不是虎,是猫,是他家喂的一只狸猫,小老虎似的,很可爱。没事了,他就画,画了一张又一张,千姿百态,都很娇。他想:虎和猫是有相通之处的,长得像,况且,猫还当过老虎的老师,比老虎还狡猾呢 !只要画好猫,虎也就有个八九不离十了。把猫画大些,画凶些,再在头上添上个“王”字,猫也就是虎了。

谈四书就开始画他的虎了。

画了一段时间虎后,谈四书猛然想起一件事,闵宪九画上山虎,我再画,不等于嚼人家嚼过的馍馍吗?我不能和闵宪九一样,一定要别出心裁。想了很久,谈四书拿定了主意,你闵宪九画上山虎,我就画下山虎!谈四书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

在闵家庄,只要一说画虎的,大家都说闵宪九画的虎是真虎,佩服得不得了。说那虎真威风,比唐伯虎画的都不差。闵家庄的人都知道唐伯虎画虎不点睛,闵宪九画虎只点一个睛。也就是说,闵宪九只比唐伯虎差这一只眼的功夫。闵家庄的人说,唐伯虎能比吗?那是什么人,不是凡人,是文曲星下凡呢!闵宪九能画到这个份上,不易了,祖坟上冒青烟了呢!

谈四书见过闵宪九画的虎,他感觉一般,只不过闵家庄的人把他“演义”了。他闵宪九能和人家唐寅唐伯虎比吗?唐寅那是什么层次?他闵宪九是什么层次?天地之别呢!可闵家庄的人都迷恋他,不正常呢!

谈四书就想,闵家庄很久没出画家什么的,出了一个文化人,就稀罕死了,就把他神化了,闵宪九能有今天这名声,与这有很大的关系。这叫先入为主吧!

当然,也有他儿闵庆化的力。可谈四书认为,庆化只是个大队会计,闵宪九画的虎是艺术,庆化的力太小,可以忽略不计。

谈四书就琢磨,怎样才能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呢?怎样才能让闵家庄的人一提起画虎的,就想起我谈四书呢?

得在舆论上下功夫!特别在外面,得造大影响。他闵宪九不是才十里八乡知道吗,那我就在咱鲍沟公社有名气,在善县有名气。到那时,等全善县人民都承认我了,还在乎一个小小的闵家庄吗?想到这儿,谈四书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光明。

恰巧那一年,鲍沟公社文化站举办了一次农民书画展。谈四书知道了,就去参加。文化站的人问他是哪个大队的?有大队的介绍信和推荐信吗?谈四书说,没有,什么也没有。人家工作人员告诉他:你想参加,行,但你必须要到大队去开介绍信。因为这些参加的都是各个大队推荐来的。否则,就没参展资格。更别说评奖了。谈四书听了忙屁颠屁颠地去大队里找支书闵宪发。因为闵家庄的公章拴在闵宪发的裤腰带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叮叮当当,晃晃悠悠。

闵宪发正和白大扁在一块喝酒。本来脸就黑的闵宪发此时脸喝成了像几天没卖出去的猪肝。谈四书说:“表叔喝酒呢!”闵宪发抬了几抬眼皮,才把眼睁大,看了,说:“是四书啊!”声音拖得很长,就像桌下拾菜吃的狸猫尾巴。谈四书忙说,是我,表叔。谈四书是住亲戚门上,按辈分叫闵宪发个表叔。谈四书说:“表叔,求你个事。”闵宪发脸抬得高高地问:“什么事呢 ?”谈四书赔着笑说:“表叔,不是咱公社里办了个画展吗?我想参加。”闵宪发说:“你参加就是。找我干什么?”谈四书说:“得要大队的介绍信。”闵宪发有些不高兴:“不就是参加个画展吗,要介绍信干啥?”谈四书说:“那,那谁知道。要求是这样要求的,就麻烦表叔你给我开个介绍信盖个章吧!”闵宪发说:“介绍信是随便开的吗?”谈四书说:“不然我就不来麻烦你了。”谈四书觉得这句话说得还不充分,就又补了一句:“表叔,谁不知道,你是咱闵家庄的天!”闵宪发的脸一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什么天?南霸天还是北霸天 ?”谈四书知道拍马屁拍错地方,拍痔疮上了,忙解释:“谁不知道表叔你在咱鲍沟公社的分量?你是老革命了,是咱善县的大英雄。哪个当官的不敬重你?谁到咱公社来,不都先到你那儿拜访?”说着这话,谈四书一个劲地想扇自己的嘴巴,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呢!

闵宪发听了这话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你说这几句话,还有点话味。”谈四书忙就坡打滚:“时间紧着呢,明天就要开展了,快给开介绍信吧!”闵宪发说:“开行,你得先把你的画拿来我看看,有个差不多,我就给你开。不然,画得不像样硬往外拿,丢咱闵家庄的人呢!”

谈四书说那是那是。然后屁颠屁颠回家去拿画了。望着谈四书的背影,闵宪发哼了几哼。白大扁说:“哼啥呢?”闵宪发说:“就他那个样,字都写不好,还画画,别不知天高地厚了!”

白大扁说:“是啊是啊,真不知天高地厚!”他媳妇铁姑娘说:“别这样说人家,说不定人家谈四书画的真比庆化他爹强呢!”

闵宪发把嘴撇得有八丈长:“他能画画,那天底下的人不都是画家了?画家是什么?是文曲星,几十年不出一个的,很金贵的,画家是那么好当的?”

三个人正这么说着,谈四书一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进门就把他的作品展给了闵宪发。画的是下山虎,看样那只虎经常挨饿,反正很瘦,像是下山寻食,急急忙忙的。铁姑娘说:“不孬不孬。你看这虎画得很像回事,还怪有威风的。”谈四书听了一脸阳光,满脸的汗滴珍珠一样璀璨,很灿烂。

闵宪发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用眼角夹了一下,继续叨起了一粒花生填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开了。他见铁姑娘大惊小怪,就有点看不起,白了一眼铁姑娘,那眼里的含义铁姑娘一看就明白了,是说,你懂个屁!

谈四书站在那儿等着闵宪发发表意见。等了很长时间,闵宪发像忘了这事似的,就是不说画的事。谈四书只好问:“表叔,你看,怎样?给我提个宝贵意见吧。”

閔宪发这回开口说话了:“画得好,画得好。”谈四书一听闵宪发夸他画得好了,脸儿就像向日葵一样开了:“请表叔多给我提宝贵意见!”又问,“表叔,刚才你说好,请问,好在什么地方?”

闵宪发说:“好就好在,人家闵宪九画的像虎,你谈四书画的呢,像猫!”

此时白大扁喝到嘴里的酒一下子喷了出来,溅了闵宪发一身。 闵宪发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饭屑,很气,可没使出来。

谈四书的脸顿时紫成了茄子,是秋后霜打的那种。他急忙卷起他的画说:“闵宪发,你不给开不开就是了,怎么还作践人?”

“我什么地方作践你了?你画的像猫,我说错了?”闵宪发说:“你画的像猫,硬想违着心让我说是虎是不对的,是坚决办不到的。”

谈四书说:“好了好了,我服了你还不行?我怕了你还不行?这个画展我不参加了,不参加了行不行?”谈四书说:“就冲你闵宪发这一句话,我谈四书一定要把虎画出来。一天我不画出名,不把自己画成一个画家,我就一天不进闵家庄!”

闵宪发说:“好,好。有志气。我等着。我等着你成为画家。只要我不死,我就等着!”

谈四书说:“你死我也要到你坟上对你说,我要让你做鬼也做不素净!”

从那之后,谈四书就出去了。据说是去了动物园,在那儿看大门。看大门一般都是公家发工资,可他倒好,他在那儿看大门是他给公家钱,逢年过节了,还拿着自家地里出产的东西送礼。为此,闵宪发更是看不起他,只要人们一提起谈四书, 闵宪发就把嘴撇得像疯子闵庆瓜的裤腰。闵庆瓜穿的是大裆裤子,大裆裤腰是要挽着的,可闵庆瓜的那截白裤腰一般情况下是不挽的,在后面耷耷拉拉的,成了闵家庄的一景。然而闵宪发哪里知道,谈四书去城里是去“修炼”的 。每天,谈四书都起得很早,去看笼中的虎。虎画了一张又一张。画了一年又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五年后,谈四书画的虎成了我们善县的一绝。谈四书也由此而改名叫了谈四虎。

谈四书的《百虎图》是在善县举办的一个大展上一举出名的,那是巨幅,一百个老虎或大或小,或搏或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日本来的一个客商当场出了一万美金,是现钱,硬邦邦的票子。从那,谈四书的虎在善县响了名。

谈四书就回到了村。闵家庄的人都涌到谈四书家,谈四书大门紧闭,一连三天,没出大门一步。第四天的下午,谈四书带着酒菜出来了,接着就去了闵宪发的坟。

闵宪发刚死没多久,坟还很新。那天,谈四书带了一瓶我们善县最好的善公特曲,好几十块钱一瓶。谈四书把酒打开,对着闵宪发说:“表叔,我来看你了。你喝了一辈子微山湖酒,这个酒你没喝过,今天,我用润笔的钱给你买来了,你尝尝。”谈四书把酒打开在闵宪发坟前倒了,边倒边说:“说起来,我真该好好感谢你啊,没有你那次的相激,我还真走不出来呢!表叔啊,我谈四书谢谢你了!”

闵宪发的两个儿子在一旁站着,后来两个人都低着头走了。闵家庄的人都看到,闵宪发两个儿子的脸,猴屁股一样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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