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遗传病患者的艰难生育路

2020-12-10 06:50邱苑婷
东西南北 2020年16期
关键词:张皓庞贝王琳

邱苑婷

罕见病,是指发病率很低、很少见的疾病,一般为慢性、严重的疾病,常常危及生命。罕见病患者是“灰犀牛”般的存在,并不为大家熟知。到目前为止,罕见病仍然是人类医学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罕见遗传病患者的生育故事,充满常人难以想象的身心折磨,但与此同时却也让人看到技术和伦理共同进步的前景。

身高只有89厘米的“瓷娃娃”胡陆发现自己怀孕时,肚里的胎儿已经两个月大了。B超检查时,她听到孩子的心跳声,咚,咚,咚。那是2015年10月,胡陆35岁,因患有一种叫成骨不全症的罕见病,骨骼像发黄的旧书页一样脆,一次跌倒就可能骨折。她从小到大骨折过一百多次,骨骼发育变形,有一侧肺变形到完全不能工作,只能终身坐轮椅—但没有哪一次,比这次心跳更让她紧张无措:这孩子,要,还是不要?

庞贝氏症患者郭朋贺去年遇到了相同的难题。2019年初,她和丈夫迎来了上天第二次给他们的礼物,但那时郭朋贺的身体开始逐渐不如从前。2014年对她来说是一个分水岭——被确诊庞贝氏症前,郭朋贺一直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考上北京的大学,在大学里与现任丈夫相识、相恋,毕业后结婚,殊不知这种晚发型的罕见病一直埋在她体内,像一颗定时炸弹(庞贝氏症可分成婴儿型及晚发型两种,晚发型约在20至60岁发病)。

随着病情发展,日常的动作也让郭朋贺觉得吃力。行动虚弱,走路需要搀扶,戴着呼吸机,疲惫嗜睡,因颈部肌肉乏力头抬不起来……这些是这种自体隐性遗传、代谢性肌肉疾病的典型症状。

这个孩子不会是庞贝氏症患者,他们很清楚。2016年郭朋贺的丈夫在专家建议下做了基因检测,结果是没有携带庞贝氏症基因,也就是说,他们的孩子只会是这种隐性基因的携带者,但依旧健康。可郭朋贺的身体状况,真能挺过孕期和生产吗?

“罕见病患者涉险生育,是爱还是伤害?”“自私自利”“祸害下一代”“不负责任”……过往有关她们的评论里,都会出现这样的声音。许多人对遗传病或罕见病患者生育状况的认知停留在十几年前:一类人稀里糊涂不停生,另一类人因为恐惧不敢生。这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常态。但近些年,随着产前诊断、基因检测、试管婴儿等生殖干预技术的发展与信息的流通,从事遗传咨询的一线城市医生感到了变化——主动求助的人越来越多了。可尽管如此,罕见遗传病患者的生育之路,还是比想象中艰难太多。

何处建档

一年前,郭朋贺第二次怀孕后,整个朋友圈都通过她的一封公开信,明白了她的坚决。

那是一封写给肚中孩子的信,言语温柔,但视死如归。在此之前郭朋贺有过一个孩子,2016年她第一次怀孕,那时候,尽管已确诊晚发型庞贝氏症,但她的身体除了有些虚弱外并无大碍,还可以正常上班生活。可跑遍了家附近的三甲医院,却没有一家敢收。

当时,北京大学医学遗传学系副主任黄昱是少数支持他们生育的专家之一,也是他建议郭朋贺的丈夫做了基因检测,介绍他们加入庞贝氏症病友会。作为遗传咨询专家,黄昱经常参与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简称“北医三院”)的讨论,也曾替郭朋贺夫妇游说和争取。好不容易等到北医三院同意郭在本院检查,产检时,他们却发现三个月大的胎儿因孕酮水平太低已经停止发育。

郭朋贺做了引产。那三个月像一场猝然而止的梦,以喜报开始,却以噩耗作结。又三年过去。郭朋贺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更不如前,肌肉日益萎缩无力,呼吸机几乎不能离身,甚至四度陷入昏迷,但基本生活还能自理。确诊后,在丈夫的支持下,郭朋贺辞了职,开始全心投入到庞贝氏癥病友会的工作中,宣传相关知识、联系医疗资源、举办病友会,帮助全国病友找到组织。

如果没有孩子的到来,他们的生活大概就会这样过下去。2019年1月,郭朋贺第二次查出怀孕。好在几年过去,医学对罕见病的认识也有了发展和更多普及。她再次联系各种医院和医生、专家——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简称“北大医院”)起初没有贸然同意为她建档,第一次专家会诊的意见是顾虑产妇身体条件不适合生产,但未拒绝她在院内做产检。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原解放军301医院)儿科医生孟岩曾问她:“你是拼了命,哪怕不要命也要这个孩子吗?”

郭朋贺非常坚决:“我想好了。”

“作为一个妈妈和医生,我不主张你在没有治疗平稳(的情况)下要孩子。但如果你和你老公商量好了决意要,那我会尽力帮你。”从事多年遗传咨询,孟岩坚持的一个原则是,生育权是患者自己的,医者不能替他们选择,只能做到充分的知情告知。

“2019年4月我见到郭朋贺时,她戴着呼吸机躺在床上,正在自己组织的病友会活动间隙休息,肚子还不太明显,但有微微的隆起。这是一个瘦弱的姑娘,80斤不到,为了主持活动,她特意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了些,见人来就笑,虚弱地打着招呼。那时她还没有找到愿意接收她建档的医院……”

那封写给孩子的公开信,既是她的生死状,也是求助信号。为了建档,郭朋贺找律师做了公证,表明生育完全是个人的意愿和主动选择,对外部因素的不确定性、风险充分知情,并自主承担后续生育可能带来的所有风险。

生与不生,谁来决定

尽管当时情况尚不明朗,但知情的医生和专家大概清楚郭朋贺将面临的状况,他们认为只要胎儿发育正常,医院的接收只是时间问题——孩子既然已经怀上了,医院终究会承担起保障母婴安全的责任。胎儿12周时,郭朋贺的建档终于在北大医院尘埃落定,之后的孕期各项检查指标也在逐渐变好。在胎儿31周时,郭朋贺靠社会众筹、家人和医生的帮助,经过层层审批用上了两个月特效药,成为国内首例用此药的庞贝氏症孕妇,并在2019年8月7日,经由剖宫产顺利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

但在另一种情况下,医院需要更加谨慎。2019年10月,瓷娃娃夫妇张皓宇和王琳为了评估生育的可能性,慕名来到北京一家试管婴儿技术非常知名的医院。夫妻两人都是瓷娃娃,坐着轮椅,如果自然受孕生育,两人生出健康胎儿的概率只有25%。为了尽最大努力保证孩子健康,他们希望尝试现在已经日益成熟的三代试管婴儿技术,即用试管培育受精卵,筛查出不含致病基因的受精卵后再人工放入子宫着床,但不是所有罕见病家庭都有这个选择权。从基因检测到试管婴儿技术,每个步骤都需要资金,大概在10-50万不等。幸运的是,张皓宇和王琳都有自己的事业,有独立的经济来源,也有两个家庭的支持。拿着基因检测结果,王琳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但等到要开健康生育证明时,医生还是犹豫了,最后开了个条,建议做多学科会诊,联合骨科、产科全面评估。

张皓宇有些懵:全面评估?到底评估了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大方告知他们,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黄昱恰巧也参与了这对瓷娃娃夫妻的专家会诊,他说,院方最后是考虑女方怀孕的生理条件受限、有较大生育风险,另外,对医院来说,产前诊断与生殖干预是高风险的医疗行为,一旦出问题可能面临以百万计的巨额赔偿,同时医院的声誉也会严重受损。再者,以北医三院为例,每次单个案例讨论都是由生殖中心大主任牵头组织,每次召集10名左右相关科室的医生专家。且不论患者不具备与医生相同的知识背景,来自不同科室的专家之间都存在知识壁垒,甚至同学科的不同医生在专业上也可能存在分歧。对患者进行沟通和教育的人力和时间成本很高,很难把专业讨论的过程用简单的方式传达给患者。更让黄昱头疼的,是另一类看似十分配合和顺从的患者。在遗传咨询中,他会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语言,向来访者解释产前诊断的技术、伦理风险与收益、各种选择的利弊,有时耐心说了一大堆后,对方还是说:“老师,您说这么多我也不懂……我们就听您的,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信您。”

“这样的话,我听来非常刺耳的。”黄昱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危险——患者不愿承担自己做决策的后果和责任。黄昱希望患者有自主选择的能力,而不是通过说教代替他们做决策。但网上许多针对罕见病、遗传病的评论,却经常在践踏和僭越界限,简单粗暴地给希望寻求生育的罕见病患者扣上“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帽子——无论他们实际上做了多少清醒的尽可能规避风险的努力。

在真实的产前诊断、遗传咨询中,医生们要面对的伦理选择,比简单一句“能生”或“不能生”的评论,来得复杂和细微得多。

忐忑孕期,险中生产

对张皓宇和王琳夫妇来说,做出要孩子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接触过大量瓷娃娃群体,其中有过生育经验的瓷娃娃不在少数,比如病情比他们更为严重、但依旧成功生下孩子的湖北女孩胡陆。

不熟悉胡陆的人,看到她恐怕会忍不住侧目:短细的双腿悬在轮椅下,手臂几道弯折扭曲,脊椎侧弯,双眼是淡蓝色巩膜、大而凸出,嘴唇厚重,身材娇小如学龄前儿童——实际上,她的女儿霏霏刚过完4岁生日,就已经比坐在轮椅上的妈妈高出半头了。但一和胡陆交谈,她的爽朗和大方会立刻刷新你的认知。她爱说话,也不怕生,多半要归功于从小父母就没把她当特殊孩子对待。爱唱歌的她曾在电台接听过电话,也在网络语音平台开房间直播唱歌,甚至作为残疾人合唱团的成员巡回过好几个城市做街头表演。胡陆和现任丈夫是通过网上交友平臺认识的——男方是理发师,也在湖北,有小儿麻痹症,出行需要拄拐。相似的经历拉近了双方的心理距离。在日复一日的聊天中,两人慢慢坠入爱河、走进婚姻。

孩子的到来让夫妻俩又喜又忧。考虑到胡陆自身的生理条件,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包括她的家人。胡陆心有不甘。她曾收到一本残联寄来的杂志,里面提到基因检测、产前诊断相关的内容,于是,在一个大冬天,已怀孕约15周的她说服家人陪同,第一次来到北京,找到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遗传学系教授赵秀丽,想查清楚孩子是否健康。

医生给胡陆和胎儿分别做了检查,安排了基因检测、羊水穿刺等各种项目。12天的北京短居,再是一两个月的等待……终于,在湖北的胡陆等来了好消息:羊水穿刺和基因检测的结果都显示,孩子没有遗传胡陆的成骨不全基因。

这坚定了胡陆要把孩子留下的想法。回想整个孕期,胡陆笑言“不可能再来一次”:随着胎儿在子宫内的发育、挤压周边内脏器官,胡陆呼吸日渐困难,直到怀胎7月,她已完全不能在床上翻身,只有某一特定的侧卧姿势才让她稍感舒服。好在,之前最担心的骨盆骨折问题没有发生。时值5月,天气开始热了起来。由于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胡陆的左边胳膊、大腿已经被睡破了皮,青紫青紫。胎儿快30周时,医生问胡陆身体还能不能撑得住,她说:“撑是能撑,但我动不了哇。”

医生随后安排胡陆住院,约8天后破了羊水,由武汉大学中南医院产科主任李家福主刀为她做了剖腹产手术。胡陆在医院生产时,很多媒体记者也在等着。10天内,她上了三次腾讯头条。当时怀孕的她只有58斤,身高89厘米,血量只有成人的四分之一。如果产程中出现大出血,稍流一点血就可能出现危险。

因为胡陆脊椎变形,打麻药时,护士在她的脚背、手背上扎了很多针,半小时也没把麻药打进去,最后是主任从脖子侧面插管,把麻药打进了大动脉。一管麻药下去,胡陆整整睡了12个小时。

胡陆肚子里空间实在太小,孩子最后是医生把手伸进子宫里掏出来的,只有两斤九两八。前7分钟,孩子一声未啼,全身发紫,之后用呼吸机才抢救过来,随后便送进了早产儿保温箱。而后半夜终于醒来的胡陆,好几天内产后虚寒、全身水肿、不排汗不排尿,肿得眼睛都睁不开,最后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打排尿针,一下午排了7斤水。

你后悔来到这世间么?

孟岩很反感诸如“罕见病生育是对下一代不负责任”“帮助罕见病患者是浪费社会资源”之类的言论。但单从个人幸福考虑,很多时候,孟岩会作为长辈与那些想要孩子的罕见病患者推心置腹,劝他们考虑清楚生养孩子的种种困难。

遭到第一家医院拒绝后,张皓宇和王琳夫妇也找到了孟岩,至今仍在一次次检查和漫长复杂的三代试管路上努力与等待。最坏情况,是经过了种种努力,却依旧生出了和他们一样的瓷娃娃。

张皓宇和王琳讨论过这样一个话题: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吗?

意外地,两人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张皓宇的答案是不后悔。尽管12岁前每年至少骨折一回,但爸妈并未将他特殊看待。他的成长和健康孩子没两样,坐着轮椅正常上学,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保研,找到了能寄托理想的工作,如今认识兴趣相同、心意相通的妻子。“比起疾病让我失去的,我更珍视自己所得到的,就像小时候没法出门,我抱着本书读起来,就觉得非常开心。如果再选一次,我当然还会选择作为人,来到世上。”

但王琳并不那么确定:“我的前30年人生太苦了。”父母虽然也很爱她,但过度的保护反而成了枷锁。从意识到女儿与正常孩子不一样起,他们就认定女儿的人生只可能在家里度过。王琳没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肥胖、自卑伴随着她整个童年,王琳人生的转折与18岁下定决心减肥有关。整整大半年,王琳每天趁父母上班离家,穿着冬天最厚的秋衣秋裤在家里来回爬行,一爬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汗把秋衣秋裤全部打湿,然后在父母回家前换上干净衣物。半年多下来,她成功减掉了三十多斤。减肥成功让她获得了对人生的掌控感。这之后,她开始打破父母观念的限制,第一次独立走出家门,而后找到第一份客服工作……也因为自己的成长经历,她开始接触心理学,并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书。

夫妻俩讨论过孩子若能够出生,他或她可能面对的各种状况:比如在成长过程中,孩子因父母的关系受到其他孩子的歧视怎么办?

王琳想,自己大概会回答:“其实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存状态,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而张皓宇想的是,只要生而为人,就一定有各自的快乐和忧虑,总要渡各自的“劫”,只能坦然面对,让生命自寻出路。很多时候,幸与不幸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罕见病患者和他们的家人有自己的苦与乐,“正常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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