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北滩

2020-12-16 06:27刘欢喜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1期
关键词:朱红支书

刘欢喜

九月十六日,岳北终于到达晒北滩。虽是金秋九月,但山里的阳光已短了许多。下午四点多,河面就阴了。他迫不及待地脱掉鞋子、袜子,裤脚都未褪上,径直冲入了金水河。清凉的河水,一股浓烈的凉意刺激着他,从脚底一直往上涌。这陌生而熟悉的凉意,瞬间涌遍了全身。他弯腰用双手捧起河水,拼命往脸庞凫,像要把脸上的沧桑洗掉。然后,他直起身子,摇了摇已经被河水打湿的头,朝渡口使劲喊:“晒北滩——晒北滩——晒北滩——”。一阵阵回声,贴着河面,飘过山岗,引来了一阵阵松涛。他喊着喊着,就哭了起来。

四十年,是的,四十年了,岳北又回到了晒北滩,又踏入了金水河。

他四处张望,努力搜寻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与流失的青葱岁月。

山,还是那座山,阳明山。

河,还是那条河,金水河。

滩,还是那个滩,晒北滩。

金水河顺着阳明山群麓,出山谷,破沟壁,弯弯绕绕,一路向北。在鬼崽峡谷转了个大弯之后,袒露出一大片开阔之地,河水平缓起来,如平湖一般。太阳从山上照耀下来,河水反光,照得山上密集的杉树、松树、楠木树影婆娑,树叶像银片一样,荡漾起伏。常有掏心掏肺的“嗬嗬”吆喝声箭一样地穿过山谷,越过山岗,回声里伴着布谷、野鸡、甚至麂子的叫声。

拐弯下来的河水,清幽碧绿。只有每年涨桃花汛时,才会咆哮几天,并常常把山山岭岭的残枝败叶冲洗下来,也把山上的泥沙冲刷下来,长年累月就形成了滩涂,因了向北的金水河,所以就叫晒北滩。

人们利用平缓的河面和滩涂,开了渡口,渡船摆来摆去,日子长了,又短了。渡口又叫晒北滩。

离渡口五十米的坡上面,有五、六十户人家的村庄,村人们靠山吃山,依山傍水。村庄也叫晒北滩,后来成建制转入金岭林场,成为金岭林场晒北滩分场。

不管说哪处,反正就是晒北滩,有点霸蛮的味道,但当地人都知道。

公司股票在深交所上市挂牌敲钟,邀请了很多省市领导、客户代表出席,公司的中高层全部参加。敲钟时,大家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聚集在公司的控股股东、灵魂人物岳北身上,所有的掌声,所有的鲜花全献给他。岳北坚定地敲下一锤,公司股票代码、公司名称和开盘价就在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红彤彤地跳了出来,公司股票开盘就直接涨停了。岳北一手创业、打拼了十几年的公司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资本市场。他的身价过了十亿。当日就会有各种媒体铺天盖地报道这一喜讯。他成了长沙又一个财富精英。

岳北听到敲响的钟声像当年知青出工时的叮当声,那声音像松针刺了他一下。然后他看到了一张姑娘的笑脸,笑脸左眉心有个美人痣,右嘴角有个美人痣,等他想再仔细辨认清楚时,笑脸却消失了。他在出席挂牌仪式的人群里找了几圈再没找到心里“咯噔”怔了几下。

挂牌仪式结束当晚回到长沙。睡觉时,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个笑脸在脑海里飞翔,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他妻子以为他还沉浸在公司股票上市的兴奋中。妻子劝他别想多了,安心睡吧。他说:“你不懂。”他在转侧中做了一个决定,于是起身到书房拿起便笺纸写了下来。次日上班,他把人力资源部部长朱红叫到办公室,从公文包里拿出昨晚写好的便签条递给她。

朱红低头看了一下,不解地问:“老板,小陈怎么了?”

岳北只轻声回答:“去吧,要求一周到位。”接着,就低头处理公务了。

朱红很纳闷。小陈是老板三年前亲自在师大面试招来的新闻硕士,身高一米七二,近乎模特的身高,比老板还高三厘米,气质超凡,不但能写一手好文章,整理会议记录、新闻报道、商务软文都已无可挑剔,喝酒能喝七两老白干,嗨歌时能飙女高音,哪个方面关键时都能冲出去帮老板挡驾。老板出去应酬接待,不管是领导,还是客户,没有不羡慕老板的,都说岳老板养了一只金孔雀。小陈还特别严谨细致,安排老板活动可以精确到分钟,三年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早晨几点几分提醒老板吃药,几点几分会见哪个客人,出差时几点几分让司机到老板楼下接,基本分秒不差。这样的秘书说是精品,还不如说是妖精,成精了。岳老板一般不在外夸下属的,去年都忍不住在客户面前夸了几次。去年底公司年度考评时,他亲自跟朱红说,对小陈年度考评定为优秀,年底加发双薪,外加涨一级工资。元旦过后,朱红跟他汇报过,可否考虑让小陈转岗提拔,他说:“这个岗位也可以享受中层职级待遇嘛。”

朱红从岳北办公室出来回到工位,呆呆地坐在那里使劲想,没有想出一个由头。她拿着岳北给的便签,在桌上横竖摆弄了一阵,怎么也揣摩不清,老板就这个条件?岳北在便签上只写着:左眉心长个美人痣,右嘴角长个美人痣的女生。

第二天下班时,岳北打电话问朱红人选有眉目吗?朱红告诉他,昨天上午已挂出招聘公告,现在还没收到简历。他有点不快,没等朱红话音落下就放下话筒,朱红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第四天上午,岳北直接把朱红叫到办公室问:“还没人选?”朱红看到岳北不是在过问工作进度,而是在质问工作延误,他的脸上已有怒色。朱红近年来已很久不见老板这么着急上火了,她不敢抬头看着他,只轻轻地回复:“老板,你不是说一周到位吗?”

“那好吧,再给你几天,如果找不到就拿辞职报告来见我。”岳北声音依然很轻,却落得很重。

朱红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但她至今没能理解老板怎么这么急切。她已负责人力资源部快八年了,手里进出的各类人才至少有百人,没有哪次像这次样。她让招聘专员再盯着几家合作的互联网公司,把招聘信息挂到各网站首页显目的位置,然后又亲自打电话给几家合作的猎头公司,希望借助猎头公司的力量。她必须广泛撒网,尽管只有两个美人痣的条件,可是符合条件的人选,确实是稀有资源。到了第五天,她约了十个人来面试,要么只有眉心一个美人痣,要么只有右嘴角长美人痣,两个地方长美人痣的一个也没有。她感到十分无助。突然,她好像开了窍,也许解铃解铃还需系铃人。她马上给秘书小陈打内线电话说:“今天下班老板走后,到我这来一下。”

下班后,朱红问小陈:“最近工作是否顺利?”

小陈说:“蛮好呀,老板没批评过。”

“老板最近有什么异状?”朱红期待的眼光望着小陈。

“没有呀,每天就是不停地各类会议和会见客人。”

“那老板怎么从深圳回来后,提出换你呢?”朱红忍不住把老板换她的信息告诉了小陈。说完后,还把岳北写的便签拿给小陈看。

小陈看后,脸一下就白了,老板都要换她了,她还蒙在鼓里。她一直认真、敬业地努力工作,对公司、对老板忠诚度都很高,绝无二心。她急切地问朱红:“怎么就我蒙在鼓里?朱姐,还有什么补救措施吗?”

朱红故弄玄虚、意味深长地说:“那看你采取什么补救措施吧。”

次日中午,岳北在食堂简单吃了中饭回休息室休息。他推开门,看到赤身裸体的小陈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岳北慌乱退了出去,马上把门用力关上。然后,隔门对她大声呵斥:“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赶快把衣服穿上,给我滚,滚——”他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

下午上班时,岳北看到了小陈留在他桌上的辞职信,小陈不辞而别了。

朱红觉得事态已很严重,就把这个事情跟总裁汇了报。总裁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工作没让老板满意?他想利用这个事情有意为难你,好让你换岗或离职?”她摇头。一周时间到了,她带着辞职报告去见岳北。岳北拿着她的辞职报告,直接签字同意。岳北签完字后,把分管人力的副总裁张锋喊过去,让他兼任人力资源部部长,同时把招聘秘书的事情交办给了他。岳北说:“可以像导演选演员一样,花点费用也没关系,比如在省内的主要媒体、互联网招聘公司、高校发招聘广告,也可以找猎头公司、甚至演员的经纪公司呀。”

张锋觉得岳北变了,公司股票挂牌上市后变的,不知道岳北脑袋哪根筋搭错了,变得这样执迷不悟,变得这样油盐不进。他费了很大工夫折腾了近一个月,还是没有找到满足条件的女生。最后,张锋出于无奈,就给岳北建议,是否可以考虑招聘两个,一个左眉心长美人痣,另一个右嘴角长美人痣。岳北退而求其次,答应了张锋这个过渡方案,但他要亲自面试。张锋是岳北创业以来一直跟着打天下的干将,自以为懂岳北。他根据自己的理解分别找了几个给岳北面试。首先面试眉心长痣的。他把一个身高170厘米、已在几个电视剧里出过镜的女生推荐给岳北,岳北就看了一眼,一个问题都没问,直接就把她退了。接着,他又推荐一个音乐学院的声乐硕士,在省青歌赛中获得过优秀奖。岳北同样没有问姑娘一个问题,也把她退了。后来,岳北直接跟他说:“我要找左眉心长美人痣、右嘴角长美人痣的女生。”如此反复了七八次,最终,招聘了两个作为过渡人选,一个左眉毛边长美人痣的秘书,一个右嘴角长美人痣的秘书。两秘书到岗后,岳北不予分工,两人做同样的工作,他安排工作就让两人坐大班桌对面,开会时列席会议也让她俩坐在会议桌对面。有一次,只有一个秘书列席会议,另一个办其他急事去了,他特别焦躁,有点坐立不安,于是,他让会议组织者推迟会议,等另一个到了后才开始。

这样的时间一长,公司上下就有各种说法,有的说老板公司上市了,身价变了,开始迷恋声色了;有的说老板无心事业了,船到码头车到站,公司业绩会下滑;有的说老板开始讲排场了,秘书都要配两个,等等,凡此种种。自然这些话也传到了岳北妻子的耳朵里。一天晚饭后,他妻子跟他说起这个事情,他很不耐烦地说:“你不懂,少干政。”他妻子只能悻悻地坐到电视机前追剧去了。

岳北又开始回归常态,忙于公司开会,商务谈判,团队建设,战略规划,喝酒应酬。可是,不到一个月,又出了状态。他是在两个美人痣秘书坐在他大班桌对面安排工作时开始的。两个秘书坐下来,他左看一眼左眉毛长美人痣的秘书,右看一眼右嘴角长美人痣的秘书,左看右看,连看了三眼,他发现这个画面不对呀,怎么也不协调,没有那个斜对称的美。那时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满脑子欲安排的工作全忘了。他用手敲自己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想起来,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就那样干坐了一刻钟。两个秘书在对面不解地看他。他很尴尬。最后,他挥了挥手,让她俩先退出去。

两秘书退出去后,他的眼前又有那张笑脸在飞,耳边好像响起打铃声,模糊,飘渺。他努力镇定下来,然后自言自语说:“晒北滩。真要回晒北滩?”于是,他翻看桌上的台历,从5月一直往后翻,翻到了9月16日时,就停在了那里。

那应该是初夏的五月,岳北与同年级的一百多同学初二第二个学期未结束,就被下放到金岭林场当知青。金岭林场离市区有两百多公里。学校革委会安排两辆卡车把他们送到了金岭林场场部。大家密密麻麻挤在两辆卡车里,居然一点离别的伤感都没有,反而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似乎不上学,不去喊高音喇叭,不再到学校、街头贴大字报是一种解脱。一路上,大家还自发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挑担茶叶上北京》等歌曲。汽车走了近四个小时,他们唱了四个小时。

到达金岭林场场部后,被分成了六个排,每个排二十人。岳北被分在六排,六排又被往下分到晒北滩分场。分排结束后,一位中年壮汉拿着铁喇叭猛喊:“晒北滩的,晒北滩的,站到这边来。”岳北背着背包、提着棉被站在了他面前。五月天了,中年壮汉穿一件褪色泛黄的厚军上衣,一双布鞋,裤脚卷起,一个高,一个低。万丽丽看到后就转过身捂着嘴笑。中年壮汉说:“莫笑早了,哭的日子还在后头。”这时,岳北发现,张魁、万丽丽、郭晓峰等十二个同学分在一个排。他们围在中年壮汉的四周。中年壮汉大声说:“别围着像看猴子把戏,分两队站。”然后,他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前看。”他比学校的体育老师还熟练口令。大家站好队列,他开始点名,念到张魁时,他念成了“张鬼”:“张鬼,张鬼,张鬼到了没有?”张魁走出队列说:“我叫张魁,不是张鬼。”大家大声笑了出来。中年壮汉说:“笑什么?笑什么?不管张魁也好,张鬼也好,都是我的小鬼。从现在开始,接受我的领导,接受我们的再教育。”他点完名后又对大家说:“我是晒北滩分场的刘支书,晒北滩分场离场部有十八公里。今天来场部接了你们,你们就是我们分场的知青了。你们从市里坐卡车来,对不起,我们分场只有牛车,没有卡车,所以,今天我们就坐11号车回去。大家听到了吗?”

“妈呀,不走断脚呀?”队列里有女生惊喊。

刘支书往队列里循声看了几眼,说:“哪个胆子这么大?敢插嘴?”然后他又对大家说:“你们是下乡来接受劳动再教育的,不要还是城里的大小姐、公子哥样资产阶级习气,就是要治治你们这个脾气。”

当时,岳北十五岁生日刚过了三天。其他的同学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平时,在学校里跟着红卫兵到处野,现在到了陌生的环境,还是有些后怕。所以,大家没敢再作声。

其实,对岳北来说,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一下反而松了。因为他不再在学校里看到他父母被戴着高帽子,站在台上被人批斗的惨状。他父母分别是四中的高中数学、英语老师,父亲因为直性子,爱仗义执言,被划成了“右派”,妈妈也受到了连累。他下放了,不再看那让他揪心的场面,只能在心里祈祷父母平安无事。

夜里八点,队伍艰难地走到晒北滩。一个姑娘点着松脂油灯等在渡口,她身边还有两木桶水。她见知青们从渡船上下来,就喊大家歇一歇,喝口井水。大家争着去喝水,渴极了。喝完水后,大家的身子骨像散了架,有的坐在地上,有几个女生甚至伏在行李上躺着。刘支书看到溃不成军的样子,又大声吼起来:“起来,起来,还没到你们的窝呢。”于是,他对姑娘说:“萍萍,你在前面带路。”姑娘拿起一根松树枝点起来,同时分发了几根给男生,让男生也点燃拿着,松脂“啪啪啪”地燃烧,火光照亮了前行的路。岳北在朦胧的光线里,看到姑娘年纪跟他们相仿,瘦高的个子,留着马尾巴的长发被晚风吹着,不时飘起来。安顿下来后,姑娘给每个队员发了两个煮红薯,还说如果喝酸汤的话,可以到门口的大锅里自己添。岳北在姑娘递红薯时,隐约看见姑娘的左眉心、右嘴角分别长了个美人痣。他在心里莫名的惊叹,暗暗说这对称的美。张魁那会儿凑热闹地挤过来,故意问:“酸汤在哪里,妹子?”这是岳北第一次见到她。后来他知道,姑娘名叫刘萍,刘支书的独生女。

同学们随林农白天植树、种高粱、苞谷,晚上学习《毛主席语录》,写决心书。刘支书隔三岔五过来检查。不知道是念在大家年纪尚小或者什么其他缘故,他没让知青们去做很苦很重的力气活,倒是知青们常给自己出一些难题。一天夜里,林园和李飞饿得不行了,跑到人家自留地偷生豆角吃,谁知吃多了,半夜就开始拉肚子,第二天变成屙痢疾。两人到赤脚医生那里拿止泻药,赤脚医生说:“山里生东西尽量少吃,有的吃多了也要命的。”那以后,大家小心了很多。还有大家可能都处在荷尔蒙的爆发期,对异性充满了好奇、渴望,很多人都弥漫欲望之火,点燃了就止不住。姜军每天就围着万丽丽转,转了三个月,转得两人在一个晚上跑到渡船上,痛苦地抱着要跳金水河。原来万丽丽怀孕了,两人不知怎么办。那晚碰上刘支书从场部开会回去,被他发现了。这可是他知青点出的丑事,如果传出去,这两个孩子会被场部的民兵捆起来游遍整个金岭林场,以后还怎么活?刘支书把他俩带回家,让刘萍陪着万丽丽。第二天蒙蒙亮,他让老婆带着万丽丽,拿上一只老母鸡,告诉老婆把老母鸡送给场部卫生院张院长,跟他说是女儿刘萍不小心怀了个孽种,以刘萍的名义悄悄做了人流。

没过两年,有的同学以生病、照顾父母、招工等各种原因开始陆续回城了,知青点只剩下岳北和张魁。岳北的父母被打成“右派”后,又分别被判了五年刑,在牢里服刑,没有亲人管他,他自己也不争取,反正回城了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待在这里。张魁跟他同病相怜,似乎还要惨些,他的父母原是柴油机厂的总工程师和技术员,被作为“特务”判了十二年和八年。刘支书也不常到知青点来,岳北和张魁成了被遗忘的人。岳北爱读书,他基本上就泡在书里。他离家时,匆匆从父母的书柜里带了几本书,有《高中数学》《英语》《青春之歌》等几本,几本书已被他翻得面目全非,他还用《青春之歌》跟万丽丽交换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这几年,张魁野蛮生长,已是近一米八的大男人了。他闲来无事,白天去林子里捉鸟、打野兔子改善生活,晚上就常去刘支书家蹭新闻,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城。他把摸回的信息,什么招工进城的政策、当兵的信息、推荐上大学的信息,一顿胡乱地讲给岳北听。岳北早就怕了他。因为有次不知道他在哪个家里喝了酒回来,兴冲冲地拿着女人的胸罩递到他鼻子边让他闻,让他觉得丑死了。一个晚上,岳北吹着口哨从刘支书家回来,对岳北说:“岳北,我们有机会走了,听说要打越南了,要征兵了。”岳北听后,兴奋得跳了起来,说:“好呀,当兵打战,我最愿意。”但他一下就冷了下来,反问道:“政审能过吗?”张魁说:“现在政审没那么严了,关键只有一个指标,我俩只能走一个。”张魁面露难色,岳北也沉默下来了。他知道张魁一直在刘支书家走动,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刘支书能帮他。但张魁却表现出男子汉气概,说:“岳北,我俩也是难兄难弟,我们不搞阴的,搞一次公平竞争,可不可以?”岳北不解地看着他说:“算了吧,你都心里有底了,还来怜悯我干吗?”

“你看这样可以不?刘支书女儿刘萍,我们公认的晒北滩美女,眉心、嘴角都长了美人痣,她的乳房肯定也长有,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如果你能去证实这个事情,我就退出这次竞争,你去当兵。到部队后,说不定考军校提干呢。”张魁说。

其实,张魁说当兵的事情,便没有让岳北心动,而他说能到部队考军校提干,让岳北心动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将军。既然张魁这么说了,他的欲望之门又被激发了。于是,他问张魁:“怎么个竞争法?”

张魁说:“谁先证实了刘萍乳房上也长了美人痣,谁就赢,另一个就必须放弃。”

“你经常到刘支书家,你熟,说不定你跟刘萍在谈爱,如果这样的话,那我要在前。”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张魁跟岳北说完后,就躺床上打起了呼噜。岳北辗转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眼前老飘着军衣军帽,军帽上的五角星闪闪发光,像天上的星星,充满了巨大的诱惑。于是,他悄悄爬起来,趁夜色进入刘支书家,偷看刘萍乳房上是否长了美人痣。

刘支书家的大门是木门,门闩只一根木条,岳北轻轻地用小刀撬开了。他潜入了进去。刘萍的房门没闩,他又轻轻地推开进去了。这时,张魁在刘支书家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喊:“刘支书,刘支书,你们家进小偷了。”刘支书和他老婆都被惊起,慌忙点上松油灯,把岳北从刘萍房里捉了出来。

岳北被刘支书绑了,关进了分场场部。民兵营长带着几个民兵连夜审问:“你上支书家究竟是想谋财害命还是想干嘛?”

他如实坦白:“我跟张魁打赌,谁先看到刘萍乳房是否长了美人痣,谁就这次报名去当兵。”

“荒唐,混账,色胆包天!刘支书的女崽都敢动?明天就移送到总场场部法院,把你毙了。”民兵营长用手指着岳北大骂。

岳北绝望极了,他平时都胆小如鼠,这一次怎么被鬼迷心窍,这把赌大了,把命都赌掉了。他哭起来,十分无助地大哭起来。

不一会,分场场部大门被一个女声叫开了。刘萍来了。她生气地对民兵营长说:“林叔,你们把岳北怎么样了?岳北喜欢我,他要跟我谈爱,是我喊他在我屋里的。你们放了他。”她说完后,就走到岳北的身边,伸手去解他身上的绳子。

岳北十分震惊。你不能撒谎呀,你不能拿自己的婚事、名誉开天大的玩笑呀。岳北一身发抖,他不配合刘萍解绳子,使劲挣扎着慢慢将身子移到了墙角。他抖动的双眼摇晃地看到,刘萍两个斜对称的美人痣暗暗发光。

民兵营长很惊讶,不知道刘萍在演哪一出戏。不管刘萍怎么跟他死缠烂打,就是不放人。最后,刘萍嗷嗷大哭起来说:“林叔,你如果不放他,那你也把我一起捆了算了,要死,我跟他一起死。”民兵营长无奈,只好把岳北放了。

岳北与刘萍一前一后走出了分场场部。岳北低着头在前面急急地走,刘萍在后面紧跟慢跟,但还是落下一段距离。刘萍在后面喊:“哎,你跑那么快,干吗?怕我吃了你?”岳北慢下脚步,依然低着头,不敢看她。刘萍又问:“你偷偷跑进我房间,究竟想干什么?”岳北的脸一下全红了,一直红透到了整个脖子,刘萍在夜色里看不清。但他还是没告诉刘萍。

“是不是还想进场部?”刘萍继续问。

岳北的头更低了,像斗败的雄鸡。无论刘萍怎么问他,他都没说,他无法启齿呀。刘萍也没有办法,然后又气呼呼地说:“你知道吗?张魁连夜去总场场部报名当兵去了。”岳北才明白,自己作为张魁唯一的竞争对手被他陷害了。但,能怪人家吗?

不到半个月,张魁被征兵走了,知青点就只剩下岳北一个了。刘萍经过那个事情后,反而常从家里拿些报纸送给岳北,让他知道一些国家的政策和动态。岳北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平静了很多,也开朗了许多。不久,场部分来一台拖拉机,刘萍怂恿刘支书让岳北学驾驶。岳北学了两天,就麻溜地开着拖拉机拖着木材进出渡口了,成为分场第一个拖拉机手,他特别兴奋。那天下午收工后,刘萍喊他去她家吃晚饭。他停好拖拉机,丢掉帆布手套就去了。刘支书刚好也在家。刘萍母亲忙着在灶台炒菜。刘萍在桌上摆了三个饭碗,倒了三碗酒。上一个菜后,她就叫岳北、刘支书开始喝。岳北为上次夜里的事情,心里正七上八下打鼓,局促不安坐在那里。刘萍喊喝酒,他才回过神来。但他从没喝过酒,不敢端碗喝。刘萍端起碗对他说:“不要把我父亲当老虎,他是菩萨心肠。喝点我们这里的压酒,胆子就大了。我们这里的压酒是用上好的米酒倒在糯米酒里泡制出来的,很甜的,你试试。”刘支书也鼓励他喝一点。他端起碗,分别跟刘支书、刘萍碰杯,喝了一口,感觉酒甜甜的,腻腻的,但有点辣喉,一直从喉咙里往下钻。刘萍一直看着他,看到他喝下第一口后,一个劲地表扬:“厉害,厉害。”岳北在刘萍和刘支书的鼓励下,麻着胆子把那碗酒干掉了,但也醉了,坐在桌上就开始呕了。刘支书让刘萍送他回知青点。半路经过水井时,刘萍让他休息一下,喝点井水解酒。岳北走到水井边,用手捧了几大口叽里咕噜一顿猛喝,感觉清醒不少。喝水时,他看到星星在水井里跳跃、摇晃,刘萍的两个美人痣在水井里跳跃、摇晃。他俩坐在井边的大樟树下,如水的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稀稀疏疏,不停闪烁。他俩枯坐着,没有说话,只听到山风吹得樟树叶沙沙响。过了一会,刘萍问他:“你上次跑进我房间究竟想干什么?”岳北脑袋一下就胀大了,没想到她还提这个事情。他看了看她,把目光移到远处银色朦胧的山岗,没有回答。刘萍接着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从民兵营长林叔哪里知道的,你想偷看我,是不是?”岳北低下了头,还是没回答。刘萍更大声说:“你想看,好吧,给你看看到底有没有美人痣。”她哗啦一下就把上衣解开了,露出一对纯白的乳房,比月色更白,更美。岳北站起来就跑了,踉踉跄跄消失在月色里。

刘萍婶娘发现刘萍心里有人了。她找到刘支书说:“把那奶崽招上门算哒。”刘支书只抽烟,抽得烟雾缭绕,她不明白他的态度。但她不管那么多,径直到了知青点,找到岳北说这门婚事。当天晚上出夜工,岳北趁运河沙时就把拖拉机开进了金水河。那时,刘萍正在河里洗衣服,她跳进河里游到河中间,拼命把岳北拖上了岸。拖拉机冲到河中散了架,岳北的头被撞破了一个口子,出了血,左脚大腿骨折。赤脚医生作了简单包扎后,几个民兵用担架连夜把他抬到了总场医院。岳北住了一个月院又回到晒北滩养伤。他骨折满一百天那天,刘萍拿了一张回城证和一份《人民日报》,对他说:“你终于可以走了,这张报纸上说,国家准备恢复高考了,你自己看看,也许对你有用。”那天是1978年9月16日。岳北跛着受伤的左脚,拿着回城证逃离了晒北滩。

岳北选定时间后,一直悄悄地做临行准备。出发前一周,几乎每天开会研究工作,从早到晚,他要把所有工作安排好,该签字的签字,该批的报告批复。出发前一天,分别跟总裁、妻子做了交代,说要去终南山辟谷静养一段时间,手机不会带,也不会与外界联系,并让他俩保密,不要跟外人说。他怕他们想多了,传出错误的讯息,在公司上下引起不必要的传闻,更怕不良媒体知道了,一通瞎报道,引起公司股价波动。

出发时,他没有让司机送,而是自己打车去高铁站,坐高铁去衡州,再从衡州坐大巴到金岭林场。到达金岭林场场部已是下午2点。一出站,就有很多人走上来询问去哪里,也有人问去不去晒北滩。他没有回答,他早就决定了要像当年一样走到晒北滩。

岳北一边走,一边看。路已不是当年尘土飞扬、弯弯绕绕的土马路了,修了两车道宽的水泥路,汽车、摩托、电动车时来时往,基本没有行人。几朵白云挂在山顶上,飘飘渺渺,杉树、松树茂密葱茏,有些刚砍下来未被运走的杉树倒在沟壑中,有的被剥了皮,露着白白的树干,布谷鸟清脆的叫声在山谷里飘荡,湿润的山风吹得岳北神清气爽。他一身轻松,步履轻盈,真是步入世外桃源。整个里程比原来十八公里近了三公里多,不到十五公里的路途,岳北两个小时就到达晒北滩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扑进了久别的金水河。

岳北在金水河里放肆了半个小时,上了岸,然后沿着渡口进分场。他不停地张望,不停地搜寻,不停地回忆。分部在哪里?知青点在哪里?知青林在哪里?刘支书屋在哪里?刘支书还在吗?刘萍嫁到哪里?他有太多太多想要知道的问题。四十年,仿佛梦一场。岳北当年从晒北滩回到市里,并没有赶上当年的高考,而是参加了两年高考补习班,1980年考上湖南大学,大学毕业进入省政府机关,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下海经商。其间虽然有曲折,有故事,有沧桑,但还算顺顺利利,事业不断发达。岳北缓慢地走到分场入口,看到一个很大的路牌竖立,上面写着:晒北滩居委会由此去。哦,已改成城市化的居委会了?如果城市化了,也应该是离城区最远的居委会吧?顺着路牌往里走,不远处有一个小停车场,原来的巷道加铺了很多麻石,非常整洁干净,三、四层的楼房错落有致,外墙贴了红色、米黄色和白色的瓷砖,依着金水河,靠着山岭,已是一幅山水画。但是,原来很多老房子没了,很多东西已无痕迹了,知青点的房子被风吹雨淋得东倒西歪,孤零零趴在山坡上,岳北有些伤感。转了一圈后,他在挂着“晒北滩知青民宿”的宾馆前停下,“知青”两字,让他顿时觉得分外亲切,他走了进去。一位大姐正坐在那里悠闲地看着韩剧,见有人进来了,用诧异而又惊喜的目光看着他:“要住店?”

“是的。”

“住多久?”

“暂定一周吧。”

“还来度假?我们这里夏天有很多你们城里人来躲凉。”

“我来躲秋燥,秋燥得心烦。”

“呵呵,你们城里人金贵。现在淡季,给你打五折吧,五十元一晚,如果搭餐,加二十元就好了。”

“不要你打折,可好?”

“老板,你再有钱,我也不要,坏了我们晒北滩的行规。”

岳北觉得奇怪,但他看到大姐说得很坚决,就接着说:“好吧,按你们的行规,不过我要搭餐。”岳北拿出一千元现金交押金。大姐一边收钱,一边说:“呵呵,还真土豪呀,带这么多现金,我可好久没收到现金了,我们一般用微信或支付宝收钱。你们城里人过来玩一般也不带现金了。”

“大姐过奖了,我只晓得用现金,不晓得耍微信和支付宝。”岳北故意说。他觉得这个离市区最远的居委会的确比原来变多了,变得他无法想象,变得他无法相信,完全颠覆了他的记忆。

岳北进房间后,和衣躺一会儿就睡着了,毕竟走了近十五公里路,还是感到了疲倦。六点时,房间的电话声把他叫醒,大姐喊他下去吃饭了。他以为会与大姐一家人围个桌子一起吃饭,如果跟他一家子吃饭,他也不会介意,正好可以从侧面多问些情况。他想。走到餐厅时,才发现给他单独炒的菜,有辣椒炒腊肉、油焖烟笋和炒南瓜花。大姐热情地对他说:“菜都是我们自己做的、种的,你放心吃。”

岳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已很多年晚餐不怎么吃主食了,如果不外出接待陪客应酬,晚餐在家只吃点蔬菜、水果。他一边吃,一边跟大姐聊天,他发现大姐真是一个健谈、热心的人。

“大姐,你是本地人吧?”

“是呀,我是1980年嫁到这里来的,三十多年了。”

“你们这里原来拖拉机多吧?有不有旧拖拉机卖?”岳北想从买旧拖拉机侧面入手,也想趁机看看原来曾想用它来结束自己性命的拖拉机是否还在。

“老板,你做古董生意的?”

“想收点旧货。”

“原来场部集体有很多拖拉机,不过分山到户后,原来集体的东西都卖光了。不过,有个人家里有一台,听说有很多人出高价买她的,一直不肯卖。”

“哪个呀?”

“萍姐。”

岳北听到“萍姐”两个字,身子一下坐直起来,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然后,急切地问:“什么名字?”

“好像叫刘萍吧,我们平时都喊她萍姐。她可是一个蛮造孽的人,我嫁过来时听人讲,她喜欢一个下放知青,让她婶娘去做媒,哪晓得那个知青又不喜欢她,她就强行跟他好,逼得那个知青开着场部的拖拉机到河里自杀。那个知青救上来后,就回城了。她父亲给她招郎了一个退伍军人。她跟退伍军人结婚后,一直不肯跟汉子同房,一直没生养。她汉子爱喝酒,喝完后就打她,把她打得死去活来的,但她总不还手。他汉子后来醉酒死了。之后,很多人给她做介绍,她都回绝了。她屋门口摆着那个拖拉机,听讲就是那个知青开着去河里自杀那台。你明天自己去问吧。不过,最近她好像得了偏头痛,一直躺在床上,他叔叔的孙女在照顾她。”

岳北听着听着,泪水不听话地滚了出来,他立即拿纸巾擦掉。

大姐发现后,以为菜太辣了,忙问他:“菜太辣了?”

岳北强忍着说:“还好,还好。”他又拿起筷子,想多吃几口,但再也没了食欲。他把筷子放下,对大姐说:“真是个造孽的人。你明天上午可以帮我去问一下吗?”听了大姐的介绍,他不敢直接面对,想让大姐先去探下口风。

大姐满口应承了下来,说:“明天一早就帮你去问。”

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岳北就醒了,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当年在晒北滩的日日夜夜,纷纷扰扰,一帧一帧地出现在眼前。同时,他又想象刘萍这四十年的生活和命运。蓦然间,湿了枕头。他不断地问自己,这次是来赎罪还是还债?是来拯救还是回报?他回答不出来,心里五味杂陈。他想打开手机,想看看一天了,会有谁打电话找他。现在是凌晨,也不用担心开机时谁会打进来。他起床从背包了拿出手机,靠在床头,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打开。自己对人家真有那么重要?他放下手机,又躺了下去。

七点半,他下楼吃早餐,看见大姐脸上已没了昨晚的笑容。大姐跟他说:“刚才去萍姐那里问了,她不卖,出再多的钱也不卖,她还说不是钱的问题。我也搞不清原因。”岳北很惊讶,病魔这么折磨,生活这么困苦,不卖钱治病、改善生活,留着那堆废铜烂铁干吗?昨天听大姐说以为是故事,今天验证应是事实。同时,他也在想自己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出现?难道就只是买卖关系?他觉得心里有点隐隐的痛。但他故作轻松地对大姐说:“没事,不卖也没关系。”

吃过早餐,他背着背包,假装出去观光。根据记忆,找到了刘萍家。他远远就看见了她家门口堆着四散的拖拉机,锈迹斑斑,四个轮胎像逝去的岁月东倒西歪地倒在一边。房子还是原来的水砖瓦屋,没有翻新过。一位不到十八岁的姑娘蹲在门口洗小菜。他走近姑娘问:“这是刘支书家吧?”姑娘用诧异的眼光打量他,说:“找刘支书?他早上天了。”

“不,不,我找刘萍。”岳北慌忙回答。

“你是我姑姑什么人?她还没起床。”

“请你告诉她,我叫岳北,她认得的。”

姑娘进屋过了好一会出来说:“姑姑说,她不认识你,让你走。”

岳北没想到刘萍会不记得他了,难道生病把脑子搞糊涂了?他不甘心,又对姑娘说:“请你告诉她,我是四十年前那个叫岳北的下放知青,她肯定能记得起来的。”

姑娘更加觉得奇怪,很不情愿地再进去。不到一分钟,姑娘就出来了,再次告诉他:“姑姑说,她真的不认识你,让你快点走。”

岳北终于明白了,应该是刘萍不愿见他。于是,他想从姑娘这里打开口子。他单刀直入地对姑娘说:“我见你姑姑,就是想买这废拖拉机。五十万,怎么样?”

“多少?”姑娘以为听错了,不相信地反问他。

岳北以为姑娘心动了,再次强调:“五十万。”

姑娘听后马上跑进屋里,好一阵才耷拉着脑袋出来,丧气地说:“姑姑不卖。”

岳北就跟姑娘小声商量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姑姑起床,等她起来了,你让我亲自跟她说,她一定会同意的。”姑娘点头同意。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刘萍起床了。姑娘告诉他:“姑姑起床了,她半躺着靠在床头。你进去不能太久,那样她会很疲惫、难受的。”

岳北朝她点了一下头,未经刘萍同意,随姑娘强行走进了她房间。还是四十年前那间房子。刘萍靠着床头半躺着,闭着眼睛。岳北一眼就看到了那对斜对称的美人痣,左眉心一个,右嘴角一个,尽管刘萍病怏怏的,可这两个美人痣依然有光。他快速走到刘萍的床头,对她说:“我是岳北,从长沙特意过来看你,没想到你病得这么严重,生活这么苦。”

刘萍听后很慌乱,马上又睡下,很快钻进了被窝,用被子盖住了头。

岳北站在床边继续说:“我现在有一家上市公司,有些能力来帮助你。我马上联系湘雅医院,把你接到那里去治疗。”岳北不停地说了十分钟。刘萍一直用被子捂住全身,但可以看到整条被子一直在不停地抖动。姑娘在旁听着,看到被子越抖越厉害了,就催促岳北赶快走。她对岳北说:“你走吧,不要打扰姑姑了。”岳北不愿走,木木地站在床边。这时,刘萍掀开了被子,把头露了出来,缓慢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岳北,嘴巴张了几下,欲言又止。岳北以为她同意了,往床边靠近了一点。刘萍终于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你走吧,出多少钱也不卖。”她说完又闭上眼睛,好像这句话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让她疲惫不堪。但岳北看到她眼角湿了,也许这是她藏了一辈子的痛。岳北还不死心,接着说:“那时,年少不懂事,太想离开这里,太想改变自己,做了出格的事情,现在心里全是愧疚。来之前,你的笑容老在我眼前、脑海里晃,也许是压在心底的愧疚太久造成的。”岳北话还未落音,刘萍突然激动起来,两只手不停扯被子,吃力地说:“不要说了,你走。我不需要你可怜。”姑娘见状,就上去用手按住她的两个太阳穴使劲揉,她才平静一些。岳北见她平静一些了,又接着说:“为了这次成行,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不来的话,它就像一个恶魔藏在心里,用刀在不停地划,用手不停地揪。”这时,刘萍睁大了双眼,满脸怒气地说:“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岳北见刘萍越来越激动了,就想先离开,等她慢慢想一下再说。于是,他说:“好吧,你先考虑一下。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上午,岳北去见刘萍。姑娘说:“你别来了,姑姑说了,不会再见你。”他就坐在门口等,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见到刘萍。

第三天,岳北依然没见着刘萍。

第四天晚上,岳北请了两个人趁夜强行把拖拉机搬到了知青点。同时,他又用小刀撬开了刘萍家的大门,把背包里的五十万现金放在了她卧室门口。

第五天,岳北从金岭林场汽修厂请来四个汽车修理师傅对拖拉机进行拼装,四个师傅折腾了三天,终于把拖拉机拼装好,并刷上了五颜六色的油漆,拖拉机翻新了,像极了变形金刚。杰作完成后,他大大地舒出一口气,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他抬头望向远处,阳明山葱葱郁郁,连绵起伏;金水河轻轻吟唱,微波涟漪;晒北滩寂静无声,安然悠闲。

第九天清晨,岳北带着知青点修复的初步想法,收拾行李准备回长沙,回去后拟聘请专业机构进行深化设计,到时再回晒北滩跟居委会沟通翻建方案。临走时,他再去知青点看看修复的拖拉机,跟它作一个短暂的告别。当他走到知青点时,惊呆了。刘萍穿一身红衣,正举着铁锤不分青红皂白猛敲,拖拉机已四分五裂,东倒西歪,笨拙的金属声好像吐血的呜咽,向群山乱撞,如被围困的野猪。逝去的日子能再组装、修复?膨胀的欲望可以救赎?刘萍像松脂火把不停地烈烈燃烧、晃动。太阳爬过了山岗,激情照射下来,把岳北的身影和唏嘘拉得老长。“岳老板,姑姑让你一定把这背包背走。”岳北不知姑娘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旁。他的影子在太阳光下不停地变化,最后变成一个很长很长的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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