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宋元丰官制后秘书省职官诗歌中的“茶”

2020-12-20 22:28
关键词:黄庭坚秘书文人

王 艳 军

(石家庄铁道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43)

宋初之秘书省有名无实,其职能被三馆秘阁取代。北宋元丰五年施行新官制,馆阁并入秘书省,秘书省作为国家图籍文献中心的职能恢复。不仅如此,秘书省还承继了宋初馆阁储养人才的功能。职官们在此编辑、校雠、考证图书文献,苏轼认为文人得以借此材成望重,“纳之于英俊相从之地,观之以世俗不见之书。非独使之业广而材成,抑将待其资深而望重。”[1](P1 370)因此,在这样的政治环境和文化氛围中,秘书省职官们具有一种优裕的心理状态。他们校书于秘书省中,与书、画、笔、墨等为伴;空暇之时,与茶、扇、香等为伴,尤其是茶。

茶在唐宋间广泛地进入到人们尤其是文人的生活之中,茶的清香,茶具的雅洁,茶陶冶心性的功能,喝茶时的清幽淡雅的氛围,所有这些都与文人的高洁品性相关联,茶被置于高雅的文化环境中,茶与琴棋书画一样为文人所喜爱。秘书省职官们也不例外,他们经常饮茶、品茶,或者以茶相赠,互通往来;或者以茶为媒,传情达意。他们创作了大量的“茶诗”,借此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情感,使得这些“茶诗”既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也渗透着高雅的书卷气息。

一、记录日常生活的载体

茶是宋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2](P62)宋代将茶与盐、铁一样专营,置茶法,在各地设置茶场,诸路置茶盐制置使,茶成为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宋史》记载:“在江南则宣、歙、江、池、饶、信、洪、抚、筠、袁十州,广德、兴国、临江、建昌、南康五军;两浙则杭、苏、明、越、婺、处、温、台、湖、常、衢、睦十二州;荆湖则江陵府、潭、澧、鼎、鄂、岳、归、峡七州、荆门军;福建则建、剑二州,岁如山场输租折税。有龙、凤、石乳、白乳之类十二等,以充岁贡及邦国之用。”[3](P4 477)因此,茶业的兴盛被看成是太平盛世的写照:“本朝之兴,岁修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延及于今,百废俱举,海内晏然,垂拱密勿,俱致无为。……世既累洽,人恬物熙,则常须而日用者因而厌饫狼籍。而天下之士厉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校箧笥之精,争鉴裁之妙,虽否士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清尚也!”[4](P229)

对于秘书省职官而言,茶是日常生活必需品,也是文人间日常交往的媒介。在他们的诗中经常出现的有建茶、双井等。如建茶,因为被定为皇家御用之物,又被称为“密云龙”“龙团凤饼”。宋代各种笔记中对此有详细的记载,如“建茶盛于江南,近岁制作尤精,龙凤团茶最为上品,一斤八饼。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运使,始造小团以充岁贡,一斤二十饼,所谓上品龙茶者也。仁宗尤所珍惜,虽宰臣未尝辄赐,惟郊礼致斋之夕,两府各四人,共赐一饼。宫人剪金为龙凤花,贴其上。八人分蓄之,以为奇玩,不敢自试;有嘉客,出而传玩。”[5](P59)而《铁围山丛谈》卷六则详细记载了其珍贵的原因,“建溪龙茶,始江南李氏,号‘北苑龙焙’者。‘龙焙’又号‘官焙’,始但有龙凤、大团二品而已。仁庙朝,伯父君谟名知茶,因进小龙团,为时珍贵,因有大团、小团之别。小龙团见于欧阳文忠公《归田录》,至神祖时即‘龙焙’,又时‘密云龙’。‘密云龙’者,其云纹细密,更精绝于小龙团也。”[6](P106)正因为稀少珍贵,所以最受文人推崇。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记载了一段轶事:“时黄、秦、晁、张皆子瞻门下士,子瞻待之厚,每来必命侍妾朝云取‘密云龙’,家人以此知之。一日,又命取‘密云龙’,家人谓是四学士,窥之,乃明略来谢也。”[7](P519)明略即廖正一,由“密云龙”可以看出苏轼对廖正一、四学士的器重欣赏。元祐二年,时任秘书省著作佐郎的黄庭坚作《满庭芳》:“北苑龙团,江南鹰爪,万里名动京关。碾轻罗细,琼蕊暖生烟。一种风流气味,如甘露不染尘凡。纤纤捧,冰瓷莹玉,金缕鹧鸪斑。相如方病酒,银瓶蟹眼,波怒涛翻,为扶起尊前,碎玉颓山。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8](P1 327)这首词的上阕写出了北苑龙团的珍贵,写出了茶的名望、气味。尤其是上阙写茶是“风流气味”“冰瓷莹玉”,而下阙描写饮酒则是“波怒涛翻”“碎玉颓山”,强烈的对比中显现出茶之高贵不凡。

再如双井茶出自江西。双井茶之闻名得益于欧阳修、黄庭坚等人的褒扬。欧阳修《双井茶》曰:“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茶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王侯家,一啜犹须三日夸。”[9](P141)欧阳修并在《归田录》中点评双井茶:“腊茶出于剑、建,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注为第一。自景祐已后,洪州双井白芽渐盛,近岁作尤精,囊以红纱,不过一二两,以常茶十数斤养之,用辟暑湿之气,其品远出日注上,遂为草茶第一。”[9](P226)黄庭坚也在《答陈季常书》中称赞双井茶:“双井前所选,乃家园第一。如公所论,不可解,窃意似南方士人观国尔。昔有南方一士人,初入都,见县巷燕支铺群婢,即叹息,以为燕赵之绝色;及其游界南北,真见妖丽之姝,遂复寻常尔。岂昔时所见长鹰爪者初至县巷者乎?今谩寄数两大爪,然其味乃不甚良也。”[8](P692)黄庭坚在秘书省任职期间写了《双井茶送子瞻》《以双井茶送孔常父》《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公择用前韵嘲戏双井》《又戏为双井解嘲》等诗篇歌咏双井茶。

秘书省文人常年与书为伴,作诗论文时的雅兴正好与饮茶时的风流气味、高雅气质相契合。如黄庭坚《以双井茶送孔常父》:“故持茗碗浇舌本,要听五经如贯珠。心知韵胜舌知胶,何似宝云与真如。”[8](P454)黄庭坚《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家山鹰爪是小草,敢与好赐云龙同。不嫌水厄幸来辱,寒泉汤鼎听松风,夜堂朱墨小灯笼。惜无纤纤来捧椀,惟倚新诗可传本。”[8](P484)读书乏累之时,饮茶还可以助人解困。如张耒诗:“谁降午睡魔,赐茗屠团龙”[10](P64)。而秦观诗写道:“故人早岁佩飞霞,故遣长须致茗芽。寒橐遽收诸品玉,午瓯初试一团花。着书懒复追鸿渐,辨水时能效易牙。从此道山春困少,黄书剩校两三家。”[11](P266)此诗是写老朋友李安上穿着仙人的衣饰风流旷逸,并且派人送来了名茶。贫寒的自己收下了这名玉般的茶,赶紧在午后浸泡,品味茶中的清香。著书时懒得再去追逐名利,品茶时能像易牙那样辨别水位。在秘书省能够品尝这样的美茶顿时没有了困乏,自己黄本校对也快完成了任务。再如秦观的《茶臼》:“灵室困亭午,松然明鼎窗。……茶仙赖君得,睡魔资尔降。”[11](P270)诗人正午时分在房间内十分困倦,这时煮茶的松木散发出的火光照亮了茶炉的鼎窗,睡魔被茶仙降服了。黄庭坚在秘书省任职期间也写了数首以茶解困的诗篇。元祐元年,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黄庭坚作《奉同六舅尚书咏茶碾煎烹三首》其三云:“乳粥琼糜雾脚回,色香味触映根来。睡魔有耳不及掩,直拂绳床过疾雷。”[8](P413)这首诗歌是说烹茶时香味弥漫,而且那烹茶时的声音如疾雷般闪过床头,让那睡魔都来不及掩耳,以夸张、拟人的手法写出了茶解困、促人清醒的神奇功效。有时正好相反,“北窗高枕鼾如雷,谁遣茶香挽梦回。绿叶玉瓯雪花乳,不妨也道八闽来。”[11](P270)元祐元年同为校书郎的黄庭坚与孔武仲皆在秘书省,黄庭坚写了《以双井茶送孔常父》:“校经同省并门居,无日不闻公读书。故持茗椀浇舌本,要听六经如贯珠。心知韵胜舌知腴,何似宝云与真如。汤饼作魔应午寝,慰公渴梦吞江湖。”[8](P454)“作魔”指睡魔,写饮茶之后反而催发了睡魔,使孔武仲午寝一梦足以游历五湖吞并江汉。

文人们可以以茶作为互赠之物。元祐二年,晁补之与张耒初入秘书省为正字,黄庭坚以茶、砚相赠并赋诗送之,晁补之作《初与文潜入馆鲁直贻诗并茶砚次韵》表示感谢:“洮州石贵双赵璧,汉水鸭头如此色。赠酬不鄙亦及我,刻画无盐誉倾国。月团聊试金井漪,排遣滞思无立锥。乘风良自兴不浅,愁报孟侯无好诗。”[12](P1 288)诗中的“月团”指的是龙团月凤饼,好茶与金井水相合之后,可以排遣诗人心中凝滞的神思。这是通过写茶的功用来表达对黄庭坚送茶的感谢。孔武仲也唱和黄庭坚之作,如《和黄鲁直送茶二首》其一:“喜君屡致云溪茗,值我正校琅函书。饮罢清风生肘腋,吟成碧海登明珠。谁能墦间享膏腴,只意林泉身自如。他年远别归贺监,乞取茶山比镜湖。”[13](P101)孔武仲的诗是说在我校书繁琐无聊之时,您送来了云溪茗茶。饮后顿觉清风扑面,诗思汹涌,如碧海明珠般的诗句连缀而出。后面接着由茶引申出诗人的志趣:身处京城的富贵之地,但我更在意的还是林泉之处。就像当年贺知章一样,把茶山比作镜湖,归隐于此。元祐元年,黄庭坚的舅父李常李公择把所获皇帝赏赐的北苑官茶转送给黄庭坚一部分,黄庭坚作《谢公择舅分赐茶三首》表示感谢:“外家新赐苍龙璧,北焙风烟天上来。明日蓬山破寒月,先甘和梦听春雷。”“文书满案惟生睡,梦里鸣鸠唤雨来。乞与降魔大圆镜,真成破柱作惊雷。”“细题叶字包青箬,割取丘郎春信来。拚洗一春汤饼睡,亦知清夜有蚊雷。”[14](P70)“外家新赐苍龙璧,北焙风烟天上来”二句写出了黄庭坚得到“苍龙”“北焙”这样的名茶之后欣喜高兴之情。在秘书省任职期间,黄庭坚还写了其他感谢别人送茶的诗作:《谢送碾壑源拣芽》《奉同公择作拣芽咏》《谢王炳之惠茶》《以小团龙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奉谢刘景文送团茶》《以双井茶送孔常父》《双井茶送子瞻》《谢人惠茶》等。

有时秘书省文人相聚,饮茶谈笑,欢乐无穷。元祐二年,时任秘书省著作佐郎的黄庭坚作《博士王扬休碾密云龙同事十三人饮之戏作》:“乱云苍璧小盘龙,贡包新样出元丰。王郎坦腹饭床东,大官分物来妇翁。棘围深锁武成宫,谈天进士雕虚空。鸣鸠欲雨唤雌雄,南岭北岭宫徵同。午窗欲眠视蒙蒙,喜君开包碾春风,注汤官焙香出笼。非君灌顶甘露椀,几为谈天乾舌本。”[14](P196)这首诗是说黄庭坚与秘书省同事王扬休、黄裳等13个人饮密云龙茶,欢聚畅饮,“非君灌顶甘露椀,几为谈天乾舌本”以诙谐的语句写出了13人高谈阔论,若非饮茶润色几干舌本的景象。黄裳的次韵之作也同样诙谐有趣:“密云晚出小团块,虽得一饼犹为丰。相对幽亭致清话,十三同事皆诗翁。”[12](P2 101)黄裳说像密云龙这样的名茶,能得到一小块就感到十分满足,而且饮此茶之后,人们谈兴浓厚。“十三同事皆诗翁”形容他们饮茶谈笑皆成诗人的欢闹场景。

有时文人们在饮茶中品茶、斗茶,同样是热闹非凡。元祐元年,李清臣送茶给时任校书郎的黄庭坚,黄庭坚以《谢送碾壑源拣芽》谢之,晁补之则次韵黄庭坚之作:“建安一水去两水,易较岂如泾与渭。右丞分送天上余,我试比方良有似。月团清润珍豢羊,葵花琐细胃与肠。可怜赋罢群玉晚,宁忆睡余双井香。大胜胶西苏太守,茶汤不美夸薄酒。”[12](P1 287)诗中的一水、两水是指文人斗茶,是说秘书省文人斗茶时难以轻易分胜负的热闹场景。

因此,秘书省文人的生活中,茶与诗书相伴,他们饮茶、品茶、斗茶,以茶会友,以茶交友,茶与他们的生活紧密相连,其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饮食的范畴,成为秘书省文人生活的特定写照。

二、远离政治、江湖情思的寄托

茶,产自于山间,来自于原野,诗人在描写茶的过程中赋予了茶以远离政治、冀望江湖之情思。

元祐元年九月苏轼迁翰林学士,元祐二年正月黄庭坚由校书郎迁著作佐郎。其时太后临朝,旧党执政,苏、黄二人在仕途上较为顺利。然而元祐二年黄庭坚作的《双井茶赠苏子瞻》中表达出了另外一种情调:“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玉堂喻指翰林院,黄庭坚诗歌前两联写在众人仰慕的翰林院,苏轼挥毫泼墨,风流潇洒。第三、四联则点出了黄庭坚送苏轼双井茶的主题。“云腴”语出《神仙传》,黄庭坚化用前人诗句,云腴代指双井茶,是以家乡江南的双井茶唤起苏轼的黄州梦,告诫他不要忘记当年的黄州之贬,不如远离朝堂,重起江湖之思。黄庭坚以送茶为名,忧虑苏轼之仕途,规劝他不如远离是非之地。黄庭坚的忧虑并非多余,也并非毫无根据。苏轼原本被视作旧党,哲宗即位后,高太后起用旧党,司马光尽废新法。人事方面,元祐元年六月甲寅,有人主张全面清理、打击新党人士,而在此背景下苏轼却在数月间连升数级,官至翰林学士,所以苏轼有着“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的战战兢兢之感。而且旧党内部也相互攻击,“哲宗即位,宣仁后垂帘同听政,群贤毕集于朝,专以忠厚不扰为治,和戎偃武,爱民重谷,庶几嘉祐之风矣。然虽贤者不免以类相从,故当时有洛党、川党、朔党之语。洛党者,以程正叔侍讲为领袖,朱光庭、贾易等为羽翼;川党者,以苏子瞻为领袖,吕陶等为羽翼;朔党者,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领袖,羽翼尤众。诸党相攻击而已。”[15](P78)元祐元年九月司马光去世,苏轼与程颐在礼法上的争论点燃了洛蜀党争的导火索,“颐在经筵,多用古礼,苏轼谓其不近人情,深嫉之,每加玩侮。方司马光卒先,百官方有庆礼,事毕欲往吊,颐不可,曰:‘子于是曰哭则不歌。’或曰:‘不言歇则不哭。’轼曰:‘此枉死市叔孙通制此礼也。’二人遂成嫌隙。”[16](P439)元祐元年十二月苏轼奉旨召试学士院,洛党朱光庭等人则借试题交相攻讦苏轼,“先生命题,问仁宗、神考之治,光庭遂密疏指摘,以为讥讽,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又从而和之,必欲论罪乃已。明年正月,有旨令执政召逐人面谕,尧俞等至都堂辩论纷然,执政不能屈,至争于帘前,久而不决,先生亦抗章自明,太皇太后察实无讥讽意,率而存之。”[17](P2 796)苏轼虽免予处罚,但这样的经历让他心生畏惧,接连请求外任。黄庭坚冷眼旁观,对“愤疾太深而无和平之气,攻诋已甚而无调复之方,同异生于爱憎,可否成于好恶”[17](P2 801)的做法极为不满。元祐元年黄庭坚写了《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乙宫壁二首》(其一):“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8](P425)这首诗采用比喻、拟人的手法,写出了元祐初政权更迭、党派斗争的混乱局面以及朝廷上见风使舵、明争暗斗的丑恶现象。在这种背景下,苏轼牵涉其中。所以黄庭坚作《双井茶赠苏子瞻》,实际上是以茶抒情,表达对苏轼的规劝之意。

黄庭坚在写《双井茶赠苏子瞻》之后,紧接着又写了《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閤门井不落第二,竟陵谷帘定误书。思公煮茗共汤鼎,蚯蚓窍生鱼眼珠。置身九州之上腴,争名燄中沃焚如。但恐次山胸垒块,终便酒舫石鱼湖。”诗中“争名燄中沃焚如”与“终便酒舫石鱼湖”对举,“争名燄中沃焚如”是说争名夺利犹如烈焰焚身,“终便酒舫石鱼湖”是说“东坡无争名之病,不用饮茶,而胸中磊块正须以酒浇之耳”[14](P140),同样也是在对比中希望苏轼远离险恶的官场。

苏轼在接到黄庭坚的双井茶后作《黄鲁直以诗馈双井次韵为谢》回谢:“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18](P1 382)苏轼这首诗歌的首联是说双井茶珍贵奇异,欧阳修都加以称赞。次联则是通过磨好之后不敢付与僮仆的描写,表达对黄庭坚送茶给自己的感激,珍惜黄庭坚送茶背后的情谊。后半部分则是说自己体弱有病,欲归东南,游宿太湖,这是苏轼对黄庭坚规劝自己的回应。同时苏轼还写了《次韵黄鲁直赤目》:“诵诗得非子夏学,紬史正作丘明书。天公戏人亦薄相,略遣幻翳生明珠。赖君年来屏鲜腴,百千灯光同一如。书成自写蝇头表,端就君王觅镜湖。”[18](P1 383)苏轼是以贺知章的故事表达自己的江湖情思。后来苏轼在三次上章请求外郡之后,终于在元祐四年三月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远离了政治斗争纷杂的都城。可以说,黄庭坚送茶,意在以茶传情、以茶喻人,苏轼同样以茶回应,以茶言情。黄庭坚与苏轼都将茶与江湖情思、政治感慨融合到一起,从而使茶具有了深刻的文化内涵。

三、雅致风流、高洁品性的象征

茶不仅是文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一种风流气味,如甘露,不染尘凡”(黄庭坚《满庭芳》)的高雅之气,还使茶成为文人精神情感的象征。以茶喻人,以茶传情,文人们的闲适快乐、忧郁悲愁甚至政治感慨都可以借茶表现出来,在文人笔中,茶寄寓了文人太多的情感意蕴。

《侯鲭录》记载:“东坡与司马温公论茶墨,温公曰:‘茶与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予曰:‘二物之质诚然,然亦有同者。’公曰:‘谓何?’予曰:‘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性同也。譬如贤士君子,妍丑黔皙之不同,其德操韫藏,实无以异。’公笑以为是。”[19](P118)这段材料中,司马光着重从颜色、轻重、新旧等外在形态方面区分茶、墨,而赵令畤以香、坚为例着重从德操等内在品性方面论述茶、墨的相同之处。由此可见,茶在文人士大夫眼中,相较于其实际功用,更看重其怡养性情、寄寓人格的精神价值。

茶由于“彼美制作妙,俗物难与双”[11](P270)的高雅风流之味为文人所推崇,茶被视为高洁品性的象征。如秦观《茶》:“茶实嘉木英,其香乃天育。芳不愧杜蘅,清堪掩椒菊。上客集堂葵,圆月探奁盝。玉鼎注漫流,金碾响丈竹。侵寻发美鬯,猗狔生乳粟。经时不销歇,衣袂带纷郁。幸蒙巾笥藏,苦厌龙兰续。愿君斥异类,使我全芬馥。”[11](P270)“嘉木”语出陆羽《茶经》,所以茶有“嘉木英”这样的雅号,茶的香气是自然孕育形成的。茶的香气不比杜衡差,茶的清雅比椒和菊还要令人向往。客人们在厅堂之上,从精致的盒子中取出珍贵的团茶。精致的鼎注满茶汤,把团茶碾成粉末的声音如同爆竹那样清脆。不久散发出迷人的茶香,即使那茶沫也婀娜多姿。饮茶时浑身上下连同衣襟都散发着清香。诗歌最后两句是说茶具有天然的清香,如果加入香料,反而冲淡了自身的香味,因此要驱除杂类,保持自我之真香。关于此诗的创作年代,《淮海集笺注》并未标明,而《秦观集编年校注》则归入元祐年间。元祐年间,秦观因苏轼、范纯仁等荐先后被授予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秘书省正字,却因贾易等人联章累诋而罢,仕途蹉跎,后虽得官,秦观对贾易等人因党派之异而“日夜汹汹,作为无当之根、眩惑诬罔之计”[11](P367)的做法极为不满。“愿君斥异类,使我全芬馥”表面是说茶要排除其他香料来保持自己的清香,实际上也是秦观在面对党派倾轧时保持自我品性的书写。秦观这首诗通篇写茶,以茶比喻自己的高洁人格。

同样的手法也体现在晁补之的《鲁直复以诗送茶云愿君饮此勿饮酒次韵》一诗之中。元祐元年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黄庭坚以团龙茶,并以诗《以小团龙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赠予时任秘书省正字的晁补之:“我持玄圭与苍璧,以暗投人渠不识。城南穷巷有佳人,不索宾郎常晏食。赤铜茗椀雨斑斑,银粟翻光解破颜。上有龙文下棋局,探囊赠君诺已宿。此物已是元丰春,先皇圣功调玉烛。晁子胸中开典礼,平生自期莘与渭。故用浇君磊隗胸,莫令鬓毛雪相似。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鸡苏胡麻留渴羌,不应乱我官焙香。肥如瓠壶鼻雷吼,幸君饮此勿饮酒。”[14](P49)晁补之以《鲁直复以诗送茶云愿君饮此勿饮酒次韵》致谢:“相茶真似石韫璧,至精那可皮肤识。溪芽不给万口须,往往山毛俱入食。云龙正用饷近班,乞与麤官诚腼颜。崇朝一碗坐官局,申旦形清不成宿。平生乐此臭味同,故人贻我情相烛。黄侯发轫日千里,天育收驹自沠渭。车声出鼎细九盘,如此佳句谁能似。遣试齐民蟹眼汤,扶起醉头湔腐肠。颇类它时玉川子,破鼻竹林风送香。吾侪幽事动不朽,但读离骚可无酒。”[12](P1 287)黄、晁二人的诗作皆从茶落笔,都暗含着对对方人品的称赞。黄庭坚在诗中以“城南穷巷有佳人,不索宾郎常晏食”和“晁子胸中开典礼,平生自期莘与渭”来称赞晁补之的品性和才学。诗中写茶的名句是“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是以羊肠小路上的车轮之声来形容茶汤翻滚时的声音,比喻巧妙贴切。晁补之诗中“车声出鼎细九盘,如此佳句谁能似”两句回应黄庭坚,是晁补之称赞黄庭坚以羊肠小路上车轮之声来形容煮茶声的奇特想象力,出人意料,奇警而又贴切,这样奇崛的风格非常人所及。同时晁补之还将茶与人的品性联系起来,认为这样的奇崛之句实际上也是黄庭坚桀骜倔强人格的写照。所以晁补之诗歌两句“吾侪幽事动不朽,但读离骚可无酒”,是说黄、晁二人正是有了这样的品性,才能够在读《离骚》时品尝可以取代酒的有着高雅情趣的茶,茶在诗中成了人格品性的象征。

“从来佳茗似佳人”(苏轼《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在文人眼中,茶始终与人的品质、气味紧密相连。宋代秘书省职官由于其职位的清要、心态的优裕,日常工作、生活中经常与茶为伴,他们在饮茶品茗之时,不仅注重茶的自然之本性,享受工作生活中的乐趣,也能够将茶与自己的人生感受、高洁的品性、政治的感慨相融合,使得饮茶这一普通的饮食行为上升为一种高雅的可言志、可传情、可喻人的文化活动。宋代秘书省职官在诗歌中对茶的相关题材的描写,多样而深刻,不仅使宋诗的题材范围更加广阔,也更加贴近日常生活,成为文人情感表达的重要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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