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面容

2020-12-23 11:27徐蓉
读者 2021年2期
关键词:胡兰成容貌钱锺书

徐蓉

當作家的爱人,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有谁会比作家更加仔细地端详爱人的面貌并将其诉诸笔端呢?

杨绛笔下的钱锺书先生“双眼皮很深很美,眉目蔚然深秀”。连我这样的普通读者,读了也不觉怦然心动。

钱锺书对杨绛先生的容貌也不吝赞美,一首《赠绛》:“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做羹汤。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对自己的爱人有怜惜,有欣赏,真是让人羡慕。

可到了冷静客观的作家笔下,有时候情况就会变得复杂。

张爱玲在以自己与胡兰成为原型的《小团圆》里描写九莉初见邵之雍,九莉喜欢邵之雍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钻石耳坠一样。邵之雍自嘲说,那是一双“三角眼”。

看胡兰成的照片,眼睛倒确实是三角形。

在九莉眼里,邵之雍曾经像是六朝的佛像,她“最喜他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在爱情开始慢慢败坏之后,九莉发现,“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最坏的时候,“九莉知道是说她一毛不拔,只当听不出来。指桑骂槐,像乡下女人的诅咒。在他正面的面貌里探头探脑的泼妇终于出现了”。

作家的眼睛会是多么犀利,他要将爱人解剖到何种程度方肯罢休?当爱消逝,美也不再附存。张爱玲本人对美很是介意。她的书中常常在卷首放有自己的照片,她也曾多次描写自己拍照的经历,显得十分慎重。

可在别人眼中,张爱玲并不美。杨绛先生与钟叔河先生的私人信件中提到,夏志清很看重张爱玲,但是他后来对钱锺书说,在美国初见张爱玲,吓了一跳,“她举止不自然,相貌又可怕。现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样美了(从照片可证)”。

杨绛先生的品位与张爱玲并不一致,所以她们完全有可能并不惺惺相惜。可对读者而言,谁又会真正在乎作家的相貌呢?作家们很可以不在容貌上一较高下。

杜拉斯在《情人》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我很怀疑,这世间真的有人当着杜拉斯的面,说过这样长一段深情款款的话吗?再想一想,很可以不用质疑。当这一段话在小说中发生时,它其实就已经真实发生了。爱人的面容在我们眼中可以显得那么美,主要是因为我们心存爱慕,爱慕包含着欣赏和怜惜。这样的欣赏与怜惜,发生在世间固然让人歆羡,但若只能留存在文字中,也足以让人聊作安慰。

(海 蓉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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