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些地方（组诗）

张乎

一生中，你可能会经历这样一些地方

有神灵存在，在山谷的溪涧

在流水声中，它安坐，弹琴

停留在山顶的白云，是神灵的祭坛

它刚刚离去，这些是你看不见的

你看见的是绿荫笼罩下的黃泥小屋

炊烟在林中慵懒起身，慢慢往天上

走，像拖延着不肯离家的孩子

你看见黄狗卧在危崖上，守护着

自己的国土，不理睬陌生人

它们没有名字，就像狮子也没有名字

有时你会发现，你随着携带着的神灵

也出生在这儿。你在林中坐一坐

叹一口气离开，你的神灵却留了下来

剥蚕豆的老人

唯一的一次，我觉得他像我的父亲

是他勾着头，剥蚕豆

他穿着解放鞋，鞋边沾着泥土

当他直起腰，后脑勺上的白发

蹭着旧衬衫的衣领

唉，多年前，我并不知道这就是

幸福。父亲离去已久

我欠他的债，却愈来愈多

城南公园的道情艺人雕塑

落日到不了城南公园 就像

喧闹的人声惊动不了你

你面孔黧黑 眼神阴郁

长布衫似铁铸 它就是铁铸的

连同灰色的道情筒 连同渐渐悲凉的年岁

那些温暖河谷里吹来的风

意外地冰冷 我站在一边

听这个孤独的人 一遍一遍地唱道情

拖着长腔 像哭泣着

讲自己的故事

我被无处不在的哀怨包围着

仿佛乌黑的铁块 已慢慢裹住我的身体

我成为一尊不能移动的雕像

临水的那一段 行人脚步匆匆 没有人停留

年初四

女儿打来电话：要贮存白菜

要像年老的母亲，贮存剩余的日子

要用健康，昭示你的胃

白菜是无辜的，它的白和丰满

正是人对疫病的提醒

在沸水中，白菜翻滚、疼痛

电视上，无数戴着白口罩的人翻滚、疼痛

没有人能跳过这些日子，把书

翻到结尾。我们还要就着白菜

一口一口咽下初五、初六、初七……

直到饱胀的胃痉挛

直到没有灰尘的日子

水落石出

空位置

上班途中，见一群小学生在等公交车

胖胖的女老师喊：一号、二号

各有一个嚼着早餐的孩子站出来

她又喊，三号，三号

三号是谁，三号去哪儿了？

一个理着平头的小男孩说

我是四号。这时，他们都把目光

转向我

这让我有点紧张，我承认

牡丹

牡丹长在苦竹坑的黄泥墙角

一大丛杂草包围着它

在瓦砾、破罐子间，开着硕大的

粉红色的花，像落难的公主

藏身于贫民窟。需要拨开杂草

它的美丽才能全部显现

我们坐在门前的树荫里闲聊

谈今年的收成

看年老的奶奶，把圆桶似的杜仲皮

在空地上排成一行

然后就谈到牡丹，她说，两三年的

牡丹花，要整棵挖掉，取它的根

剥皮晒干，就是名叫丹皮的中药

可以卖给药厂

至于牡丹花，谁也没说它去了哪里

偏僻的苦竹坑，除了牡丹花的清香

还有漫山遍野的楝花

发着淡淡的苦味

月光下

月光下，虫声热闹，鸟声荒芜

月光下，寒气轻，露水重

月光下有人醉生梦死，有人

撒网捕鱼

月光下狐狸从洞中探出头

月光下白鹭变成栖息的仙女

月光下江河已不是旧江河

月光是你的国王

它只有一个江边散步的臣民

水声呜咽，这长长的婺江

也只剩下跳动着月光的一小段

失眠书

黑暗中想以后的事，是不对的

那只会让失眠加倍

应该想想以前的事

想一想，就觉得失败极了，没意思

极了

万念俱灰，心如死囚

这样就能，很快地睡着

中年人

我看见他在亮光里走

我看见他从体内迸射出的光辉

白色茅草像一位洁净的贞女

黄色野菊花

在炫目的光线里纷纷矮下身子

他走得越远身影愈加清晰

我看见时光像神的手在引领

他向光亮处一直走

一直走

一直走到越来越年轻的岁月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