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纪游诗之叙事

2020-12-23 11:27刘蓉蓉
美与时代·下 2020年6期
关键词:元代叙事

摘  要:元代纪游诗出现理论的自觉,明确区分了纪行诗与纪游诗,杨维桢将纪行诗定义为“行役之诗”,认为这类诗创作于《北风》《黍离》之时,表现伤今思古的悲戚之情;纪游诗则是“寻奇拾胜”之诗,创作于太平无事之时,表现适意任情之趣。以此意涵为中心,元人诗歌呈现出独特的叙事特色。

关键词:元代;纪游;纪行;叙事

一、纪游诗的概念及范围

若追溯纪游诗的渊源,从广义上来说,凡是以自然山水为描摹对象,或者记录诗人外出,对广阔的外在空间进行动态的、历时记叙的诗歌,都可视作是纪游诗的前身。但是,以上述标准为界限,具有某种混淆性,以至学界常把纪游诗与纪行诗混为一谈。事实上,纪游与纪行这两种相似题材的诗歌,应有较为明晰的界限。

首先,“行”的内涵主要是羁旅行役,不论是路程还是时间,都较为长久。“游”的内涵是游览、游玩,诗人描摹的对象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具体的某处地点。其次,从情感色彩来说,纪行诗常会夹杂诗人对国家、历史、社会的感慨,叠加沉重的情感;而纪游诗则针对游览的对象,或者游玩这件事情本身,注入纯粹的审美观照,感情色彩较为轻松。

从创作自觉的角度来看,纪游诗成为一种独立的题材,当从宋代开始。在宋之前,没有诗人直接把“纪游”二字写入诗题。宋代诗人以“某某纪游”为诗题,是其对“游”这一行为叙事自觉的开始。元代诗人创作纪游诗的叙事意识更进一步,主要体现在从个体叙事走向集体叙事:即元代诗人会特意寻友结伴游览某处胜景,游而赋诗,再结而成集,并请人作序或跋以叙其本事。如陈基作《白羊山纪游诗序》,黄作《石台纪游诗序》,吴师道作《游西山诗序》等,其中吴师道在《游西山诗序》中说诗人们“既归,各赋诗以纪实”[1],明确指出了诗人们叙事纪实的创作目的。如此强烈的“集体叙事”倾向,是前代所未见的现象。

除此之外,元代诗人更可贵的是对纪游诗理论自觉的论述。元末诗人杨维桢曾在《云间纪游诗序》一文中论述纪行诗与纪游诗的区别:

诗者,为纪行而作者乎?曰:有。“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此民之行役,遭罹乱世,相携而去之作也。《黍离》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此大夫行役,过故都宫室,彷徨而不忍去之作也。后世大夫士行纪之什,则亦昉乎是。幸而出乎太平无事之时,则为登山临水、寻奇拾胜之诗。不幸而出于四方多事,豺虎纵横之时,则为伤今思古、险阻艰难之作。《北风》、《黍离》,代不乏已。钱唐莫君景行自壮年弃仕,泊然为林下人。然好游而工诗不已。云间有游。所历名山巨川、前贤之宫、隐士之庐,名胜轩亭之所,一一纪之以诗。盖非《北风》、《黍离》之时,则非北风、黍离之诗。固依约时之治乱以为情之惨舒者也。[2]

杨维桢将纪行诗定义为“行役之诗”,这类诗创作于《北风》《黍离》之时,表现伤今思古的悲戚之情;纪游诗则是“寻奇拾胜”之诗,创作于太平无事之时,表现适意任情之趣。两种题材的主要差异点在于其审美情趣不同。

本文研究所选取的元代纪游诗,有“从其狭”与“从其宽”两个向度。“从其狭”,即选取有明确纪游意识的诗歌,如,在诗题中明确体现出“纪游”主题之诗歌;“从其宽”,即是把“和韵”“次韵”纪游之诗也纳入研究对象的范围内。纪游诗是诗人亲身游离某处景观后,根据所见所感而作,但是为其“和韵”或“次韵”的诗人,却未必有亲临现场的经验。古代文人或基于友情互相唱和,或出于对早前时代诗人的仰慕之情,唱和其诗,皆是常见的文学现象。对于这种创作者未亲临现场、通过想象完成的作品,有学界学者提出“卧游”的概念描述:“把自己想象所见用文字描绘出来、有情景细节的作品,适合称之为‘卧游文学。”[3]

“卧游”文学的现象在元代纪游诗中亦多有展现,试举一例:自元代至大年间到至顺年间(1308-1333),诗人黄、吴师道、叶谨翁、张枢、释无一等五人,先后几次游浙江金华北山,游必有诗作。后来五人选诗装潢成卷,请诗人柳贯次韵,增于卷轴,柳贯之诗题曰:《草堂琳藏主得往年黄晋卿、吴正传、张子长北山纪游八诗,装演成卷,要予继作,因追叙旧游为次其韵,增诸卷轴》。可见,游北山的五人中,柳贯并没有在列,柳贯却也次韵而作诗,柳贯诗作的内容,即是根据共游北山的五位诗人的诗歌描绘的景象想象出来的。柳贯虽未亲临,但是却在想象中完成了同游,他们叙事所指向的对象是相同的。所以,我们要研究元代纪游诗的叙事艺术,无须介意纪游诗的“次韵”及“和韵”之作者是否曾真正同游,不妨一并纳入到研究对象中。

二、元代纪游诗之叙事特点

(一)现实中的山水。纪游诗之特点在“游”,其审美特质是注入诗人在精神上与山水互动的独特体验,这种体验是诗人主观世界与客观山水的“冥合”。当诗人完全沉浸在与山水的“冥合”感中,其叙事的方式是以个人体验,如听觉、触觉、空间感等,即诗人的“内视”视角的变化来完成叙事;与之相对的,是诗人的“外视”视角,即用明确的客观叙事口吻,向潜在的读者叙述游玩所历。在同一篇纪游诗中,两种叙事视角常常交替出现。

元代诗人黄,有丰富的游历经历,并留下数量颇丰的纪游诗,其中《金华山赠同游者三十韵》[4]203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首先,该诗的叙述视角是高度聚焦的,诗人几乎没有跳脱景点之外,去抒发人生感慨,游玩体验本身就是诗人审美表达的最终目的。诗人探访的最终目的地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地点,其间辗转感受了多重变换的行进体验。首先,从第1韵至第7韵,是诗人游玩历程的第一阶段,即进入险境之前,较为平坦的路途。在这一阶段,诗人用视觉与听觉感受的交替重叠变化,来表现沿途景色的婉转多姿:在第2韵与第3韵,诗人分别用听觉和视觉来标识自己的位置移动:流水的声音逐渐远去、山的位置逐渐来到眼前;横向的侧峰变成山岭,高峻的山崖变成平原。从第7韵到第12韵,是诗人游玩历程的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诗人用触觉与视觉的冲击表现沿途的逼仄与奇特:洞穴狭小,路径低湿,只能匍匐膝行;洞中各种各样怪诞的样貌,无法一一用语言形容。第12韵到第15韵,诗人又转入了第三阶段。在这一阶段中,诗人视覺的体验从之前的平行转为垂直,进而又变视觉盲区:通过绳索下坠到山谷,往下看是深不可测之地,地上的植被都看不清,只能听到风水声,靠火把照明前行。第16至19韵,诗人又转入第四阶段的叙述:从山洞纵身而跃到山顶,穿过丛生的杂草,经过仅容一只脚的小道,旁边没有任何护身的保障。从第20至26韵,诗人又转而进入新的境地,经历了视觉与心理的强烈冲击:经过一位老翁的指引,又进入一处山谷,在其中经历了视觉体验的“闭星日、无朝昏”,心理体验的“摇心魂”,最终走出来看到了漫天的星空,稽首感谢天地。第27与28韵,描写又经历了一番波折,终于回到坦途。

这首纪游诗,亦是一首非常详实的叙事诗,贯穿全诗的骨架是“游”的主题,其中的血肉是诗人对景色栩栩如生的描述,以及诗人的个人体验,形成“主线清晰,情景双融”的叙事特色。诗人在诗中着重对所见景色进行如实的描绘,试图把它们一一进行具象化的呈现;并在行踪中结合诗人当下的实际体会,不论是诗人的感官体验还是心理体验,都与当时的所见紧紧扣在一起,使得路途的艰辛不仅可见,更加可感。

(二)想象中的山水。诗人根据亲身的游历体验,所作的纪游诗,是“亲临”的文学创作。然而广泛存在于中国文学中的,还有一种诗人未亲临地点,通过想象中的游历所创作的纪游诗,即前述之“卧游”诗。这种现象在元代纪游诗中也广泛存在。兹以黄《北山纪游》及其唱和诗为例。

黄常与吴师道、叶谨翁、张枢、释无一等人游北山,作纪游组诗八首,并引得未曾同游的诗人朋友,如柳贯、胡助等人相唱和。

黄原诗:

金华北山纪游[4]237

灵源

偶为山中游,远过云关宿。苍灯闪初夜,雨气蒸深屋。时闻清梵音,窈眇松林曲。

草堂

迢迢上方界,水水翳清景。山深不可留,日暮衣裳冷。凄其怀昔游,百岁嗟俄顷。

三洞

仙山高不极,万古积苍翠。清兴薄暮移,遗迹洞天秘。岩阿春寂寥,群仙勿予迟。

鹿田

披榛度空荒,突兀崖寺古。幽花杂红白,老屋亚云雨。前石径微,咫尺不得取。

宝峰

下山复上山,蹑行沮洳。宿云冒长岭,旭日映高树。山僧亦何为,独向城去。

潜岳

潘公事古人,陈迹丘壑。草生春昼长,鸟啼岩花落。神交千载上,未敢付冥漠。

山桥

行行指木末,路逐飞云上。时登巨石,共听春泉响。寻源竟莫穷,即事成幽赏。

宝石

暮投招提境,明发首归路。举头望山椒,遥认经行处。重重岩壑间,苍然正烟雾。

胡助《和黄晋卿北山纪游八首》[4]20:

灵源

山中念昔游,曾借僧房宿。灵濑洗幽耳,孤灯悬佛屋。晨兴访隐者,杖履沿涧曲。

草堂

上方极清邃,人世有此景。水木围燕坐,然吟骨冷。谷云窈深,何止三万顷。

三洞

洞府县珠泉,山木舞蛟翠。游屐印苍苔,来往窥神秘。凡骨谅难仙,山中空久迟。

鹿田

云深山寺幽,树石尽苍古。行行穿蒙密,衣滴松上雨。俗驾宁少留,清景忌多取。

宝峰

春阴雨时作,山险多沮洳。鱼游一泓泉,藤络千年树。偶此会禅心,坐久不能去。

潜岳

蕙帐生春寒,幽栖擅云壑。岩阿有长松,时见晴雪落。怀古心郁纡,清风散寥漠。

山桥

书堂翳荒榛,石磴攀萝上。阴崖少行踪,空谷闻樵响。勿谓古人远,千载有司赏。

宝石

北山夜来雨,春泉流满路。招提水石会,忆我曾游处。老衲不出山,长年卧云雾。

黄原诗为传统意义的纪游诗,胡助所唱和的诗歌属于“卧游”性质的纪游诗。胡翰曾在《北山纪游总录跋》中说:“山川能说,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余闻诸古,而于此卷见之矣。自至正庚戌以来,卷中作者由侍讲黄公倡之,而司理叶公、吏部吴公、长史张公继之。又其后而待制柳公、太常胡公、立夫吴公之诗附焉。”[5]可見从北山之游到游而赋诗,皆是黄所倡导,胡助此诗为结集后创作。

黄作诗叙述个人所历,胡助则根据黄的叙述,运用丰富的想象,将自己代入黄,作为第一叙述者的角色,形成第二次叙述。二次叙述的特点有以下两点:

(一)合理推动故事情节。以《灵源》诗为例,灵源是位于浙江金华的一座寺庙,黄原诗以灵源为题,记述当天夜宿灵源庙之事。黄原诗体现出的事象有:山中游、住宿、苍灯、雨气、深屋、梵音、松林。这些要素连缀起来,构成了黄当时经历的完整画面。胡助并未真正与黄同游,他的“卧游”切入点是黄的诗歌文本,他需要进入文本构成的意境,以黄的视角去重新体验在灵源庙的情境。因此,他所写的和诗用“念昔游”“曾借宿”“灵濑”“孤灯”“佛屋”等事象对黄诗中的事境进行重述,而最后一句“晨兴访隐者,杖履沿涧曲”则是对黄原故事的拓展叙述。从胡助的和诗中可以看出,他在创作的过程中不仅回和黄的诗韵,也紧紧扣住第一叙述者黄的精神世界、心理活动。胡助借用第一叙述者的视角,再次回到故事现场,通过想象达到与黄的精神契合,进而把故事情节向前推展,讲述黄所没有讲出的故事:黄的故事止于听梵音回荡在松林,胡助的故事推展到去林间寻访隐者。这种想象并非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而是在原诗合理的叙事结构上,再做出合理的延伸。

(二)叙事主体的双重性。在“卧游”中完成的纪游诗,叙述主体是唱和者(第二叙述者),并非事件的亲历者(第一叙述者)。所以,从叙事策略来看,唱和之纪游诗作者,需要让自己假装成为“当事人”立场,进而再创作出作品。在这种情况下,唱和之纪游诗作者实质上是事件的第二叙述者,诗歌中暗含另一层叙事主体:即事件的真实经历者,被唱和的纪游诗作者。原诗作者是亲临现场体验的第一叙述者,唱和者作为第二叙述者,通过想象把视角聚焦于原诗现场,虚化自我,融入第一叙述者的思想世界,与第一叙述者站在同一基点去叙述同一故事。因此,我们就很难分清楚唱和诗的叙事视角究竟是诗人本人的视角,还是第一叙述者的视角,抑或是两者夹杂。

总之,元代纪游诗有更纯粹的“纪游”审美特质,元代诗人从创作的自觉和理论的自觉两个方面,把纪游诗的发展进一步向前推动。

参考文献:

[1]吴师道.游西山诗序(《全元文》卷一七五)[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99.

[2]杨维桢.云间纪游诗序(《全元文》卷一三)[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247—248.

[3]叶国良.中国文学中的卧游——想像中的山水[J].政大中文学报,2010(6):117—194.

[4]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二十八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胡翰.北山纪游总录跋(《全元文》卷一五六五)[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217.

作者简介:刘蓉蓉,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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