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学

2020-12-28 04:34季羡林
知识窗 2020年12期
关键词:导言博士论文文采

季羡林

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学,我还要学现在学的这一套。

没有什么堂皇的理由。我只不过觉得,我走过的这一条道路,对己,对人,都还有点好处而已。我搞的这一套东西,对普通人来说,简直像天书,似乎无济于国计民生。然而,世界上所有科技先进的国家,都有对梵文、巴利文及佛教经典的研究,而且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这一套冷僻的东西与先进的科学技术之间,真的似乎有某种联系。

我的大学生活是比较长的:在中国念了四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又念了五年,才获得学位。

如果想让我谈一谈在上大学期间收获最大的是什么,那是不困难的。在德国学习期间有两件事情让我毕生难忘,这两件事都与我的博士论文有关。

我想有必要在这里先谈一谈在德国与博士论文有关的制度。当我在德国学习的时候,德国并没有规定学习的年限。只要你有钱,你可以无限期地学习下去。在德国有一个词是别的国家没有的,这就是“永恒的大学生”。

写博士论文也有一个形式上简单而实则极其严格的过程,一切决定于教授。在德国大学里,学术问题是教授说了算。德国大学没有入学考试,只要高中毕业,就可以进入任何大学。德国学生往往是先入几个大学,过了一段时间以后,自己认为某个大学、某个教授,对自己最适合,才安定下来。

在一个大学,跟某一位教授学习,要先听教授的课,然后参加他的研讨班,最后教授认为你“孺子可教”,才会给你一个博士论文题目。再经过几年的努力,搜集资料,写出论文提纲,经教授过目。论文写成的年限没有规定,至少也要三四年,长则漫无限制。所有这一切都决定于教授,院长、校长无权过问。写论文,他们强调一个“新”字,没有新见解,就不必写文章。见解不论大小,唯新是图。论文题目不怕小,就怕不新。我个人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只有这样,学术才能“日日新”,才能有进步。否则满篇陈言,东抄西抄,饾饤拼凑,尽是冷饭,虽洋洋数十甚至数百万言,除了浪费纸张,浪费读者的精力以外,还能有什么效益呢?

我拿到博士论文题目的过程,基本上也是这样。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搜集资料,写成卡片,又到处搜寻相关图书,翻阅书籍和杂志,大约看了总有一百多种书刊。然后,我整理资料,使之条理化、系统化,写出提纲,最后写成文章。

我在心里琢磨:怎样才能向教授露一手呢?我觉得,那几千张卡片,虽然抄写时好像蜜蜂采蜜,极为辛苦,却是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文采,或者无法表现文采。于是,我想在论文一开始就写上一篇导言,这既能炫学,又能表现文采,真是一举两得的绝妙主意。我费了很长的时间,写成一篇相当长的导言。我自我感觉良好,心里美滋滋的,认为教授一定会大为欣赏,说不定还会夸上几句。我先把导言送给教授看,回家做着美妙的梦。我等呀等,终于等到教授要见我,我怀着走上领奖台的心情,见到了教授,却使我大吃一惊。教授在我的导言前面画上了一个前括号,在最后画上了一个后括号,笑着对我说:“这篇导言统统不要!你这里面全是华而不实的空话,别人要攻击你,到处都是暴露点,一点防御也没有!”对我来说,这真如晴天霹雳。但是经过反思,我深深地感觉到,教授这一棍打得好,我毕生受用不尽。

第二件事情是,论文完成以后,口试接着通过,学位拿到了手。论文需要从头到尾认真核对,不但要核对从卡片上抄入论文的篇、章、字、句,而且要核对所有引用过的书籍、报刊。要知道,在三年内,我从大学图书馆,甚至从柏林的普鲁士图书馆,借过大量的书籍和报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当时我就感到十分烦腻,现在再在短期内,把这样多的书籍重新借上一遍,心里要多腻味就多腻味。然而,教授的教导不能不遵行,只有硬着头皮,耐着性子,一本一本地借,一本一本地查,把论文中引用的大量出处重新核对一遍,不让它出现任何一点错误。

后来我发现,德国学者写好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在读校样的时候,都是用这种办法来一一仔细核对。一个研究室里的人,往往都要參加看校样的工作,每人一份校样,也可以协议分工。他们是以集体的力量,来保证不出错误。德国书中错误之少,是举世闻名的。读过校样的人都知道,能做到这一步,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我上了九年大学,在德国学习时,我自己认为收获最大的就是以上两点。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卑之无甚高论,我不去争辩。我现在已年届耄耋,如果年轻的学人不弃老朽,问我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讲,我最想讲的就是这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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