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聒噪

2020-12-31 07:23肖建国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莲子表哥

他刑满释放,来到陌生的城市,寻找当年告他强奸罪的那个女人。相比于报仇,他更想弄清楚她为什么要撒谎?执念既起,一切便趋向失控,曾经无辜的受害者散播了更大的恶。法师劝说:半生了了,不宜聒噪。但邪恶如何了了?蒙冤能不聒噪?

女人摘下墨镜,往四周看了看。

那一刻,我呆若木鸡,手脚冰凉,心差点儿跳出胸腔,真怀疑是一个梦。

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了千城百地,却看不到一点希望。如今,就在我准备放弃时,她却突然出现了。虽然女人化了精致的淡妆,头发也染成了栗棕色,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这脸型,这眼神,还有左眼角那鱼嘴样的疤痕,脸上所有的特征,并没有随着岁月的侵蚀而抹平。没错,是她,就是她!

女人没有瞅我,直接向小店走去。她问,老板,能不能找个小工,帮我往楼上拎点东西?

老曹抬起肉眼泡,盯着女人看了又看。

女人皱起眉头,很讨厌地扭过脸,快速戴好墨镜,准备离开。

老曹说话了,靓妹,这里就有一个瓜娃子,干活最卖力。说完,朝我招招手,你这锤子,见到靓妹就发啥子呆噻,格老子的,还不快去干活。

我从三轮车上下来,跛着脚,木然地向前走了两步。

女人瞟了我一眼,又看看周边,周边除了妇女和小孩,只有老曹,再没其他男人了。她有点左右为难。

老曹说,靓妹,别看他走路颠颠的,可有把子力气,是老把式喽。

女人所谓的“东西”,就是放在车尾厢里的两床被子,一袋换洗衣服和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女人开的是一辆红色雷克萨斯,这款车我认识,前几天还同老曹争论过,价值40多万元。

女人说,这些东西送到八楼,多少钱?

我把手放到胸口,好像要安抚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结结巴巴地回答,你、你看着给吧……

女人面无表情,扭着屁股,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向前走。

东西不算多,却不好拿。左右手都提满了,还有一袋子衣服没能拿上。我不想再跑第二趟,干脆就把那衣服袋子挂在了脖子上。

这是湖镇市的一个老旧小区,几幢楼房灰蒙蒙的,如同抽去了筋骨,显得无精打采。因为没装电梯,住的人并不多。上楼时,女人特意往后瞅了瞅,她是想看一个跛子如何上楼的。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瘸了腿的人走平路身子拧拧扯扯的,但上楼靠重心支撑,除了速度稍慢,与常人无异。

我满以为她会帮我一下,把挂在我脖子上的袋子拿过去,哪知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催我快点。我心里一阵翻滚,酸甜苦辣互相搅拌着,齐齐涌到喉咙,差点就喷薄而出。我用力咬了下舌头,用疼痛将它们逼了回去。

上到八楼,女人站下了,大口地喘气,我头上也已经冒出汗珠。在804房门口,女人掏出钥匙,先打开防盗大铁门,再打开暗红色的木门,进去了,却没让我进,说,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可以了。

趁女人拿东西的当口,我往屋里瞄了几眼——这是一套两居室,客厅里除了一套桌椅外,基本上没什么东西;地上放着两个垃圾袋,一捆旧书刊——很显然,这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应该是刚刚打扫过。

女人见我发愣,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没动。我在想要不要做点什么,或者,至少说些什么。这女人出现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我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我多年来在脑海里演绎过的场景,曾经设计好的对白,竟然想不起一个字。我心乱如麻,呼吸不畅,整个人都陷入虚无状态,彻底成了老曹口中的“哈巴儿”。

哦,对不起,忘记给你钱了。女人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只是她道歉声冷冰冰的。她掏出十块钱递给我,走吧。

我捏着钱,刚走两步,却又被她叫住了,等下,这废品也給你,能卖钱的。

女人并没把那捆旧报刊递到我手里,而是轻轻放在地上,让我自己去拿。我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是否该说声谢谢。女人不再理我,转身回屋,砰地关上了冰冷的铁门。

十七年了,这女人成熟了很多,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可侵犯的气质。但她本性没变,身上独特的味道也没有变。从一楼到八楼,我像狗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又嗅到了当年的甘草味。只是这草木的清香已经变淡,掺杂了许多说不清楚的味道。这世上,也只有我,对这味道刻骨铭心;也只有我,能把这女人的面容像钢戳一样烙印在骨髓里。这么多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我意念一动,这味道、这面容就会呈现在眼前。我追逐着这味道,从农村到城市,从江北到江南,苦苦地寻找着……苦心人,天不负,就在我山重水复疑无路时,苍天给我送来了柳暗花明。

可以肯定,女人没有认出我来。生活已把我扭曲变形,不要说她了,就连我父母,在我结束“九年义务教育”回到家时,都不敢相认面前这个木讷呆板的残疾人,竟会是他们的儿子。

从八楼下来,我的脑子就开始喧嚣,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时段,各色人物纷纷登场,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老师、同学,父母、乡亲,警察、法官,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斥责谩骂也有怜悯同情,更有我倔强的呼喊——一时齐发,百般纷扰。

我使劲按住太阳穴,告诫自己,冷静冷静,你已不是当年的铲子,千万不可冲动。既然找到了目标,就应该想好万全之策,切不可重蹈覆辙。

老曹见我下来,嬉笑着让我请他喝酒。我不理老曹,扔下废品,一头钻进旁边的小屋。

老曹在外面骂,个龟儿子,跟靓妹走一遭就鬼迷日眼啰,掉了魂似的打晃晃。

老曹大我十多岁,四川人,算是我“半个老板”。他在小区开了个小超市,晚上我替他守档,他出去喝酒,或者找情人;白天,我开电动三轮车,要么为他进货,要么替他送货,但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小超市门口待着,像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

老曹说他用了一年时间,暗中考察我,看我在他的小超市里是否有顺手牵羊的行为,最后,他放心了,我连他一根针都没动过。

老曹说,你这人真的很巴实,以前是干啥子的呢?

我说,农民。

我没骗老曹,我确实是农民,可又不完全是。因为我一天农活都没干过,除了农民,我还有另外一种身份。

我的命运发生根本转变是在十九岁那年。

我在一个小山村里长大,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泥腿子,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和众多农家子弟一样,踩着他们的脚印走过田埂、小溪和山岗,然后进入学堂。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主要是没心学。高二文理科分班时,班主任曾问我们,人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那年头,很多老师都喜欢问这样的问题。有的说想当科学家,有的说想当飞行员,有的说想当企业家……与我同桌的班长说,他想当警察。班长说得正气凛然,很多人都鼓起掌来。我没说,我的愿望说不出口,因为我最大的愿望是去坐牢。

我想坐牢,并不是想把牢底坐穿,而是坐三五年就出来。因为我看到很多劳改犯出来后比当兵的都吃香。我表哥从沙阳农场回来后,村主任第一个请他吃饭,好烟好酒好菜好招待。民兵连长嗤之以鼻,他当过兵,会几路拳脚,根本不尿我表哥。可没想到一夜之间,连长家的鸡鸭鹅全部被毒死了。我表哥抱着膀子,和他几个狱友就站在连长家门口冷冷地笑。连长倒吸一口凉气,看看满脸惊恐的老婆孩子,拨弄一下脑袋,冲我表哥说,各位兄弟,以往多有得罪,今天我请客,给兄弟们赔罪。我表哥的光头就像一面旗帜,刷新了我的少年观,影响了整个乡风。每每看到我表哥,他都像是战场上的将军,吆五喝六,斗志昂扬。他有意无意地跺跺脚,生我养我的家乡就能颤动好久。我站在上面,就算不想摇晃,也由不得自己。

同桌的班长要当警察,我要当囚犯,我俩却坐在一条板凳上,有时他还抄我的作业,冥冥之中感觉命运这玩意儿确实有点荒唐。

班长是城里人,有一次闲聊时,我问他见没见过县长。班长说,县长算个毛,城里最大的官不是县长,而是“镇关西”。提到“镇关西”,班长眼里就放光,开始讲“镇关西”的各种传奇故事——

“镇关西”本名叫秋炳,原本在城西汽车站旁摆摊卖磁带。那年月磁带是高档消费品,买磁带的人非富即贵,要么有小轿车开,要么有录音机听。一天,刚摆好摊子,还没开张呢,就有两个管理员过来收费。秋炳见这两个不是以前收费的熟人,也就没起来打招呼。管理员“刺啦”撕下票据,递给秋炳,交钱啦。秋炳一看,我操,十元啊,这不是明抢吗?要知道,那时候一个工人每月的工资才五六十元。秋炳自然不给,两个管理员飞扬跋扈惯了,张口就日妈吊娘骂开了。言语不合,秋炳就与他们扭打起来。管理员俩人打一个,秋炳被打得头破血流。愤怒中,秋炳摸出摊位下的西瓜刀,一刀捅进了其中一个管理员的小腹中,从前到后直插了个“穿堂过”。

秋炳被判了10年。

没想到秋炳从牢里出来后,整个城關镇的地痞无赖竟然视他为英雄,把他当成老大供奉着,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遇到有帮派火拼,秋炳提一把马刀,从中调解,没有人敢说个“不”字。秋炳一看这世道适合他这种人物生存,也不再去卖磁带做生意了,整天坐在家中,黑白两道都会有人找上门,请他吃香的喝辣的,或撑个场面破个局子,每出去一趟,都有几百上千的进账,比县城吃皇粮的工资都高得多。于是,飘飘然地受用起“镇关西”这一美名。

班长说,谁要是能被“镇关西”罩着,那他在县城里就可以横着走,连交警叔叔见到都会敬礼。

还在七八岁时,我妈就经常教育我,说,铲子啊,你长大了可要学好,可不能像你表哥那样,杀人犯法去坐牢。坐牢,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很耻辱的事。然而才过了十多年,我竟然也想去坐牢。“镇关西”们太威风了,他们威风的资本就是坐过牢。但没有想到,这个理想是当警察的班长,竟也对“镇关西”顶礼膜拜,这和我想坐牢有什么区别?

我对班长说,你想不想见“镇关西”?我可以带你去。

班长的眼睛瞪得比鸡蛋大,你……你不是调戏我吧,“镇关西”是随随便便能见的?

我说,他是我表哥。我姨妈的儿子。

班长跟着我见到了秋炳。拉了一会儿家常后,表哥对我说,铲子啊,我准备开家公司,你干脆跟我混得了,上什么学校。我说,即使不上学,我也不跟你“镇关西”混,这名声不好听。你要是叫“豹子头”,我明天就不上学了。表哥没想到我如此回答,立马怒目圆睁,一摆手:滚!

从此,我在班上的地位立马飙升,班长倒成了我的小跟班,整天老大长老大短地称呼我,还常常从家里给我带好吃的东西。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吃到榴梿的,这种浑身有刺、长相丑陋的东西,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一下就爱上了。它的外形、它的气味和在水果江湖上所占有的“水果之王”的地位,正是当年我追求的目标。可我并不想成为表哥那样的人物,“镇关西”这绰号,明显就是泼皮无赖。我要成为武松林冲那样的英雄,他们都坐过牢,可出来后都是梁山上的好汉,就像水果之王榴梿一样,臭中有香才行。

一天下午的自习课,班长笑眯眯地跑到我身边,说,老大,舵主请你去下,说要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问,舵主?什么舵主?

班长一脸诧异,你表哥镇关西啊,他现在已当上全县各帮的舵主啦。

事后,我想,假如那天下午我不过去,我的前半生甚至整个一生必定是另外一番光景。我可能会像父亲一样,在乡下娶妻生子,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优哉游哉地过日子;偶尔回想年少时想坐牢的愿望,给孩子们当成笑话讲,也算是对人生的反省;当然,也有可能为了生计,会来南方打工,还会遇到老曹,但绝对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然而,那天我偏偏去了,在表哥那里遇见了两个女子,她们和表哥一起改变了我的命运。

那一年我十九岁。

现在,这两个女子就在这个城市,其中一个女子正在寻找着另一个女子。

莲子好不容易才查到第二人民医院的电话。第二人民医院在兰湖边,是全市唯一一家精神病医院。

门卫说,你找秦慕白啊,对不起,她交代过的,不接我们转过去的电话。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的手机号?莲子哀求道。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妹妹。

妹妹?妹妹能不知道姐姐的号码?骗谁?

“叭嗒”,挂了电话。

莲子再打过去,门卫一听她的声音,理都不理,直接挂断。

莲子绝望了,她又一次看了看手中的报纸。这是一张地方小报,上面刊登有荣获市级劳动模范的名单,同时还配有照片和个人简介。其中一位表情冷漠的女人,莲子越看越认定就是李向雨。虽然她俩在一起只待了三昼夜,但就是这三天三夜,李向雨的音容笑貌、惊恐哀愁,都烙在了莲子心中。莲子也深信,她也同样印在了李向雨的心中。

当然,现在她不叫李向雨了,她叫秦慕白。虽然名字对不上,但莲子知道,她们出事的那个年代,到派出所改个名字还是挺容易的。当年,她也曾想过改名字,可还没等改过来,父母就把她送到了舅舅家。再看照片下面的简历,秦慕白籍贯是咸城人,又是医学院毕业,这就更加坚定了莲子的信心。

莲子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报纸,无意间看到了劳模评选办公室的电话。她灵机一动,按照号码拨了过去。这次,她谎称是一个病人,向接电话的人说秦医生曾经救过自己,她要向秦医生表示最真诚的谢意。可能工作人员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应该成人之美,就让莲子稍等,过了一会儿,就把秦慕白的电话报给了莲子。

这时候,秦慕白正坐在她家别墅的院子里喝着咖啡。栅栏上爬满了爆竹花,已旺旺地开出一溜花墙。院内的山茶、栀子也正开得热烈,到处都是馥郁的芳香。阳光从头顶的葡萄架上洒下来,斑斑点点地印在秦慕白的真丝睡衣上,她微微眯上了眼睛。

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山丘,如同一条玉带将别墅区环绕其中,开发商称之为“龙脉”。“龙脉”上绿树繁花,郁郁葱葱,呈现着原生态的美。天佑寺坐落在“龙头”上。

秦慕白坐在竹椅上,小口品啜着咖啡,浓郁的醇香让她沉醉。咖啡是她先生的下属送来的,正宗的牙买加蓝山。下属送来时特意说,这玩意儿产量很低,一年也就几万桶,全世界人都在盯着呢。她抿嘴一笑,算是答谢。她的笑是有内容的——这咖啡,只要她想喝,一年365天都不会缺——倆人第一次缠绵完毕,先生看着床单上洇红的血渍发呆。这……这是真的吗?秦慕白一脸柔情顿时化为冰霜,生气地瞪了先生一眼,冷冷地说,什么都可以造假,你的经验会假吗?先生仔细回味一番,突然“嗷”地叫了一声,一把将她扳到自己身上。本以为先生会抖擞精神,梅开二度,没想到先生流泪了。先生说,真没想到,你了却了我一桩心愿,这鲜血我不会让你白流。当下拍着胸脯许诺,从今往后,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搬梯子给你摘来。当然她不会当真,但她知道,以先生的实力,基本上可以满足女人所有的愿望。

先生说到做到。没过多久,就同原配离了婚,给了秦慕白一个正经名分。秦慕白表面虽冷漠,但命中旺夫。先生和秦慕白结婚后,官运亨通,一路高升,从主任到经理,从分公司到总部,目前正掌管着一座城市的业务。

秦慕白觉得,人生就像磨咖啡,有苦涩,也会有甜蜜。关键是你要精心设计,把每一道程序精准化,才能让苦涩的咖啡豆溢出香甜的滋味来。

正在遐想,有电话打入。秦慕白一看是陌生号码,随手就拒接了。这些年来,只要是陌生电话,她从不接听。可这次,对方坚持不懈往里打,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秦慕白无可奈何,厌恶地按下接听键。

对方刚讲了两句话,就惊得秦慕白浑身直抖,如同从火炉旁掉进冰窟窿。手中端着的骨瓷咖啡杯啪地掉到地上,碎成无数小片。她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但那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

姐,向雨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电话再次打进来,秦慕白哆嗦着将手机直接关掉。她知道,无论怎样拒绝,萦绕多年的心病,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老曹长了一张太监脸,光光的下巴笑眯眯的眼,看起来挺年轻。

老曹常对我说,瓜娃子,整天苦着脸咋子吗?多点笑噻,能添财。我说,自小就这样,改不了的。老曹盯着我说,你娃莫唬我,老子研究相学的水平你是晓得的,你娃受过大灾,才搞成“摆子”的噻。

老曹把瘸腿叫“摆子”,也经常叫我“摆子”。要是别人,听了老曹这话,肯定会感到受了歧视,我没有,“九年义务教育”让我学会了接受任何歧视。但老曹能看出我受过大灾,因灾而搞成了“摆子”,还是让我很佩服他的眼力。

老曹相学水平如何,我无法求证。但他爱看书倒是事实。老曹看的书很杂,文学、医学、道学、禅学,只要纸上有字,他都看。他有个老乡在天佑寺当住持,法号印远,老曹对印远极为崇拜,经常去天佑寺向印远请教,有时还邀请印远来他的超市指导。老曹从印远那里得了多少“道行”,我不知道,但从此迷上相学。什么麻衣相法、达摩秘诀、周易八卦买了一本又一本。靠着这点本事,让小区里一位小媳妇对他心生爱慕。小媳妇常来买些生活用品,每次都看到老曹在那里认真读书,就觉得老曹与众不同。有次,小媳妇主动要求老曹给她看相,她一抓住老曹的手就再也不放开了。老曹不傻。从此,老曹把看书的时间转为看小媳妇去了。嘴边还常挂一句话,人生百年有几何,良辰美景休放过。

老曹一高兴,就会请我喝点小酒。这天,从柜台上拿了一瓶二锅头,又撕开一袋花生米,我俩端起酒杯对着干。

老曹说,个龟儿子的,请你拎东西的那个女人绝对不简单。

我心里一动,说,她简不简单碍我甚事?

老曹撇撇嘴说,当我是瓜子啊?你的眼里蹿火苗哩。

我说,难不成你想泡她?

老曹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到我脸上,说,你这瓜娃,这样的女人能随便泡得?你看那面相、眼神,啷个心里瓷实得狠呢。和你说噻,凭老子的相术,这女人就是一只母螳螂,即使你能上了她,完事后也会被她砍脑壳,划球不来!

我手中的筷子应声落地,夹着的花生米也掉到地上,不见踪影。

看看,傻了噻?老曹借着酒劲,又抛出一句更让我心惊肉跳的话,不是跟你扯掰,我看你哈,狗日的,你们两个,有缘!

正说着,一辆红色雷克萨斯由远而近,停在了超市门前。秦慕白从车上下来,依旧是戴着墨镜,依旧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但我想,透过墨镜她应该能看到我和老曹。

秦慕白没有搭理老曹,而是直接对我说,再给我搬一次东西吧。

她连个“请”字都没说,好像很有把握能把我搞定。

老曹抬起头来,鼓着眼泡看看秦慕白,再看看我,然后得意地眨眨眼睛。

这次搬的东西比上次多,锅碗瓢盆酱醋茶,菜刀砧板桶装水……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那砧板是新的,厚厚的一片圆木,从旁插进了一个手提的耳子,好像被水浸过,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还有一盆花,在同一株上,开着粉红色和淡黄色的花朵,很香,很耀眼。拉拉杂杂一堆东西,引得老曹和几位闲散的老人都过来围观。老曹捧着砧板嗅了嗅,像狗一样地皱着眉头。有人看见了花,不住地赞叹,说这是玉丁香,能培养出双色,算是极品了。

秦慕白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对大家的一种回应,然后对我说,先把花搬上去,再搬其他东西。

老曹放下砧板,说,靓妹,我这哈有超市,你今后住这哈,吃的喝的用的啥子嘛都有,方便得很,免得你跑来跑去噻。

秦慕白听得懂老曹的四川话,说,谢谢老板,这房子是给我妹妹租的,今后免不了打扰你的,要多关照哦。

众人听了,都说这当姐姐的不错。

这次上楼,秦慕白依旧在前面,紧实高翘的屁股在我脸前扭来扭去,高跟皮鞋把楼梯踩得咯噔响。我心里不可遏止地又产生出一种冲动。

瓜娃子是什么意思?秦慕白并没有回头。

我没有吭声。

是不是傻瓜?

我说是。

你傻吗?

我喘着粗气,“嗯”了一声,又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慕白像触电一样站下不动了。她可能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并且问得如此冒昧。其实自从第一次认出她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堵住她,问问她,让她好好看看我,摸着良心给我一个答案。这想法扰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那条断腿也在夜里隐隐作痛,似乎在哭喊着让我为它报仇。可多年的历练又让我觉得不可冒失,万一她不承认或者再反咬一口,我又将如何?没有万全之策,我真的不敢再轻举妄动。“九年义务教育”让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怕。

她回过头问,什么意思?

我赶紧解释,我就是问问,下次再来,好方便招呼你。

秦慕白冷冷地说,不用了。

她显然是在生气。还好,她没认出我,也许我在她心中早已不存在了。

然而,在我的心里,这个女人却一刻也不曾消失过,无论是在狱中那九年,还是出狱后这几年。那时,她还不叫秦慕白,她叫向雨——

表哥住在城郊接合部,三间平房、两间厢房,外带一个院子,高高的围墙上面竖起很多尖锐的玻璃碴子,发出骇人的光。为安全起见,表哥还养了一条大狼狗。我第一次来时,这畜生闻到生人气息,老远就拼命地狂吠。等我走进院内,它龇牙咧嘴,吐着猩红的舌头,一跃而起向我扑来。虽然有铁链子拴着,还是把我吓得够呛,差点尿了裤子。表哥说,人在江湖飘,养狗预防挨黑刀。

有家房地产公司相中了这里,要开发高档住宅区,周边的住户得到了满意的补偿,大都搬到新规划点,但表哥不满意,他想得到更多的补偿,就在这里守着,并准备打持久战。用表哥的话说,他解甲归田,好事连连。先是姨妈惊喜过度,不到一个月就撒手西去,从此再也没人在他耳边唠叨;再就是“镇关西”这个招牌让他有了江湖地位,可以自由自在地过着土皇帝一般的生活;最后就是地产商来了,他要好好赚一把。

那天狼狗没有朝我狂叫。这畜生很灵性,它知道我是表哥的亲戚,哼唧几声,摇摇尾巴,算是友好地打个招呼。

表哥看到我,一脸坏笑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刚过十九岁。

表哥说,好,算是男子汉大丈夫了,我今天让你开开荤,尝尝女人的滋味。

他把我带进西厢房。房门打开,我一下子呆住了——屋里一张木板床上,有两个女人紧紧抓着被子,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我俩。表哥走向前去,短发女人带着哭腔哀求,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长发女人则哆嗦着往短发女人身后躲。表哥一伸手,用力将被子掀开。两个女人同时发出一声尖叫——面前呈现出一片白花花的肉,令我头晕目眩。

我至今都不愿回想当时的情景,那对我来说,是一种钝刀割肉般的折磨。

两个光溜溜的女人互相搂抱着哭成一团。短发女人边哭边骂,她想用骂声阻挡表哥伸过去的魔掌。我看到她的双眼充满血丝,像火一样,恨不得把我们烧死。

表哥恫吓道,臭婆娘,再骂,就把你剁了喂狗!

短发女人并不屈服,却被长发女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表哥说,铲子,这两个女人今天就归你了,好好玩吧。

我脑子里轰隆隆作响,像有一列火车在绕着跑。我用力摆摆头,想把火车甩出去,可脑袋像铜墙铁壁一样,牢牢地把火车圈在里面。我也想逃,可不知逃向何方。表哥已经出去了,我赶紧把掀掉的被子扔到床上。

两个女人盖上了被子,继续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四下看了看,并没有可坐的地方,只好走向床边,我想坐下来给她俩一些安慰。但我对天发誓,当时我绝对没有一点兽欲。可两个吓坏的女人并不明白我的心思,短發女人顾不得抹泪,伸出手臂挡住我,哥,我求你了,你要糟蹋就糟蹋我吧,她可是个大学生啊。短发女人鼻音稍重,一说话就露出了右嘴角里边的小虎牙。

长发女人哭得更伤心了,似乎这哭声能让她躲避厄运。我低头看那长发女人,鹅蛋脸,吊梢眉,左眼角处有鱼嘴样的疤痕。她虽然哭得可怜,可眼里透出冰冷的光。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长发女人咬着嘴唇,不回答。

短发女人哽咽着说,她叫向雨,我叫莲子,哥,求求你,放了我们,放了我们吧。

放个屁。房门“嗵”的一声被推开,表哥闯了进来。老子还没玩够呢。他淫笑着对我说,铲子,看来两个你搞不定,我搞走一个,你先爽另一个吧。说着,伸出粗壮有力的胳膊就去抱向雨。

向雨吓得直往莲子背后钻,莲子光溜溜地站起身挡住了表哥,不想让他得逞。表哥甩手抽了莲子一个嘴巴,鲜血立马从她嘴里流了出来。

我大声说,表哥,你不是想让我玩吗,那就把她留给我吧。

表哥一愣,回头看看我,嘿嘿一笑说,也好,也好,反正我已玩过了,那我就不耽误你好事。

說完,用一条胳膊夹起莲子,出门进了另一间厢房。不大一会儿,便传来莲子哭天喊地的声音。然而,在这偏僻荒凉的城乡接合部,除了我、向雨,还有那条只会狂吠的狼狗,又有谁能听得见呢?

天黑下来了。向雨不再哭泣,而是冷冷地看着我。她缩在床的另一头,我木讷地坐在床的这头。我口干舌燥,心里慌乱得像两军厮杀的战场,有两种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响起。一个说,你不是想坐牢吗?干了这个女人,你就可以实现愿望了。另外一个说,你不是崇拜武松林冲吗?人家坐牢,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义丹心,万古流名。这样的人,出来才会受人尊重,才能打出一片新天地。

我抬起沉闷的脑袋,问向雨,你真的是大学生?

向雨点点头。

你们怎么会落入我表哥手里?

向雨不再吭声。停了好大一会儿,她忽然说,哥,我看你是个好人,你放了我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隔壁,已经没有哭声,只隐隐约约传来了表哥的呼噜声。我点点头,轻手轻脚去拉门,不想门已经从外面牢牢锁住了。

向雨忍不住小声哭泣。她缓缓告诉我,她是医学院大一的学生,寒假回来,本是去一个同学家小聚,路过这里被我表哥截住了。在这里,她看到了和她一样遭遇的莲子。向雨不停地向我恳求,哥,你一定要想法救救我,救救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下辈子也会报答你。

她边说边向我身边移过来,并哆嗦着抱住了我。我闻到了一股甘草的味道,有点豆腥,更多的是香甜。

我答应向雨,出去就报警。向雨箍着我,哭得好伤心,仿佛我是她一生的依靠。

然而,天还没亮,我们就被急切的狗叫声惊醒了。正猜想着发生了什么,表哥哗啦一声打开门,大声对我喊,快跑,警察来了!

我跑出厢房,已有人在砰砰地敲着院门。表哥拉着我向茅房跑去,他想从那里翻过院墙。可院墙砌得太高,本是防御外人的,没想到把自己圈在了里面。表哥让我蹲下,他登上了我的脊背。我奋力直起身, 他才攀上墙头。我说,表哥, 你拉我上去……

当时,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场浩劫,我甚至天真地认为,被警察堵住了会很麻烦,要解释半天,不如跟表哥一起翻墙逃跑,好早点回去上课。可表哥连扭头看我一眼都没有,慌忙就向墙外跳下去了。

一声枪响,那头狂吠的狼狗被击毙在地。警察冲了进来,我被逮个正着。

秦慕白一直对她的过去讳莫如深,她很少与外界联系,甚至拒接一切陌生电话,更不会把自己的电话轻易告诉别人。她不知道莲子是如何知道她手机号码的,而且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打了进来,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挂断了,随之关机了。

再次打开电话,短信提示音嘀嘀直响。秦慕白躺在床上,本不想看,可忍不住还是打开了。

姐,我是莲子,我来湖镇找你了。姐,我好想你啊,见到你登在报纸上的照片,我都哭了。你要是太忙,我就去医院找你……

秦慕白丢下手机,微微闭上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像砸进一块石头,震得她胸口发痛。

窗外漆黑一片,夜已降临。远处的路灯努力地发着光,可依旧被黑暗紧紧包围着。灯是孤独的,夜色稠密,且漫无边际,成群结队前赴后继缠绕着灯,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洞中伸出无数双细长的手,越过小区的亭台,穿过后面的花园,捣开关闭的玻璃窗子,轻轻抓住秦慕白的睡衣,狠命地想把她往黑洞里拖。

秦慕白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多次未接的电话。

姐,是你吗?你能打电话来,我好高兴……莲子说着,竟有些哽咽了。

莲子,是我不好。你知道,我是医生,一忙起来,根本没办法接手机,也没办法回复你。

姐,我知道,我知道。起初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了,不认我这个妹妹了……我们可是一同遭遇过磨难的……

莲子还想往下说,被秦慕白打断了,莲子,别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千万不要再提了好吗?相信姐,你一直在姐心中。

莲子一听这话,小声的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

明天吧,明天我去看你。秦慕白安慰莲子。

莲子没想到秦慕白会带她来到这么豪华的地方。门是净的,窗是亮的,桌椅是净的,地板是亮的……到处都很干净,到处都很明亮,连服务员身上系的花围裙都崭崭新。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工装,上面溅满了油污,心中顿时忐忑不安,手脚也好像没地方放了。

莲子问,姐,这是什么地方?

日本料理。

料理是饭吗?我从来没听说过。

秦慕白点点头。她怕莲子过于拘谨,就说,这儿清静,我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没人打扰。

烤菜、寿司和生鱼片端上来,莲子吃了一片,忍不住说,姐,能不能来碗肉丝面?

秦慕白笑了笑,好。

好在厨师是中国人,传统的家常饭都能做。

一碗面下肚后,莲子面色红润起来,神情也自然了许多。俩人都抬起头互相打量对方。看着看着,莲子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秦慕白移过来,搂住莲子,好妹妹,别哭,别哭。这些年你过得咋样?

在莲子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秦慕白知道了莲子的处境。

那场噩梦后,莲子在家里待不下去了,被送到舅舅家。舅舅在镇上开一家小卖部,她过去帮忙带养伤。没想到舅妈嫌她晦气,整天指桑骂槐,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要撵她走。舅舅于心不忍,可顶不住三天两头吵架。最后只好托个媒婆,把她嫁到了几百里外的一个山村。

原以为有了家庭,就有了一个躲避风雨的港湾。没想到男人粗暴野蛮,又爱喝酒,每天晚上都把莲子折磨得痛不欲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她惊恐的厢房。她奋力挣扎,不愿与男人同床,结果被打得遍体鳞伤。这样磕磕碰碰过了四五年,莲子才怀上孩子。本以为有了孩子,男人会有所收敛,可以过上正常的日子,没想到孩子生下来竟是个脑瘫儿,两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不知道大小便。男人不检查自己的过错,反而迁怒莲子,将她们母子赶出了家门。

莲子无处可去,只好又回到娘家。为了给孩子看病,她跑了无数家医院,找了很多医生,包括江湖郎中和跳大神的巫婆,她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孩子将来能自食其力,哪怕是要饭,也要找得到大门啊。家里没钱了,她就出来打工。赚到钱后,就回去给孩子治病。她没啥文化,也没技术,只能干些又脏又累的体力活。莲子是去年到南方来的,进了一家五金厂,开冲床,给钢管打孔,一天要打近万支的钢管,手臂膀子累得都抬不起来。但为了孩子,她咬牙坚持。可就在上个月,那个五金厂倒闭了。她在报纸上看招工广告时,无意中看到了秦慕白的照片……

在讲述过程中,莲子不时地咳嗽。秦慕白抽出一张纸巾递过来。莲子幽幽地说,生活压力太大了,她常会感觉胸闷。

秦慕白心中打了个颤,说,谁都不容易,我也只不过有碗饭吃罢了。对了,你来找我的事,有没有和别人说过?

莲子摇摇头说,没有,我在这儿也没什么熟人。再说,还没见到你的面呢。

咱姐妹的事最好不要向外人说。莲子点点头。这样,我给你找个地方先住下,工作的事,慢慢来。

听秦慕白这样一说,莲子又流泪了,说,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这辈子没白遇到你……

莲子住下来后,就在一家面馆找了份洗碗的活儿。

面馆离小区不远,走路十多分钟就到了。除了各种面食外,还有卤菜——卤猪头、蹄爪、大肠、豆皮、豆干等,油油地泛着金黄,放在玻璃柜里很是诱人。老板定价不高,分量又足,生意挺红火。我有时也去打下牙祭,要瓶啤酒,一份卤肉,再来碗刀削面,吧唧吧唧吃个痛快。我去时是看不到莲子的,她在厨房后面,用两个大塑料盆,不停地洗刷着碗筷碟子,常常是忙到晚上十点多,才佝偻着腰走回小区。

有一次,我正在一瘸一拐地往三轮车上装货,莲子见到我,注视了好半天。我以为她认出我了,没想到她幽幽地说,你这人活在世上,也是可怜……那一刻,我真想拉住她,让她仔细看看,眼前这可怜之人是谁,可我忍住了。还有一次,莲子到超市里来,看了我好久,突然冒出一句,总感觉你这人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毫无表情地回答,你肯定记错了,我可从没见过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不想节外生枝,我要找的是那个向雨、现在的秦慕白,而不是莲子。莲子也是无辜的。

假如莲子安心在那家面馆干下去,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惨剧了。然而世上太多的事都没有假如。印远大师说过,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在变。莲子安顿下来不久,就变了,而让她改变的源头是老曹。

一天晚上,超市正要打烊,莲子匆匆走了进来。她要买一瓶洗发水。付钱时,老曹说,往后需要什么干脆记账哈,反正你姐交代过,到时候由她买单。又说,你好福气哟,这个姐姐有钱得很呐。

莲子伸伸腰,不解地望着老曹,你怎么知道?

老曹开始吹牛,我是干啥子的吗?麻衣神相传人噻,专门研究相学的。我一看你姐,就知道是肥实人家,是个有钱人。那一部红色的雷克萨斯,狗日的少说也得40万元。

莲子蒙了,什么雷克什么斯,干吗用?

老曹明白,跟莲子说这个,如同鸡对鸭讲。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俩是亲姐妹吗?

莲子脸红了一下,本想摇头,但却用力点了点。

老曹说,看你那么辛苦,干啥子也不要去给人家洗碗嘛。让你姐给你找个轻松的工作,容易得很嘛。来,我给你看看手相哈。

这是老曹勾引女人惯用的一招。我怕莲子着了老曹的道,忙“咳”了一声。老曹非常不满地翻了我一眼。

老曹说着,把莲子的手拉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看你这掌纹,就知道你前半生苦得很,是受过大罪的噻,有苦难言哟,打落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咽噻?

老曹这么一说,莲子心中发酸,双眼立马涌出泪花。她刚想张口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了秦慕白的声音,莲子,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啥?

莲子忙擦了下眼泪,装着欢快地回答,姐,我就来。

莲子走了,老曹若有所思地骂了一声,日你先人板板,这个婆娘,鬼球得很,这个时候还来干啥子嘛……

但老曹很快就跟莲子搞到了一起。

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曹是那种有贼胆也有贼心的人,是有手段也有资本的贼。老曹的手段就是会看手相,巧舌如簧,把人的前生今世编排得清清楚楚,很唬人。俗话说,倒霉上卦摊儿,身处逆境的莲子很吃老曹这一套。老曹的资本就是这个超市和他包包里的钱,从给莲子一些小恩小惠,到借给她钱,这都是莲子的软肋。

莲子上午十点半去面馆上班,到晚上十点半结束,中午和晚上都在面馆吃饭,每周休息一天。她每天七点钟吃过早餐,就下楼到超市门口候着。她等老曹,也等我開门。有了莲子的等待,老曹不再睡懒觉,很早就会来超市敲门。我不耐烦地说,还不到八点呢,就不让人睡了。老曹说,个瓜娃子,早起身体好噻。

老曹一来,我守档的任务就结束了,看他俩有说有笑地整理超市。老曹把常卖的日用品向门外搬,莲子帮忙打扫卫生,一里一外,搞得像两口子似的。差不多忙到快十点,莲子才依依不舍地去面馆上班。

有时候,莲子缺这少那了,又不想从八楼跑下来拿,就从阳台上喊老曹:老曹哎——曹老板。

老曹离开收银台,循声望去,看到阳台上莲子探出的半截身子——给我送包盐;给我送瓶酱油——老曹如同打了鸡血般兴奋,拿了莲子需要的东西,屁颠屁颠地往楼上跑。只要莲子一喊,老曹就吆喝我帮他看档,他呢,一上去就在八楼待上老半天。

我说,这不行,会耽误我做事的。

老曹说,个龟儿子,我只耍一哈,你就吃醋了噻?放心,你是我的铁杆兄弟,老子不会亏待你的。

有一次,老曹在八楼竟然喝醉了,还是我一瘸一拐将他扶下来的。他一边磕磕碰碰下楼,一边嘟嘟哝哝说,这婆娘不容易,太不容易了,遭了老鼻子罪喽……

我问,她遭了啥罪?

老曹说,鬼晓得噻,一问这事,婆娘就不理我,就流泪,搞得老子日慌日慌的。相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噻,老子也想搞个清楚噻,可婆娘就是不讲。算球了,她不讲老子也懒得问。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用心?是不是想上她?

这方面老曹很开放,有时我不问,他还主动讲。老曹说,老子见过那么多婆娘,只有这个婆娘日怪得很。什么地方都让你摸,就是不能上噻。搞得老子紧张巴巴的,难受死了。有病有病,这婆娘肯定有病。

这一天是周日,老曹又在莲子那里吃午饭,还喝了两杯酒。正兴奋着呢,不承想秦慕白突然来了。

秦慕白见到他俩在一起,眉头立刻拧成疙瘩,嘴唇也哆嗦起来,你在这儿干吗?

老曹不乐意了,仗着酒劲说,我来这里咋啦?又不是你的家噻。

秦慕白说,这就是我的家,你给我出去!

蓮子见到秦慕白,吓得脸色也变了,忙说,姐,曹老板是过来帮忙的。

秦慕白不理莲子,一个劲地撵老曹,出去,你再不出去,我就报警了。

老曹看秦慕白真是发火了,酒劲消了一大半,说,搞啥子嘛,谁不知道你是哪个……

秦慕白吃了一惊,揪住老曹,我是哪个?你这臭流氓,我是哪个?

老曹吓坏了,没想到这女人这么泼辣,赶紧求饶,啷个你……你不是秦医生嘛,你还是市里的劳模,怎么得理不饶人噻?

秦慕白这才放开手,说,滚,今后再也不许到这屋里来。

老曹觉得挺委屈,个婆娘,老子不就是整口饭噻,至于嘛。

老曹走后,莲子哭了,说,姐,是我不好,我不该让曹老板来。我知道你为我好,害怕我再出事,下次我再也不让他来了。

莲子一哭,秦慕白也哭了,说,人心叵测,谁知道谁怀着什么鬼胎啊。我们的丑事可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姐输不起啊……

俩人搂在一起,哭得浑身抽搐,好不伤心。

我开始跟踪秦慕白。

自认出秦慕白就是向雨后,我彻夜难眠。过去的每一幕,总是很清晰地在我眼前展现,它们飞舞着、跳跃着,兴风作浪。出现最多的,就是眼角带有伤痕的那张冰冷的脸。它不断地挖苦我、指责我、怒骂我、嘲笑我。我想把它赶走,它却像膏药一样贴着我,不给我任何宁静的机会。

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我一辈子就他妈的全完了。不行,我一定要把这张脸撕破了再揉碎,换成我原来的脸,天天凑到你秦慕白眼前,跟你说说我这些年的痛楚。

审问我的是一位年轻警官。

还是学生呢,色胆包天啊敢强奸,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得,这回你也不用熬油点灯赶考场了,直接让你端上铁饭碗,吃的喝的住的全是公家的。

我说,我没强奸。

还犟嘴是不是?要不看你是个学生,早就修理你了。别他妈的不知好歹,老实坦白,争取从轻发落。

我说,我真的没强奸。不信,你可以问那两个女人。

警官“啪”地打开一束强光灯,直射到我的脸上,照得我双眼无法睁开,脸上也像抹了一层辣椒面似的,火辣辣地痛。我本能地闭上眼睛。

警官一拍桌子,吼道,不许闭眼,你老实交代强奸过程。我问你,你是几点到西厢房的?

我想了想,说,大概下午三点半吧。

西厢房里有什么?

一张床,两个女人,还有被子。

女人有没有穿衣服?

没有。

你在厢房里待了多久?

快到天亮,你们进去就把我抓住了。

警官算了算,说,有17个小时了。

我想了想说,差不多吧。

搞了几次?

什么搞了几次?

你装聋卖哑啊?奸了多少次?

我真的没有啊,冤枉……

冤枉?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光着屁股关在一间房里能不搞事?你想抵赖也没用,告诉你,“镇关西”已被抓住了,他已经交代你糟蹋了那姑娘。你他妈的还说,你最大的愿望是想坐牢,是不是这样?

听警官这样说,我明白表哥这是刻意往我身上栽赃,试图换取宽大处理。但我想坐牢的愿望确实曾和他说过。

可我真的没有强奸啊,你们不能偏信他一面之词。

好,不愧是高中生,还学会了诡辩,我再问你,你和那姑娘在屋里都干了什么?

我,我想救她……

警官冷笑一声,一只饿狼想救绵羊?那姑娘白纸黑字写下了你强奸她三次。难道她一个姑娘家,愿意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警官的话如同一柄大铁锤敲在我的脑袋上,敲得我眼冒金星。我喊道,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警官呵斥道,“镇关西”和那姑娘,都证明你强奸了,你还想顽固抵赖?

我发出瘆人的惨叫,放声大哭。那时我才明白,要像武松林冲那样走入牢房,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但我依然坚持着,我没强奸!

年轻的警官骂骂咧咧出去了,又换一个人进来。我双眼已发花,脸皮好像随时都会开裂剥落。我想闭上眼睛歇息一下,可进来的人与年轻警官一样,不让我低头,不让我睡觉,让我对着强光反省。他们轮流审问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眼前已一片模糊。我看到那姑娘坐在床板上,白嫩嫩的身子向我移来,贴到了我身上,我闻到了那让我喜欢的甘草味。我顶不住了,开始哀求,我真的……真的……想……

想干吗?

光溜溜的女人又变成了警官,两幅图像互相交替着,在我眼前闪来闪去。脑袋里像有轨电车一般,咣当咣当地震。我彻底崩溃了,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

那好,你说说,是不是奸了三次?

我软绵绵地说,是。

就这一个“是”字,我被判了九年!

进了牢房,才知道什么叫怕。牢里关押着各种罪名的犯人,偷盗、抢劫、诈骗、投毒、杀人,等等,但最让狱友们看不起的就是强奸犯。我进去以后,就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他们让我给他们唱歌,从早上唱到晚上,唱得我满嘴血泡;他们不让我出声,连放个屁都要挨揍;他们让我当“化验师”,把粪桶挂在我脖子上,要我分辨大便的成分;他们甚至让我给狱头儿舔屁股……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毒打。我说,我不是强奸犯,我是冤枉的……我越争辩,他们就打得越凶。我的腿,就是在那时候打折的,身上到现在还留着道道伤痕。那段时间我被摧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未老先衰,定格成一副苦瓜相。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我从监狱出来,世道也变了。当年“镇关西”的那种待遇已不复存在,迎接我的是白眼、嘲讽,还有像见到狗屎一样的厌恶。父母看到我瘸着腿,一拐一拐地出现在家门口,愣了好半天,溢满泪水的双眼才认出是我。母亲抱住我放声大哭,父亲赶紧用他粗糙的手捂住母亲的嘴,小声点,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可他自己苍老的脸上却流下了大把的眼泪。

回到家第三天,母亲就去世了。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掰着指头算日子,盼我回家。盼,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动力。我一回来,这动力就散了。临走时,母亲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孩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问心无愧,苍天是知晓的……

我与父亲用一辆板车,将母亲单薄的棺材拉向后山墓地。道路湿滑,我瘸着腿,手扶车把,奋力往前拉。残了的右腿如同木橛般咚咚地直戳大地,似乎在叩问着天地良心。远远地,有人围观,有人唏嘘,却没有一个人来帮忙。他们都怕沾上强奸犯,沾上晦气。

有人大声吆喝着跑了过来,扶住了灵柩。我猛感一轻,压力顿减。

铲子,铲子,是我。声音很亲切,充满关心。我扭身回头,仔细瞅了瞅,竟然是班长。知道你回来了,我特意来看你,没想到伯母去世了。

我既感动又不安,回来的这些天,我像瘟神一样,人们避之唯恐不及,而班长却主动来看我,让我不敢相信是真的。

安葬好母亲,我给班长跪了下来,算是孝子谢孝。班长赶紧把我扶起来,说,他已当上我们镇派出所的所长,我的事,他一直都很关注。班长还告诉我,他查了案卷,说我强奸的话确实是向雨说的,没人逼迫。

班长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个疑问。李警察审问我时,称向雨说我强奸了她三次,我一直不相信。西厢房那半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我历历在目。她是清纯的,也是美丽的,虽然遭到表哥的奸污,但在我眼里依然是善良可爱的,我不相信她会诬陷我,我怀疑她是在别人授意下才凭空捏造了事实。但班长说他查过卷宗,我终于相信了,同时却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疑问:向雨为什么要诬陷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对她有什么好处?

那一刻,我坚定了一个决心,我要找到向雨,我要向她追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慕白明显感觉到莲子变了。这才多长时间,才一个多月啊,怎么与当初来的莲子完全不一样了呢?那晚吃完日本料理后,蓮子说,姐,你给我找个活吧,再苦再累我都能干。可就在前天,莲子打电话说,洗碗的活太累了,能不能给她换一个好点的工作?

洗碗苦吗?累吗?这与她以前在五金厂相比,一天要打近万支的钢管,手臂膀子都累得抬不起来,哪个轻哪个重?

秦慕白没有吭声。

莲子觉出她有些不高兴,讪讪地说,姐,我这也是为你好,有你这么个体面的姐姐,我给人家洗碗于你脸上也不好看是吧?再说了,这些天我常常感到胸闷,长久窝着腰对身体也不好……

秦慕白说,莲子,我跟你说过,我就是个普通的医生,有碗饭吃而已。你千万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做人啊,都不应该忘本。

莲子说,姐,你说得对,做人确实不应该忘本。过去那些事,我都记着呢。

秦慕白听出莲子话里有话,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难道……她知晓了什么?好大一会儿秦慕白才缓过神来,手掌竟是冰凉的。

秦慕白决定去看看莲子。

秦慕白把车直接开进小区,看看时间,快到晚上十一点了,莲子应该已经下班了。便直接上楼。刚上到第六层,竟碰到老曹从楼上匆匆下来。老曹看了她一眼,没打招呼,就擦肩而过了。秦慕白听到自己一颗脆弱的心,咔咔地碎裂开来。

莲子显然没想到秦慕白半夜会来看她,有点惊喜也有点恐慌。

秦慕白说,你说身体不舒服,我赶紧过来看看。有病不能耽搁,要抓紧去看。

莲子说,老毛病了,一干活胸口就会憋闷,像有重物压了一般,出气不顺。以前也问过医生,说是气血不和,调养调养就好了。

哦。秦慕白平淡地说,你不想洗碗也好,免得窝心发慌。这段时间先休息下,至于换工作的事,得慢慢来。不过,你最好去医院做个检查,我太忙没时间,你若愿意,可让老曹陪着一起去。

莲子没想到秦慕白会说出这么暖心的话,脸腾地红起来。姐,我跟老曹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

秦慕白笑了,姐是关心你,有他陪你,姐也放心。莲子啊,我们都是苦命人,什么都不说是对的。

临走,秦慕白留下了一千块钱。然而,莲子连句感谢都没说,嘴巴张了张,似乎有话要说,眼睛里却满是失望。瞬间,秦慕白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二天,莲子竟然来到了医院。

莲子打了六七个电话,秦慕白都没接。她曾告诉过莲子,一般不要给她打电话,她是医生,上班时间很忙的。不承想保安过来敲门,告诉她,一个自称是她妹妹的人在大门口候着,要见她。秦慕白想,幸亏她在行政楼办公,进来人员都要凭证件登记或者预约,要是在门诊大厅,那莲子可就随心所欲来找她了。

姐,打你电话也不接,可把我急死了。一见面,莲子就开始抱怨,对秦慕白一脸的不快视而不见。姐,孩子又病了,你能不能给我凑点钱。

我昨晚不是才给过你吗?

一千不够啊,这次医生说至少要三千。莲子盯着秦慕白,很委屈的样子。

莲子,我身上没有钱啊。秦慕白说的是实话,她的钱都在卡上。再说了,她也很少花钱。一日三餐,都有人伺候着,根本不用她操心。

姐,你这么好的单位,周围都是有钱人,张嘴问他们借一下,不就有了吗?莲子说得振振有词,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望着进进出出的同事们瞟来异样的目光,秦慕白妥协了。

晚上回到家,秦慕白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她心中很窝火,既懊悔又担忧,暗骂自己愚蠢,接了莲子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但没有办法,那次意外之灾,让她和莲子成了难友,特别是那天下午,若不是莲子挺身而出,她可能逃不过“镇关西”的魔掌。何况,如果不把莲子的事情处理好,任由莲子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如果让单位和先生知道了自己过去的事情,她的脸面、甚至她的家庭,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秦慕白来看莲子的次数日渐频繁起来。每次来,她都会带很多东西,吃的用的,几乎一应俱全。有时,也会带来一些鲜花,夜来香、郁金香、月季、百合等,花开正艳,香气扑鼻。她一来,都会同大家打招呼。而且一改往日的生冷,无论是对老曹,还是对小区悠闲的老人,都面露微笑,轻声细语地打招呼。我来看妹妹,她身体不好,我得给她多补补。这话温暖熨帖,赢来一片赞叹之声。尤其是对老曹,态度明显好转,她会到超市里转转看看,买点小东小西,甚至劝说老曹有空多去看看莲子。

但我却开始刻意回避秦慕白,她每次来,我都会低着头悄悄走出去。她的心思也没在我身上,几乎没再和我说过话。她越是对莲子好,对大家和颜悦色,我内心越是纠结,不知该找什么样的机会,把我累累的疤痕一点点剖开给她看。

莲子明显胖起来。

她对秦慕白说,姐,你帮我租的房子这么宽敞,我想把孩子接过来。他虽然有些痴呆,但经过特教将来也许能找到一碗饭吃。

秦慕白沉吟片刻说,妹子,你先把身体养好,等你身体好了,再接孩子也不迟。

莲子想想也是,就不再提这事。

秦慕白还陪着莲子去看中医,回來时拎了大包小包的草药。一天到晚,八楼总飘出浓浓的中药味。

老曹说,个婆娘,变脸也太快了吧,这不正常噻。

我也觉得秦慕白反常,便决定加快进行我的计划,开始跟踪秦慕白。

很快,我就探知秦慕白是湖镇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副主任,有名的“冷美人”。第二人民医院是精神病医院,名声不大好听,但效益很好。现在的人衣食无忧了,但精神病患者却与日俱增,很多得病的人要么想悄悄来医院就诊,要么家属急于送到这里治疗,这都需要找关系,所以秦慕白的权力很大。

探知秦慕白的住址却费了一番周折。我先到她单位附近观察,竟发现医院有位保安常到一家面馆吃油泼扯面。于是,一次“偶然”的拼桌,我用三瓶啤酒,打听到了秦慕白家在白鹭湖小区。

从超市到那里大约有五公里,穿过东江大桥,拐上西三环,再向前进入叠翠谷,就是白鹭湖的大门。这是湖镇市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依山傍水,鸟语花香,房价长期位居全市之首。能在这里居住,用当地人的话讲,非富即贵,绝非等闲人家。知名的天佑寺就在附近。

天佑寺我不陌生,一来常帮老曹去给天佑寺送货,二来寺里住持印远法师是老曹的同乡。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去当和尚。几番纠缠,印远法师说,你六根未净,学佛可以,出家就免了吧。搞得我彻底心凉。见我情绪低落,印远念了句阿弥陀佛,说,得空我送你一幅字吧。只是一直没有给我。

秦慕白住的是一幢独栋别墅,三层半,前后花园,配有多个停车位。我爬上山丘,像只野狗,静卧在郁郁葱葱的“龙脉”中。从这里居高临下往别墅看去,直线距离不足五十米,不用任何设备,就能将院内看得一清二楚。秦慕白家竟然请了两个保姆,一个负责室外卫生和花草养护。另一个在室内收拾家务,买菜烧饭。两个保姆每人一个房间,都住在一楼。

到了周末,秦慕白的儿子会从寄宿学校回来。那是一个帅气的小男孩,在读小学二年级。他一到家,整栋楼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小男孩爱放风筝,秦慕白这一天无论多忙,都会在家陪着儿子。母子俩拿出蝴蝶形状的风筝,到门前空地上一起放。蝴蝶越飞越高,秦慕白站在一旁为他鼓掌加油,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妈妈。那声音甜甜的、脆脆的,没有一丝杂质,如同湖水一样清澈。蝴蝶飞过山坡,飞过丛林,飞到我的头顶,给暗淡的天空增添了鲜明的色彩。我突然泪崩,伏在树丛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秦慕白的男人回家没有规律,好像很随意。男人每次回来,都有司机接送,所有的保安见到他的车过来,都会注目敬礼。我持续观察了半个月,见他才回来两次,并且中间只隔了一天。男人年纪明显比秦慕白大出许多,头顶上已光秃秃一片,只剩下后脑勺半圈稀疏的毛发。两人如果站到一起,不像夫妻,倒像父女。秦慕白很爱她男人,每次回来,俩人都会拉上窗帘,缠绵很久。即便出门散步,也是手牵手,如胶似漆般不离不弃。

看着秦幕白如此美满幸福的生活,我内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五脏六腑俱裂,胃里的残渣剩水伴着胆汁泛上来,苦得我神经错乱,癫痫发作般。我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向黑夜跑去,跑过长湖苑,跑过东江沙,跑过沙石路,跑进没有一点灯光的旷野中。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手在抖,心在跳,连断腿的骨折处也在发出呜呜的声响。我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心里的魔鬼努力想摆脱我的控制,它要去找秦慕白,当面向她质询。但我知道,在她家里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场合。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想要的机会不期而至。

周六,我去给天佑寺送货。有大米白面、生抽香醋、拖把水桶等,装了满满一辆三轮车。天佑寺四周古树环绕,翠盖如云,环境十分幽静,每月除初一、十五做道场时香客众多外,平时烧香拜佛的人并不多。

我从侧门进去,早有厨师在那里等待。卸完货,我照旧在寺院里闲逛溜达。天佑寺占地面积不大,约有八九亩的样子,前殿供着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后殿是大雄宝殿,供着西方三圣,观世音居中,文殊与普贤端坐左右。佛法庄严,雄镇大千世界。从前殿到后殿约有百米距离,靠西侧有一个偏殿,供奉着消灾延寿的药师佛。大门口摆有长桌,黄锻罩面,上面放一个签筒,里面插满写着谶言的竹板。印远法师的大徒弟慧宁端坐椅上,他正在给人解签。

天佑寺我虽常来,但从没抽过签打过卦。我敬佛,却不焚香叩首。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已经够佛祖麻烦的了,我不想再给佛添加任何负担。印遠说我人残心不残,礼佛而不拜,非同寻常。

药师佛面前燃着三炷香,蒲团上跪着一个女人,双手合十,微闭着眼睛,正在祈祷。我走近一看,竟是秦慕白,她脸上还挂着没有拭去的泪痕。

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心中暗自纳闷。她自己就是医生啊,怎么会跑到这里求神拜佛?是祈求许愿?还是忏悔罪孽?抑或是佛祖慈悲,洞悉人世间一切恩怨,要给我一个当面洗清屈辱的机会?

佛法无边,心诚则灵。佛家不是讲前世冤孽现世报吗?秦慕白,既然你信佛,那今天就在佛祖面前,给我说个清楚吧。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激动得浑身哆嗦,那条瘸腿也不住地颤抖。我深呼一口气,正准备踏入大殿,慧宁突然说话了——他是对着秦慕白说的——女施主,香已尽,愿已讫,赶紧去吧。

秦慕白睁开眼,果然见三炷香已燃到根底,每炷香头上都残留着白色的香灰。秦慕白从怀里掏出一块崭新的手帕,将香灰包了起来,然后又朝药师佛鞠躬叩首。趁她还未起身,我要进去挡住她,我要高喝一声,让她看清眼前这个残废的男人,还我公道!

不料,眼前人影一晃,不知何时印远法师已站在我面前。印远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慈悲的目光看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想推开他,可我无力抬动手脚,甚至无力发出一点声响。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印远的目光是有力量的,他好像洞悉了我的内心,知晓我所有的妄念,用绵密悠长的目光锁住了我,并因势利导,化激愤为柔和,让我逐渐趋于平静。

印远说,施主,佛度有缘人,你要的字我刚写好,你就来了。

说着,展开手中的宣纸,露出两排憨态可掬的字体:半生了了,不宜聒噪。

印远与我说话间,秦慕白捧着香灰匆匆离开。

印远望着她的背影,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

我把印远送我的字挂在床头。这字是什么书体我看不出来。但我感觉他把字写活了,一笔一画,就像一草一木,它们随风摇曳,清扫着天空,清扫着不大的房间,也清扫着我的内心。

半生了了,不宜聒噪。

我躺在床上,反复念着这八个字,仿佛明了什么,却又不能释怀。我问自己,难道就这么放了她?可是,这十七年来我的重负,谁又能为我卸下?

日思夜想,我还是没能放下,悄悄地潜入到秦慕白的别墅。

我进入别墅如同走进自己家那么熟悉,大门一推就开了。我知道卧室在二楼,秦慕白就倚在窗子边,正眺望着后面的花园。当然,她如果抬头细看的话,还会看到对面高低起伏的山丘,以及那棵我多次潜伏的樟树。我不用蹑手蹑脚,顺着楼梯径自上到二楼。房门自动打开,露出秦慕白那张冰冷的脸。

我没想到秦慕白会抽烟,整个屋里烟雾缭绕。别人抽烟是为了享受,而她却好像很痛苦,眉头紧皱,把左眼角那鱼嘴样的伤痕拧扯得格外狰狞。

你终于还是来了。秦慕白并没有吃惊,好像她也在盼望着这一天。

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

那十七年前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秦慕白不说话,朝空中吐了一口烟圈,冷冷地望着我。

我飞快地脱下了衣服,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我要让秦慕白看看,我浑身的疤痕,还有那骨折后畸形的瘸腿。

向雨,你看着我,看着我的伤痕,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要你摸着良心回答我:十七年前我强奸你三次了吗?

秦慕白眼里流出了泪水,继而放声大哭。

我不依不饶,你说,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说谎!你这可恶的女人,你简简单单一句话,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人生!

秦慕白扑过来跪下了,铲子铲子,是我不好,要打要骂你随便,我都依了你。只求你宽恕我,别为难我的家庭,别为难我的孩子……

秦慕白泪雨滂沱,上气不接下气。我又闻到了那淡淡的甘草味。

我宽恕你,可这世上谁肯宽恕我啊?强奸犯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令人憎恨的标签,我连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像狗一样地活着。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强奸了你三次?

秦慕白哭喊着说,铲子铲子,我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啊。我处处小心,时时紧张,生怕被人知晓,我天天要吃安眠药……我过得还像个人吗?既然你不依不饶,趁现在还没人知道,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秦慕白忽然站起来张开大嘴,向我脖子咬来……

突然,响声大作,超市的卷闸门被老曹拍得快要爆裂。个龟儿子,日你先人板板,天都大亮球了,还在做春秋大梦,快给老子起来噻,莲子,莲子她死啰——

我一跃而起,脑袋撞到了顶板上。

莲子死了,死在了楼梯的拐角处。她坐在地上,一只手抓着楼梯的栏杆,另一只手还提着从市场买回来的青菜。她面容安详,一绺头发很温顺地伏在前额上,好像并没痛苦。

最先发现的人报了警。法医过来后,经过检查与走访,并调看了小区内的摄像头,首先排除了谋杀,并初步诊断为恶性心律失常导致猝死。听法医这样一说,围观的很多人都随声附和,是了,是了,她这段时间没上班,就是在家养病,还天天吃药呢,谁知道说走就走了……

老曹以莲子朋友的身份,忙上忙下的。他双眼通红,话语里都带着悲伤。

秦慕白也来了,一看到莲子的尸体就放声痛哭,哭得伤心伤肝,差点晕厥过去。那些与秦慕白面熟的老人,被她的恸哭所感动,纷纷陪着流下眼泪。

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一时间脑子里空荡荡的,像被打扫过一样。

老曹拿出一瓶二锅头,撕开一袋花生米,朝坐在三轮车上发呆的我喊道,幺弟,来,陪哥子整一盅,我给你摆龙门阵哈。

这次,他破天荒没喊我瓜娃子,也没自称老子,那表情明显对我尊重起来。

有啥子好事吗?我学着他的方言,一瘸一拐走进店内。

老曹眼圈竟然红了,整一盅,你听哈——

老曹说,朱元璋得了天下,当了皇帝以后,有个叫花子来找他想搞个官当。这叫花子当年和朱元璋一同要过饭。有次要饭到一个大户人家,那大户人家不仅不给,反而放出恶狗来咬他们。关键时刻,叫花子冲到朱元璋前面,替他挡住了獠牙大口……如今朱元璋当了皇帝,叫花子想凭当年的救驾之功,讨个一官半职。最后的结果,你猜?

我整了一口酒说,不知道。

老曹禁不住哭出声来,哽咽着说,杀球喽!

我问老曹,莲子和你说过什么吗?

老曹摇摇头说,老子敢肯定她是被人害死的噻!

我一阵心惊肉跳,不啻晴天里响起炸雷。

老曹说,我是有证据的哈。比如说砧板,砧板你还记得噻,就是那个厚厚的,插有耳子的砧板,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那砧板是臭椿木锯出来的,臭椿含有微量毒素,每天切菜时沾一点沫沫,对正常人来说,或许可以忽略不计,但对莲子来说,就是毒上加毒。

我摇摇头,不敢肯定臭椿木是不是有毒。

老曹接着说,第二个证据就是那些花,那些花你是晓得的噻。看起来非常好看,闻起来非常香,格老子的,这些花也有毒,闻久了,会引起头昏、咳嗽,甚至气喘、失眠……

老曹越说越激动,还有桶装水、大米和白面等,她为什么不在我这儿买哈?为啥都是她带来,我怀疑这里面都下有微量毒素。你晓得,她是学医的,在这方面做点手脚,轻而易举的事嘛。还有哈,刚开始反对我和莲子耍朋友,后来呢,又像拉皮条似的怂恿老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噻。所以老子断定,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而你我都扮演了愚蠢的观众。

我暗自吃惊,却装着满脸不屑,就凭这点证据?

老曹瞪大双眼,突然发飙了,呵斥道,个龟儿子,你咋没点良心噻?老子能冤枉她不成?

老曹的话犹如一记闷雷,猛地将我十七年前屈辱的记忆炸开。这哪里是老曹,这口气,这神态,义愤填膺的模样,不就是当年审问我的警官吗?我的断腿开始颤抖,热血开始沸腾。我嗷地发出一声长啸,犹如猛兽般蹿了起来,抡起酒瓶子朝老曹头顶砸去。

然而,就在酒瓶落下的一刹那,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是印远法师。

印远单手竖在胸前,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半生了了,不宜聒噪。

原载《莽原》2020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申广伟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清心为治本

肖建国

我在南方工作多年,每当生活压力大,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会到西湖边的几个寺庙里走走。

惠州西湖与杭州西湖相比,面积没那么大,气场也没那么强。但她像南方的女人一样,温顺、文静,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你,用无言的温柔读懂你。最妙的是,在她的周边有几座古寺与她相偎相依,比如说元妙观、永福寺(遗址)、泗洲塔、准提寺、古榕寺(遗址)等。寺庙的环境大都比较清幽,依山傍水,古木参天,枝叶婆娑。人一走进去,便有一种心静心凉之感。

这是我常来的原因。我会随意进入一座寺庙,然后坐下来,发呆,但什么都不想看,什么也不愿意听,只让阳光从头顶无声滑落。

我很贪婪地享受着这种自我,可近几年不行了。

寺庙的和尚越来越多,香火越来越旺了,好像每天都有很多人,包括晚上去,都很嘈杂。当然了,和尚们都很欢喜。我转了几个寺庙,大都如此。有次,我上洗手间,在门口就闻到了尿臊味、臭味。我问一小和尚,这里怎么有臭味?小和尚说,这里怎么不会有臭味?

我说,这里不应该有臭味啊。

小和尚说,你以为这里是厨房啊。

以上是生活的真实记录,比虚构还要精彩。

那些天,我一位朋友正为婚姻上的事苦恼。他爱上一个女人,爱得有些疯狂,他想要離婚。可他太太死也不肯离,并对他提出警告,离婚就是鱼死网破,太太会把他送进监狱。

苦闷的朋友让我带他走走,我哪有什么好去处,就只好带他到寺庙里转转。来到准提寺外,碰巧看到一位老人正用自制的大毛笔,蘸着清水在水泥地板上写字。那老人精神矍铄,一身休闲的白衣白裤,一看,就像世外高人。他反反复复就写两行字:半生了了,不宜聒噪。

朋友也喜欢写字,看着看着就沉迷进去了。临走时,朋友问老者:师父,你能解释下这话的意思不?

老者瞪了朋友一眼,提起笔,走了。

于是,就有了这篇小说。

肖建国,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惠州市惠城区作家协会主席。

近年来,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小说近百篇。

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东江商魂》,中短篇小说集《男人都是胆小鬼》,

小小说集《那年大雪》。其中《东江商魂》曾在《羊城晚报》进行连载。

多篇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获奖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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