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继光战友唐章洪: “神炮手”是这样炼成的

2020-12-31 07:29余静寒
廉政瞭望 2020年11期
关键词:工事黄继光炮弹

余静寒

唐章洪的吸烟量最近增加了一倍。“等我抽完这支烟,继续跟你讲。”11月6日,成都难得迎来冬日暖阳,在和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聊天的整个下午,唐章洪抽了大半盒烟。

今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10月以来,唐章洪一遍又一遍地向来访的多家媒体讲述自己的参战经历。“实在太累了”,他记得前不久去北京接受某媒体采访,一天在镜头面前坐得太久,就不自觉地打盹儿。85岁了,按理说应该控制下烟量,但没办法,只有抽烟能够让他在讲述回忆时保持清醒。

冻伤

唐章洪拿烟的这双手,因为冻伤,在冬天就没那么灵活。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回到1951年的朝鲜战场。手脚的冻伤,就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季落下的。

在抗美援朝战争的第二阶段,双方“边打边谈”。1951年8月开始,“联合国军”不仅频频对我方发动攻势,为切断中朝人民军队后方供应,还实施了猛烈的“绞杀战”。此时,支援过五大战役后,来朝鲜已经一年多的新兵唐章洪继续在二线接受训练,同时承担后勤保障工作。他记得,这年秋末冬初,自己所在的部队本要被派往前线作战,没想到,一场流行开来的夜盲症打乱了这一计划。

一开始,有战友说自己晚上看不见路,会栽到沟里,唐章洪不信:“你在装怪嗦?”没过多久,唐章洪自己也栽进去了。他回忆当时的感觉,“我有天晚上看到月亮就是黄扑扑一大团,脚下的路看起来都是平地”。

治疗夜盲症,需要补充维生素。可是这一年,部队的生活条件很艰苦,蔬菜这类物资根本供应不上,治疗夜盲症的药物也极其有限。怎么办?有经验的士兵想法子,去山上摘松树叶煮了喝水。唐章洪说,虽然这药汤很苦,但是每天坚持喝,真治好了大家的症状。

朝鲜战场的冬天很寒冷,大雪有时会漫过膝盖。但为前线战士抢运物资刻不容缓,唐章洪的部队再次接到了运输粮食的命令。每个团要抽战士组成运输队,战士们得穿着单薄的棉服和布鞋在零下三十几度的极寒天气里行走。考虑到战友谭兴国体弱多病,唐章洪主动要求替他去完成任务。

“太阳是敌人的,月亮是我们的。”唐章洪笑说,为躲避敌机侦察和袭击,我方部队往往是在晚上行动。第二天,运输队到了师后勤处,却被告知物资尚未到达,应该前往军后勤处。战士们只得披着白色的被单隐蔽在沟坎里,晚上再行动。到军后勤处领到物资时,大家又累又饿,棉裤湿透,腿脚也冻麻木了。

在返程途中,有些人生病了,走不动,整个队伍被拉长。有经验的战士知道,在冰天雪地里行军,不能骤然停下来休息,否则血液停止循环,会引发不良生理反应,甚至有生命危险。

唐章洪记得,有个新战士去一处暖和的烟囱旁边方便,完事后摸索到朝鲜老乡的厨房里取暖。有位副班长在路边休息,等他回来。两人返回住地后,副班长的脚和布鞋已经死死粘在一起了,用冷水泡了一会儿才把鞋子取下来。

还有一个“江西老表”要去坐下来抽一会儿烟。很多同志告诉他:“不能休息啊,你跟着走慢点都可以!”可他还是自顾自地抽烟去了。

战士们回归原部队已是深夜。大家准备睡觉时,有些战士睡不着,声声叫唤:“我的脚好痛啊,像刀子割一样!”这引来了中途休息过的副班长和“江西老表”的不满:“我怎么就不痛?两个晚上没睡觉,你们就不困吗?忍着点,赶紧睡了!”

没成想,大家睡着了以后,这两名同志开始哭喊,说自己的脚疼得厉害,浑身动不得了。有人拿手电筒一照,发现他们的手脚肿胀,“冻得像乌茄子一样”。天亮了,他俩被送到了后方的医院,腿被截肢。他们的脚已经被冻坏死了,如果血液传遍全身的话,命都保不住了。

听到这个消息,谭兴国一阵后怕,拉住唐章洪感谢道:“你替我去,真是救了我一命啊!”大部分同志虽然保住了命,但大多被冻伤。唐章洪的脚趾甲冻掉了好几块,脚趾头至今也无法伸直。到了秋冬季节,为了防止手上的冻伤发作,他骑自行车时必须戴上又厚又长的手套。

冻伤那一年,唐章洪16岁,是整个团里年纪最小的士兵。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毅力完成任务,只觉得没被截肢已是万分幸运。

报仇

在疗伤过程中,由于手脚不便,战士需要别人喂饭。整天坐着干不了别的,唐章洪和战友们急得慌。有同志提议,不如一起学习巩固军事技术。

唐章洪所在的一三五八二迫击炮连一班的战斗力名列前茅,他在班上个子不高,但脑袋灵活。“可能我年轻、记性好,又有文化基础,学得比别人快。”唐章洪说,很多同志对“弹道”“密位”“三角”等专业术语感到头疼,喜欢问他。那时候,部队里有“兵兵互教,能者为师”的优良风气,而且大家学习热情高,随时随地都在背射击表和作战要领。

次年春天,冰雪消融,唐章洪所在的部队接受了阵地防御作战任务。大家又开始抢修、加固工事,为战事做准备。

天气变暖,敌军也活跃起来。看到敌人在阵地上又唱歌又健身,唐章洪和战友们恨得咬牙切齿。此时上级发布命令,决定开展冷枪冷炮狙击作战,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志愿军部队对参加作战的炮兵提出了“三百方针”,即一个人,一百天,用一百发炮弹,歼灭一百个敌人。

“志愿军对炮手的要求非常高,因为当时炮弹很珍贵,一枚炮弹相当于一个中农一年的生活开支。”唐章洪说,“所以我们每一炮务必稳、准、狠。”因为军事技术突出,唐章洪被调到一线,参加冷炮对敌斗争。

有一次,班长、唐章洪、谭兴国和另一名战士贾志培深入前线侦察,发现在一个交通沟的拐弯处有一棵大松树可以作掩护,便和战友在这里构筑了阵地。从这个位置观望,敌人的纵深和身影清晰可见。

“嘭——”找准时机后,唐章洪朝目标开了第一炮。很快,对方用威力更大的坦克炮进行回击,炸了唐章洪和战友一身的土石。“我当时只顾着转移,忘了撤炮”,唐章洪说,自己又回到松樹下撤炮。没想到,敌人紧接着又来一炮,大树轰然倒地。

几个人全被埋在了交通壕里,唐章洪挣扎着从土里钻出来时,发现贾志培、谭兴国被弹片击中,负了重伤。唐章洪和班长一人抱一个伤员,迅速往防炮洞转移。可敌人的炮火实在太密集,白天根本没机会把受伤的同志送下阵地,四个人只好在防炮洞里熬到晚上。

后来,贾志培失血过多,在半夜转移途中休克死亡。在被抬走时,贾志培还向唐章洪诉说自己的遗憾:“我刚上阵地,一个敌人都没杀呢……唐章洪,你技术好,一定要替我多灭几个敌人呀!”

首战失利,大家都很沮丧。不过一想到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唐章洪又振作起来。“我们做了反思,不应该利用地表突出物做掩护,而是要利用反斜面构筑隐蔽工事。”唐章洪和战友们后来经常设置假炮位迷惑敌人:把火药包或手榴弹包放在预设的假工事里作诱饵,在开炮的同时拉响手榴弹,诱敌攻击假炮位。他们再趁此机会瞄准敌人、发射炮弹,果真百发百中。

最终,在65天里,唐章洪用72发炮弹歼灭了上百名敌人,首创志愿军冷炮歼敌上百名的最高纪录。唐章洪第一个获得“杀敌百名狙击手”光荣称号,荣立一等功。“神炮手”的名声在军队传开。

虽然作战技术得到改善,但我方的装备和“联合国军”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就拿迫击炮来说,我们使用的大部分是20式82毫米迫击炮,射程在1850-2850米;敌军的迫击炮射程是6000多米,弹种、火力都是我们的几倍。”

敌人的作战是“立体”的——天上有飞机,地面有坦克大炮,水上还有军舰。至于志愿军的装备,唐章洪回忆,战士们私下调侃,我方的武器是“万国牌”的——德国、美国、法国、英国、日本和汉阳生产的枪炮一应俱全。它们口径不一,常常存在“有枪无弹”的情况。

敌人的补给是全机械化投放物资,志愿军基本上是背扛肩挑,而且受敌军阻挠,最终到达前线的物资是少数。在唐章洪的印象里,就是在如此艰险的作战条件下,部队里没有一个逃兵,士气很高昂。

上甘岭

上甘岭战役打响之前,唐章洪是有预感的。

“那段时间,敌人加强了对我们的轰炸和炮击。”唐章洪靠在椅子上,缓缓点起一根烟,“战场上人人都害怕,我一开始也怕死。但当战友一个个牺牲,为了担负和完成使命,大家和我也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1952年10月13日晚上,敌人的阵地格外平静。唐章洪和战友不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最激烈的一场血战就要来了。

当晚,从敌军大后方照到五圣山的探照灯比平时更亮。据后来的情况推测,那是敌人在做进攻前的准备。五圣山的前沿阵地就是上甘岭的所在地,西边是平康平原。一旦让美军占领五圣山这个战略要地,后果不堪设想。

14日凌晨4点半左右,敌军万炮齐发,很快就把前沿阵地炸成一片火海,战斗正式打响了。“我当时坐在观察所的弹药箱上,一下子被弹起来。”唐章洪感觉到大地在颤抖。只见天空很快被乌黑色的硝烟遮盖,不断露出闪电般的火光。

唐章洪见势赶紧跑到防空洞,对睡梦中的战友们大喊:“快起来了!赶紧各就各位,准备作战!”唐章洪立马返回到炮工事里,开始作战。

敌人的炮轰实在太猛烈,此时唐章洪突然发现,通讯联络全部中断了。“我的耳朵几乎被震聋了,根本听不清身边的战友在讲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在动。”后来他得知,上甘岭战役的第一天,美军发射各种炮弹30多万发,每秒落弹至少达到6发。有的战士直接被炮弹震死。

“得不到任何信息指示,也看不到作战目标,我只能按原计划朝着敌军进攻集中的地方发射炮弹。”唐章洪在短时间内连续发射了200多发炮弹。就在这时,一连连长带着通讯员跑过来,告诉唐章洪:“你们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全都落到敌群中爆炸了……”得到肯定后,唐章洪和战友们又鼓起了信心,急速发射上百发炮弹,配合坚守前沿阵地的步兵,阻滞并杀伤了大量进攻的敌军。

迫击炮的炮管已被打得滚烫,必须给炮膛降温。但周围哪有水呢?情急之下,唐章洪只得让弹药手往炮衣上撒尿,湿了后裹在炮身上。接下来,唐章洪在5分钟内又打出60多发炮弹,拖住敌军进攻的速度。

到了下午1点多,唐章洪和战友们已经疲惫不堪。“敌军看炮弹打不到我们的工事里,就派了轰炸机来”,唐章洪回忆道,一枚炸弹落在工事右上方,工事顶盖被掀到了山下,卷起的泥土把他和炮埋在了工事里。唐章洪的头部多处被大石块砸伤,陷入了昏迷。

战友把唐章洪刨了出来。“他们把我拉进了猫儿洞(防空洞),本来要给我注射急救药,但没有注射针,就直接把药往我嘴里灌。”唐章洪说,“过了20多分钟,我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炮在哪里?赶紧把炮拉出来!”唐章洪的脑子里还回荡着战场上的炮声。战友们把炮从工事里挖了出来,唐章洪发现,右炮架已经被炸毁了。此时,一连通讯员跑过来通知大家:“537.7高地北山前沿阵地失守了,你们炮班赶紧发射完剩余的炮弹,5分钟内退守连部主坑道。”

唐章洪仍不死心,把炮筒子拉到洞口,用自己的下半身紧贴炮身,右手将其紧紧抱住,硬是把剩下的20多发炮弹打向了敌军阵地。“每一发炮弹,都沾满了我的血迹。”

战后盘点,唐章洪的这门迫击炮,在43天的上甘岭战役中打出了8000多发炮弹,歼灭了400余名敌人。志愿军总部为唐章洪记特等功一次,他还被誉为“给炮弹安上眼睛的炮手”。

胜利

“这个数字不一定很精确,因为战争场面混乱,很难说没有误差。”唐章洪反复叮嘱记者。

上甘岭战役后,唐章洪所在部队转移到东海岸元山港,继续坚守战场。1953年7月1日是唐章洪终身难忘的一天,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天上午,唐章洪所在的连队召开支部大会,决定在纪念党的生日这天举行入党宣誓仪式。由于受到敌人的猛烈轰炸,连队转移到坑道内开会。坑道很暗,很多同志拿着蜡烛照明。会议过程中,头顶上的敌机不断扫射、投弹,坑道顶上的土石被震碎往下掉。

“敵人远射程炮的炮弹立起来比人还高,弹径比腰还粗”,唐章洪说,但大家没有一丝惧色,眼里充满着胜利的希望。“大家都在风趣地说,敌人来为我们党的生日鸣放礼炮!”在炮弹飞行及爆炸的声响中,唐章洪宣读了入党誓词。7月27日,作战双方签订《朝鲜停战协定》,抗美援朝胜利结束。

胜利来之不易,战争也给唐章洪留下了创伤。唐章洪的老伴余女士告诉记者,婚后几十年,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头痛、失眠、面部痉挛等症状时常困扰唐章洪。

唐章洪严厉地打断妻子,不愿多谈此事,“和那些牺牲的战友比起来,我这点伤痛算什么?”因抗美援朝获得的荣誉勋章,唐章洪后来都捐赠给了军史馆和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他多次表示:“这个功劳是全国人民的支援,是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所换来的。一切荣誉,都归属于党和人民,而不是我一个人。”

牺牲的战友里,黄继光是让唐章洪印象最深的一个。1950年,唐章洪刚参军时,和黄继光都在新兵连,后来被分到不同的兵种。两人是四川中江老乡,在出国行军路上很聊得来。“我走在路上,看到黄继光的肩上扛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帮炊事班的人挑杂物。”唐章洪说,“他非常显眼,因为我们和炊事班同志的着装不一样,我就上前去和他聊天。”

聊天中,唐章洪了解到黄继光早年的经历。“他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含辛茹苦把几个弟兄拉扯大。黄继光从小就给别人当过长工、挑夫。有一次他把地主家的疯狗打死了,地主让他背着狗游街,还要为狗‘披麻戴孝。”唐章洪感慨,一个人的成长与时代背景、家庭背景密切相关。

见到黄继光的最后一面,也是在上甘岭一役。在炮工事里的唐章洪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黄继光。唐章洪问他怎么会路过这里,黄继光说:“跟营参谋长到山下侦察反击路线。”接着又对唐章洪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你要多歼灭几个敌人,为家乡人民争光!”唐章洪想说什么,但黄继光立马被参谋长叫走了。

“‘为家乡人民争光是黄继光的口头禅”,唐章洪说,他是在简报上看到黄继光牺牲的消息。“当时大家心情沉重,但也很受鼓舞,都说要消灭敌人,为黄继光报仇!”唐章洪认为,抗美援朝取得胜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涌现了大量像黄继光这样不怕苦、不怕死的战士。这靠的是党对全国支援前线的动员力量,我们打的是一场正义的戰争。

1954年,从朝鲜战场回国后,唐章洪在军校学习了4年。“我的学习成绩突出,还被评为优秀学员。”凭着这股干劲,唐章洪后来在国防科工委、中国科学院西南分院等单位也很快就适应了工作。

1995年,从中国科学院成都文献情报中心退休后,唐章洪常常坐在70多平方米的家里看看书、读读报,关心天下事。只有在一些重大纪念日前夕,偶尔会有人爬上4楼的楼梯登门来访,他都会一遍遍叮嘱访者,“我不是英雄,不是神炮手,只是有幸尽了一点人民战士的职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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