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与《齐物论》

2021-01-03 05:39鄢志江
科教导刊·电子版 2021年14期
关键词:齐物含义庄子

鄢志江

(中南民族大学 湖北·武汉 430074)

《齐物论》是《庄子》最晦涩难懂的一篇,从其题目开始就充满争议。然大家在聚焦于“齐物论”作为标题的属读问题时,却似乎忽略了对“齐”字本身含义的考察。是“齐”字的含义一目了然,不值得考察吗?其实大不然,很多人对“齐”字内涵的理解似是而非。因此,很有必要厘清“齐”字的含义,这样不仅有助于理解“齐物论”的属读问题,而且更重要的是,有助于理解《齐物论》之主旨。

1 “齐”字的内涵

对于“齐物论”作为该篇之篇名,总的看来有两种看法。一种看法是质疑“齐物论”作为该篇篇名的合理性,认为“齐物论”此标题的含义与文章的主旨不符,甚至大相径庭。持此种意见的有任继愈、邓联合,王攸欣和严春友等学者。以严春友教授为代表,他曾在其文章就曾表达了这样的看法,文章指出:“从对全文内容的考察来看,《齐物论》的主题不仅仅不是‘齐物论’,相反,其所要论证的是物与物不齐、物与物论不齐、物论与物论不齐,......‘齐物论’这一标题与其内容不符。”

另外一种看法是承认“齐物论”作为该篇的标题能够反映文章的主旨,但对于“齐物论”这一标题的属读有“齐物—论”与“齐—物论”之争。持“齐—物论”这一读法的学者有一个重要的依据,那就是“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这样一个事实。南宋的理学大师二程就曾因此批评过庄子:“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而庄周强要齐物,然而物终不齐也。”王夫之在《马蹄解》中云:“齐其不齐而为礼,摘僻而已。”王夫之持“齐论”说而否定“齐物”说,反对“齐其不齐”。严复曾在《庄子评语》中说道:“物有本性,不可齐也。所可齐者,特齐论耳。”严复认为,“齐物”会泯灭万物之本性,抹杀个体之间的差异,所以庄子不会“齐物”,“齐物论”应该读成“齐—物论”。持“齐物—论”这种读法的人也很多,阮籍曾在《达庄论》有:“今庄周乃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王叔岷亦认为庄子之意在于“齐鹏鹍(鲲)之大小,等凫鹤之长短”,故应该读成“齐物—论”。

概言之,各家争论不休,至今不绝。他们将争论的重心都放在“物”字或“论”字上,确忽略了对“齐”字的关照。然而,无论是质疑“齐物论”作为该篇之标题的学者还是在争论“齐物论”属读的学者,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问题,那就是没能准确的理解“齐物论”中“齐”字的内涵。从他们的论述当中我们发现他们大部分人将“齐”字训为“一”,理解为“没有差异”的意思,进而将“齐物”理解为“万物一齐,没有差别”,将“齐论”理解为“言论一齐,没有差别”,苏舆曾说:“是非太明,足以累心。故视天下之言,如天籁之旋怒旋已,如鷇音之自然,而无与于我。”他认为庄子有意识的忽略言论之间的差异,只把他们都当作风声和鸟叫一样,然后才能游于无穷。事实上,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庄子并非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也并非像Q一样自我欺骗,“物论”之“齐”不能如此理解。还有一种对“物论”之“齐”的理解同样需要警惕,方勇、陆永品《庄子诠评》说:“但所谓齐物论,即齐同物论,也就是要消除各派对天下万物所作的不同评论。”庄子断然没有要消除天下不同评论的意思,亦没有像钟泰所理解的“定是非于一尊”。钟泰说:“是者还其为是,非者还其为非;不以非而绌是,亦不以是而没非,则是非齐矣。”他认为“齐—物论”之旨在于重新厘定是非之界限,然后是非不相互混淆,则是非可齐,物论可息。这种理解亦不是庄子的本意。

总之,无论是将“齐物”、“齐论”理解为“万物无差别”、“言论无差别”,还是将“齐论”理解为“消除不同的评论,定是非于一尊”,种种解释都没有真正的理解“齐”字的内含。《齐物论》实有“齐物”与“齐论”两层含义,然而在两层含义中,“齐”字应该理解为“平等”,而“齐物”的内涵也应该是“平等的看待万物”,“齐论”也应理解为“平等的看待各种言论”。章太炎先生曾说“齐其不齐,下士之人鄙执;不齐而齐,上哲之玄谈。”他首先否定了将“物与无物论”看作是没有差异的观点,认为它们是“下士之鄙执”,然后通过佛学理论来宣扬自己的“平等观”。章太炎将“齐物论”理解为“平等的看待一切物和物论”是对的,但是庄子绝无“平等”之意,既没有像陈鼓应先生所说的“人物之论平等观”或“万物平等观”,也不是章太炎所说的:“终举世法差违,俗有都野,野者自安其陋,都者得意于娴,两不相伤,乃为平等。”庄子“齐物论”的本意在于以平等的眼光而非分别的眼光来齐平的看待万物和各种言论,由此而引申出自己的独特而生存智慧。

“齐物论”作为该篇之篇名虽有“齐物—论”和“齐—物论”属读之争,但是《齐物论》确有“齐物”和“齐论”两层含义。那么将“齐”训为“平等”,将“齐物”和“齐论”理解为平等的看待一切物与物论又有何依据呢?将“齐”训为“一”,理解为“相同,无差异”这种观点的错误在什么地方呢?下面我们从内容上分别来说明“齐物”与“齐论”的内涵。

2 “齐”与“齐物”

以往很多学者之所以将“齐”训为“一”,将“齐物”理解为“万物都一样,没有差异”,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对相关内容没有准确的理解。他们将“齐”理解为“一样,无差异”所依据的文本不外乎以下几处: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齐物论》)任继愈就曾发表过此种看法,他说:“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有什么彼此好分,是非要辨!”其实这是一个极大的误会,“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含义根本就不是那样。要理解“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含义必须要联系上下文的语境,而不能望文生义。“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前面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后面则说“物谓之而然”。什么叫“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呢?用手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手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非手指,用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白马的东西说明白马不是非马。大拇指与其他手指是有所区别的,那么当别的手指被称为手指时,大拇指当然有理由不被称为手指;白马和其他颜色的马是有区别的,当其他颜色的马被称为马时,白马当然也有理由不被称为马。中国人没有建立起自己的逻辑系统,看到这种解释时第一反应就把它当做诡辩,认为其是荒谬的。其实不然,虽然庄子在这里亦批评此种学说,但是庄子反对这种学说的理由并非是因为觉得其荒谬,而是认为没有必要。所谓“物谓之而然”,事物的名称都是后起的,把猪称为狗,和把狗喊作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庄子认为,既然事物已经根据习惯有其固定的名称,那么就没有必要再用一个新的名称来取代旧的名称,这样不过是徒增是非,而对事物本身不会有任何影响。如果你乐意的话,天地万物都可以用“马”或者“指”来称呼,如此而已。可见,这里的“一”并不能作为将“齐”训为“一”的根据。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诙诡谲怪,道通为一”,“凡物无成毁,复通为一”。(《齐物论》)有人根据此处的内容来将“齐”字训为“一”字,其实亦是一种误解。对于“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诙诡谲怪,道通为一”的理解,我要指出的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为是”二字,只是简单的将其翻译为“因此”,但是倘若将“为是”翻译为“因此”,那前面的故字不就多余了吗?这是庄子犯的一个语法错误吗?我认为不是。理由就是首先《齐物论》中的“是”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庄子围绕“是”字进行了很细致的讨论,有“因是”,“为是”,“同是”之说;且“为是”并非单独出现,在齐物论中曾多次出现。既然我们认定“为是”不能理解为“因此”,那么“为是”该如何理解呢?“为是”者,妄加树立是非标准也。因为妄加树立是非之标准,才有大小之区分(莛为小而楹为大),才有美丑之别(厉为丑而西施为美),才有对各种事物的分判(恢诡谲怪)。因为世人妄立标准,所以才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而道却不立是非,一样的看待万物。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不能讲“道通为一”理解为在道看来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没有差别。道以一样的平等的看待事物,并不意味着事物是完全没有差异的。这就好比我们珍视自己的手和脚,但是我们却不会说我们的手和脚没有差别。事物的差别是客观存在的,是无法消除的;而且在观念上消除事物之间的差异,于事无补。反对将“道通为一”理解为“在道看来万事万物是没有差别”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为是不用而寓诸庸”。这是庄子独特的生存智慧,他认为我们不能先树立一个是非标准,然后让事物来符合我们的这个标准;而是要按照事物固有的特点来选择我们的行为方式,庄子以为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求“通”,“适得而几矣”,试图用僵硬虚妄的是非标准来捕捉千变万化的事物又如何行的通呢?倘若事物间的差异被抹煞了,又何用“因是”?何用“为是不用而寓诸庸”?至于“物无成毁,复通为一”中的“一”亦只是说“成毁一体”,所谓“成毁一体”,是说有成必有毁,所谓“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阴则必有阳,成毁一体就像阴阳一体一样,世人不懂得这个道理,妄加分判。

依据“天地与为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万物一齐,孰短孰长”(《秋水》)、“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天运》)等来将“齐”字训为“一”字,其实亦不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一”并非一样,物无差别的意思,而是“一体”的意思。根据“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我们可以明白无疑的确认此处的“一”当为“一体”的意思。有人认为“万物一齐,孰短孰长”此句可以充分说明“齐”为“一”的含义,将“齐物”二字理解为万物一样,无有差异。其实这种理解是非常片面的,这种理解连一个最简单的质疑都无法回答:既然万物没有差异,那么为什么会有河伯之小和北海若之大的区别?既然没有区别,河伯为何会见笑于大方之家呢?其实这句话还是在对标准的批判,所谓“因其所大而大之,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万物莫不小”,“又何知毫末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足以穷至大之域?”不妄立标准,知大者不为绝对之大,小者不为绝对之小,则无所谓“大”,无所谓“小”,道都平等的看待,则大小之物可齐。至于将“变化齐一,不主故常”作为将“齐”训为“一”的根据,更是死抠字眼,为何只看到“齐一”二字而看不到“变化”二字呢?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清楚的知道将“齐”训为“一”,将“齐物”理解为“万物一样,没有差别”是不符合庄子的本意的。所谓“齐物”,是指平等的看待万事万物,不根据自己的小知小见,自己的偏好而妄立标准。虽然庄子思想归旨与慎到相去甚远,但其“齐物”之内涵却和慎到一致,“齐物”者,物故有所然,物无有所可;物故有所不然,物故有所不可,故以开放平等的眼光来看待万物,“齐物”是在这个角度上来说的。

3 “齐”与“齐论”

“物论”者,是非也。庄子有感于天下物论纷纷,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致使“道”隐而不现,故有“齐—物论”之要求。按照我们前面的理解,“齐论”之意是指平等的看待各种物论。那么为什么要平等的看待各种物论呢?下面我们就通具体的分析来阐明其内涵。

是非,也就是所谓的“物论”,作为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是普遍存在的。但是世人在热火朝天的争论是非对错的时候,他们果然能够争出个所以然吗?庄子。他说:“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以你的价值作为标准时,则我的观点可能就是错误的;以我的价值作为标准时,则你的观点可能就是错的;找第三方作为评判的标准,如果他的是非标准跟你一样,那不能是我信服,反之亦然。是非争论的无意义在于是非标准的不确定性。那么很自然的想法就是确定一个大家都认可的是非标准,然而大家都认可的是非标准果然存在吗?庄子同样以怀疑的方式对至于问题进行了否定。“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事物之间并没有所谓的共同的是非标准,庄子认为人们之所以陷入是非争论的无限旋涡之中,其根本原因是由于人的成心。成心者,一偏之见也,正是由于人的一偏之见而导致天下“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那么有人会反问:“小知小见的人容易陷入一偏之见,大智慧的人则头脑清醒,按照他们的是非标准来作为衡量世人是非的标准,那不就可以了吗?”庄子对此仍进行了否定,他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古时候最有智慧的人认为“未始有物矣”,但是庄子仍以一种怀疑的口吻对此进行了否定:“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世界真的存在所谓一个开端吗?世界真的存在一个没有物存在的状态吗?庄子答案是否定的,“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始终无故”(《秋水》),物是无始无终的存在的,所以即使是古时候最聪明的人的是非标准也是不可靠的。庄子以昭氏、师旷、惠施为例,“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像他们这些人可以称得上是极其聪慧的人,但是他们的知识也不过是“一偏之好”,不过是小之小见罢了。因为想要凭借有限的生命个体的经验知识来概括无限的事物,那是完全靠不住的,“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因为人们囿于自己的小知解,所以认为泰山必为大,而毫末必为小;殇子必为夭而彭祖必为寿,庄子正是要打破这种固定的思维方式:泰山可为小而毫末可为大,彭祖可为夭而殇子可为寿,一切妄立的是非标准都靠不住。既然一切的是非标准都靠不住,执着于是非标准也就显得很不明智。

庄子通过论证否定掉了物论的合法性,但却庄子却承认物论存在的合理性。何谓“物论存在的合理性”?是非物论的争议是没有价值的,是无意义的,因为永远都争不出什么结果。但是庄子深知物论作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是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几篇文章而消弭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子綦那样通过“吾丧我”的功夫来领悟此间之深意。子綦只能丧“吾之我”而不能丧“他人之我”,因此庄子只有肯定物论存在的合理性,这就是庄子所谓“不遣是非而寓世俗处”的趣旨。庄子对是非是超越在于不是一味地否认是非的无意义,而是承认是非的存在,然后根据他独特的“因是”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的实践智慧来保全自己的生命。庄子生活的年代是杀人盈城的年代,在看似逍遥的思想背后,其实饱含着庄子对自身生命的深切的担忧和对身处乱世中的无奈与不得已。通过我们对“齐—物论”内涵的分析,可以清楚的发现,这里的“齐”亦是“平等”的意思,应该平等的看待“物论”,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能实现“物论”之齐。

综上分析,庄子之《齐物论》无论是“齐物”也好,“齐—物论”也罢,“齐”字只能理解为“平等”的意思。通过“吾丧我”来摒弃自己的小知见,以一种平等的眼光来看待一切“物”与“物论”,据此,庄子引申出了其独特的生存智慧,“不遣是非而超越是非”、“因是”、“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庄子“齐物论”之境界,实与佛家“转俗成真,由真返俗”有异曲同工之妙!

猜你喜欢
齐物含义庄子
Union Jack的含义和由来
LIFE, ENTANGLED
Life, Entangled
从《聊斋志异》看蒲松龄的齐物观念
虚荣的真正含义
Later Wittgenstein’s Rule-following Paradox and Chinese Philosophy of Meaning
关于“获得感”之含义
五星红旗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