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骚与白薇:重逢的收获

2021-01-03 10:18杨西北
福建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白薇堂兄上海

杨西北

1927年秋天,维铨(杨骚原名)离开新加坡前往上海。

这是一个少有的沉静夜晚,“伏见丸”号犁着海面,海浪扑在船舷上,和着客轮航行的声响,发出非常有节奏的“哗沙——哗沙——吭孔——吭孔”的音乐。在这种催眠般的音乐中,人们都昏然入睡了。然而维铨是个例外。明天就要到达上海,回国了。回国后,找谁呢?琴如吗?她已经成家,这是一个多么严酷的事实!想到这一点,维铨心里一阵痉挛。璧如吗?她和万涛是双双不可分开的一对。马上找白薇吧,她在什么地方?汉口吗?白薇回国后,在广州给维铨去过信,回家乡资兴县后也给维铨去过信,之后又听说去了汉口,再以后就信息全无了。她的去向,再也没有比此时更牵动维铨的心。他思绪万端。

睡不着,维铨翻身起床,就着昏暗的灯光,用笔在本子上倾吐自己的思念:

无日不在念的她!她到底死了呢还是生着?她那么多病,那么多忧愁,那么多伤心,又那么高傲,那么不肯随人!自己最后写了几封信给她,总不见她的回信,是,差不多半年没有音信了。不是她死了,便是她深恨了我的。但无论如何,假如是她死了,我这回归国,也要找到她的坟墓哭一场,不,就在她的墓边造一间草屋守着她哭过一生罢!假使是她恨我,我就捉到她,把我的心挖出来给她吃罢!啊!真想不得她!一想起来,我就要发狂。又真想得她!一想起她,就把一切无谓的世间苦,人间臭都丢开了。是呀!我一到上海,马上就到她家找她去罢。但她那里会在家里安坐着,她就是死,也是定死在路中的。

维铨翻过一页,继续往下写。

那么,我什么地方找她去呢?记得最后她给我的信说她要革命杀人去。但她的革命恐怕要被人杀的罢。是呀,她一定病死或被杀死了的!假如她是病死,我有什么话说;是被杀死的,啊,那我虽卑怯着没有胆量,我将用力击碎这个地球!

怀揣着借来的40多元,维铨帶着莫可名状的心情踏上了上海滩。

应验了“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早在维铨到达上海的前一个月,白薇就已经到了上海。

白薇从日本回国后,先到广州,住了不长的时日,受到文学团体创造社旧朋新友的接待。离家许多年了,思乡心切,毕竟父母的养育之恩不敢忘却,她跋涉多日,回到故乡流秀。父母亲重新接纳了这个叛逆的女儿,也认识到他们在女儿婚姻问题上的过失,支持她同李家解除了荒唐的婚姻关系。

心存高远的白薇没有恋栈,她告别了热情的父老乡亲,于1927年春天来到武汉。这是当时不少热血青年向往的革命中心。经过一个留日时期补习学校同学的介绍,白薇进了国民政府总政治部国际编译局当日语翻译,后来又兼任武昌中山大学的讲师。她焕发出蓬勃的热情。蒋介石“四·一二”政变后,汪精卫也在夏天背叛了革命,理想之花转瞬之间就枯萎了。失望之余,白薇离开编译局和中山大学,孤独地来到上海。

形单影只的白薇借住在创造社的食堂里。这个食堂位于北四川路麦拿里41号。后来,她又搬到北四川路崇福里十三弄的一处小屋。

同样孤单的维铨来到了上海。这次到上海,比不得到新加坡谋生。到新加坡有人接站落宿,有活可以干,至少不愁三餐。而这回手中只攥着几十元,再怎么节俭,连吃带住也只能维持半个月,之后呢?不敢想象。

他一点也不敢懈怠,东奔西跑,寻找职业,图谋差事,日夜连轴,能暂时糊口就行。做他深感兴趣的文艺创作,撰写稿件,同时寻求出路。几个月后,他的作品在上海的杂志里出现了。他在1927年年底写的剧本《Yellow》,不久就在《北新》第二卷第八号发表了,署名为“一骚”。剧本写了维铨所熟悉的新加坡穷人的底层生活,写了农场工人与统治者的尖锐矛盾。当他拿到几十元的稿酬时,手都抖了,欣喜之情浮在脸上。作品的发表,意味着来了钱,这比什么都重要。写作对于维铨来说,似乎不是太困难,这给了他以极大的信心。他的作品接二连三地在《奔流》《语丝》《北新》等杂志上出现,有散文、诗歌、剧本和翻译,署名由“一骚”改为“杨骚”。维铨在不长的时间中,成了上海文坛的一个职业撰稿人。

杨骚在上海滩为了生存艰难地跋涉时,没有忘记寻觅亲爱的薇姐。一天,杨骚在创造社的杂志《洪水》中翻到了白薇的消息。《洪水》第三卷第三十四和三十五期里,有这样三则消息:

白薇女士在武昌被人骗去创作剧稿一部,忧愤成疾,在汉口疗养两星期之后,现已来沪,病况稍佳。

出版部迁移地址后,职员增加许多,除了绍宗韵泽等等之外,新添有药眠贻德及两位女士。白薇女士亦在此处。

白薇女士现正努力于现代剧之创作,不久或可脱稿一二种。

如同云缝中射出的几道阳光,杨骚眼前一亮,“白薇”二字在纸上熠熠生辉。他的目光凝聚在这两个字上。

创造社的人杨骚几乎都认识,几天后,他就打听到白薇的住处。

他急急如一阵风,刮到了白薇的身边。

这就是两年多来惦念着自己、自己也惦念着她的薇姐。当白薇从堆着书籍和稿纸的书桌前抬起头的时候,杨骚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她依然戴那副他十分熟悉的眼镜,清癯的脸庞,白净的皮肤,几乎同从前一样。她的脸上现出一种迷惑和茫然,她望着这个留着长发的青年人。

什么?这就是他吗?白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远在南洋,在新加坡吗?怎么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眼前这个青年,一身有皱纹的西服,还不太干净,满脸疲惫。

“我是维铨。”青年开了口。

他曾说过两年以后会回来找我,我几多回想象过,再见他时,他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可不同眼前这副模样。

还在疑惑之间,那四个字明白无误地传到白薇的耳畔。

“哦,维铨。”白薇下意识地喃喃着。

她一阵眩晕。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两个孤独的、经历了磨难的恋人在上海重逢了。没有大喜大悲,似乎两个人生活的运行轨迹在旷远的空间画一个弧,应当在这里得到叠合。

此时,白薇经过艰辛的努力,也在文坛崭露出头角。还用再多说什么吗?两个人只有紧挨在一起,肩靠着肩,相扶相助,共涉人生旅途。

重逢的激动过后,他们都冷静地投入生活,埋头创作之中。

在杨骚与白薇交往和共同生活的历程中,这是一段和谐、温馨、安宁的日子,尽管这段日子并不长,但在他们彼此的心里,都藏有这值得回忆的一页。

写作,在他们生活里摆在了第一重要的位置。为了寻找良好的写作环境,他们有时离开上海外出,不论谁出去,都忘不了另一个,鸿雁传递,卿卿我我。

1928年4月。暮春时节,田野一派生机。生活似乎还没有过这般美好。

白薇到了浏河,没忘给杨骚写信:

这里是很平坦的乡间,没有杂着文明的尸骨的碧油油的乡间,我想你一定喜欢住住的,你还是来吧!

《最后的一击》若经一番改写,则日前删去的热烈情感,仍复想放进去,我不知道S.F.先生还要不要?我的意思,想把《狂恋之敌》四幕长剧给他。即时还不能整理,这是很對他不住的。L.F.先生的杂志,我单投稿还可,一定要合成一气,每月写五千字,我不相信我有那末的本领。请你对S.F.说:我只答应寄文章。

你的书何时可以译完?十天内能借给我十一元伙食费否?陈穷得怪,你来,伙食费非带来不行的。其余床和桌椅,都可以向房东借。我的皮箱磁花瓶请带来!别的东西最好是全部寄到E.P.家。他们的放东西的黑房多得很。很想你来陪我散步。

白薇要叫杨骚到浏河来,交代得清清楚楚,叮嘱得详详细细。

上午的车没有危险。六时许的车常常在途中破坏,四时许的车又怕下车后没人搬行李下乡。郑君不走以前,桌子一切暂可交他保用,你想寄到E.P.处都随你。不过抽屉中的书和发膏,望你带来。藤箱中我的蓝色花长袍和白夏衣,你能捡来更好,箱要捆好寄出。我的皮箱,花瓶,脸盆,请你一定带来!

行李放在车顶上,不要票的,只要三百文酒钱。但衣箱还是要带在手边,切记。汽车一直到浏河镇,下车雇一个一轮车载行李,自己可以走路跟车。车价二角。一直到“新镇江海游巡队”。不过雇车时要说明到“新镇”。唯田陌雨天不好走,晴天来。

絮絮叨叨,如何坐车,如何付钱,发膏要带来,花瓶也要带来。像姐姐在关照从未出过远门的弟弟,像母亲在担忧第一次离家的儿子,字里行间又流动着无间无隙的异性的温情。

杨骚到了浏河,可能待得不适意,后来又到了杭州,住在他所熟悉的西湖葛岭,白薇则去绍兴。这回,轮到杨骚要白薇来杭州。他在寄往绍兴的信中说:

一离开了,我才晓得我在如何的爱你!你无论怎样,两三天后就回转来好吗?一个人真寂寞死了。

你快回来罢!我想我以后决不会做出不好看的脸色给你讨厌了。我们生在一起,穷也要在一起,一切的艰难困境,我们也该要共同负担起来。

虽在这里做文章有点阻碍,但无论如何要自由些,凉快些。我们欢欢喜喜地住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受难,欢欢喜喜地互相奋勉努力吧!我们要把我们共同的运命在共同的一个厄运之下开拓!

真的,我决不会再做出不好看的沉闷的脸色给你看了。你快回来罢,在人家里,总觉得有许多不自由,受压迫。

或者你接到我此信,就回来好吗?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了。

收到杨骚的信,白薇很激动。她回信说:

读了你的信,心肝有些跳跃。你说以后决不会再做出不好看的脸色给我讨厌了。这确是我常常闷于心求于心而求于你的大问题……解决了。我总想原有的心、爱,不要破坏一丝毫,可是雷霆我也发不少了……

心爱的维!谁有真心要离开你?只要你从心求和爱的……

我再住几天就回杭,这里水是热的,空气是闷的,器械又不能洗,蚊子、苍蝇多得怪……

在一个星期中,杨骚给白薇写了两封信,白薇则写了四封,一封信寄出,还没收到回信,又寄出一封,真是难舍难离。

他们终于还是回到上海。旧相识渐渐聚在这里,新相识渐渐多起来,对这个驳杂的城市也开始熟悉。他们喜欢上周围的文化气氛。他们都沉浸在写作之中,体验着生活的意义和美好。

此时,白薇有一件事翻来覆去地闷闷于心田。她终于坦率地对杨骚说了。原来,杨骚也知道的一个“广东小孩子”,白薇曾爱过他,至今也还多少爱他。白薇说:“他那迷恋我的力量,他那神魂颠倒有熏化铁石心肠的爱的力量,使你忍拒绝,而不忍看;使你忍笑他童稚,而不忍不伸出感动的在颤动的弱手去安慰他。”

白薇很冷静的样子,继续说:“况他那爱人的娇灵,豪放的气宇,和均整发育的美貌,魁伟的身躯,玲珑的曲线,将我一点禁锢的灵曦,不知不觉间引出铁栏外了。我爱他了,我不能瞒我底灵魂。我还多少在爱着他或是在记忆他,因为他是真正痛爱过我的人。”

很巧,杨骚寄到资兴给白薇的信,“广东小孩子”寄到资兴给白薇的信,都让白薇的父亲给扣了下来。曾使白薇的父亲对女儿产生了误解。

白薇从武汉到上海后,在枯寂的寒夜中,忽然火山爆发般地想起杨骚,为了除却烦恼,她将“广东小孩子”的两封信和相片都扯破了,在桌上摆出了杨骚留给她的镜子和杨骚的照片。她曾多少回对着这些又爱又恨的东西淌下涟涟清泪。这时,无端的海风将亲爱的维弟吹来了,恍若梦一般。杨骚的来到,使白薇有说不出的痛心和说不出的欢喜。

白薇以少有的坦诚对杨骚说:

和你重逢将及年,我把这些衷心明白地告诉你,任你责骂处罚吧。但请你明白:(1)我这样爱你,我是怎么也不想告诉你使你伤心。(2)我始终想把对于他那悲痛沉潜过去;再加以父亲为我弄成的误解,自爱心命令我不要重提念他。

杨骚觉得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们轻轻松松和和气气地搬到了一起。住在施高塔路,一个住亭子间,一个住前楼,中间有个过道,权作两人的吃饭小厅。两人过起小家庭般的日子。

平静幸福的时光。安恬舒适的心境。文思如泉涌。

他们的作品,几乎不间歇地问世。在短短的1928年一年中,白薇有剧本《打出幽灵塔》《革命神受难》、诗歌《春笋的歌》、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等。杨骚有散文《十日糊记》《因诗必烈孙》《手》《嘴》,剧本《空舞台》《春之初》,诗歌《飘落》(5首)、《赠》(6首)、《流水集》(13首),诗集《受难者的短曲》,诗剧《迷雏》,剧本集《他的天使》,并翻译长篇小说《痴人之爱》等。一篇接着一篇,星星点点,如天女散花。

这是杨骚与白薇重逢的收获。爱情竟有如此的力量。

杨骚和白薇的关系是一幅难写的长卷,他们时而烈如火,时而冷如霜,时而波峰,时而浪谷。最终归于平静,他们分手了。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他们心底深处的潜流还会泛起。

我有一个堂姑,她曾同我谈起过对堂兄(即杨骚)的印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她称杨骚为古锡兄。有一年,堂兄从外地回到漳州,说是从上海来的。上海是个很远很神秘的地方,从那里来的人大概很特别,于是她很留意地观察这个堂兄,但很快就失望了。他戴着一副普通的眼镜,穿着一身旧的西装,一口地道的漳州话,很和气,如果他不穿西服,同漳州普通的读书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晚上通常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啊写啊。堂姑同婶婶(就是杨骚的母亲)睡在一张竹床上,堂兄的影子被油灯映在墙上,显得很大。堂姑常常看着看着,就睡去了。一觉醒来,古锡兄桌前的煤油灯还亮着。一天,她看到他在房间里哭了,哭得很伤心,婶婶坐在椅子上,一脸愁容。她觉得很奇怪,怎么大人还会哭?在她的眼中,堂兄是大人了。她悄悄地走开,后来悄悄地问其他的大人,才知道堂兄有一个女朋友在上海,来信说病得很厉害,叫他赶快回去。但是堂兄已经很多年没回家了,这次才回来没有几天,婶婶舍不得让他走。堂兄着急,就哭了。堂姑年纪还小,不懂得大人们之间的奥秘,还是不理解堂兄为什么要哭。后来她知道这个女朋友叫白薇。几天后,古锡兄就走了。

堂姑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满脸安详与平静,倒真使我在这一刻感到杨骚和白薇的故事如此令人迷惑,仿佛是另一个星球的事。

堂姑说的在《昨夜》里得到印证,这是1929年2月的事。杨骚没能及时回去,给白薇写了一信,信中说:

天来的霹雳,昨天接到上海元(即林惠元)来的电报,说“素危速来”。啊!你病危么?你晓得,我现在是如何地保重你,你如果一旦有差池叫我怎样生下去呢!?你不晓得罢?我看到你危的电报,倒伏在母亲身边苦泣痛心流泪,使我母亲惊得以为我是被人欺负被人打了或是酒醉哦!……着急了一晚上,和母亲说了若干苦情,终于母亲忍泪含痛肯让我到上海看你了,但条件是最慢一个月须再回家。素!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她的,我只一心一意着急看你去,我恨人类的文明还差的远,不能任何地都可以随时有飞机坐!……今天早起,或因夜来的思痛罢,每回咳嗽每回要觉得右肺部隐隐作痛。但爱的素!我死也想赶来看你的哦!多方奔走,多方设法,得了一百块钱的旅费,于午前十二时从漳州出发了,一路的愁思,一路的惊心战胆,一路的山光水色皆泪痕,一路的人声物影都愁闷,素呀,至下午四点半钟才和我的侗弟到厦门来了……马上去问船,但失望!无船哟!要等下星期四才有船哟!今天十五号,要等到廿一号才有船开哟!啊!……我已打两电给惠元,头一张说“即往”,第二张问实情,想我在写这信的时候,你已接到电报了,望你速复……

这封信是在厦门华南旅舍写的。一星期后,杨骚回到上海。

白薇在上海还兼着中国公学、文化中学等几个学校的课程,杨骚也兼过暨南大学的日文课,他们的住地时分时合,几度变迁。但是他们的联系是十分经常、十分密切的,争吵也没有间断。

漳州进步青年蔡大燮经林惠元介绍,1931年到上海找杨骚,杨骚介绍他到上海公学读书。次年“一·二八”,日本侵略军在上海发动进攻,蔡大燮从吴淞跑回市区,在南强书局找到杨骚,这是一家漳州人出资办的书局。因杨骚住的地方是日本租界,他们两人就一起到静安区白薇那里住了40多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蔡大燮曾任福建省文化厅副厅长,晚年的蔡大燮对我说:“杨骚同白薇经常吵架,白薇性子很烈,杨骚温顺,吵完后,杨骚就苦笑着对我说,没有办法。”

20世纪80年代初,我拜访了厦门大学外文系主任林疑今,他是林语堂二哥林玉霖的儿子,30年代同他的父母都在上海,住在三义坊20号。他对我说:“有几次深夜了,杨骚来敲门,原来同白薇吵架,我们只好劝劝,他就在厅里睡觉。”

作为同是他们两人好朋友的凌璧如,在他们不和睦时,也好言相解,仅此而已,他无法替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凌琴如的妹妹凌琯如则说:“他们在一起,白薇好的时候是好得不得了,变脸也快。杨骚有甜蜜的时候,但我看更多的是痛苦。”

沙汀同杨骚和白薇也很熟悉。他对白薇持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杨骚与白薇的关系问题,三四十年代就有很多流言蜚语,内容是完全不符合事实的。”

1933年8月,南强书局出版了杨骚和白薇的书信集《昨夜》。出版这本书,他们经过了长时间犹豫,直到书局预支的钱也用了,还在犹豫之中。这很近情理。这本书的出版,像白薇说的是“出卖情书”。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情书的出卖,无异于将自己唯有的隐私大白于天下,这不是一桩愉快的事情。但白薇和杨骚都在病房里,他们需要钱,这是很无奈的事。此外,这种书的出版,大抵也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将画上句号。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本书的出版,给有兴趣研究杨骚和白薇的学者几乎是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只是书中诸多用英文字母代替被隐去的人名,尚有待考证。几十年以后,《昨夜》又被作为中国现代小品经典重版,大概缘于其中的文笔,以及文中热力逼人的感情。2016年1月,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了杨骚的散文集《脸孔》,列为民国美文典藏文库之“杨骚卷”,书中将《昨夜》中的杨骚给白薇的信悉数收入。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这些披肝沥胆的情书竟然成了美文经典,传了下来。

《昨夜》有杨骚写的“序”。他在“序”中说:

我们的恋爱算是早完了,但现在还维持着比一般的挚友更深切的友情。这是我,同时也是她引以为最安慰的一点。我们以后,是打算根据这点特别亲切友情,互相扶助走下去的,向有阳光的前途。我们再也不会提起过去错误的事实来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悲观永年。不错,“昨夜”,我们的恋爱真如“昨夜”的恶梦呵!或许这“昨夜”还未完全过去,恶梦还在继续也未可知,然而,近黎明不远了吧?如今是夏季的一个下半夜的四点光景,她在病床上苦着伤寒病的发热,我在病房的窗前写这《昨夜》的序文;但再过半点钟,天就发亮了,那时,将拂开沉闷的夜阴,拂开令人流大汗的吓人的许多恶梦,爽凉的晓风会在她的枕边唱诗,渐强的黎明会使我投下烦恼的笔,她和我都要从这可怕的病房逃出来的。“昨夜”,再会吧!

杨骚的序写于同年8月2日黎明前,在上海红十字会第23号病房中。在这沉重的夏夜,他们分别向世人表明了他们之间恋爱关系的终结。

按他们的性情,他们迟早会分手。这一天,就这样平静地来到了。

在原版的《昨夜》中,附着杨骚和白薇合影。白薇坐着,杨骚站在后面。既然分手了,又要将亲密时的照片公之于众,大概就是要表明他们会比一般的朋友保持更深挚的关系。

照片背面,有杨骚写的短诗:

流的云,

奔的水,

多少峰峦飞,

多少浪花碎,

多少风的叹息多少雨的泪,

多少地火飞迸多少天星坠,

到如今呵,到如今才得

夢入春江花影醉。

短诗是杨骚的亲笔墨迹,诗末写着“维题1929.2.19”。短诗表达的情致不是花前月下,不是行云流水,而是激烈和不安,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预兆?

然而,这些都将成为过去。

穷困和多病的白薇一直为妇女界的朋友所关注。1937年4月,鸥查、董竹君、王莹、郁风等人发起为白薇募集了一笔钱。同年初夏,她被送往北平治病。

杨骚的感情生活一波多折,磨难不已,令人不解的是,他的创作仍然源源不断,他出过22本书,绝大部分是在上海问世的,他写的大量文学作品,也绝大部分是在这期间写的。

难道痛苦的爱情,也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1983年夏天,我到北京市区和平里一处公寓白薇的家里。她在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我来自漳州时,叙家常般地说:“我从前的爱人就在漳州。”又说,“我就这一个爱人。”一时令我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1987年8月27日,白薇走完了她人生的旅程,这一年她94岁。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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