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谈猪八戒的原型

2021-01-06 03:41洪明宗
文史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河伯杂剧猪八戒

洪明宗

《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是仅次于孙悟空的一位写得最活最具特色的人物。他那挺着大肚子,扇着长耳朵,扛一把九齿钉耙的模样;那好吃懒做,取经路上念念不忘攒私房,一遇到困难,就叫分行李,要重回高老庄去做女婿,并还好使点小聪明,但又往往被孙悟空识破,出乖丢丑的神态,十分令人玩味。不过,研究者却认为猪八戒同孙悟空一样,也存在着一个“血缘”或“国籍”问题;从文艺创作的角度讲,即存在着一个原型问题。

在《西游记》研究中,关于猪八戒形象的原型问题的探讨,目前学术界有三种观点值得注意:其一以元末明初杨景贤《西游记杂剧》为基础,认为猪八戒来自印度佛经故事中的“金色猪”;其二以明代吴承恩《西游记》小说为基础,认为猪八戒源于中国上古神话中的“河伯”。其三以东晋干宝《搜神记》小说为基础,认为猪八戒本系中国民间传说的“母猪精”。这三种观点各有所据,各有其理。

一、猪八戒原是印度佛经里的金色猪

台湾学者陈炳良、郑明娳、黄永武等一致认为:猪八戒的原型是印度佛经故事中摩利支天菩萨的坐骑金色猪。其主要依据是,在《西游记杂剧》第四本“妖猪幻惑”一出中,猪八戒出场时自称是“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玄奘译《佛说摩利支天菩萨罗尼经》中,确有一只金色猪供菩萨骑乘。

黄永武在《猪八戒的由来》一文中进一步指出,说他在整理敦煌资料时,发现一张唐人所绘的图像,是斯坦因氏从敦煌石室中劫走的幢幡,幢幡上绘的是摩利支天菩萨,菩萨的脚踝前,有一头金猪,猪不是被踏着作车乘。在唐代画家的笔下,金猪已经是猪头人身的形象,两手架开,奔走飞快,造型非常活泼,正是法力无边的样子,那就是后代传说的猪八戒的雏形!所以在元代杨景贤所写的《西游记杂剧》中,猪八戒自称是“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这“御车将军”在小说家笔下遂变成西行取经时挑担的脚夫了。这张图像和密宗《佛说摩利支天菩萨罗尼经》中记载不同的地方,就在猪的造型上。经中说菩萨坐在猪身上,还有猪车;但画像中的猪却是人身的立像。其余则画像与经文是一致的,比如这菩萨忿怒时头上有三张脸,每张脸上有三只眼睛,可以展现出八只六只或四只胳膊,头发竖立起来,满身炽焰像一团烈火。佛经中说,念这个菩萨的名号,就火不能烧,水不能漂,足以制止毒药,降伏冤家;又说如果修炼有成,可以隐身,可以变身相。这些神通,都是塑造猪八戒形象的灵感来源。

对于上述论点,姚立江持反对态度,他指出,金色猪是杂剧中猪八戒的原型,这一点不容否认;但是说“御车将军在小说家笔下遂变成西行取经时挑担的脚夫”,则有失斟酌。第一,虽然敦煌唐人绘图像中的金色猪已是猪头人身,和小说中猪八戒的体貌相类,但二者之间并无关联。敦煌藏经洞在北宋前期(公元11世纪)即已封闭,直到公元1900年才被重新发现,其间《摩利支天菩萨图》久已不为世人所知。而猪八戒形象迟至元代才出现在取经故事中,不可能受到图中金色猪的影响。杂剧中的猪八戒就是以经中金色猪而非画中金色猪为原型。他化身为“黑汉子”,偶而会现出猪的本相,但从未以猪头人身的体貌出现。第二,小说与杂剧中猪八戒的身世截然不同。杂剧中的猪八戒原为“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因“盗了金铃”,“顿开金锁”,而“潜藏在黑风洞里”。小说中的猪八戒“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被贬下尘凡,入赘于福陵山云栈洞。这说明小说家塑造猪八戒形象时另有所本。

二、猪八戒本由上古神话的河伯化来

持此论者主要是龚维英。他在《猪八戒艺术形象的渊源》等文中,认定猪八戒形象的最原始依据应该是古神话中黄河之神——河伯冯夷。龚文的主要依据有二:

第一,古神话河伯冯夷的化身为猪(封豨、封豕),《西游记》内管理天河的天蓬元帅的化身亦为猪(八戒)。封豕为神兽,故而上应天象,是天上的星宿。《史记·天官书》:“奎曰封豕,为沟渎。”古人把黄河看作天河,《古典录略》引《孝纬经》:“黄河者,水之伯,上应天河。”可见,天河是黄河的升天,而天蓬元帅则是河伯的升仙(“天蓬”本为道教仙官名,吴自牧《梦粱录》和元剧《锁白猿》中都曾提及)。

第二,古神话中河伯和嫦娥是一对“怨偶”,小说中猪八戒和嫦娥亦有“情欲的纠葛”。龚文引坊本《七十二朝四书人物演义》交待嫦娥的来历,说她原来是黄河河神河伯的新娶夫人,是宓国之女,名为宓妃(即洛嫔),小字嫦娥。后来,河伯新妇嫦娥改嫁羿,河伯索妻,被羿射杀。小说中的天蓬元帅猪八戒亦曾为嫦娥而受刑遭贬,与河伯为了洛嫔被羿射伤并无殊异之处。

由此看来,天蓬元帅猪八戒身上确实存在着河伯冯夷的影子。

三、猪八戒的原型原是金色猪,后来改作了河伯

姚立江在《金色猪与河伯》一文中,于前述金色猪与河伯原型论的基础上继而提出,金色猪与杂剧中御车将军猪八戒的关系确实存在,河伯与小说中天蓬元帅猪八戒的关系亦不可否认;但是说金色猪即小说中天蓬元帅猪八戒的原型,或者说河伯也是杂剧中御车将军猪八戒的原型,都同样缺乏切实的根据。杂剧与小说中猪八戒身世的明顯不同,说明剧作家和小说家的原始依据是不尽相同;不能仅仅根据时间的先后,视杂剧与小说为直接的传承关系,而将二者的原型简单地等同。上述两种观点的疏漏之处正在于此。事实上,吴承恩并没有沿用金色猪为依据,而是重新为猪八戒确定了一个原型。这既是小说家按照一定的创作意图而进行的主观选择,同时也是释道争雄思潮在猪八戒形象演变过程中的曲折反映。

在杂剧《西游记》等早期取经故事中,孙悟空形象最初都属于道教系统的“修炼猿”,都有“由道入释”的情节。沙和尚形象到了《西游记杂剧》中才变得清晰。他原是玉皇殿前卷帘大将,为道教仙官,只因“带酒思凡”,而被罚在流沙河,“推沙受罪”,后加入取经队伍,也经历了“由道入释”的过程。“由道入释”在小说《西游记》中得到强调,是形成小说整体结构的一个支撑点。杂剧中猪八戒的前身是“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本来就是佛门中神,在最初的宗教属性上与孙、沙相悖。若不加改动地写进小说,则不能与作品的整体结构协调一致。因此小说家摒弃了杂剧中的金色猪原型,改以河伯为原始依据,重塑了这一神话文学形象。这样,猪八戒由佛门神将“御车将军”变为道教仙官“天蓬元帅”,在最初的道教属性,后来的“由道入释”、带罪修行上,便与孙、沙趋于一致,契合了作品的主体结构。另一方面,《西游记》小说中的“由道入释”情节,“正是当初释道二教思想争雄在作品艺术结构上的反映”,说明佛教的影响强于道教。猪八戒的原型由金色猪变为河伯,正是为了服从和突出小说中“由道入释”的总体结构。在这一意义上说,也间接反映了释道争雄的思潮。

姚立江最后指出,尽管如此,金色猪的作用仍不可低估,这不仅因为它充当了杂剧中猪八戒的原型,更为重要的是,它促成了猪八戒这一不朽文学形象的出现,使一师三徒的取经队伍最后定型。吴承恩实质上就是在“御车将军”猪八戒的基础上重塑了这一文学形象,所以在小说中“挑担的”“脚夫”猪八戒身上,确实隐隐约约地存在着“御车将军”的影子。

姚立江的看法比较全面而公允,可以说是斜刺里切入而又一箭中的,令人信服。

四、猪八戒源自《搜神记》里的母猪精

此说为旷源在《闲话猪八戒》里提出。旷源引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卷十八载“母猪精”故事云:

晋有一士人,姓王,家在吴郡。还至曲阿,日暮,引船上,当大埭,见埭上有一女子,年十七八,便呼之留宿。至晓,解金铃系其臂,使人随至家,都无女人。因逼猪栏中,见母猪臂有金铃。

同样的故事还见于唐代虞世南编的《北堂书钞》。此外,北宋李昉等人编纂的《太平御览》和《太平广记》,亦有此故事。就在《搜神记》里,还有一则《安阳亭书生》,也是写母猪精作怪的,不过已穿上了“皂单衣”,变得“斯文”一些了;但就其问什么答什么,“喑嗟而去”的“老实”态度而言,当更接近于后来的猪八戒一些。

旷源又同时指出,关于猪的神话,其实是古已有之。在《山海经》里,射日英雄后羿就和猪八戒的祖宗打过交道。《山海经》里还有一个两个头的猪怪,称为“并封”(或“屏蓬”)。这猪怪(神)的形象,跨过六朝,渐进隋唐,更有了深一步的发展,总的趋势是更加人格化,性格也愈趋鲜明。其代表作是唐人传奇小说中的《郭元振》(一名《乌将军》,见牛僧孺著《玄怪录》。这之中“乌将军”的形象虽不见得十分鲜明,但比之母猪精的泛说,已大大进了一步:不但有形,而且有声;不但有声,而且故事情节也日趋完整。其构成猪八戒性格的主要特征(也是猪族的主要特征),在“乌将军”身上已经大体具备了:好色,“每岁求偶于乡人,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颇有点类似猪八戒高老庄入赘,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他贪吃,一见鹿脯就忘乎所以,以致失了左蹄,负痛而逃;又很有点像猪八戒见了白骨精的香米饭、炒面筋,现出一副死活不顾的嘴脸。他愚蠢而不动脑筋,庙里突然出现了郭秀才,不加提防,反“喜而延坐”,终致于喪了性命。此颇类似猪八戒请观音菩萨被红孩儿所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倒就拜。此外,其由猪而人、人而神的形象,也与猪八戒相去不远。猪怪的故事发展到这里,自然而然产生出一个杰出的代表人物——猪八戒,已是必然的了。

可见,猪八戒的诞生,决不是吴承恩的向壁虚构,而是有他自己的发展逻辑和演变过程的。可以这样说,没有《山海经》里的“封豕”“并封”,就没有《搜神记》里的“母猪精”,也就没有《玄怪录》里的“乌将军”;而没有前三者的长期演变,也就没有以后吴承恩笔下那憨态可掬,令人可笑又可气的鲜灵活泼的猪八戒形象。

(题图为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中的猪八戒,由马德华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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