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天《鼓吹铙歌》的内容与创作时间考辨

2021-01-08 03:11杨恩玉
铜仁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刘裕刺史参军

杨恩玉

( 青岛大学 哲学与历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

何承天创作的十五首《鼓吹铙歌》,全文载于《宋书·乐志四》,又被郭茂倩的《乐府诗集》所收录,是研究六朝文学和历史的重要文献。关于其创作年代,传世文献有两种略有不同的记载。一是现存《宋书·乐志》记载的“何承天义熙中私造”[1]册二,661,明代文学家张溥、今人赵莹莹、韩杰等赞成这一观点①。二是《乐府诗集》所引《宋书·乐志》记载的“何承天晋义熙末私造”[2]册一,287,张可礼、施多乐赞成这一记载,并将其系于义熙十四年②。孙宝反对郭茂倩和张可礼的“义熙末年”说,通过考证得出的结论是——何承天十五首《鼓吹铙歌》“最早的作品始于隆安四年”,“最后的作品完成于义熙五年或稍后”③。对孙宝的这一新见解及其对何承天十五首《鼓吹铙歌》内容的解读,笔者认为都需要进一步讨论,故本文拟通过对歌辞内容和有关史实的双重考证对此予以辨析。

一、《雍离篇》《朱路篇》《临高台篇》《远期篇》《战城南篇》辨析

孙宝认为,“《鼓吹铙歌》最先极有可能是何承天为桓玄受封得鼓吹等赏赐而作。因从隆安四年开始,何承天一直担任桓玄之兄南蛮校尉桓伟的参军,亲自参与桓玄平定荆、雍的战事,是其麾下的得力文臣”;“《雍离篇》《朱路篇》《临高台篇》《远期篇》《战城南》为隆安四年至元兴二年之间歌颂桓玄而作”。因为何承天担任过南蛮校尉桓伟的参军,孙宝将他的《鼓吹铙歌》与桓玄乃至桓氏家族相联系的思维模式有欠妥当。何承天在“隆安四年,南蛮校尉桓伟命为参军。时殷仲堪、桓玄等互举兵以向朝廷,承天惧祸难未已,解职还义阳。”[1]册六,1702据此,孙宝提出,“殷仲堪败亡之后的隆安四年何承天正追随桓伟左右,可见这段记载并不完全可靠,何况何承天这组作品中还有一些对桓玄执政乃至篡政后的赞美,这至少说明何承天在桓玄篡政的元兴二年仍在其位。”孙宝由于对史料的讹误未能校勘,对史料的解读存在偏差,这一论断难以成立。隆安二年七月,“兖州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荆州刺史殷仲堪、广州刺史桓玄、南蛮校尉杨佺期等举兵反”;隆安三年十二月,“桓玄袭江陵,荆州刺史殷仲堪、南蛮校尉杨佺期并遇害”[3]册一,250、252。据此可知,上文《何承天传》“隆安四年”的“四”应为“二”,形近而误。据上引《何承天传》,隆安二年何承天就任桓伟南蛮校尉府参军,最多 7个月他就辞去了这一官职,并没有参加桓玄火并杨佺期和殷仲堪的战争。何承天担任桓伟南蛮校尉府参军的时间极其短暂,因而与桓玄没有什么瓜葛,与桓氏家族也没有多少情谊,将何承天的《鼓吹铙歌》与桓玄相关联的思维逻辑有欠妥当。《宋书·何承天传》:“昔在西与士人多不协。”孙宝认为,“‘在西’即指何承天随桓伟、桓玄任职荆州期间”。因为何承天担任桓伟参军的时间极其短暂;加之他当时的官职很低,不会与士人产生多少矛盾,因而“在西”虽然指在荆州,但却并不是追随桓伟期间。“谢晦镇江陵,请为南蛮长史……晦进号卫将军,转谘议参军,领记室……(谢晦败亡,到彦之)使行南蛮府事。(元嘉)七年,彦之北伐,请为右军录事。”[1]册六,1702-1703谢晦出任荆州刺史在元嘉元年八月,到彦之北伐在元嘉七年三月,何承天在荆州长达六年,当时他的官位较高,因而与同僚士人产生矛盾,即上文的“在西”显然指在此期间。下文就结合有关史实通过对这五篇歌辞内容的逐一解读,来考证它们的产生时间。

《雍离篇》云:“雍士多离心,荆民怀怨情。二凶不量德,构难称其兵。王人衔朝命,正辞纠不庭……西川无潜鳞,北渚有奔鲸……惟我东郡民,曾是深推诚。”[1]册二,662高新满认为,“这首铙歌意在美化并歌颂刘裕平定雍州刺史鲁宗之、荆州刺史司马休之战乱之事。”[4]71孙宝通过考证则提出,“《雍离篇》是对桓玄打败杨佺期、殷仲堪的颂扬,与刘裕无关”;“二凶”指“江州刺史杨佺期、荆州刺史殷仲堪”;“‘东郡’即江陵”。笔者认为,高新满的观点是可取的,孙宝的以上见解都难以成立。其一,杨佺期的官职是雍州刺史而不是江州刺史。其二,隆安三年,荆州刺史殷仲堪与雍州刺史杨佺期并没有反叛,而是桓玄主动出兵袭击他们,并将二人杀害,二人并没有逃跑。这属于方镇之间的火并,桓玄并没有假借朝廷的名义。这与“二凶……构难称其兵。王人衔朝命,正辞纠不庭……北渚有奔鲸”相抵牾。其三,“东郡”并非指江陵,它与荆州相对,是指扬州。宋孝武帝时的太常王僧达,在辞职的上表中说:“东郡奉轻,西陕禄重”[1]册七,1956。“江左以来,树根本于扬越,任推毂于荆楚”;此二州的“民户境域,过半于天下。晋世幼主在位,政归辅臣,荆、扬司牧,事同二陕。”[1]册六,1739东晋南朝的扬州是京畿地区,荆州是第一军事重镇,而且二州的民户数量和土地面积超过全国的一半,所以被世人视同西周时的陕西与陕东。上文的“西陕”指荆州,“东郡”与“西陕”相对,指扬州。“东郡”史书又称之为“东诸郡”。“元嘉十二年,东诸郡大水,民人饥馑,吴义兴及吴郡之钱塘,升米三百。以(扬州治中从事史沈)演之及尚书祠部郎江邃并兼散骑常侍,巡行拯恤,许以便宜从事。”[1]册六,1685本纪记载:元嘉十二年六月,“丹阳、淮南、吴、吴兴、义兴大水,都下乘船。”[5]册一,43“东诸郡”显而易见指扬州。“东郡”史书又称之为“东土”。“东土残饥,太祖遣扬州治中沈演之东入赈恤”[1]册五,1385。这与上文所述是同一件事情,因此“东土”即上文的“东诸郡”。其四,义熙“十一年春正月,荆州刺史司马休之、雍州刺史鲁宗之并举兵貳于(太尉)刘裕,裕帅师讨之”,五月“甲午,休之、宗之出奔于姚泓”。[3]册一,264-265显然刘裕是以朝廷的名义讨伐司马休之和鲁宗之的。这与“雍士多离心,荆民怀怨情”、二凶“构难称其兵。王人衔朝命,正辞纠不庭……北渚有奔鲸”都完全吻合。因此,《雍离篇》并非“是对桓玄打败杨佺期、殷仲堪的颂扬”,而是颂扬刘裕平定司马休之和鲁宗之的战争,其创作时间不是在隆安四年而是在义熙十一年或之后不久。

何承天因为政局的变动在追随刘裕之前曾经三次辞职,说明他非常聪明机警,有很强的政治敏感性。《朱路篇》《临高台篇》《远期篇》《战城南篇》也不是“隆安四年至元兴二年之间歌颂桓玄而作”。《朱路篇》描述出征的军队凯旋回归的场景和喜庆气氛,其中言:“仁声被八表,威震振九遐。”[1]册二,662东晋末年的征战堪配这一称赞的,只有刘裕平定后秦姚泓的战争。王夫之赞扬宋武帝刘裕说:“宋武兴,东灭慕容超,西灭姚泓,拓跋嗣、赫连勃勃敛迹而穴处。自刘渊称乱以来,祖逖、庾翼、桓温、谢安经营百年而无能及此。后乎此者,二萧、陈氏无尺土之展,而浸以削亡。然则永嘉以降,仅延中国生人之气者,唯刘氏耳。”[6]册二,412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率军北伐,十月攻克洛阳,修复晋朝的五个帝陵,晋安帝在诏书中称赞刘裕的这一功绩说:“自篇籍所载,生民以来,勋德懋功,未有若此之盛者也。”义熙十三年七月刘裕统帅的军队攻克长安,灭掉后秦,晋安帝称赞说:“涉禹之迹,方行天下,至于海外,罔有不服。功固万世,其宁惟永,岂金石《雅》《颂》所能赞扬,实可以告于神明,勒铭嵩、岱者已。”[1]册一,37、43这与“仁声被八表,威震振九遐”的意思相一致。因而《朱路篇》并非是歌颂桓玄而是歌颂刘裕平定后秦的战争,它创作于义熙十三年或之后不久。

《远期篇》描叙主将大会宾客的场景:“远期千里客,肃驾候良辰。近命城郭友,具尔惟懿亲……中唐儛六佾,三厢罗乐人……主人垂隆庆,群士乐亡身。”[1]册二,666史书没有桓玄大会宾客和朝廷赐予桓玄“六佾之舞”的记载,因而歌辞不应是对桓玄的歌颂。义熙十二年十月,晋安帝晋升太尉刘裕为相国,晋封他为宋公,“备九锡之礼”,并且“锡公轩县之乐,六佾之舞”[1]册一,38、40。刘裕从长安南归,义熙十四年正月,“行至彭城,高祖大会戏马台,豫坐者皆赋诗”[1]册六,1678。刘裕是“彭城县绥舆里人”[1]册一,1。所以他在彭城大会宾客,不仅有“城郭友”,而且还有“懿亲”。由于刚从长安凯旋归来,所以诗中说“远期千里客”“主人垂隆庆,群士乐亡身”。“隆庆”就指隆重庆祝北伐后秦的胜利。据此可以断定,《远期篇》是描述刘裕在彭城大会宾客,它应该创作于义熙十四年。

《战城南篇》:“战城南,冲黄尘。丹旌电烻,鼓雷震。勍敌猛,戎马殷……仗大顺,应三灵。义之所感,士忘生。长剑击,繁弱鸣。飞镝炫晃,乱奔星……朱火延起,腾飞烟。骁雄斩,高旗搴……夷群寇,殪逆徒……奏恺乐,归皇都。班爵献俘,邦国娱。”④这次战争的场景在史书中不难考索到。义熙五年四月,刘裕率军北伐南燕慕容超,慕容超派遣大将公孙五楼在临朐迎战。“未及临朐数里,贼铁骑万余,前后交至。公命兖州刺史刘藩、弟并州刺史(刘)道怜……齐力击之……公亲鼓之,贼乃大奔……斩其大将段晖等十余人,其余斩获千计……六年二月,屠广固……送(慕容)超京师,斩于建康市。”[1]册一,16-17“贼铁骑万余,前后交至”与“勍敌猛,戎马殷”相吻合,晋军“齐力击之”与“长剑击,繁弱鸣。飞镝炫晃,乱奔星”相吻合,“斩其大将段晖等十余人”与“骁雄斩”相吻合,“送(慕容)超京师”与“献俘”相吻合,战斗发生在临朐城南与“战城南”相吻合,“屠广固”与“夷群寇,殪逆徒”相吻合,“公亲鼓之”与“鼓雷震”相吻合,晋军讨伐割据靑齐地区的南燕自然是“仗大顺”。“及围广固,慕容超夜烧楼当(宁朔将军檀)韶围分,降号横野将军”[1]册五,1372,这与“朱火延起,腾飞烟”相吻合。据此可知,《战城南篇》是歌颂刘裕平定南燕的激烈战争,何承天创作此诗应在义熙六年。

何承天在《临高台篇》中说:“怀忠抱义,奉明君。”[1]册二,666此处的“明君”应该指刘裕,理由有以下两个:其一,刘裕先后讨灭桓玄、镇压孙恩和卢循暴动、平定割据益州的谯纵、消灭南燕和后秦,战功卓著,举世无双。沈约高度评价他:“高祖地非桓、文,众无一旅,曾不浃旬,夷凶翦暴,祀晋配天,不失旧物,诛内清外,功格区宇。”[1]册一,61其二,桓伟、陶延寿和赵恢三位主将召何承天为参军和司马,何承天都因故主动辞职,三次中断自己的仕途生涯。而刘裕征他为太尉行参军后,他没有再辞职,而且步步高升。何承天“怀忠抱义”要效劳的“明君”显然指刘裕,这篇歌辞应该创作于何承天担任太尉行参军的义熙七年(详见后文所述)之后。

二、《巫山高篇》《石流篇》辨析

孙宝认为,“《巫山高篇》为元兴二年左右歌颂桓温而作。”结合《巫山高篇》的内容和有关史实可知,这一观点同样难以成立。《巫山高篇》:“李氏窃命,宣武耀灵威。蠢尔逆纵,复践乱机。王旅薄伐,传首来至京师。”[1]册二,663“宣武耀灵威”的确是指永和三年桓温(宣武)平定割据益州的李势。但“蠢尔逆纵,复践乱机”,则指谯纵在李势之后又割据益州,即义熙元年二月,“平西参军谯纵害平西将军、益州刺史毛璩,以蜀叛。”[3]册一,258“李势微弱,(桓)温志在立勋于蜀,永和二年,率众西伐……(李势)乃面缚舆榇请命,温解缚焚榇,送于京师。”[3]册八,2569孙宝认为,这“正与诗中‘王旅薄伐,传首来至京师’的描写相互印证。”这一观点不妥。《桓温传》是说将李势本人送到京师,歌辞是说将叛军首领的头颅送到京师,二者所述相抵牾。义熙八年十二月,刘裕“以西阳太守朱龄石为益州刺史,率众伐蜀”;九年“七月,朱龄石平蜀,斩伪蜀王谯纵,传首京师。”[1]册一,29、31这与歌辞“王旅薄伐,传首来至京师”完全吻合。因此,《巫山高篇》不可能创作于元兴二年左右,也不是为歌颂桓温而作,而是创作于义熙九年或之后不久;歌辞是通过李势和谯纵的先后覆灭,阐明“立国以德”的道理,告诫益州人民不要犯上作乱。

义熙五年九月,刘裕为太尉、中书监;何承天被征为太尉行参军。孙宝据此提出:“《石流篇》为义熙五年九月后歌颂刘裕而作”。这一推论也颇为可疑。《宋书·何承天传》:“赵恢为宁蛮校尉、寻阳太守,请为司马。寻去职。高祖以为太尉行参军。”⑤据此可知,何承天担任太尉刘裕的行参军在出任赵恢的司马之后。据《资治通鉴》,“(刘)毅以亲将赵恢领千兵守寻阳”,在义熙七年四月[7]册四,3646。据此可知,何承天担任刘裕的太尉行参军在此之后。从隆安二年到义熙七年,何承天三次入仕、三次主动辞职。他在十四年的时间内三次中断自己的仕途,这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打击,其内心的无奈和郁闷可以想见。在萧梁官班制中,庶姓公府行参军在流内二班,何承天担任刘裕的太尉行参军,近似于仕途从头开始。义熙八年九月,刘裕率军讨伐政敌、荆州刺史刘毅,刘裕的心腹、太尉司马刘穆之怀疑豫州刺史诸葛长民心怀不轨,征求何承天的意见,说明何承天来到刘裕的麾下,就受到赏识和信赖,从而开启了他坦荡仕途的新篇章,其壮志难酬的伤感得以释怀,内心的喜悦油然而生。所以何承天在《石流篇》吟咏:“嗟我殷忧,载劳寤寐。遘此百罹,有志不遂。行年倏忽,长勤是婴。永言没世,悼兹无成。幸遇开泰,沐浴嘉运。”[1]册二,666这就是何承天对以前仕途多次受挫的伤感和对未来美好期待的真实写照。这篇歌辞应该创作于义熙七年或之后不久。

三、《思悲公篇》《将进酒篇》《上邪篇》《君马篇》《芳树篇》辨析

孙宝认为,“《思悲公篇》《将进酒篇》《上邪篇》《君马篇》《芳树篇》为元兴末、义熙初讽谏或讨伐桓玄而作。”如前文所述,何承天担任南蛮校尉桓伟参军的时间极其短暂,他与桓氏家族并没有多少瓜葛,这五篇歌辞与桓玄没有什么关联,这一论断难以成立。高新满提出,《思悲公篇》是借周公来颂扬刘裕[4]70。详加考证,这一观点是可取的。“先是朝廷承晋氏乱政,百司纵弛,桓玄虽欲厘整,而众莫从之。高祖(指刘裕)以身范物,先以威禁内外,百官皆肃然奉职,二三日间,风俗顿改。”[1]册一,9义熙四年正月,朝廷征刘裕入辅朝政。五年三月刘裕北伐南燕,于六年二月攻灭南燕。卢循趁刘裕北伐之机再次反叛,连败王师,围攻京师,朝野震惊,甚至有官员建议迁都。刘裕回到京师,击败卢循的围攻,并于义熙七年四月消灭卢循的军队。义熙九年七月,刘裕派遣的朱龄石平定割据益州的谯纵。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率军北伐后秦,十三年七月灭掉后秦。刘裕南征北讨,战功显赫,众望所归。十二年十月晋军攻陷洛阳,晋恭帝晋封刘裕的策命中说:“昔晋、郑启藩,入作卿士,周、邵保傅,出总二南,内外之重,公实兼之。”[1]册一,40这与《思悲公篇》所说“惟我君,继伊周。亲睹盛世,复何求”[1]册二,663相吻合。刘裕的文治武功及其影响,也足以证明刘裕可以和伊尹、周公相媲美,因此该歌辞是对刘裕的赞美,其创作时间很可能在灭掉后秦的义熙十三年。

《将进酒篇》:“败德人,甘醇醪。耽长夜,或淫妖。兴屡舞,厉哇谣。形傞傞,声号呶。首既濡,志亦荒。性命夭,国家亡。嗟后生,节酣觞。匪酒辜,孰为殃。”[1]册二,663-664这种沉溺于酒的情形在史书中有其原型。“于时孝武帝不亲万机,但与(会稽王司马)道子酣歌为务,姏姆尼僧,尤为亲暱,并窃弄其权……太元以后,为长夜之宴,蓬首昏目,政事多阙”。“时有人为《云中诗》以指斥朝廷曰:‘相王沈醉,轻出教命……’”史书又说,司马道子终日“昏醉”,“更为长夜之饮”。结果司马道子及其子司马元显都为桓玄所杀,东晋开始走向衰败。所以史家说:司马道子“耽荒麴蘖,信惑谗谀”,导致“宗社沦亡”;“道子昏凶,遂倾国祚”。[3]册六,1733-1741晋孝武帝司马曜,“溺于酒色,殆为长夜之饮……醒日既少,而傍无正人,竟不能改焉。时张贵人有宠,年几三十,帝戏之曰:‘汝以年当废矣。’贵人潜怒,向夕,帝醉,遂暴崩。”史家评论说:孝武帝“肆一醉于崇朝,飞千觞于长夜……金行颓弛,抑亦人事。”[3]册一,241-243孝武帝与司马道子兄弟因为整日昏醉而荒废朝政,从而导致民怨沸腾,进而造成孙恩、卢循的大规模暴动,以及王恭和桓玄的起兵,元兴二年十二月皇权为桓玄所篡夺。义熙元年三月,晋安帝从江陵回到京师建康,恢复皇位,但他只是一个傀儡,朝廷军政大权为刘裕所掌握,东晋政权名存实亡。《将进酒篇》所描写的“败德人”显然是指司马道子与孝武帝,其主旨是总结东晋败亡的原因,劝诫后人要引以为戒,这与桓玄没有什么关系。何承天出于传统的忠君思想,为东晋政权的衰败而惋惜,有感于当时的政局而创作了这篇歌辞,其时间应该在义熙年间。

早在义熙三年,刘穆之就对刘裕说:“昔晋朝失政,非复一日,加以桓玄篡夺,天命已移。公兴复皇祚,勋高万古。既有大功,便有大位。”[1]册五,1304这明确揭示,刘裕取代东晋皇位已是大势所趋。《上邪篇》云:“上邪下难正,众枉不可矫……开春湛柔露,代终肃严霜……琴瑟时未调,改弦当更张。”[1]册二,665何承天委婉指出,东晋的政局已经无可挽救,唯一的出路是改朝换代,这也体现出晋宋的嬗替是人心所向。歌辞通过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阐明“承平贵孔孟,政敝侯申商”的道理,劝告统治者只有施行仁政,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其创作时间应在晋宋嬗代的前夕即义熙晚期。

《芳树篇》通过对芳树美景、佳人飞鸟、美妙音乐的描写,感慨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伤感,内心充满郁闷和无奈,篇末的“岂怨嘉时暮,徒惜良愿乖”,直抒胸臆,画龙点睛。高新满认为,“这是何承天暮年之前的作品”[4]73。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何承天在创作于义熙七年或之后不久的《石流篇》中说:“永言没世,悼兹无成。幸遇开泰,沐浴嘉运。”结合这两篇歌辞可以推断,《芳树篇》应该作于何承天担任刘裕太尉行参军之前,即创作《石流篇》之前。《君马篇》通过对君主马匹矫健的描写,揭示了“疲民甘藜藿,厩马患肥盈。人畜贸厥养,苍生将焉归”的社会现实,讽喻统治者要爱惜民力、减轻对百姓的剥削。诗中感慨“不怨吴坂峻,但恨伯乐稀”,何承天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心情,这与《芳树篇》的“岂怨嘉时暮,徒惜良愿乖”可谓异曲同工。因此,《君马篇》也应该创作于何承天担任刘裕太尉行参军之前,即义熙七年之前。

四、《有所思篇》《雉子游原泽篇》《上陵者篇》辨析

孙宝认为,《有所思篇》《雉子游原泽篇》《上陵者篇》作于“元兴至义熙初”。这一观点也需要进一步澄清。

《雉子游原泽篇》云:“功名岂不美,宠辱亦相寻。冰炭结六府,忧虞缠胸襟。当世须大度,量己不克任。”[1]册二,665这篇歌辞产生的历史背景是刘裕为了夺取东晋皇权而不断清除异己。“尚书左仆射王愉、愉子荆州刺史(王)绥等,江左冠族。绥少有重名,以高祖起自布衣,甚相凌忽。绥,桓氏甥,亦有自疑之志。(元兴三年三月)高祖悉诛之……及王愉父子被诛,(司徒王)谧从弟谌谓谧曰:‘王驹(王愉的小字)无罪,而义旗诛之,此是剪除胜己,以绝民望……’”[1]册一,9-10刘毅与刘裕同时起兵讨伐篡位的桓玄,将桓玄赶出京师后,刘毅又率军平定桓玄及其残余势力,立下大功。刘毅“与刘裕协成大业,而功居其次,深自矜伐,不相推伏”[3]册七,2210。义熙八年九月,太尉刘裕杀害刘毅的从弟兖州刺史刘藩、党附刘毅的尚书左仆射谢混,率军攻杀荆州刺史刘毅及其同党南蛮校尉郗僧施。“及刘毅被诛,(讨伐桓玄的另一功臣、豫州刺史诸葛)长民谓所亲曰:‘昔年醢彭越,前年杀韩信,祸其至矣!’……叹曰:‘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机危。今日欲为丹徒布衣,岂可得也。’(刘)裕深疑之”[3]册七,2212-2213。义熙九年三月,刘裕杀害诸葛长民及其弟辅国大将军诸葛黎民、从弟宁朔将军诸葛秀之。“平西将军、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宗室之重,又得江汉人心,公(刘裕)疑其有异志”[1]册一,31。义熙十一年正月,刘裕杀害司马休之之子文宝、兄子文祖,并率军征伐司马休之。雍州刺史鲁宗之经常担心不为刘裕所容,于是与其子竟陵太守鲁轨加入司马休之的行列。司马休之和鲁宗之战败,逃奔后秦。王愉和王绥父子出自太原王氏,累世冠冕,为江左冠族。谢混是谢安之孙,为江左第一名门望族。郗僧施出自高平郗氏,其从祖郗鉴是东晋的开国功臣,官至太尉,封南昌郡公,郗僧施出继郗鉴之孙郗超。司马休之则为东晋皇室。刘毅、诸葛长民则是位望仅次于刘裕的功臣。刘裕为了称帝而剪除民望和异己,这种大肆杀戮的行为令人不寒而栗,诸葛长民的感叹道出了为官者无奈的心声,这与何承天的“功名岂不美,宠辱亦相寻”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特别是何承天担任刘毅的僚属时间较长,情意较深。义熙元年五月,“诏以(刘)毅为都督淮南等五郡军事,豫州刺史”[7]册四,3585。“抚军将军刘毅镇姑孰,版(何承天)为行参军。”[1]册七,1702“(刘)毅既有雄才大志,厚自矜许,朝士素望者多归之。与尚书仆射谢混、丹阳尹郗僧施并深相结。”[1]册一,28从义熙元年五月到义熙七年三月何承天辞去赵恢宁蛮校尉府司马,何承天在刘毅麾下有六年之久。起初,文雅的刘毅比“仅识文字”的刘裕更得到士族官员的拥护。博学多才的何承天与文雅的刘毅情趣相投,两人的情谊较深。不难推测,何承天“功名岂不美,宠辱亦相寻”的感慨,是有感于刘毅、谢混、诸葛长民等人的被杀和司马休之、鲁宗之的被迫逃亡异国他乡,特别是针对刘毅而发。“冰炭结六府,忧虞缠胸襟”,抒发了何承天矛盾的心理——其志向是积极进取、建功立业,同时担心会遭遇刘毅等人功成名就后性命不保的命运。“当世须大度,量己不克任”,何承天直抒胸臆,表明执掌朝政者需要有宽广的心胸,而自己并不具备这个品质。据此可以推测,这篇歌辞应该创作于义熙八年至义熙十一年期间。歌辞通过对遁世者的逍遥自在与现实政治人物的宠辱相继的对比,彰显了隐逸者的志趣高洁以及自己进退维谷的矛盾心态。

《上陵者篇》云:“志气衰沮,玄鬓斑……生必死,亦何怨。取乐今日,展情欢。”[1]册二,663何承天大致生于东晋孝武帝太元四年[8],至元兴元年他只有二十多岁,至义熙初年,他也不足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这与“志气衰沮,玄鬓斑”相抵牾,他要“取乐今日,展情欢”,也不符合一个青年人的心态。在义熙末年,何承天年近四十,才是一介钱塘县令,壮志未酬,自然会感叹“志气衰沮,玄鬓斑……取乐今日,展情欢”。因此,这篇歌辞应该创作于义熙末年。歌辞描写了登山者鲜艳的服饰、欢快的心情以及他们看到的壮丽的王公府第,这与累累坟丘相映衬,抒发了何承天及时行乐的思想。

《有所思篇》云:“哀我生,遘凶旻。幼罹荼毒,备艰辛。慈颜绝,见无因。”[1]册二,665这与何承天五岁丧父的人生遭遇相吻合。何承天的二舅父徐广,“元嘉二年卒,时年七十四。”[1]册五,1547何承天的大舅父徐邈在隆安元年或次年亡故,“年五十四”[3]册八,2358。据此可以推测,在元兴元年至义熙初年,何承天的母亲不足五十岁就亡故的可能性不太大。这篇歌辞也应该创作于义熙末年。歌辞通过对著名孝子曾子和闵子骞以及孟子的赞美,抒发了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以及无法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愧疚,这与梁武帝的心情相一致,“想慈颜之在昔,哀不可而重见。痛生育之靡答,顾报复之无片。悲与恨其俱兴,涕杂血而如霰。”[9]348

何承天的十五首《鼓吹铙歌》真实反映了当时重要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社会面貌、世人情感与民心向背,因而它不仅具有杰出的文学性,而且是一份重要的历史文献,是认识东晋晚期的政治与社会的珍贵史料。这十五篇《鼓吹曲辞》应该都创作于义熙年间。《乐府诗集》所引《宋书·乐志》“何承天晋义熙末私造”,应该出自徐爰所撰的《宋书》。徐爰在“元徽三年卒,时年八十二。”[1]册八,2312他生于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六年,仅比何承天小十几岁,二者基本是同时代人。他是当代人记载当代史,他的记载是非常可信的。他所述的“义熙末”,应该指何承天十五首《鼓吹铙歌》最终完成的时间。沈约“博通群籍”,在梁武帝“(天监)十二年,卒官,时年七十三。”[10]册一,233、242沈约生于宋文帝元嘉十八年,虽然他晚于何承天,但他博览群书、擅长文学,是著名的文学家,他对何承天十五首《鼓吹铙歌》的内容有深入的理解,因而他的记载可信度也很高。因为十五首《鼓吹铙歌》是在不同的年份创作的,沈约所说的“何承天义熙中私造”,是对何承天创作十五首《鼓吹铙歌》更为准确的表述。也就是说,徐爰和沈约的记载都可以信从,徐爰的“义熙末”是指十五首《鼓吹铙歌》完成的时间,沈约的“义熙中”是指何承天创作十五首《鼓吹铙歌》的起止时间。孙宝将何承天的《鼓吹铙歌》与桓氏相联系的思维模式有欠妥当,对十五首《鼓吹铙歌》内容的解读存在较大偏差,基本与史实难以吻合,因而其结论难以成立。

注释:

① 明张溥撰,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10页;赵莹莹:《何承天年谱》,《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韩杰:《何承天行年及著述考》,《历史文献研究》,2015年第1期。

② 张可礼:《东晋文艺系年》,山东教育出社 1992年版,第798-799页。汪春泓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两晋南北朝卷)》,湖南人民出社2006年版,第270页。

③ 孙宝:《何承天〈鼓吹铙歌〉十五首作年考论》,《历史文献研究》,2012年第4期。下文所引孙先生的观点都出自这篇论文,不赘。

④ 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卷一十九,第一册,第288页。按,“冲”字《宋书》卷二十二《乐志四》作“衡”,据《乐府诗集》应为“衝”,形近而误。

⑤ 梁沈约:《宋书》,卷六十四,第六册,第 1702页。按,“恢”字史书原文作“惔”,形近而误,今迳改,其证据有以下四个:《宋书》卷五十二《庾悦传》:“(刘)毅以亲将赵恢领千兵守寻阳”;《宋书》卷四十五《向靖传》记载有“谯国内史赵恢”;《晋书》卷八十五《刘毅传》:“遣其亲将赵恢领千兵守寻阳”;《资治通鉴》也作“赵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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