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离地球最近的夜晚(短篇)

2021-01-11 01:04朱安娜
西湖 2021年1期
关键词:驴子恋人星星

朱安娜,1996年生,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组亚军、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作品散见于《滇池》、《湖南文学》、《芒种》、《特区文学》、“ONE·一个”等。

我所在的城市能看得到月亮,但极少能看到星星。星星比月亮脆弱,它的光芒在穿过浩远的银河和由悬浮粒子组成的障碍层以后,就已经耗损殆尽。偶尔一些少云少风的日子,或许能在我们浑浊的夜空中发现几颗星星的踪迹,它们往往像将死之人的眼睛,隐隐约约,忽明忽灭。见证它们的消逝不会比见证死亡所感到的沮丧要少,尽管我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几乎没有怨言,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再希望看到有着结实的光亮、令人愉悦的星辰。八月的一个晚上,我从宿舍出发,去校外的药店买一支体温计。我的宿舍靠近西门,而我将要前往的药店却在东门,因此,我必须得走过几乎是整个校园中最远的距离。那时候我的额头还在发烫,但我并不觉得急迫。在出发之前,我已经服用了一片安乃近。走到红二号楼的入口处时,我停了下来。红二号楼一共有五层,我仰起头,从下往上数到了第二层。我清楚地看到,属于第二层的那扇小小窗户亮着灯。铝制窗户的右侧被推开了,左侧是闭合的,前面放着一盆矮小的植物。蓝色纱窗虽然遮挡住了部分视线,但并不妨碍我判断出,窗户边的书桌前坐着一个男人。我向后退了几步,以便更好地观察他。他面朝书桌而坐,只留下半米多高的侧影。面纱似的网格将他的侧影柔化成了一片模糊的斑点,那个灰白色的形象,一直保持着静止,仿佛纱窗变成了一张画布,而他只是被涂抹在上面的色块。我在楼下看了十几分钟,就继续向东门出发了。在这十几分钟里,他始终没有起身。

在离开红二号楼以后,我的步伐稍稍加快了些。我之前服用的那片安乃近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现在我的脸颊连同手掌都开始发烫了。毫无疑问,我最好不要再作多余的停留,而应专心到东门的药店里,买上一支体温计,一盒效果显著的退烧药。本来的确应该是这样,但事实上,我以接近于小跑的速度走到了图书馆后面的草坪边,就再次停住了。我犹豫了一下,便转身踏进了草坪中的石头小路。我在草坪中央的第二个长椅上坐了下来,现在,我正前方四百多米处是图书馆,距我二百多米的左后侧是静园七号楼和静园十四号楼。静园楼群一共有三列,每列七栋,自北向南楼号递增。一株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细草混着微风抚弄着我的脚腕,这柔软而温暖的轻抚让我感到了片刻的舒适,我试着徹底放松我的身体,于是靠在椅背上,仰起了头。首先进入视域里的,是一大块密度极高的蓝黑色,像一厚叠陈旧的复写纸,铺盖得天空透不出一丝光亮。等到我将视线拉长,仔细分辨之后,才在夜空的最右侧发现了那小半轮虚弱的边缘模糊的月亮。而它的四分之一被大厦坚硬的直角抹去了,这让它看起来像一款名叫“贪吃蛇”游戏里的图标;剩下那四分之三散发出的光芒,犹如在茫茫黑暗里打亮了一只电量即将耗尽的手电筒。这又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只有我看着月亮,月亮看着我。我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你在做什么?

我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睡觉。

我倒吸一口凉气,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用力敲出一行字:

我刚刚在楼下看见你了,你没有在睡觉,你在书桌前坐着。

如果同时传递过去的不止是文字,还有情绪,那他一定能感到我在戳穿他时的愤怒与失落。是的,我在红二号楼下驻足观察的那个男人,正是我的恋人。我们已经足足有两个月没见过面了。据他所说,他正在写一篇真正称得上伟大的小说,一篇可以让他站到顶端的小说。因此,他拒绝和我见面,他坚信,情侣之间由亲吻和拥抱产生的甜蜜是可疑的,会破坏那份他已经抓住的伟大。而这时候,我又再次看到了他的狡辩:

没错,我坐在书桌前睡觉。

我的怒火像一个经验不足的长跑选手,由于前半段过猛的冲刺,后半段就完全地泄了气。我一时无法反驳他,只能转而用略带乞求的口吻告诉他:

我生病了,发烧,估计得有38度,你陪我去东门的药店买药好不好?

按下发送键以后,我又迅速补充道:

我真的特别难受。

他没有立刻给我他的答案,我猜测他正在犹疑和权衡。我在这里耍了一个小心机,其实我并没有那么难受,但我撒谎强调了我很难受,这就把他推入了一个难为的境地——照顾生病的恋人显然是他的责任,而这种责任却违背了他自然的意愿。我注视着手机屏幕,五分钟以后,他才发来了他的选择:

你可以叫个送药的外卖,叮当快药,很方便的,二十多分钟就送到了,别乱跑了,你应该好好休息。

我盯着那个无可挑剔的解决方案,有些发愣。我打开订外卖的软件,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退烧药”三个字,下面倏地蹦出了十几个商家。我按下电源键,思索了好大一会,才又重新点亮手机屏幕,告诉他:

但我已经出门了,正坐在图书馆后面的长椅上,你要是过来的话,我就等你。

看似我是给他留了些余地,但我和他都心知肚明,现在选项仅仅剩下两个,要么是过来,要么是不过来。而他不会不明白我希望得到的理想答案是什么。在我不动声色的紧逼之下,他终于说:

但我今天不想出门了,我要开始写小说了,写到关键部分了,不能分心。

一个男人从我面前走过,随手冲我的脚下扔了一只烟头。我用鞋底反复碾搓着那截饱满的烟头,直至它完全干瘪。同时,我在对话框里打道:

别再拿写小说当借口了,你其实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受一丁点委屈。

我打完以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确实,这句话像口浓痰憋在我喉咙里很长时间了,我总是在迁就他,可他从不肯迁就我。但我也知道如果我把这句话发送出去,势必引起一场争吵。我的目的并不是和他争吵,我的目的是让他出来见我。我的武器应该是我自己,而不是语言。只有见到我,见到他曾经亲吻过的眼睛和嘴唇,见到他曾经抚慰过的乳房和双腿,才有可能重新点燃他身体里熄灭的火焰。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图书馆旁边一家打印店门口挂了一串暖黄色的小灯泡。我不知道那五六个萤火虫似的小灯泡是为了照明,还是为了装饰,总之,它们击中了我。我的意思是说,由它们所产生的幻觉击中了我的感官——它们静静地挂在那里,遥远又明亮,就像星辰一样。

今晚天上有星星。

我果断地把这条微信发送了出去。是的,我再次撒谎了。但我敢打赌,这一定能引起他的兴趣。果然,他立马就回复道:

不可能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天上见过星星了。

我的鱼儿正在绕着我的诱饵打转,水面起了动静,但我不能操之过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如果我下一步就迫不及待地建议他,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出来看看,那他一定会轻易看穿我的目的。要知道我面对的不是一位数学家,不是一位音乐家,也不是一位天文学家,我面对的是一位小说家。我的恋人对虚构这件事再熟悉不过了,但同时,他又对虚构保持着必要的警惕。要使我的诱饵看起来足够安全、足够美味,我就必须想尽办法增加它的可信度。有时候谈恋爱和写小说可能是相似的,从a点到b点,得选择最远的路径。

我有信心让那几颗子虚乌有的星星变得真实,它们的确不存在于夜空中,但它们可以存在于我的叙述里。假如“今晚天上有星星”是一根骨头,那我所要做的就是像上帝那样,把这根骨头变成美丽的夏娃。人们不会爱上骨头但人们会爱上夏娃。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四周空无一人,有只像是松鼠的小动物敏捷地从草坪中穿了过去。我的思维也从语言中穿了过去,我斟酌了几次字句,但也很快就编造好了我的谎言:

那几颗星星位于静园七号楼和静园十四号楼之间。四颗,一共有四颗。或许周围的树木还遮挡住了几颗,从我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四颗。我之前告诉过你了,我坐在图书馆后面那片草坪的长椅上,从右往左数的第二个。那四颗星星呈直线分布,西头高,东头低,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它们串起来了。我们暂且把最西边那颗离地面最远的星星看作是第一颗,那么第一颗和第二颗之间的水平距离是最长的,第二颗和第三颗,第三颗和第四颗之间的距离是依次缩短的。光凭眼睛我没办法测量出精准的长度,但我猜测,它们可能暗自遵循着某种等差数列的规则。这不是最难以置信的地方,最难以置信的地方在于,它们离我很近。准确点来说,今晚,它们离地球很近。我似乎能感受到它们还在向我移动,我告诉你天上有星星的时候,它们距静园十四号楼旁那棵松树的树顶还有些距离,而现在,它们就几乎和树顶平齐了。因此,它们的光亮显得特别耀眼,特别清晰。你盯着它们,目不转睛地看,仿佛就可以看到它们的边界。要是把那些我们平时偶尔看到的、距我们很远的星星当作是一张白纸上被自动铅笔的笔芯戳出的一个小孔,那这四颗星星就相当于我们抬头就能望见的环绕着光晕的路灯。当然,这里面有夸张的成分,但你知道我想说的是,它们不止是星星那么简单,它们可能是一组星宿,狮子座,处女座,双鱼座……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星座,也可能它们根本就不是星星。总之出于很多不可知的因素,今晚它们向我们显现了,它们像神迹那样以最直接的方式向我们显现了。

我打完最后一个句号,就毫不犹豫地把它发送了出去。发送完以后,我又自己读了一遍。实际上,这段临时捏造的事实并非严丝合缝,它的破绽甚至有点过于明显了。有些破绽是我故意为之,有些破绽是我无意为之,这些看起来荒唐的说辞确实会带来很多危险,但我认为,破绽是必不可少的。我的意思是说,要使他相信天上有星星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天上有星星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根本不需要我的叙述,他其实早就已经相信夜空中会有星星出现。所以就算星星在我们的城市里是罕见的,它也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事物。那些在他控制和理解范围内的事物,对他来说,不会有多少吸引力的。真正具有吸引力的,恰恰是那些像失控的汽车闯出去的地方,是那些超出常理不可知的地方。小说家也是冒险家,他们对于黑乎乎的有声响的洞口总是保有好奇心,总想进去一探究竟。因此我在星星上大做文章,我向他展现的不是司空见惯的星星,而是由星星组成的特殊现象。但我的恋人比我想的还要谨慎,他回复道:

我在窗口看了,没有看到星星啊,不然你拍下来发给我好了。

他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份证据。这说明他确实对那些虚构的星星有了兴趣。他的信任和怀疑并存,他察觉到了漏洞,他更感兴趣的是能够证明那些星星为真的东西。尽管他的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我却无法满足他。万恶的显像技术,总是同那些幽灵般的神秘和幻觉作对。可幸好还存在着技术无法触及的角落,比如黑夜,比如距离。于是我向他这样解释道:

太黑了,我的摄像头像素不高,拍不清楚,开闪光灯拍,拍到的也是白花花的一片。

紧接着,我又解释道:

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那四颗星星是在静园七号楼和静园十四号楼之间,你从红二号楼的窗口看过去,怎么可能看得到。你要想看得到,最少也得走到书店那里。而且我觉得,这几颗星星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昨天,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自从入夏以来,还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雨。雨水把天空冲洗得干干净净。所以今天是大好的晴天,没有风,没有云,阳光透过蓝天直直地倾泻下来。如果天空像块玻璃一样透明,那我们不就能把什么月亮星星都看得清楚了吗。而且现在正值暑假中旬,校园里几乎没有人,我坐在这里快要四十分钟了,就只有一只不知道是黄鼠狼还是松鼠的东西钻了过去。看它的体型,应该是黄鼠狼(这下你该相信学校里有黄鼠狼了)。也就是说,除了我和这只黄鼠狼,再没有谁能证明它们的存在。它们为什么选择在这样一个时刻出现?它们为什么呈现出这样的排列方式?它们又为什么如此靠近地球和我们?亲爱的你说星星预示着什么,星星预示着命运,它们唯独在这个时刻以这样的排列方式靠近你和我,难道不是上帝在对我们做出启示吗?某个时刻里某个神迹只属于你和我,这是多么地了不起啊。我想和你一起走进神的奇迹里。我想和你一起拥有这个时刻。

我重新看了一遍以后才发送出去。我把最后一句删掉了,它读起来矫情过头了。不同于上一次,这次我告诉他的全部信息都是真的。我从他所钟爱的卡夫卡那里得到了点启发,尽管我学习得是如此拙劣,连卡夫卡的头发丝兒都没碰到。细节,细节的真实,我竭尽全力向他提供了几个可怜巴巴的细节。昨天的确下雨了,今天的确是晴天,这里的确只有我一个人。他不信基督,但他相信上帝的存在,并且一直期待着神迹的出现。而我不信有上帝,所以我卑鄙又无所顾忌地利用了上帝。这些存在着的真实像两根拐杖支撑着我的谎言。我觉得还不够诱人,又继续说道:

亲爱的,刚才我走到静园七号楼和十四号楼之间了,你绝对想不到我又看到了什么。

然后我发了四个感叹号过去。

他问我:

看到了什么?

我说:

你还记得静园十四号楼一楼那户人家养的鹦鹉吗,就是那只黑色、两只眼睛炯亮、体态丰满、会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鹦鹉,我们以前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经常会遇见它。它的主人没有把它关在鸟笼里,所以它总是站在窗台上,缩着下巴看来往的学生,有时它还会飞出来,站在女生的肩膀上,尖声尖气地说“Hello,美女”。你记得吧?你肯定记得。现在这只黑毛鹦鹉,它似乎也发现了那四颗星星,而且它大概和我一样,觉得它们离我们格外地近,仿佛伸伸爪子就抓得到,所以它,这只能说人类的语言却没有人类的思维的鹦鹉,愚蠢地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抵达那四颗星星,它正在努力挥舞着双翅朝它们飞去,可是它每次飞到松树的一半那么高,就再也飞不动了,摇晃着坠落了下来。它落下来,就理理羽毛,舔舔爪子,歇一歇,再继续,一次又一次向星星飞去。亲爱的,你要不要来看,真的好有趣。

我直接向他发出了邀请。我不敢保证我已经胜券在握,但我想我最起码已经挑拨起了他的动摇之心。我以为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做决定,于是我打开了一篇叫《厄洛斯圈套》的电子小说。这是个短篇,一万多字,出门之前我已经读了五分之一。故事的男主叫卡尔,是个幻想家,痴迷于研究万花筒,因为他想要制作出一个能变化出永不相同的图案的万花筒。而卡尔的恋人,艾娜,每天都干着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之类的事,她总是希望能和卡尔到附近的厄洛斯公园里走一走,但卡尔一刻也离不开他的万花筒。可怜的艾娜,她唯一的乐趣是收集各种各样的广告单……我连一页都没读完就收到了他发来的微信,比我预料中的要快太多了。我故作镇定地点开了页面顶端的消息提示,那是一条简短的回复:

我不能去看。也不想去看。

比起恼怒,我更多感到的是羞辱。我这么地大费周章,像是脱光了衣服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我还采取了一种自以为很是高明的手段,而他呢,他轻描淡写地就回绝了我,不给他的恋人留一点情面。我全然不顾那些乱七八糟的星星了,直截地质问他道:

可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哪有情侣是两个月都不见面的?而且我们住在一个学校里,宿舍相距不到三百米,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出来呢?还是说你其实就是不想见我?

我一边打着字一边掉着眼泪,我并不喜欢在公共场所哭泣,只是想到他连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不肯为了我做,我的情绪再也没办法控制得住。他感受到了我的气闷和伤心,转而安慰我:

你不要难过啊,我不是故意不见你的,我是真的不能离开宿舍,一步也不行。

看到他主动让步,我的情绪缓和了些,我追问他:

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宿舍啊,你还能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成?

过了六分钟,他这样回答道:

是的……我,我……现在我的宿舍里有一头驴。

我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一头驴?他的宿舍里有一头驴?如果他告诉我他的宿舍里有一只猫,一条狗,哪怕是蛇、鹦鹉、蜥蜴、老鼠,我都不会这样地大惊小怪。可那是一头驴,一种比人的体格要庞大的动物,一种叫起来像打响嗝的动物。在短暂的惊讶以后,我的理智使我开始质疑他所说的话。首先,这头驴从何而来?据我所知,现在就连周边的乡村,都很少有人愿意养驴了。我从没在我们的城市里见过驴。其次,即使他通过某种途径获得了一头驴,他是怎么把它从校外搬进宿舍的?最后,假设他真的有本事把一头驴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宿舍,那他又是怎么做到不被他的舍友们发现的?他还有三个舍友,除非他们全都做了他的同谋。但我想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其中一个人有洁癖,他绝对不可能容忍一只臭烘烘的驴的。我想来想去,就只能想到一种解释了。那便是,他看穿了我的把戏,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他也编造了一个故事来捉弄我。我本来想立刻拆穿他,但拆穿他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拆穿自己,而且我的确好奇他会怎样说服我。于是我顺水推舟,向他抛出了疑问:

你为什么会有一只驴,你要驴做什么,再说了,宿管阿姨能让你在宿舍养驴吗,你的舍友能愿意吗?你不想见我,也用不着找这样劣质的借口吧。我又不是傻瓜。

他辩解道:

你当然不是傻瓜啊,我是真的有一头驴,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现在看是非说不可了。

我回复:

那你说。

在等待他发来消息的空隙里,我继续翻阅着《厄洛斯圈套》。小说写到,九月晴朗的一天,艾娜再次向卡尔表达了想和他一起去厄洛斯公园的愿望,但卡尔没有理会她,还是头也不抬地鼓捣着万花筒,一怒之下,艾娜夺过卡尔手里的万花筒,把它踩成了碎片,卡尔也不甘示弱,他恶毒地咒骂着艾娜,不休地抱怨着艾娜从不体谅自己,除了会收集那些废纸一样的广告单……他们就这样争吵着,突然卡尔闭上了嘴,他跑到艾娜的卧室,决定在她珍贵的广告单背面上写字,以此来羞辱她。他写道,艾娜,癞蛤蟆一样的女人。结果,他停下笔的那一刻,艾娜真的变成了一只癞蛤蟆。

消息提示打断了我的阅读,我点开聊天的界面,看到他发来了长长的一段话(这是最近两个月内他给我发过的最长的消息):

两个月前的一天,我和几个诗人、小说家受邀请到山东一个叫东城的县城里采风。东城盛产阿胶,阿胶的原材料是驴皮,所以生产阿胶的公司一般都有自己的黑驴养殖场。那家邀请我们的公司的养殖场建在了郊区一块人迹稀少的杂草地上,周围只有几户小商铺。我们到达东城的那天下午,就在负责人的带领下作为客人参观了驴子的王国。他们称自己的养殖场为王国。有王国就有国王。我们先是见识了国王的子民。我虽然是在乡村长大的,但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驴子了。不过我还保有一些对驴子的记忆。那些用于制作阿胶这种昂贵的药品的驴子,确实比我小时候见到的拉车推磨的驴子要健壮、整洁、勇猛,但说到底它们还是驴子,不管是山东的驴子还是山西的驴子,它们都是一样地吃喝拉撒,一样地在泥里打滚,没什么新鲜之处。我看了一会就倦了,跟我同行的诗人和小说家还在兴致勃勃地给驴子喂草。于是我开始独自行动,继续一个人向前参观。走着走着,我远远地看到,道路的正中央出现了一只铁笼子,笼子里好像是站着一头驴。我感到奇怪,其他的驴都是群养在一起的,为什么这头驴会被单独放进笼子里?我走到跟前凑近了看,那头驴通体乌黑,没有一丝的杂毛,它的体格比我先前看到的所有驴子都要小很多,恐怕一头成年的雄鹿比它还要大点。它面向道路的左侧,一动不动地站着,而那双纤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睛散射出的目光,像是一块沉在水底的烧红了的铁,燃烧时火热,冷却后坚硬。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堵两米多高的用来围住养殖场的白色围墙,围墙中有一扇青黑色的铁门,被锁住了,锁上銹迹斑斑,我猜想那应该是一扇很久没有使用过的废弃的门。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紧盯着一扇门。这时候,随行的工作人员、诗人和小说家也来到了这里,而那头驴子的姿势和目光并没有因为众人的到来而移动丝毫。戴着扩音器的工作人员介绍道,我们眼前的驴子,就是这座王国的国王,莱万。莱万是种驴,刚出生两个月,血统是最纯正的,别看它现在还很瘦小,但莱万注定就是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

消息到这里结束了,他还装模作样地卖了个关子。我忍不住嘲讽他:

它怎么就无与伦比独一无二了?它是吃得比别的驴多还是拉得比别的驴多?

他回答:

莱万是有灵性的。

他又说:

别急,稍等我一会儿,我在写。

我说:

好。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他说的基本上属实。他去东城的事我是知道的,我记得那天他还给我发了驴子的照片。我把那几张照片翻了出来,没有从中发现莱万的踪影。我相信有一个叫莱万的驴子国王的存在,但我不相信一头驴能有什么灵性,就算有,也是训练出来的。我倒要看看他能怎么编。我又打开《厄洛斯圈套》,准备一口气读完。我没想到,艾娜收集的广告单竟然害了她,卡尔利用那些类似于契约的广告单,让艾娜变成了五花八门的东西,枕头、茶杯、卫生纸、筷子、吸尘器……当天晚上,他带着变成一张广告单的艾娜,来到了厄洛斯公园,他在那里向众人宣布,他制作出了能变化出永不相同的图案的万花筒,一只永恒的万花筒,这只万花筒就是艾娜,而永恒的秘密是爱,艾娜对卡尔的爱让她甘愿为卡尔变成任何模样。我看完最后一句,他的消息恰好也发了过来:

研发人员从婴儿的胎教那里得到启发,每天都会在早晨七点和傍晚六点通过养殖场的喇叭,统一给驴子们播放世界名曲,试图以此提升驴子的质量。虽然所有的驴子都是听着世界名曲长大的,但只有莱万,某一天,饲养人员突然惊讶地发现,它能够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舞蹈。还没到傍晚六点,负责解释的工作人员只能用她的手机播放了一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旋律才刚刚响起,莱万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了一般,高高地抬起它右边的前蹄,重重地跺了三下地面,接下来,它随着交响曲的节奏,一会儿像跳探戈似的左右摆头,一会儿像跳踢踏舞那样用蹄子踢着地面,一会儿又变成了芭蕾演员,优雅地转着圈。在场的所有人看到这一幕,无不鼓掌欢呼,还有人把手里的草料塞进笼子里,宛若台下的观众向表演者献花那样。但莱万统统不理会,它专心致志地跳着舞,神情平静,直到工作人员停下了音乐,它才又恢复了之前的站姿,微微地喘着气。我们一边讨论着一边继续向前参观,没过多久我们就坐着准备好的大巴车去往下一个景点了。但是,莱万搅得我心绪不宁,我发现我开始思念莱万。是的,我思念着莱万,如同一个中世纪的骑士思念着他的贵妇人。晚上我们吃饭,我喝了白酒,有半斤那么多,没醉,还很清醒。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感觉到的控制住我的神秘力量,恐怕就是酒精的作用。那天半夜两点,我难以入睡。我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用租车软件租了一辆五菱牌的面包车,车在四十分钟后到了宾馆门口。我穿好衣服,背着行李,走出宾馆,交接了面包车,然后我开着车,根据导航的提示找到了一家开着的五金店。

我打断他:

半夜两点啊,亲爱的,五金店早都关门了。

他说:

但的确就是有一家没关门。

我只好发了一个OK的表情。

他接着说:

我在那里买了锤子、扳手、手电筒、螺丝刀,并把它们放在了后备箱。我向养殖基地开去,早在出发之前我就有了大致的计划。大门必定有保安看守,非工作人员的我是进不去的。但你可别忘记了还有那扇莱万注视着的铁门。后来在大巴上,我向工作人员问起那扇铁门,工作人员说,那扇铁门原本是为了方便给驴子送草料才开的,之后因为改进了设备,它就被彻底闲置了。我在养殖场围墙外的草地上小心地行驶着,很快就找到了那扇铁门。我停下车,把锤子、手电筒、扳手、螺丝刀别在腰间,借着助跑的力量,脚一蹬就爬上了墙头。别看我个头不高,但我身手灵活,爬树翻墙都不在话下。我翻进养殖场,四周黑乎乎、静悄悄,连白天里最闹腾的驴子都睡熟了。我打开手电筒照向莱万,果然,莱万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来似的,正气定神闲地望着我,冲我轻扫了一下尾巴。我们这两个黑夜里的合谋者,一个大汗淋漓地撬着锁,一个一声不吭地站着。我从没撬过锁,毫无技术,只能依靠蛮力开锁。两把锁都是仿铜短梁挂锁,铁门上的锁是旧的,还比较好开;笼子上那把是新锁,费了我不小的力气。虽然我们所处的位置离保安室很远,但我尽量还是不做出太大的动静。我的心怦怦跳,也许是酒醒了,我开始有点害怕,风灌进我裤脚,我转过身,驴子的眼睛散着幽光,养殖场像一个巨大的秘密向我敞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花了多久才撬开那两把锁,我筋疲力尽,打开铁笼子的门,莱万脚步轻盈地走了出来。它跟在我后面,又走出了养殖场,走进了面包车。它刚一进面包车,就老练地在后面的座椅上趴了下来。我给活动的负责人发了条微信,谎称我老家出了急事,得连夜赶回去。然后我就上了高速,开了两天两夜,一直开到了宿舍楼下。亲爱的你怎么又忘记了,我住在红二号楼,这里家属和學生混住,是没有宿管阿姨的。我想把莱万藏在事先准备好的纸箱里,但可能是因为刚来到一个新的环境,莱万显得十分焦躁,不仅不肯躲到纸箱里,还大叫了好几声。我慌了,有些手足无措,就在这个时候,恰巧学校早晨的广播里放了一段舒缓的音乐,莱万听到音乐,顿时安静了下来,顺从地钻进了纸箱。我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把它搬上了二楼,搬进了我的房间。幸好我们的宿舍是四室一厅的格局,一人住一间,我没有告诉我的舍友们,整整两个月我都没有出过门,等到他们全部去上课了我才会出来吃饭洗澡。现在莱万就卧在我脚边,我一直给它听舒伯特的《摇篮曲》,所以它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多半时间在睡觉。睡眠也是一种舞蹈。

我从头到尾把他的消息读了三遍,要说之前我对他没有半分的相信,现在,我承认我没有把握了,我半信半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确实有胆量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是的,我之前说过,我的恋人有着卡夫卡一样柔弱而敏感的内心,可一旦他喝了酒,几杯酒入肚,他就彻头彻尾变成了堂吉诃德。有一次醉酒的他非要骑着电动车带我从两辆重型卡车中间穿过去,吓得后座的我两眼发昏。可他又把租车的牌子、锁的样式、关于莱万的种种细节说得太过于清楚了,谎言如果太粗略是可疑的,太清楚同样也是可疑的。我打开浏览器,输入“东城”、“驴”、“失窃”几个关键字,没有与此相关的新闻跳出来。我灵机一动,对他说:

是吗,哇,好神奇啊,那你拍张莱万的照片给我看看啊。

他说:

可你也没有拍星星的照片给我看啊。

这个反驳让我又突然更倾向于他在戏弄我的猜想,可他接着又说:

如果你真的想看,那你来我宿舍好了,不过我对门的舍友在,你动作轻点,别让他发现了。

我想也没想就发送了一个“好”字过去,可是,等一下,凭什么我叫他出来,他就可以不出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拒绝我,而他叫我过去,我就下意识地想要过去,就像是终于获得了某种来之不易的许可?我又把那个“好”字撤了回来,陷入了矛盾之中。我难道没有拒绝的权利吗?表面上看我是有的,我当然也能潇洒地发过去一句“我不要”,可是,要知道,想见他的人是我,我费了那么多力气,不就是为了能见到他吗?当他先一步做出他不会出来见我的决定的时候,其实就只剩下一种选择了,那便是我去找他。我才意识到,和星星无关,和会跳舞的驴子无关,这从根本上是一场爱与爱的对弈。即使我不过去找他,我也只是和他打成了平手,更何况,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了,我想要见到他。我用认输的口吻对他无奈地说:

好吧,也只能是我过去了。

我花了十分钟走到了红二号楼,我抬起头,二楼的小窗户还亮着灯。我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他已经提前把宿舍的大门给我打开了。为了避免关门时发出太大的响声,我没有锁门,而是让门虚掩着。我提起一口气,握住他房间的门把手,轻缓地旋开了锁舌,比灯光先流淌出来的,是舒伯特《摇篮曲》的旋律,而和灯光一同向我涌来的,是一头驴的形象。它趴在书桌旁,两只前蹄卧在身下,两只后蹄朝后舒展着,羊羔大小的身体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失去光泽的毛发缠在了一起。我的恋人一句话都没说,和我一起看着莱万。莱万的两只眼睛是紧闭的,它没有死去,它沉睡着,因为我看到它的肚皮还在上下一起一伏。我完完全全呆住了,因此我忘记把房门带上了,音乐声传到了隔壁,他的舍友突然大喊,把声音关小点啊,我在睡觉。他吓了一跳,慌乱之中关上了手机的音乐,然而音乐停止的那一刻,莱万的眼睛猛地睁开了,它快速站起身,用敌意的目光打量着我和我的恋人,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莱万像是一支发射出去的火箭,凶狠地撞开了站在门口的我,冲出大门,向楼下飞奔而去。莱万逃走了,只留下逐渐远去的鼓点一样的奔跑声。我的恋人最先回过神,他从椅子里弹射出去,追赶出逃的莱万。而我跟在他后面,追赶他和莱万。莱万明明看起来很虚弱,没什么力气,但它却像是变成了一只蜻蜓,在低空中灵巧而轻快地飞翔着。它前腿弯曲发力,后脚轻轻点地,两只竖起的耳朵划出了一条圆弧,风把它那身乌黑的毛发吹开,好像,好像是在跳舞一样。莱万轻轻松松就甩下我的恋人一截,而我吃力地跟在恋人身后,我們全然不顾跑到了哪里,只是跟在莱万后面跑着。奇怪的是,一路上我们连一个人都没有碰见。就在我大口喘着气、两腿发酸的时候,莱万终于停止了奔跑。我和我的恋人也停了下来,我看了看四周,辨认出这里是图书馆后面的草坪。莱万缓缓地在草坪上走着,我们生怕再次惊动莱万,也缓缓地在它后面走着。走到静园七号楼和静园十四号楼之间,莱万忽然止住了脚步,它仰起脑袋,以一种静态的姿势,专注地看着天空。我和恋人也不自觉地随莱万一起抬起了头,我们看到,深蓝色的夜空中亮着四颗星星,它们呈直线分布,西头高,东头低,从西到东每颗星星之间的距离依次减少,似乎遵循着某个等差数列的规律。半树腰的地方,有一只鹦鹉正在奋力向那四颗星星飞去,它黑色的羽毛轻飘飘地落下来,消失在即将到来的黎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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