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短篇)

2021-01-11 01:04黄孝阳
西湖 2021年1期

1

你见过的,迟早会在梦境深处呈现,无所遗漏,纤毫毕现。尤其是那些在白昼时忽略的细节,慢慢逐一浮现。比如那两只隐藏在狭长阴影中的壁虎与苍蝇,前者的湿黏舌头在空中是一柄突然掷出的长矛。这种一闪而逝的残酷性,让你所踏足的梦境犹如一座先人用来祭祀神灵、祈求庇佑的祭坛。

你在这个冷雨敲窗的下午再次梦见它,最早它出现在凌晨二点,你以一种半莲花的坐姿晕晕欲睡的时候;接着,它出现在上午十点,校教研室召開理论集中学习的时候,耗时不足五分钟,依然保持了“晕晕欲睡”状态里的完整性,节奏加快了许多,好像是后者的三倍速快进。

你耐心地看着它,你已看过它全部的A面与B面,A面的故事性及其相应的逻辑与色彩,B面的抽象性。这种抽象性显现在由几个仿佛是从终审法院判决文书里摘录下的句子镶嵌而成的纹路上。

你知道你是在做梦,做一个曾反复出现过的梦,所以心平气和。但你还是难以控制自己体内涌动的躁动情绪,它是一个旋转着的11面体,主框架由数百条你从未见过的物理公式与数学方程式构成,表面则是无穷尽的云彩与花朵,数亿种逼真色彩,物种演化,星球的诞生与消亡……它的存在超越了你可怜的人生经验,你能做的只能是像那些得了“司汤达综合症”的人那样,颤抖,大汗淋漓,顶礼膜拜。可在这个冷雨敲窗的下午,你突然觉得这个具有无比深奥意蕴的结构体里还少了一样东西。少了什么呢?

比如一个人。不是发现了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或写了《老人与海》的海明威,也不是那个高唱“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的郑智化,就是一个普通人,喝醉了酒,额头上还有块青肿的中年男人。他在城市的街头趔趄踉跄,还不时对着那远在云层中蜿蜒的红色闪电张开双臂,露出一张极愚蠢可笑的脸。他心里有隐约的快乐。这快乐让他的皮肤表面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路是宽广的,哪怕是一条通往逼仄现实的路。他拐入仁福巷。闭上眼睛,他非常清楚这条二百余米长巷子里二十余户人家的糟糕生活。他走得很慢,边走边笑,嘴角上勾,似在回味十几分钟前他在地铁口的壮举。那个鲁莽的行为在他体内卷起风暴犹未停歇。他在巷口一棵白玉兰树下停下来,这股风暴残余的力量支配了他那两条细瘦的胳膊。空气香甜发腻,他握掌成拳,猛烈攻击身边那些并不存在的兽,想象它们的鼻青眼肿与四散而逃。再幻想自己已揪着一只凶兽颈脖处的鬃发,正要借助天空中响起的那道雷声,骑乘而上。

他飞了起来,在空中飞——头晕目眩。

一只拳头打倒他。凶猛的左勾拳。接着是一记直拳。拳头的主人是一个目光阴鸷的男人。他就像一只沙包在男人的击打中跳跃。

这是他应得的。十几分钟前他阻止了这个男人。现在报复来了,来得真快,连一秒钟也不愿意耽搁。这种愚蠢可笑的报复让他嘴里不可抑制地发出阵阵怪异笑声。肉体的疼痛感,光天化日下被殴打的羞耻感,还有男人像跳一种奇怪舞蹈的击打动作,并不能影响他的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在那排嵌满霓虹灯管的梧桐树下(他曾经是多么热爱它们啊),那个长腿少女捧着书包在飞速奔跑,跑得踉跄,跑得让人喉头发干,跑得真好看。那积水的石阶光滑如镜,在她身前有人摔倒,在她身后有人摔倒,她一抬腿就滑了过去,就像一只漂亮的壁虎。

从他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她就是那只壁虎,他就是那只背甲上有微绿淡金之色、羽翼薄而透明的苍蝇。他甚至在空中为身下那只拳头力度的逐渐减少而暗觉沮丧,这些殴打让他的灵魂每秒钟都比上一秒钟都变得更为强壮。

“让拳头来得更猛烈吧!”他阖上双目。

如果把这个世界比喻成一座图书馆,他已经在里面遇到过林黛玉,碰到了洛丽塔,听过眉似远山青黛的杜十娘的歌喉,也欣赏过那个叫卡门的吉普赛女郎放荡不羁的舞蹈……他见识过太多太多,本来以为自己早已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仅仅是匆匆一瞥,就从地铁口这群“沉默的看客”中间挺身而出,没有多想一秒钟——这也可能是街头骗局。一个男人怎么敢把不认识的女孩往车上拖呢?是因为男人的手背上那只小猪佩奇纹青么?这很滑稽。

这是你与她的第一次相见。她叫李娅。

两个月后的秋日,你再次见到她,在一节面向新生讲的哲学公共课上。你站在讲台上,说着一些自己也颇为费解的话语,汗流浃背。西服小了,这种羊毛西服机洗后就小了一号,你感觉自身穿了束缚衣,可你又没有杂技演员的逃脱术。你只能面无表情地板书,用那种你自己也觉得极为陌生的诡异口吻念念有词。

她的出现拯救了你。

一袭浅蓝色碎花底的吊带裙,怯生生瞟了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捡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她眉目间那种特有的神情像是一道闪电,让你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上帝是不幸的,因为他是不自由的,他必须活在人的祈祷中,永远活着,甚至不能决定去死。一旦理解了这点,我们心中对上帝的同情会每日俱增——这是奇妙的给,给的越多,人之内心就越丰富,就越有可能重燃对生活的热爱。这个星球上没有哪种生物比人更自由,哪怕他们‘无往不在枷锁中。枷锁是对自由的定型,犹如模具。模具本身不构成生活,因此而诞生的汽车引擎,建筑的钢结构、刀具与澡盆等物件,却是生活本身。枷锁赋予了自由参差百态的可能性。这倒不是说戴着镣铐跳舞,而是说镣铐即自由。”

没有人注意你说了什么,尽管说到后半截的时候,你像那个目光阴鸷的男人挥舞起拳头。你说的,并不是你应该说的。幸好眼前这些孩子各自凝神于各自的手机屏幕上,并没有听清楚你说的具体内容,包括她。她瞟了你一眼,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是下意识的。她的舌尖犹如一尾鱼,让这个天干物燥的秋日午后生出一丝清凉之意。这个百余人的阶梯教室即海洋馆里的一间展缸,你与这些学生是浸泡在蔚蓝深水里的各种鱼类,而她是其中最美的一只,是这群无知愚蠢生物中唯一开了灵窍的那只。你缓步走下讲台,敲了敲她面前的黄色小方桌,问道,“我在微信群里布置了作业,要求大家提前阅读库切的《耻》,你看了吗?”

你期待她说看了。你就有理由继续与她对话下去,众目睽睽下。这将在你的内心深处激起隐秘又持久的喜悦,这喜悦将如同水珠渗出长满青苔灰藓的岩壁,如同在那个黄昏的地铁口与仁福巷口你曾所感受到的——突如其来的暴行未让这种快乐有分毫减少。她的回答让你略觉沮丧。没关系,这只是你们第二次相遇。你记下她的名字,用尽可能温和的腔调说道,“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2

你们的第三次相见仍然是在办公室内。你一个人的办公室。

这不是因为你位高权重,纯粹是因为这所三流大学的新办公楼太大,连打扫卫生的五名保洁阿姨都有五间储物室专门堆放工具。从窗口望出去,是绵延不绝的染有诸种色彩的群山;但往窗下望,就是那些刚刚匆匆铺上的粗糙草皮,草皮中间清晰可见那种褐黄色泥土的纵横,一横是“李”字的第一笔画,一竖是“李”字的第二笔画。你试图在这些线条中找到“撇”这个笔画时,她敲响办公室的门。

她咬着唇站在你面前,淡青色的无印良品款的T恤衫,穿得不是那么工整,露出小半个锁骨。锁骨之美,在于凹凸,在于那种奇妙的剔透感。你抽了下鼻子。她的记忆很好,没有再随手掩上房门。敞开房门,让室内一览无遗,这是一位男教师与女学生交谈时应有的姿态。你埋头去看她递给你的打印稿,必须是纸质稿,A4纸单面打印,这是你提的要求,这是对一个人对他所书写的文字负责任的起码形式。你都能想起你说这话时的严肃神态,就像一头老虎盯着一只雌鹿。

这是一次超出我经验的阅读,就连阳光在其文本之中,亦如一头蛰伏的怪兽。该怎样来描述这本由“在文学史上,也许没有第二个作家的脑袋价码高过他”的拉什迪所创作的《羞耻》?出版商提供了标签“这是一部充满讽刺、揶揄与怪诞的小说。”但我个人更愿意把它视作“一本充满疯狂、残酷与恶毒的小说”,尤其是恶毒——尽管是在一层被刻意营造出的荒诞不经之氛围的笼罩下,它们也并非完全是因为“四脚的情妇们”、“地震是由天使从石缝里出来时引发的”、“他死翘翘从子宫出来”、“想象让一条鱼爬进你的肛门,一条鳗鱼在你内脏里吐沫”……以及通篇的要从纸上溅到人脸上的粗言秽语所诱发。作品中人物关系的可憎、互憎(毋论父女、情人、夫妻、兄弟、姐妹等),与作者行文的轻松戏谑,形成巨大反差。这反差犹如深渊,让我踏足于悬崖上,晕眩,有生理上的不适。

全书五章,结构繁复、严整。第一乐章快板,采用奏鸣曲式,节奏明快,却是建立在一个临死的鳏夫诅咒三个被自己幽闭于深宅中的女儿为“娼妇”的基调上;第二乐章速度徐缓,笔调间有大小提琴的迂回曲折,但那些可怕的故事着实让人望而生畏。善是缺席的,有的只是被贪婪、傲慢、淫欲、嫉妒、懒惰、饕餮、暴怒所驯服了本应该呆在地狱的生物;第三乐章略快,喧闹,由“那个被深爱着她的父亲所宰掉的女儿”尸体敲下第一个音阶。如在一个没有光线的屋子里隐约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各样的笑声(尤其是作者本人阴冷的笑声)不断敲打窗户,那个拥有非凡美貌的阿朱曼终于流着眼泪得出结论“人生是屎”;第四乐章是旋风,作者的笔猛地加快速度,句子与段落里出现巨大雷声,然后母亲告诉女儿,她父亲被绞死时,“眼睛会凸出,脸变青。舌头伸长”。而另外一个上吊的妇人,“因为她怀孕的体重,把第一根绳子绷断了,但她没有被吓倒,还在卧室里洒香水,以掩盖她死去时流出的粪便的臭味”;第五乐章是审判日,本该庄严神圣,哀歌齐鸣,却又仿佛是一只脸上涂着黑油漆的鬼魅,让人(至少是我)在读完最后一页,就想赶紧把它扔远一点。

据说这部小说不但“影射”了巴基斯坦动荡不安的近代史,更“中伤”了巴基斯坦前总统齐亚·哈克与著名的布托家族。坦率说,我讨厌这种肆无忌惮的“影射”与“中伤”,讨厌这种拙劣的但极有效的商业策略,讨厌作者不厌其烦地对羞耻这个词的强调。诚如作者所言,“我所写的绝非仅仅是巴基斯坦”,若把巴基斯坦、布托、齐亚·哈克等现实中的地名、人名一一剔去,换成乌有之乡、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相信小说会因此更为清澈。而羞耻更应该是从人的内心长出来的,犯不着作者本人跳出来指手划脚。

我承认,在这部庞大、复杂、始终动荡不安的文本中,我的确看见了历史的吊诡、两个家族命运的不可分割、艺术的歇斯底里、野心与权力、语言的斑斓之色、宗教的非理性和政治暴力、寓言、妓院墙壁上的涂鸦、十八条围巾、用四肢爬行的美女、虚伪与卑鄙,以及更多——每个词语都是吸水的膨胀着的海绵。

但,我更看见了拉什迪那张兴奋难耐的、极端聪明的、同时也是虚弱的脸庞。他对国家、民族、政治与宗教等大词不遗余力的全面抨击,正是导致他自身“羞耻以及无耻的根源”。我赞成对一切具有意识形态意味,代表绝对尺度的大词的反省,且最好是一日三省,可也反对这样有下三滥之嫌的一棍子打倒。这种做法,往往是因为我们并不真正理解它们的五脏六腑。又或许拉什迪已经来到了那个世界已经结束并又重新开始的下午,而我却还在今日此地,还在一厢情愿地认为:人,特别是那一小撮自以为洞察了宇宙真相的人,内心深处最好得有些悲悯,有一点儿光。

野兽具有很多种面孔,有时它可能是一位文学天才。

抛开价值判断,只从文体、语言、奇异的想象力与思想深度此四个维度来说,这部小说当是那种“值得反复阅读的”。 它在现实和幻境中自由穿行,自有其声色气味、寒暖软硬;自有其枯季雨季、晨光午夜。它算得上是智力写作的典范,文学性、思想性、社会性、历史性这数者间取得了令人赞叹的平衡,让我在某种程度上想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译者文笔不错。一些句子非常好,仿佛闪电,如“母亲们都这样高,像伸入空中的手臂”。某些地方好像不够简洁,还有翻译腔。若能再请一个语感棒的小说家,再行润色,或许就像一只青铜古鼎了。

她寫得不差,至少比你读过的大多数学生提交的作业要好,叙述的腔调还是很有质量感,像清晨树梢上面的那些光线。段落与段落之间衔接的旋律,非常迷人,一个波浪追逐着一个波浪,这些细微的波浪,有一些回旋,有一些荡漾。

你还是皱起了眉头,你听见喉咙里有一个略有点嘶哑的声音在说,“我要你写的不是库切的《耻》吗?你怎么写的是萨尔曼·拉什迪的《羞耻》?”她的样子像是要哭了起来。你听见她结结巴巴分辩的声音,“老师,你那天明明说的是写萨尔曼·拉什迪的《羞耻》啊!”她的视线投向你的身后。那里有一台夏普激光打印机,旁边搁着一本土褐色封面的《羞耻》,江苏人民社2009年版,拉什迪这三个宋体字是明黄色。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双在腹部前方来回绞动的双手。她似乎在说“我没有说谎”,还说了什么。这不重要,她的手指甲上起码染了三十种颜色,每根指甲上至少有三截色彩,这些颜色都曾在你梦境里出现过,但像今天这样一起呈现还是头一次。纯黑浅红深棕银白柳绿淡紫深蓝橙黄……她这是要去参加美术社团的节奏么,如果是的话,你也很乐意报名参加,就在她身边拿起生疏已久的画笔,仔细勾勒这些正在她面容上宛若潮汐一样涌动的线条。或者什么也不干,就这样待着,耐心地呼吸着她呼吸过的每口空气,并把她的名字与身影一起在心里来回摇晃——像小时候摇一个万花筒。

对了,两个人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待上一个小时,就起码要交换0.01公斤的氧气。“那些曾经润泽我的氧分子,也润泽着你的五脏六腑,乃至于灵魂。”这是你妻子说过的话。是前妻。很动人的情话,是你们在尚未成婚时某个促膝长谈的深夜里说的。你现在有点想不起前妻的样子,偏偏记住了这句话,记忆真的很奇怪,你还记得那个深夜你俩一起在丹凤街头分享的那杯冰,那杯冰所带来的凉爽感,可你竟然忘掉了你前妻的五官,还有姓名……她叫什么名字呢。

这真是该死。

你下意识地用指头敲击着这几页书稿,迅速转移注意力——这是四十二年人生经验馈赠的一种技能。毫无疑问,这个叫李娅的女生有一种区别大多数写作者的天赋,你没有看走眼,你暂时也不能清楚说明这种气质是什么,是在一团混乱中迅速识别“文化、暴力与他者带给个人的屈辱”的直觉力么?她能准确地抓住一些你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东西。

她是壁虎,你是苍蝇。你们是两个物种。

你在纸上抄写一个邮箱地址,嘱她把电子稿发来,再挥手示意她离开。你本来想起身送的。门外的脚步声让你打消了这个念头。邮箱@字符前面那串12位的数字是你的手机号码,只有寥寥数人才知晓这个号码的存在,不包括你前妻。你不知道李娅什么时候能注意到这点。她离开的样子简直像逃难。几分钟后,你收到她的邮件,顺手把它转发给你在一家报社担任书评周刊编辑的大学同学。这家报社在全国颇有些影响力,在上面发表文章并不容易。

3

他做了一个梦。醒来皆历历在目。所梦也寻常,不过一些畜类。令他惊异的倒不是那种在巨幕影院观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的既视感,以及梦境的完整性、逻辑性及其隐喻,梦境所独有的那种野兽派画风与鲜艳的色彩感。而是这些畜类的情感,竟然充溢自身四肢百骸,是狼、羊、猴、鸟、象,五种。他同时匿伏于它们体内。对了,在梦境深处,这个奇怪的“自我认知”始终在场。

这五种动物是一个团队,同时感觉到了饿,是很饿。不清楚它们为什么会是一个团队——尤其是狼与羊。这是初始状态,不可更改,如同律法,如同它们的饿。

鸟看见了城,城内有吃的,街道两边满是堆满谷物与水果的仓库。“取了那城,我们就不用再挨饿。”鸟带来了好消息,说的是“我们”。狼也看见那城,在眼前这块沼泽地的东南处,那里有破晓阳光。借助于这道光线的律动,狼还瞥见一条路。是唯一的路。沼泽地太危险了,沼气弥漫,到处是陷阱。而让狼毛骨悚然的是,一旦云层遮蔽阳光,这条路即消失不见(这是将来时,但狼就是知道),那时大家就要饿死。狼长嗥出声。建议大家赶紧出发。

猴子提出疑问。这些问题都很对。比如那城是不是一次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影;比如那城为什么在,是不是一个更可怖的陷阱;比如这城的守卫及具体布防,要不打无把握之仗等等。

象也叫出声。它担忧那路承担不起它的体重。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坚硬的路? 接着是羊。它们只是害怕,纯粹对沼泽地的害怕。羊提议在原地等待救援。仁慈的主是会看见它们的饥饿……这里出现种种意见与冲突。眼看着日影西斜,狼再也忍不住了,没有理会猴子关于举手表决的提议,奔入沼泽地。尽管那城里有的只是谷物与水果,而非它最渴望的血肉。

狼占了那城。沿着狼的足迹,团队赶到那城,得以饱食。不能说是一个完整无损的团队。黄昏来临的时候,几只羸弱的羊失足于泥潭。幸好有象,若不是它的宽阔背脊,会有更多的羊死去。也幸好有猴,若非它目运金光,在雾中找到逐渐萎缩的路,同样会有更多的羊死去。还有鸟,鸟不时为羊群衔来清水与草料。

这导致羊群对狼的恨。一开始只是窃窃私语与声讨。随着狼不无傲慢的反驳,事件迅速升级。狼不知道,它的傲慢,即是它最大的罪。狼被推上审判席,颈肩处佩带的英雄勋章被剥夺。啃着香蕉的猴子主持了这场审判。象与羊群、还有鸟组成陪审团。狼被判处死刑。罪名有十,皆不赦——他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判决书上的那行字,颜筋柳骨,堪稱书法妙品。

整个梦境还有诸多与此事毫无关联的片断,它们像攸忽来去的鸟,鸟羽碧绿,或橙黄。他醒来后,开始发呆,想这个彩色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知道,他是鸟,是狼,是猴,是象,是羊。他更知道,当他是羊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把狼送上法庭,接受正义的审判啊。而更令他惊异的是:梦中那头在深夜对着圆月长嗥的狼,终于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判决。

他把这个梦说给她听,这是他们的第四次相见。在学校附近的一间韩国料理店。店开在一家公寓楼的底层,卫生条件谈不上多好,墙壁上还有不少污秽,因为价格实惠这个唯一的优点还是吸引了不少学生光顾。不到十个平方米的屋子放了五张桌子,局促粗陋,还得盘膝坐——这对他的骨头来说是考验与挑战。

幸好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顾客不算太多。这家店本该是以做外卖为主。是她请他吃饭,说是拿到那篇《羞耻》书评后的稿费,要对他表示感谢。她还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他本来以为对她的心动已经画上句号,可她偏要把这个句号填满,还在后面加了五个小实点。这个省略号让他的自我谴责感有所减轻。是她主动的。这不是他的错。这段时间没有一刻他不在想念她,想象她——其中最多的一副画面,还是壁虎与苍蝇,后者在前者的口腔里坦露出柔软的腹部,心满意足地被打量着那些包裹着身体的黏液。这些黏液让它那对薄而透明的羽翼简直是一件应该陈列在纽约现代艺术馆里的展品。还有其他一些画面。比如他是她骑着的一匹马,驰骋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而当他人立的时候,她会跃上他额头,用那赤裸双足轻轻下踩,“乖,听话”,他便打了一个响鼻,放平身子,让她接下来的骑乘没有一丝颠簸。

他还是喜欢第一幅画面。

他们话题还是从拉什迪与库切开始的。他始终没提初见时她跳的那个让他惊心动魄的舞。她说了很多,如果把这些话语记录下来,又是一篇很好的比较分析文本。他没有看错她,她有一种抓住万物灵魂的天赋,哪怕是她从未见过的事物,她也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它的核,找到那个超越了形体与血肉的唯一真实的存在。他隐隐约约觉得不安。他不害怕自己成为她的食物,相反还有所期待。他所不安的也许是担忧她是否会在那些无聊的生活与学业中挥霍浪费了这种天赋。他没有仔细去分辨这些不安的成份,他大部分的心神都在被她攫去了。

当她试图用荣格的人格分析理论阐释《耻》与《羞耻》时,他完全陷入了她的言说节奏,在她停顿的片刻,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午间做的梦。他说的很慢,身后那扇尺许长窗户所投入的光线在背上又湿又黏,他担心他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又把这个梦最后的结局重复了一次。他这是被她催眠了。他知道,就像那群被饥饿催眠了的动物。

他真没有想到她会哭起来。那么多的泪水啊,打湿了那些尚未动箸的食材,还有她那双握着筷子的手。这不是表演,如果是的话,她可以从北京影视学院表演系毕业了。她身体的细微颤抖与喉咙里来不及吞咽的悲伤是真实的。

他确信。

她这是怎么了。

如果早预期到她的这种反应,他是不会来讲述这个梦境的。他耐心地等待她结束哭泣。她哭的时候比羞怯的时候要难看一点,嘴角显示出两道法令纹,不过他喜欢,是更加喜欢。这种丑与她曾呈现的美,才真正构成了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世界。他想,该死的,他不会爱上她了吧,那种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

这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她不是洛丽塔,十八岁,正锦瑟年华,不穿超短裙,也不画那些妇人妆容。他也不是那个出生在巴黎的亨伯特。他比她足足大了二十四岁,两个完整的生肖轮回。

“我哥坐牢了,他就是这头可怜的狼。他被他的朋友出卖了。那事他本来是不想干的。”她抽咽的同时,抓起案头的餐巾纸。她的手背上有几块青紫,那是他前几次未见过的。她在擦眼泪的间隙,还能点开手机回复消息,是6.1英寸iPhone 11,红色的。

“老师,真是对不起,我想我哥了。”

她有一双盈盈泪眼。为了这双泪眼停止哭泣,他愿意赴汤蹈火。“你哥怎么了?”他又听见那个嘶哑声。他对她哥遇到的事毫无兴趣。不过她的口才真是不错,一个司空见惯的没多少技术含量的经济案件也被她说得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他用手掌撑住下颌,用眼神不断鼓励她继续往下说。她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说,她说的越多,他就能越深地进入她的心灵——那个甚至不为她自身清楚的奇异所在。她说的很对,她哥确实是受了委屈,但这个委屈只是相对于她哥的团伙来说,而根据法律条文,她哥所犯恶行本应得到的惩罚远不止如此,一年半的牢狱,太轻了,起码得三年。他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她的悲伤,是根源于血缘的兄妹之情阻碍了她对这个社会的正确理解。

这是可以理解的,“亲亲相为隐”不仅是古代中国的一项基本法律原则,同样见诸于近现代大陆法系及英美法系国家的司法实践。相对于一个社会秩序的建构来说,那些无法用白纸黑字固定下来的伦理比法律发挥着更积极重要的作用……这些话出现在他脑子里,让他有点吃惊。如此陌生,如此熟悉。对他说这些话的人是谁?

她哥在汉城省第一监狱所第三监区服刑。

你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终于想起了说这些话的人是谁,也终于想起了你前妻的名字。她叫谢文仪,是这间监狱第三监区的指导员。你去过那所监狱,在临济市郊,离这个城市有374公里。这个世界真小啊,小得就像一本页码有限的书。你拧了下腮帮子上的肉,“你哥叫什么名字。”

“李斌。”她的哭声小了,还在持续,手指头在被泪水打湿的桌面来回画圈。她手指甲上的颜色少了许多,七只纯黑,三只粉彩。“没有我哥就没有我。小时候我淘气,翻窗户,差点从七楼掉下去了。是我哥扑上来拽住我的一条腿,坚持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我妈下班后才把我俩救下来。我哥右胳膊肘上有一个很大的疤痕,就是在抓住我腿的时候被晒衣勾叉刺的,流了那么多的血,可我哥就是没松手。”

她眼里有盈盈泪光。她现在问的是,该怎么把她哥从牢里救出来。她这是看多了梁山好汉的故事。难怪说少不读《水浒》。你差点哑然失笑。这又不是一个劫法场的传奇时代,是一个人的数字化时代。传奇没有了,关于个体,任何一个个体,他/她,不,应该说是它,它们。它们的行为、癖好、购物习惯、人格基石等等,在由百亿个摄像头与同样以亿为单位计算的服务器所建构的数据流中一览无遗。她其实是清楚的,她还是忍不住说出这个“救”。这不能怨她,包括你在内,对这个时代的认知远远滞后于现实,更別说“行”。大家用的还是小米加步枪那套经验来处理这个移动互联时代的人际关系。

你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一年半的刑期已执行六个月,还要等365天,这不算太长。等这个字虽然有点儿荒谬,可它毕竟包含了希望。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希望就是灯盏,至于那希望等到的、得到的,反而没那么重要,它们迟早会成为那暗影的一部分。这不能说是真理,但在你的经验范畴里是极准确的。你抽抽鼻子,凝视着李娅那十根手指。你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你本来只想说一个“等”字,话到嘴边却变成“等——我来打听一下。”这个声音让你竦然一惊,你都想用牙齿赶紧咬住,再吞咽下去,可她马上仰起那张泪脸,五官因为你的这句轻率之语,犹如一件蓦然被灯光照耀着的瓷器。“老师,你真的有办法么?”

4

你其实是没有办法的。

你无法鼓起勇气给谢文仪打这样一个电话。是她背叛了你。谈背叛也过于严重,过于矫情。准确说是谢文仪厌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十七年的遥遥相望的确是一种煎熬。最早你不觉得374公里的距离是问题,她也不觉得——距离产生审美,它提供了美所必须具有的梦幻性质,一种犹如朝圣者所要履行的仪式感,以及沿途风物。374公里在你们那时看来是再合适不过。

你们对距离有过一致判断,你们的判断今天也依然一致,374公里比地球距离大犬座 α 星的距离还要远了。尽管有了高铁,尽管旅途时间缩短至原来的三分之一,这种遥远感反而日益增加。

用谢文仪的话来说,你与她就是两个擦肩而过的星球,离得越远,退行速度就越快,每秒钟相隔的距离就要增加百万光年。她的比喻甚是新奇。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的她,曾经是一个诗人,二十余年的社会现实没有让这个“曾经”彻底清零,所以她提出离婚。诗人的第一品质是诚实。她在你面前保持了诚实。她说她爱上了别的男人。你没有问这个男人是谁,她的眼力一直不差,只是步入社会时还嫌缺乏经验,在对你的判断上出了一点问题,这是一个来得及修正的错误。你在她早已准备好的协议书上签字,财产分割很公允,她拿走了她应该得到的,很精确,这是诗人的第二个品质。你们有一个男孩,目前在英国的爱丁堡大学求学,与她很亲近,与你基本不交流。你拿着协议书,无话可说,想了半天,提出一个问题,孩子以后跟谁姓?她挥了一下手臂,犹豫道,这得征求孩子本人意见。不过我会尽量说服他不做更改。

她坐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走了。你在阳台上凝视着她的背影。这背影曾是光,而今光在逐渐黯淡中。她只带走一件行囊。那是一个冬日。你记得很清楚。天空有着玻璃一样的透明感与脆弱。沿着出租车行驶方向有很多棵树,它们仿佛听见了什么,坦露出饱经伤害的躯干。细微的雪沫堆积在树与树之间那一根根电线上。一只绿鸟停在半空的冷风中,犹豫着落脚处,突然翻出一个跟斗。你用目光捕捉着它的命运,突然意识到它极可能是一只从梦境中飞出的鸟。

屋内还到处是谢文仪的气息,两年了,这些气息仿佛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你无意把这棵树伐倒,尽管你也那么稍微尝试过。书桌上搁着一张她的单人照,用柯达胶卷冲洗出来的那种,不是数码打印,略有泛黄褪色。相片上的谢文仪赤裸双足,以一个瑜珈半莲花的坐姿盘膝于草地上,发髻在脑后圈圈盘起,中间那根闪闪发光的银簪子是你送给她的二十三岁生日礼物。那个夜晚,你宛若置身仙境。不,她的身体,以及她所带给你的喜悦,在仙境之上。

你前日打扫清洁时,无意中在卧室床垫下发现这根簪子,灰黑一截。你倒了一点醋,用钢丝球与抹布,把它擦得光亮如洗。你用了两个时辰在储物柜里找到这张照片。储物柜里还有谢文仪的衣物与当年你们的婚纱照。那时候的你们互相凝视的眼神是真挚热烈的,确信自己找到此生最爱,这辈子会是对鹣鲽情深这个美好成语最生动精确的注释。但目前这个结果并非是一场笑话。相反,正是因为这个结果的存在,你此刻才有幸得以追忆怀念,那时候的真挚热烈。这倒不是说爱,就像想念一件穿过很久的衣裳(这个比喻是对谢文仪的不尊重,也是对你自己的不尊重),准确说,这种想念就像一个残缺的汉字拓片想念它失去的偏旁。

这个比喻让你较为满意,不比谢文仪说的那个差多少吧。

你把照片塞回抽屉,拿起银簪子琢磨了其纹饰,又拿起她的一件内衣嗅了嗅。你已经热爱上谢文仪留下的这些痕迹。你动过打扫之念,后来发现它们是打扫不完的,也没有这个必要打扫。比如辣,由于她的偏爱,你已逐渐成为了一个嗜辣之徒。再后来你又意识到,这些痕迹提醒了你所曾经拥有过的一种生活,让你还保持着一定能力来区别梦境与现实。

每天早上醒来,你都如堕梦境。

你叹息着,把电话打给了临济市监狱管理局的一个人,谈不上是朋友,谢文仪的闺蜜。她来这个城市旅游时,谢文仪张罗了一场饭局。你在席间加了她的QQ,这些年一直没有多少联系,这个热心肠的女性有一张失去了性别的脸庞。逢年过节会在QQ上发来一张应景的祝福图片。谢文仪离开后,干瘦黝黑的她也没有中止这种在你眼里是极其无聊可笑的行为。你拨打的是QQ电话。

你想你总得做点什么。

几天后,你得到了一个消息,三十万,办理保外就医。相对于李斌的不义所得,这个数字不过份,是友情价。你对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表示感谢。你盘膝坐下。髋胯部有要被撕裂的痛楚。你稍微调整姿势,闭目冥想,像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在出发前那样深呼吸,每次5秒,54321。这或许能帮助你在体内重新建立起一个秩序。

黑暗中有一头危险生物在不断靠近你。让人毛骨竦然的。

你没有睁开眼,继续保持缓慢的呼吸节奏。一种奇怪的让人发狂欲呕的感觉从虚无中缓慢上升,散布于四肢百骸,并伴随着一种被硫酸融解的刺疼感,与之相伴的是那头危险生物蓦然加速扑来,还张开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你从地上跳了起来,紧闭的玻璃窗外出现数道闪电。

你想你找到了这种感觉的准确名称,是羞耻。

你没有把这个三十万保外就医的消息告诉李娅。

在女生宿舍通往食堂的那条Z字形的道路上,你碰到她。她在两个女孩儿中间,梳马尾辫,穿白跑鞋,穿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好像一尾游弋的鱼,而另外那两个女孩不过是鱼脊处掀起的水花。你露出笑容。你们在空中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你不知道你的笑容是不是有点诡异,她明显露出吃惊的表情,继而目光焦虑,慌乱。你扭开头,耳朵还是下意识地竖起来。

“知道吗?舌头是人身上最强韧有力的肌肉。”这是她的声音,这是你们的第五次相见。

你朝夕阳下那圆盘状的宛若异世界降落的发光体一样的女生宿舍吐出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儿。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你打算忘掉她,忘掉这个曾像刀子一样刺入你心脏的长腿少女,忘掉初见时你在她的舞蹈里看到的轻盈之羽、缀满露珠的叶片、带来强烈致幻效果的肢体动作,数记荒诞奇异的声响,以及人对这个世界最深刻的祈祷——如果你没有看错的话,那是献祭之舞,是人这种知道阴阳寒暑的奇妙存在,有了自我意识后的第一声叫喊。

这不奇怪。在你与谢文仪恋爱的那段时间,你们携手去过一趟雪域高原,在一个只有数百人的村落里你们碰到一个说唱《格萨尔王传》的艺人,一个不识字的戴乌毡帽的老男人。据说他在37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后,病愈后便掌握了这门神奇的说唱技艺,哪怕是在睡梦里也能滔滔不绝。

谢文仪觉得这是一个文化层面的集体记忆和个人潜意识等多种心理和社会机制交织的结果,所谓病是一个不自觉的噱头,但你觉得噱头一说不足以解释这个艺人唱腔里的虔诚与阔大。

这个世界最不可理解的,就是它竟然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理解。

5

他开始读书,不是《耻》,也不是《羞耻》,夹在它们中间的一本,护封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只有一个黑色硬壳的内封。书看上去只有二三百面的样子,他打算用一个半时辰看完它。按他的习惯,这足够把这本不算厚的书从头翻至尾,中间再做一些摘录批注。让他没有想到的,从午后三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他还没有完成阅读,书也只看了约三分之一。这不能说他不够专注,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白纸黑字。他忍不住与这些五号宋体字吵了起来,吵了几句又觉无趣,便把书页轻轻覆盖于脸庞之上。

雨点打在窗户外,一声一声地响。雨声中有让人昏昏欲睡的旋律。

他所见过的都会在梦境深处呈现,纤毫毕现;而在梦境中出现过的,也迟早會进入他的现实生活,无所遗漏。

起初是那个长腿少女,肩胛处有一块霓虹投下的光斑,像是一只闪烁不定的羽翼,凝神再望,就可以在里面看见一个汉字的草书,是那个耻字(他对这个字露出笑容,还打了声招呼,说你好)。

少女在跳舞,拧颈,挺脖,收腹,拍掌,顿足,手臂犹如水浪般晃动。他瞟了眼,目光投向另外一个娘炮少年。面容精致的少年在哭喊,对着手中紧握着的VIVO手机大声哭喊,他穿的那件烫T恤衫上烫有一个鲜红唇印。少年身后走过一对穿情侣装的男女,女的目不斜视,用一种很不屑的语气说,“妖艳贱货。”边说还边用力地掐了下男人的胳膊。男人在看橱窗,在这个奇妙的景深里,目光与他相遇。男人有了些慌乱,匆匆避开视线。还有个拾荒者,在他右侧,鸡皮鹤发的老妇,手里拖着一个蛇皮塑料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边作势去捡地上的可乐罐,一边怔怔地看着少女的舞蹈——就像一尊尊雕塑……这些人分享着同一处空间,喜怒忧思没有半点遮掩。这是一个完整的真理,与天上的星辰一样,璀璨夺目。

他听到他嘴里有了一声叹息。他还记得初睹这条真理时的“震惊与眩晕感”,可如今那些惊人的曾在他心中激起优美旋律的细节,不过是一小捧燃烧殆尽的灰烬。他的目光又回到少女身上。地铁口这个椭圆形的小广场上,经常会出现一些自弹自唱的卖艺人,唱的多半是民谣。有段时间,这里还成为几个中老年妇女跳广场舞的聚集地,后来还是街道派人出面做了说服工作。还有一群跳街舞的,不是天天来,每次来必定围观者堵成墙壁,一群长得青春无敌的孩子,跳得真好,脚步动作犹如杂耍,头、颈、肩、膝等关节皆能独立运动,着实令他叹为观止。

但也就是这样了,包括这个颈脖有着天鹅一样优美之姿的少女。

他准备进入地下通道。在通道里有一个拉小提琴的老年乞丐,会拉《梁祝》。这是他们俩无言的默契,只要他在那个破搪瓷盆里搁上一张百元钞票,乞丐就会拉起《梁祝》。拉得真好,如果用一块黑布蒙上他的双眼,他会怀疑自己置身于国家大剧院。那些旋律是结构体,集中了世间最丰富的色彩,会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把一个人的灵魂从肉体深处托举出来。可惜只是一个乞丐,还是一个腿有残疾者……然后他听到鸟类展翅扑棱的声音。

是少女的叫喊,少女的动作变了,后仰,左手摆至胸前,右手虚握,如握着一根根长矛形状的原始武器,不断向着虚空掷出。那一根根并不存在的长矛之尖上,出现了一个长着翅膀的透明人影,从那个人影受创口滴落的血竟然是金色的。

他的大脑停止运转。

他听见脑子里一个声音在说,“人都有带着血与脓水的伤口。一个身上没有伤口的人,便难被视作成熟,值得被信任。伤口是人这个系统中不可匮乏的要素,它在提供持续的痛苦与脆弱感。人皆是伤口分娩而出。人们从伤口中溜进(或者闯进)另一个人的心灵,犹如强盗与小偷。”

这个声音在数时辰前握住他的手,驱使他在书案前坐下。他本来是想写一封致谢文仪的书信,但写到后面,他发现这封信的收件人只能是他自己。

紧接着,他又看见了那个目光阴鸷的男人,从一辆丰田凯美瑞里大步跨出,一把拽着少女的胳膊就往车上拖。然后……就是现在了。

现在他终于理解这个目光阴鸷的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叫李娅的少女以“裸体贷”的方式借了男人三万块钱,为的是支付学费,还有购买那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她在地铁口跳的舞算是利息,她答应在那跳一次脱衣舞的,难怪她那张原本稚嫩的脸庞会同时浮现出那样多的极其复杂的情感图案,有深蓝色鸢尾花初绽时的无辜和纯真,有浅红色的铁海棠对性的隐约渴望与患得患失,有橙黄色金盏菊的专横跋扈与对激情毫无保留的呈现,有淡紫色熏衣草那种一边喧嚣一边抑郁的分裂,有亚洲百合花瓣上那些棕色斑点的迟疑与张口结舌,有黑色玫瑰赤裸裸的诱惑与随之而来的慢慢堕落,亦有一树雪白梨花在暴雨中的恐惧与狂喜……只是不知为什么那个目光阴鸷的男人又蓦然改了主意,是因为男人手背上的那只小猪佩奇的纹青么?他嘿嘿笑出声。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就像他此刻突然理解了她指甲上那数十种颜色。

他又看见那对壁虎与苍蝇。

它们在地下通道入口处与花坛之间所形成的狭长阴影处。它们对身边几米处戛然而止的舞蹈与随后的沸反盈天毫无兴趣。而前者对后者的捕捉并没有使后者立刻逃之夭夭,那只标点符号一样大小的苍蝇根本不畏惧死的威胁,绕着那只土褐色的壁虎上下左右地飞,似在提醒前者自身是蛋白质含量甚高的美味,也有可能是在嘲弄。啊,不是嘲弄,它只是明白了自身的命运。

那个发着光的11面体停止旋转。

他轻轻把覆盖在脸庞上的书页挪开。借助于窗外雨声中那些微弱又冰凉的光线,他看见屋内桌椅皆是惊涛骇浪。他想他是明白了。他很想对那个目光阴鸷的男人说声谢谢。如果说这个男人是一条鲨鱼的话,吃相还不算过于凶残。时间还有很多,足够做许多事。他起身掏出手机,看了眼支付宝里的余额数字,还有473124.80元,支付完她所欠本息及她哥那笔保外就医款,略有剩余——如果她节省着花的话,还够她在未来三年的学杂费开支。

至于其他的,就得靠她自己想办法了。这是最好的结局,没有之一。

他在那本黑皮書中抽出那三页A4纸,用圆珠笔在纸的背面随手写道:

你已经老了,在这样一个年龄

没得到什么。

除了远去的鸟群,与天空的

蓝。

不再为无能与失败觉得羞耻,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

别人的。像稻穗在秋日低下

头。

作为对称的结果(你的对立面),

我曾用舌头分辨过关于你的所有,

包括构成灵魂的夸克,以及它的六种

“味”。

465亿光年之外的存在(还是宇宙么)

是什么?只剩下这样一个问题。

黄孝阳,1974年生。著有长篇小说《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那个夜晚》等,提出“量子文学观”,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

郑润良点评:

本期的两位作家,中国的黄孝阳和韩国的尹成姬都是“70后”。同为“70后”,他们对世界和人生的观感会有某种内在的相似或重合吗?仔细辨析,我们会发现这两部作品都可以称得上典型的“70后”文本,同样表达了急剧现代化进程中的“70后”内心的困惑犹疑、失败感以及对价值尺度的坚守。

正如黄孝阳《耻》中的男主人公在小说结尾所写的诗:

你已经老了,在這样一个年龄

没得到什么。

除了远去的鸟群,与天空的

蓝。

不再为无能与失败觉得羞耻,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

别人的。像稻穗在秋日低下

头。

黄孝阳在这里传达的就是“70后”一代人的“耻感”,一种面对急剧变化的世界的不安定感与不适应感。中国的“70后”作家曾被称为“夹缝中的尴尬的一代”,传统已然崩解,新的价值观还未确立。他们无法再拥有纯粹的理想主义情怀,也无法像新生代一样在市场与消费主义浪潮中如鱼得水。但或许也是这种无解的困惑与迷茫让他们的作品获得了内在的张力;除了在长篇小说创作领域,中国的“70后”作家已经占据了纯文学主流期刊的主要版面。同样,在韩国,“70后”作家也是当仁不让的主力,正如一些学者所评述的:“韩国90年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线索是‘记忆,作家们回顾风云变幻的80年代,用文学描写农村共同体崩溃之后的丧失感和流入城市边缘的苦恼与困惑,挖掘社会与时代动荡给个体的人带来的伤害……进入90年代后期,70年代出生的作家纷纷登上文学舞台,他们大多是其上一代作家笔下‘失去了爱的孩子,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占据了韩国文学的有利位置,成为韩国文坛的强劲潮流。”(徐丽红《“没有记忆的一代”和个人问题——韩国70年代出生作家扫描》)

《耻》的男主人公是一个离异的中年男人,他终于认清他一见钟情的少女其实不像她的外表那么美丽无辜,因为“裸体贷”她陷入了重重困境。但他依然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让她走出困境。虽然他一无所有,但依然葆有内心“天空的蓝”。《休假》中的“我”同样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但好在有死党朴和他的家人的陪伴,“我看着向我摆手的朴,想着我们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没有失败,也算不错”。《耻》的意识流式叙述手法、繁复的意象插入与《休假》的朴实笔法,其实都在向我们传达一个声音,也就是罗曼·罗兰的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

(责任编辑: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