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骡子背如弓

2021-01-11 01:17宋育红
飞天 2021年1期
关键词:四爷牲口骡子

宋育红

上山下乡初到农村那会儿,生产队里给我们这些知青派的农活,大都是一些“下愣苦”之类的活。这也正常,因为我们当时对农业生产上的事一无所知,稍带点技术性的活都一窍不通,让我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虽吃力但又简单的农活也在情理之中。对此我从没有任何怨言,队长安排让干啥就干啥。我们既然被命运打发到山塬上来,就是来吃苦的,要是享福,肯定轮不上我们这些人。虽然我当时年龄尚小,还是个半大子娃娃,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

这不,那年春播开始,老队长就派我跟上一组播种组去掸耱。

“掸”是当地方言,跟拉、扽、拽的意思差不多。“掸耱”就是由人拉上一盘耱,跟在一组种耧后面行走,使拉动着的耱在前行过程中产生的压力把由种耧的耧铧子镬开的土塄子压倒,给下了种的耧沟里覆盖上一层薄土,以保证种籽正常发芽出苗。我们生产队的耕地全部是靠天吃饭的旱地,面积很大,地的种类也多。有沟坝地,有沙河台子上的沙地,但大多数还是塬地,播种时要分好几拨播种组同时开播。沙地里播,当然不用耱;沟坝地墒情较好,也不用耱;就我们这个组是上塬地播种,塬地的墒情相对较差一些,加之塬上的风大,播种后就需要耱。

每个播种组有一个由队长指定的组长,负责该组整个播种期间的事宜。我们这个组的组长是张四爷。张四爷在务农上很在行,平时在生产队里也爱管个闲事,能仗义执言,打抱不平,属于比较“吃得开”类型的一位老农。得知跟着张四爷干活,我很高兴,因为以前有好几次在干活中受到别人的无端欺负,都是张四爷训斥了他们,我对他很是心存感激。

接受了掸耱的任务后,我还有点偷偷的高兴,不就一盘空耱吗?掸上它跟在种耧后面走就是了,这个活没有任何难度,只要长着两条腿会走路就行,谁都会干。这最起码要比整天和一些婆娘女子、半工子娃娃混在一起,不是砸羊粪,就是出猪圈,再就是进农户家从臭哄哄的“后圈子”里往外背粪的活强。再说,和摇耧播种的老农们在一起干活,档次也有一定的提升。

我们组是在村子正北的三百户塬上被叫做“吊溜子”的那块塬地里开播的,那是全队所有的塬地里面积最大的一块。之所以被叫做“吊溜子”,是因为这块地的南北距离特别长,长到要是顺长种,种耧里搭上一耧斗籽都不够种一个来回。那年的墒情其实不错,农人们播种的兴致很高,几位老农大声地、十分夸张地“嗷——嗷——嗷”“咿——咿——咿”地呼唤着拉耧的骡子,时不时还要吼几声老秦腔,漫几段老“花儿”,借以抒发喜悦心情;那一匹匹歇了一个长冬的骡子们也显得精神格外抖擞,它们高高地扬起高傲的头颅和飘拂着鬃毛的脖颈,迈着稳健匀称的步伐,拉着种耧兴致勃勃地在辽阔的塬地里前行;老农们自豪而熟练地摆动着双臂,把个耧铃摇晃得“叮叮当当”响,一颗颗饱满的麦种带着农人们对好年景的期盼,从耧斗下的籽眼里溜出来,被欢快跳动的耧铃分拨在左右两个耧筒里,通过耧筒滑入耧铧,进入土地。这场景,这氛围,看着特别抒情,听着很是浪漫,感觉充满了诗情画意。

我被农人们这种平时少有的愉悦情绪所感染,和他们同样期盼着能有一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

我把一根长长的扎绳子拴在耱的两头,把绳子的中间部位先套在脖颈后,再绕到胸前分压在腋下,身体微微前倾,跟在最后一张种耧后面,拉着一盘空耱大步流星地前行,倒也没有感觉到有多吃力。只是已完全解冻了的土地被耧铧子一镬,踩踏上去感觉软绵绵的有些陷脚。我们播种组共四张耧,我就要掸着这盘耱覆盖住这四张耧的耧沟。令人感觉不美气的是这耱的宽度仅能揽住三张耧的宽度,如此说来,他们种三趟,我就得耱四趟。我心里抱怨盘耱,它要是能再宽上个尺把寸,把四张耧全部揽住,该多好啊!

在长长的、这头看不见那头的吊溜子地里,往返了几个来回,张四爷他们种过的面积就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我耱过的面积,我必须加快速度,把这些多出的面积赶出来撵上他们。要不然,会越积越多,到他们卸驾时我还耱不完,那多丢人啊!播种组歇“早干粮”了,我还在地里吭哧吭哧地掸着,一趟折过来到了趟头,张四爷招呼我过来缓一会,吃几口炒面。我说我不饿,也不累,其实集体户分给我的那一点“早干粮”已经被我头天晚上就提前解决了。我没带吃的,也不想让他们发现,就继续掸着。待我掸了几个来回,把他们种过的掸完,他们起身了,耧铃又响起,我继续跟在他们后面掸。不过我的步伐这时已经迈得没有开始那么大、那么有力了。

时逢“尽九”时节,气候虽然还有些凉意,但到快晌午时,日头高照在头顶,还是感觉够暖和的。我的身上早就汗津津的了,被塬上的细风一吹,脊背里就觉得冰刷刷的。此时,身后的这盘耱也好像不知不觉地增加了分量,越来越死,越来越沉,脚下的土地也越来越松软,每一步都感觉不是如前那么潇洒自如了。抬头看看日头,应该到卸驾的时候了,可耧铃还在前方“叮叮当当”地响着。我知道,他们要把驮来的种籽播完才能卸驾。我强打精神继续前行,尽可能地加快速度。

就在我快要将剩余不多的地耱完时,我的嗓子眼里突然泛上来一股酸水,感觉特别难受。我停住脚步,低头吐掉满嘴的酸水,直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最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我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感到我的人中部位生疼生疼,睁开眼睛,发现我是躺在地边的马路上,几张胡子拉碴的、熟悉的脸庞遮盖在我的眼前,他们嘴里喊着“过来了!”“过来了!”“醒了!”“醒了!”张四爷松开了掐我人中的手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尻子塌坐在地上。他让人都把各自的炒面袋子拿来,从几个人的炒面袋子里抖抖索索地收拾了一点炒面让我吃下去。说来也真神了,我吃了两口炒面,顿时感觉浑身没有那么难受了。

我把撣耱的绳子重新拾起,套在脖子上准备继续掸,被张四爷拦住了。张四爷气呼呼地大声喊:“娃娃,不掸了,撂下,先缓一会。我们把剩下的这一点籽摇掉就卸驾,我回去找队长说去!”看他那激愤的情绪和说话的口气,我感觉他说的好像是真的,不是在糊弄我。反正他是组长,他说让我撂下我就撂下,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我也就没再动弹,目送着他们“嗷嗷嗷”“咿咿咿”地唤着牲口,“叮叮当当”地摇着耧向地头走去。我一边发呆一边张望,那四匹高昂着头颅拉耧的骡子和弓身摇耧的张四爷他们的身影,在苍苍茫茫的黄土塬和远山近岭的衬托下,幻化成一幅悠远、弘阔、深邃的水墨画。

张四爷他们从那头折过来,耧斗里的种籽摇完了,就卸驾了。那时候,像种耧、耱这些农具,都是随便撂在田地里的,不用担心被人偷窃丢失。只是要把牲口脖子里的拥脖子带回去,因为拥脖子是用真皮制作的,撂在地里会被野狗或野兽咬坏,要是有雨也会被淋坏。走出耧辕的骡子先是在地里躺倒,非常欢快放肆地打了几个滚儿,再翻起身来浑身发力般抖两下,又打几个喷鼻,然后瞟眼找寻到各自主人手中的鞭梢子,它们就撵着鞭梢子依在主人身边,等着让各自的主人骑。

张四爷问我这会咋样了?我说好好的了,他说你这个娃娃,把人的魂都差些让你给吓掉!掸不动了就早些言喘嘛,你说要是你今个出上个啥麻达,我们咋向你大你妈交代。张四爷这样一说,我感觉自己真没用,给他们添麻烦了,就特别尴尬狼狈。其实我知道,那会晕倒,是因为一大早水米没打牙,肚子里空空当当的,饿过时了。虽然平时我也没怎么吃过“早干粮”,但干的那些活都没有多吃力,倒还能忍受着挺过去,也基本上习惯了。谁知这掸耱的活,初干还感觉不是很累,可越掸越吃力。就像“温水煮青蛙”的故事讲的那样,是在让人不易觉察的过程中慢慢地消耗掉体内的能量,将人击垮的。人家摇耧的老农们虽然也是和我同样在地里行走,但他们基本上是被牲口的力量拽着前行的,能借一部分牲口的劲,而我不但借不上劲,还要时时刻刻使劲掸动这盘耱,行走的距离又比他们的长,怪不得我就被这一盘空耱给“放翻”了。

张四爷牵着自己那匹土黄色骡子的缰绳,让我骑骡子回家,他这是把我当一个病号照顾呢。我死活不骑。我一个娃娃家,怎么好意思骑上他的牲口,让他走着呢。张四爷这一让,其他三个人都要让我骑他们的骡子,我知道他们都是真心诚意的,但我坚决不骑。如此这般,好像谁都不好意思骑上骡子而让我一个人行走了,他们就都谁也没骑,都牵着牲口缰绳子陪着我步行。这时,我心里突然感觉十分温暖,非常感动。

我们组一行人马下了塬,进入村口,老远就看见老队长在村口一堵矮墙下的大石头上蹴着,咂烟锅子。看我们来了,他站起来迎着我们,大声地问张四爷塬上的墒情咋样?没想到张四爷翘着胡子,黑着脸,气冲牛斗般地对他一顿吼:“你这个当队长的心瞎(读ha)着呢!”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老队长还以为张四爷在和他开玩笑,就笑骂:“你满屄里又胡嚼的个啥牙茬?”张四爷也不接他的茬,仍然发火:“你个瞎■,把人家城里娃娃当牲口使唤着呢!你咋不让你的娃娃掸耱去?”看张四爷因为我而向队长发这么大的火,我感觉好像自己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时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这时,我们组一位老农向队长讲述了我掸耱时晕在地里的事,队长才知道了张四爷对他发火的缘由,他面转向我问好些了吗?我说没事没事,早就好了。队长边笑边骂张四爷:“你这个骚驴日的,看你发的那个冷憎。我知道了,一会转过去我给饲养员安顿一下,看有闲牲口了叫小宋明个套上掸去。”说完,他咬着烟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四爷还拉着他的土黄色骡子,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那天下午,保管员通知我去库房领了一副使牲口的锸子,一只拥脖子,一副夹板子和一副套绳,让我明天套个骡驹子去掸耱。我问套哪个骡驹子?保管员说是“弓背”。

我一听让我使弓背,头“轰”的一声就大了!

那时,我们队里还没有任何农业机械,拉运、耕犁、播种等农活只能靠人力和畜力。生产队养着为数不少的牲口,有马、驴、骡子,还有几头牛。在牲口队伍里,马的身价最高,但养马的成本也高。俗话说:“养羊不算富,养马腾仓库”。意思是马多了养不起,队里就只养着那么几匹专门配种的儿马和拉马车驾辕的辕马。拉运和耕犁田地的牲口主要是驴和骡子。驴虽然性格比较温厚,使唤起来顺从,但驴的身架小,力量有限,有些比较繁重的农活它们就不太适应。被农人们使役最频繁、最靠得住的牲口还是骡子。

骡子是牲口队伍里比较奇特的畜种,是由马和驴两个不同种类的牲畜交配繁衍的,属于牲口里面的“混血儿”。骡子遗传了马和驴的优良基因,既有马的剽悍机敏,又有驴的皮实耐劳。骡子的力量强,耐力好,易饲养,是农人们的最爱,每个生产队都把繁殖饲养骡子看作发展生产的重中之重。骡子的数量多了,群大了,生产队的“农本”就强了。

幼畜长到一定的年龄,就要经过训练、调教,进入被使役阶段,加入生产劳动的行列。农人们把这个对牲口的训练、调教过程很简练地用一个字概括,叫“调”。调牲口是一项难度比较大、技术性比较强的工作,不但要求调牲口者身强力壮、胆大心细,而且要有一定的调教经验,不是谁想调就能够调得了的。有些牲口生性调皮顽劣,要是一次性调不顺,这匹牲口就不容易再调了,如同煮饭煮成夹生饭了。

保管员让我第二天套上掸耱的弓背,就是一匹被调了几次都没调顺,从而成了“夹生子”的骡驹子。

弓背是一匹枣红色的骡驹子。毛色发亮,红中泛黑,而且它身架高大,面相周正,一对耳朵就像两根竹签一样直立着。按照老农们评判牲口的标准,耳朵像竹签的骡子都是大性子的,干活不惜力,这样的骡子是牲口里的优等品。这匹骡驹子之所以被人们叫做“弓背”,就是因为它的背长得不像其它牲口那样平平展展且略有凹度,而是高高地隆起,如同驮着一座小小的山峰。最难看的是它的四条腿,完全不像其它骡马那样自由舒展,而是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一样。前后腿之间的距离挨得很近,显得既拘谨又不成比例,整个形体看上去很是丑陋猥琐,使它在牲口群里成为一个另类。据说,那是在它幼时被一位手艺拙劣的骟匠割错了一根筋才成了这个样子。由于没有进入被使役的牲口行列,它就长期留在闲口子牲口群里,和那些无精打采的草驴、瘦骨嶙峋的老驴、羸弱瘦小的幼畜相比,它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听说,弓背已经超过该调的年龄两三岁了。刚到龄时,队里就安排让人调它,可那些具备调牲口能力的人一个比一个趔得远,都嫌弃它长相丑陋,就搁下了。到了第二年开犁时,队长又专门安排人再調,可这人第一天在给它戴锸子时就被它踩断了一根脚趾头,再派谁谁都不愿意接手了,又耽搁了一年。曾听说大伙儿不愿意调它的最主要、最真实的原因,是弓背不能骑人。虽然队里有规定任何人使唤牲口都不准骑牲口,可是谁又能真正做到呢?弓背的背上有了这座“山峰”,谁还有本事骑啊。由于没人调,弓背就仍然洋洋自得地混迹于闲口子牲口群中虚度年华。牲口也是和人一样,到了该使役的年龄就要接受调教使役干活,要是不干活,它整天无所事事,绝对不会安分守己,总要倒腾一些坏事出来。比如在放牧时,弓背从来不会本本分分地吃草,只要牧人稍不注意,它就瞅空叼吃庄稼,或者平白无故追赶其它牲口到处乱跑,常常令放牧人恨得咬牙切齿。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队里会安排我这样一个从来没使唤过牲口的门外汉去调弓背掸耱。按照常理,队里不会这样的安排的。何况,掸耱也不是调骡驹子的活。这不是在日弄人嘛?

根据以往和老队长的接触,感觉他还是一位善良宽厚、处事公道、很有同情心的长者,以他的秉性,绝对不会做出这样毫无道理的安排的。可这么大一个生产队,也不是任何事情都由他亲自安排,他只是宏观领导,具体事务还有具体负责的人安排。在这些人里,心术不正的人有的是,有人就经常以看我们的笑话、出我们的洋相为乐趣。还有些人整天口口声声地说就是要剥我们这些城里娃娃的“油饼皮皮子”。

既然已经这样安排了,我也不能认怂退缩“下软蛋”了。如果我不使弓背,那盘耱就只能由我自己继续掸了,吃苦受累不说,还会让人把我看成个窝囊人,也就把张四爷他们的面子斡下了。

那天晚上,我反反复复思前想后,终于牙瓜子一咬,心一横,我就豁出去了。宁让把人挣死不能把人吓死,不就是一匹骡驹子吗?它又不是狮子老虎,又不吃人咬人,是牲口它天生就是个被人使役干活的,我就不信把它还没办法收拾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叫了两个关系比较好并有调牲口经验的当地小伙子小朱和张乾,请他们帮忙给弓背戴一下锸子。我虽然还没有亲自调过牲口,但我知道,调牲口的第一个重要步骤就是要用锸子把牲口先套住。牲口被戴上了锸子,也就有处抓挖控制它了。

我们进入圈弓背的牲口圈里,這个圈里都是一些不干活的闲口子,平时白天被赶出去放牧,晚上收进圈里即可。牵牲口下地的人都不进这个圈,所以这里的牲口都显得很悠闲,很安详。它们有的在墙边站着发呆,有的结成对子互相啃咬对方的板颈,正像一句歇后语说的:老驴啃板颈——工换工。只有即将成为我的“联手”的弓背是个没有一点正形的货色,它在窑里毫无目的地乱窜。我们进到圈里,打破了这里的平静生活,大小牲口们都瞪着惊恐的眼睛仇视着我们,一会就跟随着弓背一顿乱跑。在这些闲口子的干扰中,我们一时无法靠近弓背。

我们好不容易把弓背和其它牲口隔离开,渐渐地把它逼进窑垴里,准备强行给它戴锸子。当时,我堵在弓背的身后,心情很紧张,小朱看出了我的紧张,他带开玩笑地提醒我说,使唤大牲口,要记住永远不要站在它们的身后,没听过“官前马后少扰达”吗?小朱的一句玩笑话,对我来说确实很必要,人们经常说骡马不放空蹄,人如果站在它的身后,它要急了就会瞄准踢人,而且一踢一中。小朱的提醒不完全是使唤牲口的必备常识,里面也包含着一定的人生哲理。

小朱用扎绳子绾(读wan)了一个圈,他和张乾两人配合,迅速把绳圈套在弓背的脖子上。他让我和张乾分别从弓背板颈的鬃上紧紧地抓住它,把它夯挤住,他想趁这个机会给弓背戴锸子。可是,待他刚刚把锸子挨到弓背的嘴边,弓背的身体突然来了个大幅度地摆动,不但摆脱了小朱,也把张乾的手甩开了,只有我还死死地拽着它脖子里的鬃毛和绳圈。弓背可能以为对付我一个人问题不大,它又跃跃欲试地想用玩“直立”的游戏再甩脱我,可它的前蹄刚刚离开地面,头就顶到窑顶了。在它落下时,我乘势抱住了它的头颅,它又一骨碌转身拖拽着我往窑外跑。刚刚好不容易把它逼进窑里,它这一跑,又和其他牲口混在一起,就更不好收拾了。弓背力气确实蛮大的,它高昂着头颅,在窑外面的院子里又一次跃起了前躯,还是想直立起来甩脱我,嘴里还发出如同战马般的嘶叫。它的前躯往起一跃,竟然把我的身体拖带得几乎离开地面,怪不得农人们经常骂骡子是“九子不生的蛮骡子”。真正一较量,还真让人见识了这弓背骡子确实蛮得不是一般般。我两只手始终死死抓住它脖子里的鬃毛不松手,但骡子的鬃不像马的鬃那么长,那么多,抓不上多大的力。这时,我的左手突然滑到了弓背的一只耳朵部位,我顺手一把攥住了它的耳朵,任它跳啊蹿啊地就是死不丢手。弓背毕竟是一匹尚未完全成熟的骡驹子,它的力还没有圆,在我竭尽全力地压迫下,它终于撑持不住了,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想以直立的动作摆脱我纠缠的打算。在它的前蹄落地时,又踩在了圈中牲口排泄的屎尿坑里,蹄下打了个滑,重重地摔倒了。我也被它拖带着摔倒,但我的身体仍然压在它的头部。

经过这样一场人畜之间的较量,都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弓背躺在地上鼻孔和嘴巴里喷着一股股浓浓的白色雾气。看它稍微有点消停,我也就逐渐松开了攥它耳朵的手,竟然发现手里捏着一把黏糊糊的的东西。一看,弓背的半截耳朵梢子上的皮和毛被我捋掉了。

小朱和张乾过来给弓背戴锸子,它竟然还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再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耍任何花招。

我转脸向外一看,几乎所有使唤牲口的农人们都站在圈外的矮墙跟前注视着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似的。我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惊诧,有点怪异,有点复杂。

我也逐渐缓过来了,气也有点顺了,低头看了看弓背,它好像也平息下来了,但它仍然躺着不往起翻。怎么?要耍死吗?你的蛮劲都哪去了?我心里这样数落着它,从丹田里运出一股气,对着还躺在屎尿坑里的弓背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哦!还没等我扬起鞭子,弓背就梭梭地曲起两条前腿,迅即在我的身边站立了起来,它的两只惊魂未定的眼睛还在偷偷地瞟着我手里的鞭子。我顺手拍了拍它的板颈,往顺里捋了捋它的鬃毛,发现它的躯体还在微微地发抖。

我和小朱、张乾三个人前拉后搡地把弓背从牲口圈里往出赶,它好像特别不习惯我的牵拉,拧着后尻子就是不往前走,身子一直使劲地往后趔。这时,张四爷他们几个牵着驮种籽的骡子过来了。张四爷让我不要从前面牵它,放开让它和驮种籽的骡子一起走,让我拽着缰绳子在后面跟着就行了。他说牲口都是恋群的。如此这般,弓背还真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其他牲口后面走开了,一路上再没有耍任何花招。

到了三百户塬上吊溜子地里,张四爷让我先不要套耱,待他们把耧套好,把种籽搭好,再招呼大家共同过来帮我套弓背。当我们把拥脖子扎在弓背的脖子里,它可能感觉极不舒服,又跃跃欲试想跳踹,但被几双有力的大手控制着,它也跳踹不起来。

弓背骡驹子算是翻开它生命历程中崭新的一页,正式入编了生产者的队伍中,即将为我们生产队的农业生产贡献它的力量了。当然,这是从大的方面说,如果说得具体一点,就是现在它就要代替我掸耱了。

可是,弓背被套在耱上,卻是一点都不顺从,它就像一只兔子一样一跳一跃一惊一乍的,想要挣脱。后面的耱在它的牵拉下就好像一片被风刮着飘动的树叶,跳来跳去,耱过的土地如同被狗刨过似的,一点不平整,还把我拽得东倒西歪,甚至比我自己掸耱还要费劲。

张四爷他们一边摇耧一边回头看,看到我和弓背这样磕磕绊绊,把我整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他们也深知让一匹被调的骡驹子掸这么一盘轻飘飘的耱,是根本不可能把它调到正趟上的。他们就暂时停下手中的活,帮我把多半口袋种籽结结实实地捆绑在耱上。张四爷让我把弓背牵到还没有播种的白地里,我在前面牵着,他在后面用鞭子抽着,敦促着弓背掸着盘增加了不少分量的耱在白地里撒展跑。就这样,我和张四爷前后逼迫着弓背在未播种的吊溜子地里赶长掸了两个来回,它已经大汗淋漓了,规矩多了。我们就把耱上捆绑的种籽口袋解下来,我再牵着弓背跟在他们后面走,弓背才算是老实下来了。

歇“早干粮”时,弓背身上糊上的牲口粪基本上也被风干了,我就用鞭杆划拉着清理。当我的鞭杆开始在它的身上划拉时,它还有点惊乍,一会就显得很舒服,很享受,还不时回头伸出舌头舔我的手臂,一副对我很亲热的样子。我看那只被我捋掉皮毛的耳朵尖子上往外渗着一丝丝血迹,就打算回去找出临下乡时家里给我准备的那瓶红药水,给它涂抹上,让它耳朵上的伤口早点痊愈。其实,和牲口相处,也要软硬兼施、恩威并举,不但要能够征服它,还要爱护它,对它付出一定的爱心,让它从心底里服气,才能服服帖帖地为你服务。

那天,为了帮助我调弓背,耽延了大家好多时间,到播完种籽卸驾时,头顶的日头已经偏西了。不过,那天我们组的人都很高兴,不仅我,张四爷他们也为能够把弓背调顺而流露出一定的成就感。

张四爷在回村的路上又安顿我下午去保管库房看一下,找上一片报废的烂耱,和这盘耱接在一起,把耱加宽,就可以把四张耧全部揽住了。我不解地问张四爷,你咋早不告诉我?张四爷笑了笑说,你真是个超子,就那都把你娃掸晕过去了!哦,他这样一说,我也理解了张四爷的一片苦心,这个办法他肯定老早就想到了,只不过这耱一加宽,分量也就重了,掸上就更费劲了,那不把我这个“超子”早早地就“放翻”了吗。毕竟人的力量和牲口不能比,现在有了弓背,耱加得再宽也不存在它掸不动的问题。我按照张四爷安顿的办法去做,果然顺利解决了耱的宽度问题。掸耱的弓背骡驹子渐渐地被我们调顺了,我的耱也加宽了,张四爷他们播种的速度和我耱地的进度完全同步了。我们整个播种组就形成了一个完美和谐的播种小团队,种、耱同步,人、畜协调。在明媚的春光里,在和煦的春风里,在叮叮当当美妙悦耳的耧铃声中,把种籽播进泥土,把希望播进春天。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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