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自选诗

2021-01-11 01:17王自亮
诗选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梅树骰子

王自亮

鸥 蛋

小时候,我拾过鸥蛋

在长满蒿草的石堆中

在被遗忘的角落

我为我的发现兴奋得发晕

我捧着,轻轻地

放在阳光下,放进温暖的沙窝

那半透明的外壳

包孕着小小的生命

一个海的未来

我常常把它托在头顶

它会飞的,我想

海洋的秘密属于父亲

鸥蛋是我发现的

它的秘密属于我

小时候,每人都有他的乐趣

我的乐趣是寻找失落草丛中的鸥蛋

救援比我更微小的生命

从此,我一天天站在海岸

瞭望大海中的帆船

瞭望盘旋桅尖的海鸥

寻找我抚慰过的那只翅膀

1980 年12 月,杭州

西碼头的晨雾

西码头的晨雾

把帆舐得潮湿而冰凉

渔村前的石级散发着咸味

只有成群的海鸟

有着温暖的翅膀

出海的时刻到了

心像波浪一样跳荡不宁

古老的海滩上

有多少块迎风招展的布帕

扬起信念,收起忧虑

今天的太阳特别抚慰人心

码头上忙碌起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波浪有点厚浊

炊烟飘出。擦擦手

听听气象消息

涛声不绝于耳

看得见浑黄的海水如何变成浅蓝

如岁月一般无涯无际

西码头的晨雾

把妻子的心舐得潮湿而冰凉

1984 年9 月

舟欲行时

兄弟,没有酒

你的船不忧郁么

风是倾斜的

雨是凌乱的

况且岛是苍茫沉浮的

泥墙尚留家门,灯在桌上

你是肩负二十九个重阳走的

是遍披槐花走的

岸边人家说

你是朝着向日葵低垂的方向

匆匆去岸边解缆的

那个早晨

劬劳的母亲还没有醒来

妹妹正在把熟睡的身子

辗转成最好的姿势

是的,你只能去

但是没有酒,你的船不忧郁么

我想起十年前

那个相聚的黄昏

三斗桌上的那叠稿纸、水果刀、杯

最难忘你低头时手背青筋毕露

依稀记得你目光闪烁

眼睛里薄冰隐现,似从灵魂漂出

从那时起我便有预感

但没有酒,兄弟

你的船不忧郁么

水是冰凉的

海是波动的

薄薄的棉被能御寒么

那几条老卷烟能打发日子么

那淌水的桨能击碎寂寞么

在海上

黄昏的太阳圆而穆,且透明

我是主张带上酒的

1986 年,台州

非洲木雕

刚果河缓缓倒映狂暴的脸

脚上的疤痕在暗中说话

狮子在奔跑。鹦鹉视而不见

猫头鹰正向金丝猴口述智慧

这是根的史诗。丛生之手

一起伸向天空:枝叶复活

那种黑,是光芒本身

是微暗的汁液渗出时间的皮肤

女神在舞蹈。乞力马扎罗的

雪粒,从风的昏迷中醒来

1994 年,台州

钟 表 馆

许多钟表在沉睡。没有人能够

指出一次滴答所耗费的帝国银两:

流动的运河,无止境的游戏。

也没有人记载,行围狩猎时

夕阳的一片金黄色中,无数枝

穿透天空的箭簇,如何带着

时间的血迹,返回珐琅的钟面。

在钟表馆,没有人会去校准

难以叙述的“此刻”,以免碰坏

无数个特别的过去。唯一的心情

是制止那个著名的伦敦钟表匠,

与帝王合谋,砍下志士的头颅。

不再怀念在山冈上徘徊的起义者,

也没有人在宫殿的一角注意到,

那些形形色色的钟怎样走时报点:

开门、奏乐和禽戏,或更多的用途。

没有谁留心究竟是发条,还是

惊奇的坠砣,带动齿轮毕生劳作。

在钟表馆,没有多少人想知晓

一个雨天的闲谈中所割让的疆土,

了解大臣与时钟,献媚的技艺。

从朝廷的传言,到斩首的邀请,

情形复杂得像钟表无与伦比的内部。

而人心的法则却像指针那样简洁,

有时成一个夹角,有时如一支响箭。

2004 年3 月19 日,上海

下 弦 月

母亲,下弦月升起来了

神秘的事总留在天空背后

你意志的箭,语气的弓

射穿一生的沟坎,激起尘土

在芦苇中,下弦月

将海的吁请抹上逆风的叶鞘

在夜的池塘,下弦月仰泳

把最后的表情沉入水底

母亲,下弦月的意思

是梦幻的犄角唱着无词的歌

是黑暗的耳环,夜空的括号

母亲啊,不必张开你昏聩的眼睛

下弦月升起来了

2010 年11 月9 日,杭州

隋 梅

—— 献给章安大师,佛教天台宗五祖灌顶(561 - 632 年)

微微闭上眼睛,他在苦修。

默想寺门口的一棵梅树,

默想洁白的花瓣,驰驱的马,

花萼微卷,涧水回澜。

没有人敢于惊动他,阳光灌顶。

树根起伏如腹部,块然

似黑色岩石,或一堆蟒蛇。

灌顶头上落满冬日意象,

比如,倒灌的风,典籍与幽蓟。

他想起了一生,想起

乘冰北行的绝望岁月,

忆及马陷身存的可怕情景,

花瓣出声,落满他的衣襟。

在手植的梅树下,

灌顶什么都能想起,记忆之树

必定根系发达,意象缤纷——

多年后将有一个修正历法的人,

来到山门,見证水往西流的奇迹;

也想起往昔,智者属意天台,

流汗负箧,一路创臻辟莽。

灌顶在梅树下似睡非睡,

四肢没有动弹,却能“体解心醉”,

深知一切,哪怕是一处裂隙,

咒幔、铃杵和水晶的光芒。

三天下来,论辩获胜却遭贬抑,

获胜过于容易,信者云集——

那就是罪,就是大不敬。

唯一陪伴灌顶的,

只有寂静的梅花和奔涌的溪流。

而梅树是需要目光养护的,

春来秋往,纸鹞也变成大雁了。

灌顶在梅树下枯坐,

低头刹那,思绪涌来如东海:

在语言的深处,在神迹的浪头。

雪,就是铺陈大地的字纸,

池塘之鹅,一笔难成,而影子

在水中,在千山万壑之上,

灌顶微微闭上眼睛,他惯于独坐,

默想寺门口的一棵梅树,

默想:为何身世纠结如根,

思想却如梅花盛开?

2011 年6 月22 日,杭州

猛 虎 颂

要是有大片沼泽,间或峻岭

要是我的心如此这般荒凉

要是我的额头有阳光攀援而上

要是,夜色中我的手臂能化为月光

要是整座花园盛不下一朵虚无

而那枝蔷薇却决意放逐星空

那只斑斓猛虎定会一跃而起

而心,这孤独的猎手,陡然收紧

那血痕,那洞穴之光,那阵气息

那种猫的步态,那道迷离之影

那种超然的执着,猛烈的寂静

那些皮毛纹理,大地的皱褶

那些琥珀色爪牙,黎明的号角

那阵狂风之后不成体统的狼藉

那道烈日下叶脉错落展开的秩序

那块兀自沉睡的巨石

以蚂蚁的速度进入梦境

那条碧绿的溪流停止流动

揭开蟋蟀歌唱之前的宁静

亚洲的爱、血的火炬和灰色丘陵

在召唤着我心中的虎,虎中之虎

一只奇异的虎,一只华丽的虎

一只为爱情诞生的虎,细嗅蔷薇

一只为活着而快乐的虎,追捕影子

一只符号的虎,在思的迷宫徘徊

一只盲目的虎,在死的道路上狂奔

一只玩着扑食游戏的虎,嗜血的本质

从未改变,却在一次世纪的曙光中

思索起使上帝惊异的令人愉悦的规则

一只虎,只是虎,因为来自一颗心

来自我的心,在变成真实之虎的途中

如此形单影只,如此夜色昏沉,如此迷惘

只是虎,但它是亚洲虎,深沉而勇猛

哦,狂放的风。舒展的花瓣

虎中之虎。冲积的心形平原——

2010 年2 月28 日,杭州

握 手

两只手伸出之前,各自在心里已把对方握过一遍了

手心尚未出血,玫瑰绽开,花园藏剑

也许,这只手是陆虎,另一只是捷豹

它们总是要碰到的:瞪眼,刨地,悻然离开

握,还是不握?“一行到此水西流”

这不是什么常识,也非准则

神迹出现是需要前提的:骤雨、道路与心

旷野诞生于仇人握手之际

别指望两手相握就一切妥帖

另一个信条是,不想握的手就再也不去握了

除非你非得抓住那双伪造的手

听好多人说起(但记不得是谁)——

温软的手藏有杀气,多肉的手精神贫困

那就握住穷人的手吧,或者先知的手

正如水滴握住海洋,词握住语言,想象握住现实

2016 年1 月22 日,杭州

对 仗

初夏。国家湿地公园。

远近大片绿树疯长,

带着毒素之魅和重金属尖叫,

还有雾霾的沉默,

对应着王维湿了衣裳的空翠,

和孟浩然的墟里轻烟。

它们相隔千年,

却像时间杰作中

一个对仗工整的句子,彼此呼应。

2014 年5 月17 日,杭州

另一些声音

意义返回到声音中变成声音的仆从。

——帕斯《虎尾耳草:威廉·卡洛·威廉斯 》

我害怕一些声音

我喜欢另一些声音

我时常感到一个声音追逐另一个声音

我听到过一种声音传来时带着消散时的哀怨

我想象着一种声音如太阳的铁犁深耕黑暗

我感觉柔软的心脏发出潜艇推进器般沉稳的声音

我倾听男女身体触碰时发出结实而凋零的声音

我注意街角顽童奔突而后引发空袭警报般的

声音

我听到了冲床和铣床沉闷而刺耳的声音

我不害怕灾难却害怕声音的灾难

我喜欢无声的、玫瑰般的微笑,甚于出声的

玫瑰

我听到很多歌声就像看见很多编织物,耀眼

又别致

我听到井水在吊桶里唱出了满心欣悦的歌

我知道一只水獭找新家回头看到妈妈时会怪

叫一声

我能从新车启动时低沉的震颤听出动力性与

舒适度

我深知旋风中心是无风的,爱到极致是无声的

我明白声音与酒精有关,与漩涡的形态有关

我了解任何漂泊途中的灵魂无声胜有声

哦!你听着:死亡与爱,风暴闭合,雪崩

都是我兴奋期待又激烈反抗的声音

2010 年3 月8 日,杭州

将骰子掷向大海

傍晚。我们在海边酒馆玩着

突然间我将手中的骰子掷向大海

一口气取消了偶然和绝对

取消了峭岩、鸥鸟和海平线

把骰子掷向大海,几秒钟后

众人看到六粒骰子被海浪吞噬

就像六个黑衣谋士被诛杀抛尸

当沮丧的骰子在天空变成黑点时

我寧愿把它们看成是黑色的鸟

变幻出各种隐秘的图形。无法拯救

必须将他们降格为难民,凫水时

下沉。哦,命运主宰者沉没。消失——

浪沫舔着礁石。红色瓦房。上帝屏息

星星是更远的骰子,而罗盘不动声色

当有人绝望投注,有人静观默察时

我不假思索地将骰子掷向大海

放逐了渴望、快活和眉梢的乌云

告别神性、困惑和无名的紧张——

将这些恐吓我们的玩意儿掷进大海

世界不见得更坏。相拥而泣吧

2010 年5 月9 日

南宋官窑博物馆

一切都冷却了。碎裂之火

冷却成完美的双重莲花瓣。

降温,并非意味着遗忘,

只为凸显那些花卉、蛱蝶和云。

那只上了灰青釉的梅瓶,

令梅枝斜逸而出,勾勒虚无。

梅花遮蔽伤口,伤口恰似梅花,

镂空瓶、女俑和盏托,确定现世。

这一颗帝王之心尚未破碎——

那些鼓腹酒杯,手绘纹饰,

具有神迹一般的弥合功效。

练泥池、辘轳坑与釉料缸蒙尘,

后人的清洗术却如此娴熟。

郊坛下,这座炙热的红色龙窑中,

皲裂的双手捧出了晶莹之瓷,

这些陶器制作者,统称“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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