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鱼眼

2021-01-11 08:45韩佳童
少年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副官福海姨太

韩佳童

后厨,马二爷把滚沸的芡汁淋在翘尾巴鲤鱼上。小福海接过鱼盘,撒上一把腌好的青红果,掀帘子递给堂倌顺心。顺心拧腰踮步,蹿上楼梯。门外敲骨头,福海走到撤下来的剩盘子旁边,用纸掖起小半拉扒鸡,从后厨走到后院,拿下红星楼后门的杠子。冬天午后,阳光虽然不暖,模样倒还不错,亮亮黄黄的,照得人发痒。福海满身是油,嘟着厚嘴唇吹了两声并不响亮的哨子。一个捡废品、收鹅毛鸭子毛的小姑娘转身看了他一眼,一手拿着两片牛拐骨,一手攥着鼓囊囊的烂布袋慢慢走过来。

“什么呀?”

“鸡!”

“行吗?”

“没事,沾酒串味了,不要也白瞎了。”临回头,又从兜里摸出几粒青果放到小姑娘手上,“好几天没听你转过来了。”

“前几天跟我大娘到南城娶媳妇那家捡炮仗纸去了。”

“哦。”

福海回到后厨,操起二案上的水萝卜雕起来。过一会儿顺心跑进来,站在他旁边。福海觉得他碍事,就拿眼瞄他。顺心比福海大三岁,十六,是个耳报神。顺心笑嘻嘻说:“大帅六姨太戒指上的翡翠丢了,你知不知道?”

福海摇摇头,“哪个大帅?进城时把咱俩找去拉条幅的大帅吗?”

顺心听了失望地说:“那是常大帅,常大帅早被曹大帅赶跑啦。曹大帅上礼拜不还来咱们红星楼给那位六姨太过生日嘛!”

福海突然想了起来,“你说那个大帅呀,他那眼珠子一瞪跟铃铛似的,吓死人了。六姨太不就是以前在吕剧班唱戏的小兰云……”

顺心一个刮子打在福海脑袋上,“就你看过戏,这事现在不能提啦。”

福海撇着嘴木木地点点头,把一朵大水萝卜花摆到果盘最上面。“端走!”

六姨太戒指上的翡翠没丢几天,整个大明府就传了半边天。六姨太的事再小也是大帅的要事,大帅的事再小也是全城的大事。人们知道大帅们的脾气都是一样的,惹恼了大帅,不晓得谁就要倒霉啦。

晚上打烊的时候,顺心拉着福海上楼帮忙给玻璃翠挨个浇水,正巧在上次大帅吃饭的那间大包间里碰到吕掌柜。吕掌柜锅着腰,左手攥着蜡烛不知在地上寻摸什么,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后退,直退到两个人身上。

“谁?”掌柜惊恐地叫着弹出去,又回过头恼怒地望着两个伙计。

“掌柜的,我。”福海说。

“瞎呀?”吕掌柜看清福海和顺心后立刻拿起掌柜的架子。

“是我们光长俩眼泡子,您这是?”

“前儿有把鼻烟壶不知道搁哪儿了,进来找找。”

“我们帮您?”

“不用,天不早了,浇浇盆景儿,早歇着吧。”说完便推门出去了。福海望着顺心问:“掌柜的闻鼻烟,我怎么不知道?”

顺心笑了,“不是鼻烟,是翡翠!掌柜的都在这屋翻腾好几回了,就寻思好事儿掉他头上呢。”

福海恍然大悟,“哦,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转天,一辆汽车停在红星楼前。来人高个瘦削,国字脸庞,一袭灰军装,白手套黑皮鞋,满身正气,典型的新式军人模样。堂头眼尖,认得是那天陪大帅来吃饭的朱副官,急忙迎上去,又叫人上楼喊下吕掌柜。吕掌柜一个身子两个殷勤,一边拍马一边打探副官来意。副官嘴里说是来结清上次饭钱,顺便打听点儿事,可又迟迟不见掏光洋。正是饭点,吕掌柜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客客气气请副官移步上楼,小店略备薄酒,以示百姓拥爱之心。朱副官稍一推辞便欣然应允,那间大包间重又开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哪想朱副官不光不提结账的话头,反引出那块丢了的翡翠的事来。说那枚翡翠戒指本是六姨太心爱之物,现在翡翠丢了,就剩一个空槽子,六姨太是茶饭不思,一连三天都没听她给大帅唱戏了。大帅为此事大为挠头,白天忙完公干,晚上还要哄姨太太开心。姨太太自己想来这翡翠应是那天在贵饭庄吃饭时脱落,现在大帅委托他负责此事,并一再叮嘱他,自己向来爱民如子,不得扰民,妥善处理云云。吕掌柜闻听此言,顿时酒醒,千粒冷汗拱上额头。无论如何解释,副官别的尚可,唯有遗落在红星楼是一口咬定。只是这人倒也仁义,答应宽限斡旋,或许是店里哪个伙计捡去亦未可知,只要拿出来,不光是既往不咎,还大大有赏!

临走,年轻副官这才提出结账的事。这次和上次的账一起结,并一再申明督军府不同以往鱼肉百姓的军阀,是多少就是多少,绝不亏欠。可吕掌柜哪还敢收,推辞一番,副官也不再坚持,口头表扬两句便晃晃悠悠坐到车上剔着小白牙绝尘而去。吕掌柜回过头来,两眼死直,知道自己这回惹上一身骚了,早把那唱戏的小兰云骂了千儿八百遍,面上却不露,在心里一点点琢磨。慢慢弄清楚那天除了自己屁颠屁颠亲自传菜,姓曹的走后进屋收拾的是顺意、顺心两个人。后来这包间一直没用,除了自己进去扒拉,就是那天晚上的福海和顺心了。顺意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老实巴交,算起来还是自己的侄子,他捡到了绝不敢私吞。福海也是个实在孩子,可也说不准。顺心小滑头,一肚子弯弯绕。

闹明白这些,吕掌柜心里就有底了,两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还能翻出天去?把两个人分别叫来连哄带吓,什么上大刑下大狱,把个督军府说得像个地狱一样。想着他俩年轻轻没见过什么天地的,一吓唬也许就吓出来了。结果福海是憨愣愣对天发誓只说没有,顺心更是眼泪都出来了,说掌柜的冤枉老伙计,倒把他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福海怕顺心捣蛋贪财,惹下大祸,于是趁没人的时候悄悄问他:“那翡翠,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顺心急眼了,“别的我敢动,这事我要知道敢不交出来?”

“这就奇了,那翡翠难道飞了?”

福海把这事悄悄告诉师父马二爷,二爷听了沉吟良久,末了只问:“你和师父说老实话,到底见没见那翡翠?这不是玩的,惹毛了他们,脑袋不保!”

“没!”

师父放了心,说一句:“睡覺,睡死不怕鬼敲门!”

这边正没眉目,朱副官却又来了。副官腰板死挺,面容清秀,与那些老兵油子和肥头军官万分不同,他一到,红星楼蓬荜生辉。酒饭过后,副官又是一番渲染,大帅如何更加恼烦催促,如何就连做这戒指的金匠都抓了起来云云,紧接着又如同多年老友为吕掌柜设身处地,竭力运筹。在笑纳了吕掌柜献出的一对熊掌后愈加和蔼,笑着离开。

军车两次到访,早已风言风语,吕掌柜索性挑明,拾到并交出者大帅重赏,他本人亦赏;隐瞒不报,死伤难论。三天过后,毫无动静。仁义副官又遣人来,倒也不为别的,实在是家中清贫,上次老掌柜送的熊掌竟然连个放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原样奉还。吕掌柜心如明镜,只得忍痛打开了夫人的陪嫁,从中捧出一对青花盘盛着熊掌亲自送回府上。

傍晚,福海听见后门有敲骨头的声音,急忙跑出去,看见小姑娘正在胡同里游荡。

“满花。”

满花转身看见福海,跑过来,黑黑的脸龇出一排小黄牙。

福海两手捂住满花的双耳,“冷不?”

满花摇头,“不冷,这片背风哩。”说着从棉袄怀里拽出两只蓝色的半截手套,塞给福海。

“哪来的手套?”福海有点惊讶。

“自己织的。”

福海抬起头,盯着满花,“不对,这是毛线手套,你哪买得起毛线!”

满花赶紧解释:“是我从一件捡来的破毛衣上拆下来洗出来的,你看这线头和窟窿就知道是自己织的。”

福海将信将疑,说:“我是怕你大娘不教你好,叫你去偷东西。”

“你不要拉倒!”满花说着就往回抢,像小母牛一样有劲。

福海赶紧把手套藏到身后,“要!我要!”

其实要了也没用,厨子哪能戴着双手套忙活呢,显脏。但他还是要。满花这才平了气。

福海回头朝院里看了一眼,告诉满花:“你这两天少在这边逛,掌柜的正脾气不好呢。”

满花点点头,“昨天我看见老掌柜在大堂蹦着脚骂人。”

福海噗嗤一声笑了,悄悄说:“谁叫他个儿矮?大帅的一个姨太太把块翡翠掉到我们红星楼了,那帮人三天两头来闹腾。我师父说这回闹不好可被讹上了,前儿大帅新来的时候酬军派饷,掌柜的抠搜了点儿,师父说他们是借这事成心折腾红星楼。掌柜的整天疑神疑鬼,不知怎么怀疑是我捡去了,把我叫去没扒了我。”

满花似懂非懂点点头,问:“翡翠是不是就是个玉?”

福海一呆,“是吧?是玉吧?那天她上楼的时候我还见着了,小手指指甲盖大小,跟那天给你的青果似的绿油油的,透亮。”

满花很惊讶,“那就是翡翠?”

“反正顺心说那就是翡翠,天儿不早了,回吧,别让你大娘又骂你。”

满花点点头,晃晃悠悠朝西去了。布袋里大概是鹅毛鸭子毛,鼓着,圆团团的。福海在门槛上坐下来,把手套戴在手上试了试,有点小了。摘下来,急忙进去了。

灶上煨着几个瓦罐,师父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见福海进来,瞪了他一眼,又瞅瞅案板底下捆好的一把干豆角,福海就识相地跑到一边洗刷干菜了。大堂里已经点着了电灯,客人上座,红星楼变得生机勃勃。福海一边忙活一边琢磨满花临走的那个表情,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又没说。这时候顺心进来报菜单子,顺腿给了福海一脚。

第二天,白白的雾扣住了整个大明府。福海早早就听到了满花收废品敲牛骨头的声音,听见这声音绕着红星楼打了一个来回。他觉得很奇怪。上午无客,他从大门走出去绕过拐角,看见满花正在胡同里坐着眼望着红星楼后院。他走过去在满花背后拍了一下,满花吓得往墙根一栽。

“怎么了你?”福海问。

满花不言语,拉着福海的手直往胡同里面走,在胡同根儿一户没人的人家门前停下来。

“花儿,咋啦?”

满花不作声,看看左右都没人后才敞开棉袄,从里面一个口子里摸出一个纸包的圆溜溜的东西递给福海。

“这是啥?”福海问。

满花咽了一口唾沫,“福海,你打开看看是不是你说那个翡翠?”

福海一把夺过纸包,弓腰揽在怀里,仔细打量了四周,确定没人后才慢慢揭开油纸。好一颗混账东西,搅得大伙儿不得安宁。不是六姨太手上的翡翠还是啥?

“满花,你哪儿弄来的?”福海的声音都变了,整个人直往下坠,好像这点儿玩意有多重多沉。

满花看福海的样子也吓到了,小声说:“你给我的啊。”

“我什么时候给你这个了?”福海都快哭了。

“就是……就是……”满花突然结巴起来。

“你说,你说啊!”

“就在鱼头里啊。”满花竟然用手比划起鱼头来。

“那天我给你的那块鱼头?”

满花拼命点头,“就是那块大鱼头。等我回家,料汁早冻住了,我也没热就吃,吃到一半,鱼眼里就露出这么个东西。我大娘也不在,那鱼头是半个,没有另一只眼,我以為那鱼鱼眼就长这样,顺手跟窗台上的田螺壳啥的扔一起了。谁知道是块玉呀!”

福海抱着烫手的翡翠,哭不是笑不是,谁想到人家还真把这玩意掉在店里了!那做戒指的也是废物,你就不能安结实点儿!

“福海哥,现在怎么办?咱们交给他不就完了?”满花毛了手脚,哭腔直弄得福海心烦,他粗暴地打断她,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花捂着嘴不敢言声,也跟着坐下来。

“交出去,兴许店里就消停了,可之前掌柜的找过我,师父也问过我,我发誓说没见着,我……我是真没见着啊!交出去我就完了,当天就得送回老家,这辈子别想当厨子了。”福海自言自语,“完了完了……”

“福海?”满花喊了一声。

福海抬头瞪着她,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往小姑娘手里塞,“这是你找着的,你拿走,拿走!”

“我不敢拿。”满花倒退着说。

福海重重跺了两下脚,恨不得把那东西立时砸碎,砸个稀巴烂才好。好端端的手,戴这玩意干嘛,又沉又坠。

“花儿,你帮我一忙行不行?”

“啥?”

“帮我留一天,就一天,我怕带回店里掉出来被人发现。明天这时候你再给我,我今儿晚上问问我师父他老人家,行不,花儿?”

满花傻傻望着福海,最终点点头,行,就冲那块鱼头。

冲那块鱼头!

整一天,福海都掉了魂儿。半片鱼头上那只镶了翡翠的鱼眼总是在他眼前游来游去,在刀刃上、在火苗里、在白菜帮子上冷冷望着他,让他不时打出一下寒战。蓑衣黄瓜切断了刀,挨了二灶师傅狠狠一拳,最后就连马二爷都看不了他这个迷瞪样,给了他一个巴掌。福海带着巴掌印在后厨游荡,连顺心都不敢和他开玩笑了,他从没见过马二爷发这么大的脾气。

到了晚上送走客人,福海提着灯笼伺候师父回住处。福海安好蜡烛,正要提火给师父烧洗脚水,却听见师父叫住他。福海不敢抬头看师父眼睛,只低着头听师父说话。

“福海,咋了?”

“师父哎。”福海喊。

“出啥事儿了?”二爷语气和善,缓缓问道。

“沒……没事儿。”

“没事儿?”

“没事儿!”

“说实话,是不是——那块翡翠?”

“不……不是,我就是今儿有点儿头晕,师父您别挂着了。”不知为何,福海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让师父知道这件事。

“嗯,”马二爷闷哼了一声,“没事儿就好,有事儿跟师父说说。”

“哎。”福海答应着。

“今天不烧水了,睡吧,早歇着。”

“嗯。”福海这才抬头,却看见师父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他赶紧转身走到门口去闩门,挂上链子。

一夜睡不实,夜里翻身,师父把手搭到他身上,捋了两遍。福海不敢言语,第二天一早随着师父去红星楼,远远瞧见满花在拐角。福海心里打鼓,怎么来这么早?伺候师父进去,朝满花走过去。

“翡翠没了!”

昨天回去满花把翡翠又放回里屋阳台,拿东西压住,晚上睡觉的时候还瞅了一眼。南城几家接连娶亲,大娘天天混进去找酒喝,昨天半夜回来,到现在还没醒,没人动。满花昨晚让她一吵,早上起得晚些,起来就去看,没了!那玩意儿就这么消失了!

福海手不受控制地抖动,他竖起食指放到嘴边,“花儿,就当你没见过它,我也没见过它。”

满花怯怯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骨头敲起来。砰砰砰。

大明府热闹起来,一辆小汽车叫唤着从大街上闯过去,惊到一个赶路的中年男人,那人不知骂骂咧咧说什么。大早上的,掌柜的就不在饭庄里。堂头好心跟老板娘打听了两句,倒被噎了回来,讨个没脸。

吕掌柜直到下半晌才由一辆黄包车送回,一进门先叹了一口气,那模样,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疼得要死。踉跄着上楼,在屋里抽了自己一嘴巴。顺意进去递茶,不小心翻了碗,又给了顺意两嘴巴。顺意捂着脸跑下来,顺心愣是憋了半天笑。

后来福海才知道,饶是朱副官万般斡旋,老掌柜还是自掏腰包把一块藏了多年的绿玉进上去顶了那块瘟神似的翡翠。掌柜克扣了一辈子,怕丢人,都不敢让店里的伙计知道。福海还记得那天他和顺心给玻璃翠浇水时在包间里碰到他,那天他也不知怎么财迷心窍,就盼着翡翠掉在红星楼里,现在人家明说就在你庄子里了,想扔这块烫手的山芋倒得先粘掉一层皮再说。

说也奇怪,自从掌柜出去那趟以后,以前恨不得要和吕掌柜穿一条裤子的朱副官再也没有来过。红星楼风平浪静,照样天天有姨太太三十大寿,阔公子十六定亲。转眼过年,年后柳枝拂檐角,春水润河鱼,大明府出了一件轰动全城的案子,在警察局局长家里抓住一个毛贼。

说是毛贼,真是毛贼,此人鼠目猴腮,一路流窜,最近几个月才来到大明府,并非什么江洋大盗,却误打误撞摸进警局谭局长家里,把个局长吓得连配枪都来不及拿直接跑到床下隐蔽去了。幸亏局长夫人临危不乱,趁着漆黑混乱顺手抄起手边的烟枪抡过去,正敲在那贼后脑勺上,紧接着闻讯赶来的门房将其制服。此事令谭局长恼羞成怒,钻出洋床第一件事就是抄起皮鞋在那贼屁股上狠狠抽了两鞋板子。而后挂电话回警局,带回去严加审问。

这一问不要紧,竟牵出葫芦带出瓢,此贼陆续交代出在大明府作下的几十件案子,从南城到北城,从茶行到澡堂,什么棉袄大衣水獭帽、皮鞋围脖大手套,只要你有他就要。二月二十,是毛贼指认赃物的日子,一群闲民早早聚在警局门口,只等警察把那厮押出。中午时分,谭局长亲自带队,队伍浩浩荡荡赶往西城一处荒废的院落,那里是此贼这三四个月来最后一个藏身之地。现场起出其尚未来得及挥霍出手的赃物,这些东西分别包在三个包袱里,藏在烟囱、喜鹊窝和茅坑里。其中一粒纽扣大小的翡翠引起了局长的注意。大帅和六姨太成亲,局长曾亲眼看见大帅把镶着这块翡翠的戒指戴在六姨太手上。为这个,同在现场观礼的局长夫人回家还和局长吵了一架,嫌弃自己首饰老旧,以后简直不要出门了。

局长肥头大耳,手里拿着翡翠嘿然一笑,如获至宝,却吩咐手下人一个也不许走了消息。

针对翡翠审讯的结果很快出来,毛贼只记得是一天清晨自己为躲避追捕误入一户破旧民宅,那时天已蒙蒙亮了,那家屋里只有两人,满屋酒气,一个五十多岁的女的呼噜捅破天,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睡得也是迷迷糊糊。他怀里揣着一尊偷来的铜佛,行动不便,看到窗台有个布袋,抓起布袋,就看到布袋底下这东西透亮。再审,毛贼却因时间久远,实在想不起那户小院究竟在何地。报告送给局长,局长并不在意,只叫人把那块翡翠送来自己办公室,顺便知会督军府,看大帅哪天得闲,他要登门拜访。

转天,局长托一家相识的首饰行老板给这块翡翠配上一块白金戒指,牢牢嵌住,死死嵌住,揉碎了也掉不下来,亲自送到督军府上。六姨太爱物失而复得,欣喜不已;曹大帅对局长青眼相加,赞谢连连;唯有那位朱副官,虽然也是殷勤搭话,神情却总有些不太自然。

此案告破,满城流传。顺心是红星楼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他知道了,不消半个时辰,店里上下便都知道了。福海在心里默默念了两声佛,一抬头,看见师父正盯着自己。师父用自己的毛巾给福海擦擦脸上的汗珠,说:“天暖了,热就把棉袄换了。”

福海点点头,认真地望着师父说:“明天就换,换成夹袄就轻省了。您别操心我,今儿晚上我把您的竹布衫也找出来,明天您也换上吧。”

吕掌柜下楼,心情不错,哼着《乌盆记》叫顺心收拾出一间包间,晚上他有客。

《乌盆记》也叫“奇冤报”。

到了晚上,来者不是旁人,保境安民擒贼英雄谭局长谭青天讳济苍者。早年局长还不是局长,曾短暂负责红星楼所在北二道街治安,中午饿饭,多次到红星楼寻求解决,因此和吕掌柜算是半个熟人。不然,吕掌柜一个饭庄子老板,怎能请动如此人物。局长心宽体胖,面相亲和,一桌精心准备的佳肴虽累坏了马二爷和后厨一干师傅,却打进了局长的胃里。再加上呂掌柜不断煽起早年的交情,酒酣耳热之际,他顺势提出那块绿玉的事,局长满口答应,协助解决。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一位探长专程送来一个小巧的方盒,正是吕掌柜的旧物。掌柜内心无比欣喜,急忙填了收条,上楼关门慢赏。打开方盒,玉倒是玉,却比原先那块小了一半。

吕掌柜脸色突变,一会儿反应过来冷笑几声,把那东西往桌上用力一掷。调包了。什么时候调的?是送上去的时候,还是要回来的时候?谁调的?朱副官,六姨太,还是谭局长?

天下乌鸦啊。

这天,吕掌柜叫来黄包车刚要出门,却看见一个身上穿得烂七八糟脚上却还踩着一双破皮鞋的人打红星楼前路过。那人一头烂发遮住脑袋,腰板却死直,身材瘦削,走路目不斜视,有当兵的模样。吕掌柜觉得这人面熟,便喊了一声,那人一转头,吕掌柜和一旁给他提包的福海几乎同时喊了出来:“朱副官?”

福海想起前两天自己在后院捣大酱的时候,八卦耳顺心又来找他。小堂倌比上回六姨太的翡翠丢了还要神秘,问他:“你知不知道朱副官差点儿把命丢了?”

福海刚要张嘴,就听顺心补了一句:“别问我哪个朱副官,红星楼没个不认识他的。”

福海不好意思地笑了,“认识认识。”又摇头,“不知道,他咋了?”

“他露了大馅啦!”顺心有了听众,兴致勃发,“把大帅的差使办砸了!这几年欺上瞒下,连大帅都敢骗,最要命的——”顺心把声音压低,悄悄凑到福海耳边,“我听济德楼的德福说,六姨太每次见到他都笑不拢嘴,见到大帅就爱搭不理的。你想想大帅还能忍?本来是要枪毙的,后来有人求情,才留了一命,啥都没了,跟个要饭的差不两样儿了,还专门下令不许离开大明府。”

福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由加快了捣酱的速度。里头的事他不明白,就是觉着邪乎,昨天还人五人六的,说完就完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唱戏的小兰云,“那六姨太呢?”

“谁知道,闹不好又要重新回来唱戏啦,也有的说人家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谁知道呢。”

“哦——”福海拉长了音儿。

朱副官见了吕掌柜,也吃了一惊,满面通红,转身要走,却听吕掌柜说一声:“慢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朱副官。朱副官,您这些日子可好啊?”

副官不言语,头发挡着脸也看不清表情,只不住拿手挠着身上。

吕掌柜接着说:“我那两只熊掌,您消受得可舒坦?您的原话,咱们可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亲兄弟,听说您碰上点儿事?您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言语,为个翡翠您照管我那么多,我可该好好回报您!”

朱副官不言语,木头一样。

吕掌柜接着挖苦:“我今儿有事,回来跟您喝酒,老包间,您赏脸。福海,后厨看看还有没有三天前剩的那上好的母鸡汤灌的包子,给咱们朱副官来上两个先垫巴垫巴。”说罢一手拽过福海手里的包,登上洋车使劲踩着铃铛走了,临走还高高吐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唾沫丁儿。

福海看了朱副官一眼,没言语,进去了。朱副官就坐在路边,挠着身上的虱子,挠一个挤死一个,边挠边笑,挠够了,才傻笑着离开。

福海回到后厨,想起挂在院里的木耳该收了,到后院去收木耳,却又突然听见敲骨头的声音。他跑到洗碗的那儿拿起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纸包跑出院子,瞧见小姑娘满花正拿着两个编好的柳条帽等着他。满花把柳条帽戴到福海头上,福海把纸包递给满花。满花接过纸包,问:“啥?”

福海说:“鱼。”

满花隔着纸包捏起来。

福海问:“你捏啥?”

满花说:“我捏捏鱼眼。”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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