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草动,群山奔涌

2021-01-11 05:45李万华
青海湖 2021年11期
关键词:云杉

沙龙滩的草

从祁连县城向西,往央隆乡的方向,随着海拔一点点升高,树木渐渐稀疏,终于草原取代森林,且愈来愈广阔。这个过程,仿佛从一个黄铜喇叭的中心往外钻,起先是箍紧的天地缩在一起,林木群山,白云流水,逼仄而簇拥相连,走着走着,天地豁然开朗,天往上举,大地平铺,流水舒展肢体,一切都仿佛明了事理,不再相互纠缠。

这寥廓的草原上,秋天是从高处降临的,像鸟儿或神灵那样。先是山顶一抹黄,是笔尖饱蘸颜料,准备大手一挥,落笔时却又谨慎,一点点按下去的那种。黄色本身也小心翼翼,黄封里加点泥金,不鲜明,但也不沉

闷。山顶凹处的黄厚实一些,这使山脊愈加凸出来,瘦,黑,似乎能摸得到山的骨节。山坡上的草正由绿向黄过渡,这样的色彩颇为尴尬,后退无门,前行又无激情,只好放任,听凭山风摆布。风协助秋天将群山染黄,风是季节的左膀右臂。山脚大片草地上,尚有绿色斑斑驳驳。夏季到底不肯远去,偷巧、耍滑,想方设法要留下来。然而草山之外,更高处,另一些绵延的山脉已经积雪覆盖。白雪自高处大步而来,山脚那一点斑驳的绿色想赖也赖不了多久。雪的覆盖同样厚薄不均,这使山的棱角分明呈现,同时呈现刚毅和勇猛无前。

山谷有溪流的地方生长灌木,大约是沙棘,或者某种高山柳类。比起草,灌木对秋季的敏感度似乎要低,它们还沉浸在夏日之中。从远处看,仿佛暗绿的河流顺势而下,而草原上的河——黑河,正在低处无声流淌。

看山坡的草,再看河流,想起一个词:二色性。一个与草木无关而与石头有联系的词。此刻,眼前的山与河流似乎都成为宝石,太阳的光照到哪一面,哪一面便有不同的色彩在变幻:山顶积雪的明与暗,草色的黄与绿,水面上的粼光与青碧……可惜阳光无法彻照人心,如若能够,我低头,当看得见我心的二色性,我不知该为它骄傲,还是黯然。

草原愈开阔,云愈低,以至于低到雪峰下。如果描绘,此时的天空并不是圆形,而更像一个等腰梯形,西面是它的下底,东面是上底,草原两侧的山脉是它的腰。漫天的云从更宽广的西面天空涌过来,像注入大缸的流水,像挤进圈门的羊群,像洄游的鱼。如果云能出声,此时天空必有羊群的声音,流水的声音,风的声音,口哨吹响的声音。

车在这样的草原上行驶,透过移动的云层看雪山,某一瞬,云不动,雪山往前走。原来群山正在奔涌。

这世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群山奔涌。

许久,见到一只羊,草原上惊慌失措的羊。它失去了头羊的引领,可以往东,也可以西行,然而它显得不知何去何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自然无边,自然变幻。返回自然的羊,尚未明白自然也藏着黑暗。当然,更多的羊在草原上悠然。黄色犄角,银朱色身子,或者背部靛蓝,头顶一点红,或者,直接一身群青色。羊群身着如此彩装,仿佛在狂欢,可是羊群的神情又那般宁静,不知狂欢为何事。狂欢到底是人群的事情。

鼠兔从洞穴探出脑袋,或者在洞外小跑,机敏之身。旱獭端然凝望。白腰雪雀自草尖上飞过,白色羽毛灵光一现。地山雀有目标地蹦蹦跳跳,想表明它是此刻的大佬。馬先蒿尚在开花,是秋天残留的一抹红。乌头花的蓝偶尔闪现,颇为惊艳。

在一片名叫黑土滩的地方停驻。黑土滩并非原名,原名沙龙滩。原来的黑土滩也曾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丰饶,后来因为过度放牧,土壤渐渐贫瘠,加之鼠害、缺水,草原开始退化,黑土裸露,以至于黑河断流。2015年,草原生态开始修复,人们引来草种,封育,防控有害生物,寻找技术支撑,七年过去,黑土滩摇身一变。现在,几十万亩的黑土滩恢复勃然生机,披碱草、早熟禾、羊茅簇拥而生,不分你我。

蹲下细看,这些跋山涉水而来的草类,更像一个多年迁徙终于扎根的部族,前世的忧伤消失,眼前是牛羊欢腾,儿女嬉戏。草将一片土地养活,同时养活土地上的生物。努力弯腰,从一棵披碱草垂下的穗头往外看,见到穗头外的山脉依旧积雪覆盖。秋天的阳光明净,些许清凉,风来,草动,群山奔涌。

云杉的一生

“云杉只有在强烈的阳光下才是最漂亮的:那时它通常有的黑色透着最浓重最强烈的绿色,而白桦,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灰蒙蒙的日子里,或在雨中,都是可爱的。”很奇怪,直到读普利什文的这段文字时,我才去想云杉到底美不美这个问题,以往——读这段文字之前,我从未想过云杉还可以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

我自记事起,云杉就在生活中出现了:母亲移来几株云杉苗,栽到院墙根下。那几株云杉长得异乎寻常的慢,到我们离开村庄时,云杉还没茁壮起来。母亲去世后,我偶尔听到闲话,大约是村里人的话,意思是母亲不该将云杉移栽到家里来,云杉更适合生长在陵园中。那些话并没影响我对云杉的好恶——对一棵树会有什么好恶呢,但之后人们大规模地栽植云杉这件事还是影响了我对云杉的态度:泛常之木,过眼即忘。

辛丑秋日的一个午后,在祁连牛心山见到一山坡的云杉。七年前栽植的云杉,已经成林,林中栖息着狍子和野兔之类。一心想要邂逅狍子,可惜没遇到。避而不见,狍子的哲学,与我的社交恐惧症有点相似。于林中搜寻狍子留下的痕迹,见到许多蘑菇。多是纤巧的那种,犹如柄柄浅褐色纸伞,伞盖上的花纹迂回曲折。肯定不能食的,但小虫子不怕,它们躲在菌褶里,大快朵颐。草已枯黄,紫菀还在开。浅紫色花瓣到底妩媚,秋气漫过花瓣,凛冽减去不少。风毛菊的花已谢,黑色子房高挺,仿佛传说中的葫芦,会有仙人跳出。小蚂蚁依旧匆匆。前段时间看资料,说蚂蚁的平均寿命三至七年,只有蚁后的寿命可达二十年。一直以为蚂蚁是一年生的,时间对它无足轻重,原来它也要经历春夏秋冬,不免多看几眼。新鲜的望月砂堆在地上,嗅一嗅,无味。

八宝管护站的管护员一边揪着云杉枯死的针叶,一边介绍:刚栽植的云杉树苗,前三年个头几乎不长。它们只把精力放在根系上,扎根比长个子重要。三年后,根扎稳了,地上部分才慢慢生长。枝子一年长一节,像年份的计时器。开始长得慢,渐渐的,有了加速度,有时一年能长六十厘米,等长到四米之后,就具备了自我保护能力。仿佛一个孩子,四五岁之前,免疫力低,容易生病,五岁后,体质增强,小学五六年级开始,个子快速长高,身体逐渐壮硕。云杉多枝,其中只有一枝是头,即主干,它引领其他枝干生长,如果头出意外被人掐掉或被牛羊吃掉,五年之内,其余枝干互相竞争,最终孔武有力的一枝重新成为主干。

细看眼前的云杉,它们早过了扎根抓土的阶段,风雨不惧,可虫害防不胜防。有一种小虫子最喜欢躲在刚长出的芽孢里偷食,稍不注意,新枝就枯黄坏死。虽然地上的蚂蚁喜食那种小虫子,奈何势力不等,虫子总也消灭不了,只好等管护员来喷药。

想想云杉的一生,仿佛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无一幸免。

我自然祈求云杉长寿,像百岁老人那样。时间年复一年地过去,流水淙淙,大地上的草绿了又黄,鸟儿换了一只又一只。它的树皮已经苍老,松果掉了一地,它扎根的土壤厚了又薄,苔藓褪去,根系裸露。然而它一直挺立,愈老,愈直。如果总结,它一生只做了一件事:“这棵云杉把上部的枝条带向了光明,但是下部的枝条——它的孩子,不论母亲怎么把它们往上拽,它们仍然留在下面,形成了帐篷,长出了绿色的须。在这个雨和光难以穿透的帐篷下面居住过……”(普利什文)

午后老龙湾

午后在老龙湾村慢走。阳光弥散,农田里的油菜花如黄色布幔,抖开便收不住。土豆正在开花,浅粉莹白两种,土豆的花经得起一看再看。青稞穗子尚未饱满,麦穗修长。阳光无处不在,麦芒那样细,它也要落在上面闪闪烁烁。田埂高草披拂,割草人早已消失。远处山坡的线条平缓简洁,儿童画那样,若坐在那些山坡的青草上,可以滑梯那样往下滑。

村庄整齐干净,新农村的标配。水泥路一直向远处青山铺去,补修过的水泥缝里有杂草长出。路一侧是农田,另一侧是彼此相连的庄廓。砖砌的院门高耸,褐色的铁质大门,门扇上点缀漆成黄铜色的门环。有几家门框上挂着“五星级文明户”的荣誉奖牌:卫生整洁、团结风尚、勤劳奉献、诚信守法、爱党爱国。半开的大门内,依稀见得铝合金门窗,水泥地坪,水泥砌的台阶,废弃油漆桶做成的花盆里,几株万寿菊和锦葵。白粉刷过的院墙上,是一幅幅宣传画。靠近我身边的一幅主题是友善,写着“推己及人,善心善行”,画面是一个孩子带老人过斑马线。紧挨院墙的小小菜园,有统一的木头围栏,围栏漆成黄色。太阳能路灯竖立在路旁,电线像五线谱那样在村子上面穿过。

菜园大多疏于管理。连着五六户都栽了云杉,云杉都是生长了三四年的样子,尚未健壮,针叶泛黄,杂草在云杉树下葳蕤。又有几户,菜园直接改成牛圈,牛卧在干土上反刍,木头钉成的牛槽,几根青草搭在槽沿。槽边一两只颜色鲜艳的塑料水桶盛着水。

环顾,风景绝佳。村后青杨树已经高过房屋,绿色的屏障之后又是一道青山逶迤,诸峰累累,云叠山头如出水的荷。天空蔚蓝,河流应该在不远的地方。树梢麻雀啁啾,小蝇子拖着阳光嗡嗡地飞,混着青草的暖气在耳朵边轰轰作响。

一块农田种了大黄,现在大黄已高过人头,粗茎直立,红色花穗正盛。大黄田旁又一块地种了羌活,羌活也在开花,花色不黄不白,仿佛出自古画。地头立一块蓝色小木牌,上书“羌活大黄种植基地”。我去看大黄,有人走来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打招呼,我用青海话回复,原来这大黄和羌活是外来人租种,大黄三年前收过一次,今年应该再收一茬。打招呼的男子一身灰色西服,化纤材質,闪着亮光,穿皮鞋,脸上皮肤晒得发红。男子稍拘谨,我更像个喜欢窥探隐私的人:

孩子该放暑假了吧?

在上技校,假期没回来。

你平时都在家?

刚从天峻县打工回来。

工钱怎么样?

太低。

有多少?

一个月四千块。

你家也养牛?

养了两头。

现在养牛做什么?

卖钱。

一头牛能卖多少?

一万块左右。

……

话题不自觉绕到钱上,这是这个时代绕不过去的话题。说话时,一个女子开着三轮车自对面过来。太阳光强烈,女子戴了防晒口罩,遮阳帽,绿色夹克,黑裤子,奶白色凉鞋,白袜,黑手套。不知三轮车里载着什么,到哪里去。女子目不斜视,车子“嘟嘟嘟”几声开过去,村巷一时又安静下来。

不闻鸡鸣犬吠,不见孩童玩闹,也没有老人聚在青杨树下聊天,村庄上空,更无烟雾缭绕。眼前的村庄,已与记忆里的村庄迥然不同。记忆中的村庄自然是旧的,冬天一片白色荒寒,萧疏至极,早晚炊烟升起,夜晚通常乌黑,走夜路总怕迷魂,出月亮时,又仿佛落了一地雪,每走一步都怕有脚印留下。如果是夏日午后,一切懒洋洋,时间特别长,停止了一般,风躲进灌丛打盹,小动物不肯到阳光中来,老人们坐在树阴里,像雕塑,小孩子总要爬墙,苔藓也要爬到土墙上幽幽地绿。牛羊都进了山,河水寂寥地喧哗,世界上似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然而眼前村庄,一切都是新的,连午后的懒洋洋都是簇新的,新得没有皱褶,没有压痕。夜晚想必也是新的,路灯一盏盏点亮,星空自叹弗如地远去,星空下的人们想着这世上该想的事。

大地上的陌生植物

去寻找荒漠猫的路上,我已经将那陌生植物多看了几眼,不能近前,只好暗自揣测会是什么植物。起初以为是沙棘挂了些许羊毛,想这些羊丢三落四将自己的毛随意挂外面,不知羊主人会怎样惩罚,后来觉得这想法不靠谱。现在的羊,哪里还有“洁白”一说。羊主人为了将自家的羊与别人家的羊区别开来,在羊身上乱涂颜料。以前有所收敛,无非是用鲜艳的油漆将羊角涂抹,现在则用颜料涂抹身体,一小块不过瘾,非得将脊背、腹部、尾巴全涂上,似乎又喜欢用蓝色,于是草原上的羊,多是蓝色羊群。排除掉羊毛,又想可能是铁线莲之类攀附植物,花谢后一头白丝毛挂在花托上,满河谷的白毛女咿咿呀呀,可现在又没到花瓣凋零的季节。

在门源西沙沟村的河谷,终于再一次见到它们。河水汤汤,岸边一片白花繁茂,我跑过去看,发现它们很固执地生长在河流对面,没有一株愿意到河这边来。水势急,涉水去看它们不可行,只好绕远路,过一座混凝土桥去看。

特征异乎寻常地鲜明:委陵菜似的叶子,耧斗菜一般的花朵,红褐色嫩枝,老去的枝条又似牡丹干枝。仿佛牡丹、委陵菜与耧斗菜的组合,植物里的四不像。细瞅,它们又有自己的个性存在。圆形的白色花瓣搭配披针形暗红色苞片,红白相间的花朵复合为一种雌霓色。它们的枝条努力上长,花开在枝子顶端,疏密有度,植株高达一米。

蹲在花丛,越过花朵和叶子看远处的天。原来天色已变,格外阴沉,一些黑色云团翻滚于灰色薄云中,仿佛数张怒目圆睁的脸。雷声似乎要响起,冰雹似乎瞬间就会砸向地面,天空即将崩裂,大地即将震动。然而没有动静,也没有风,河水只管“哗哗哗”地大声说话。远处的草坡上,鼠兔从洞里钻出来,小跑几步,又钻进洞里去。小而又小的眼灰蝶飞来,独自一只,只管在花瓣上蹁跹,而那些花朵不为所动,仿佛世间已经看透,宠辱不惊。

用软件识别,说是匍匐委陵菜。简直胡扯,它们明明是某种亚灌木。所谓亚灌木,就是那种茎部已经木质化,而枝梢木质化程度不够,一到冬季枝梢常常枯死的植物。拍了照片请教精通植物的老师,一番求索,終于得到答案:西北沼委陵菜。

拗口的植物命名,不好听,也不容易断句,不知该读成西北-沼委陵菜,还是西北沼-委陵菜。不知也罢。

我们称委陵菜为“蕨麻”。蕨麻,音节简单,字也古雅,每个字有每个字的含义,搭配起来又多一重含义,仿佛一条丝巾多用,能激发无穷想象。

读植物词条,词条举例证明羊吃了它会中毒,也有它带长柔毛种子的图片展示,说它是理想的庭院美化植物,可左思右想,我对它仍然陌生。仿佛街头擦肩而过的某个人,我仅知道他的性别、相貌与种族,至于其他,他的记忆和行为方式,他说话的样子,他的爱恋与微笑,他在薄暮时分的沉默,他的幻想,他对某件事物的痴迷,我都不清楚,我们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山水相隔。

彼此熟悉是个漫长过程,需要有故事和细节的参与,需要记忆、气息,人与人之间如此,人与植物亦如此。

千山暮雪

扭头看天时,见到堆积的云如孙悟空大闹天宫:一位体型彪悍青面獠牙的神将手持短柄锤,从高处向悟空砸下。短柄锤极重,若碰到身体,必皮开肉绽。悟空拖了金箍棒,正准备逃。逃得不甘心,又回头怒目瞪视,一副睚眦必报的神情。显然最激烈的搏斗已经过去,天空留下冷兵器挥过的痕迹。此时神将呼风唤雨,带了些许喽啰乘胜追击,悟空独自一猴,树倒猢狲散……想象毫无新意,不过是将储存在大脑里的影像挪来组合。后来,又觉得那神将变成护法,悟空还是悟空,是这个时代的悟空,气焰有所收敛。护法不能乱描述,我只好一直扭头看它。

夕阳从悟空的肚子底下探出半个脑袋来,满面金色胡须。胡须又长又乱,以至于将脑袋之下的小半个天空染成金黄。夕阳到底有点老,又有点慈祥,还有点勘破我执的沉默不言。金色的光芒下,是祁连山起伏的脊背。山色冥蒙,线条流畅。大地上是大通河水,残阳溢满河川,水面铺金叠银。河岸碧影迷离,不知是芦苇还是灌丛。

尚未看清河面上是否有野凫游弋,水中滩涂是否有植物覆盖,闪烁粼光的水面转瞬即逝。若我是河畔的定居者,我将坐下来,在光芒的长须中,在青山的沉默中,在云与云的互搏中,一直坐到深夜来临,可现在我们的车子甲虫那样在暮色里爬。

千山暮雪。

明明是山花烂漫的季节,脑子里闪过的,居然是如此萧条的一个词。

暮云飞度。再扭头时,原来悟空已变成一位老头。什么样的老头呢,吸旱烟的,眯眼睛的,打盹的,弈棋的,都不是,是一位荷锄而归的老头。“带月荷锄归”吗?不是。日光尚未落尽,荷锄的老人身披彩霞,大步流星。

山坳里忽然雾起。

人在山峦间穿梭,一团雾忽前忽后。轻盈的,宛如一片羽毛的雾。该是有一缕风陪伴它飘浮,雾的重量和风的浮力相等,于是雾和风平行移动,没有谁主宰得了谁。或者,佛指间的一枚白花瓣落下,要落八万四千年,现在它只落到现在这一刻。

暮色袭来,群山逐渐暗淡。山似乎要退到暮色之外,让暮色成为这大地之主。可群山的气度到底不凡,即便它拱手相让,暮色还是没有底气遮蔽群山而存在,它只是附在群山上,挤压、重叠,这反而又让群山格外雄浑。群峰似乎是运动的,有呼吸的节奏存在,一些山峰矮下去,另一些山峰茁壮起来,如此连绵不绝的,生生不息的,却又寂寞如斯的。这样的群山与暮色应该让人想起马勒的《大地之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可是车里响起的,却只是一首歌曲:“喝上这壶老酒啊,我壮志未酬。”壮志自然难酬,若不,这世间就了无遗憾。没有遗憾,也就没有悲伤,没有悲伤,这世界或许就只剩下高亢和嘹亮。可我惧怕过度的高亢与嘹亮,我喜欢作品里的大调,也喜欢小调。聂鲁达说:“我从前就在搜寻,不加傲慢的检视,却毫无疑问地,被黄昏征服。”被黄昏征服,要比被黎明征服更沧桑。

如此分神之际,半轮橘色圆月已从山脊冒出,宛如水母趴在那里,触手不见,只留下半圆的伞状体,又似雨后森林里长出的一柄蘑菇,色彩诱人,菌柄藏在山后。山下复有河流出现,河流依旧蜿蜒。渐渐的,月亮离开山头,升起来,依然是橘色的,有点像梵高《星空》里的某一轮。月亮在升起的同时,将自己的影子完好无损地倒映到河流中,于是这世界上便出现了两轮月亮。天上的月亮在微微的薄云后面移动,水中的月亮被水波拉成长圆形。天上和水中,又都出现金黄的光晕,灿如晚霞。

时间似乎弹回到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所有景象又都变得相似。夜幕来临时的祁连山仿佛做了个梦,梦境里出现的,依然是此前不久的片断,只是梦境的色彩更模糊,更灰黑,像一个俗世人的梦那样。

作者简介:李万华,著有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丙申年》《山鸟暮过庭》等。作品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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