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万代光辉

2021-01-11 02:37梁海文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2期
关键词:散曲人文情怀

摘  要:汤式是元明之际的重要散曲作家,创作了大量的咏妓赠美作品,在这类作品中体现了他对妓女的人文关怀。对妓女们的赞美、同情、劝诫以及爱意都体现了他对人的生命、尊严、追求、价值的尊重和呵护。在他对备受屈辱的妓女的怜惜之中,流露出其反传统的叛逆精神,体现出文化转型期文人对人生观和生命观的重新思考,其中所体现的尊重生命的价值观念,在如今人文精神失落的社会中,对召唤美好人性的回归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汤式;散曲;咏妓赠美;人文情怀;生命平等

汤式,生卒年不详,字舜民,号菊庄,有《笔花集》散曲专集传世,存小令170首,套数168篇,其中咏妓赠美之作是《笔花集》中浓墨重彩之处。汤式的咏妓赠美作品包括8首小令、20首套数。这类作品或歌咏她们的美貌和才华,或同情她们的不幸遭遇,或真诚劝诫她们从良,或表达他与妓女真挚的感情,都体现了他对人的尊严、价值的肯定和关怀。正因为这种人文情怀,他笔下所描写的妓女如宋湘云、素兰、明时秀、玉芝春,她们的才华、美貌、智慧、风韵都能够借助汤式的作品长存,这也不失为一种对她们不幸命运的安慰。

一、汤式对妓女的真挚赞美

汤式是以平等的眼光去审视所遇见的妓女,在他咏妓赠美的作品之中,有大量句子表达了他对这些沦落风尘而又善良聪慧的女子的赞美之情。如:

海棠魂幻出个俊形骸,兰蕊香结成个软性格。尘烟媒点画着峨眉黛,媚孜孜春满腮,既相逢合问个明白:何年间离了月殿?甚风儿吹下楚台?是谁人赚出天台?[双调·湘妃引]《赠美色》

缘底事谪离方丈台,是谁人赚出桃源洞,何日里拜辞王母殿,甚风儿吹下广寒宫。蓦地相逢,眼眩乱魂飞动,方信道仙凡路可通。内家妆都猜是金屋婵娟,前生业却做了青楼爱宠。[南吕·一枝花]《赠美人》

在汤式这类对于妓女的赞美之作中,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将笔下的女子“神化”,她们都脱落了凡尘俗气,如同缥缈在天际的神女,她们的美超凡脱俗、不可亵渎,她们是“月殿”“楚台”“天台”“王母殿”等天宫中的神女,不知被“甚风儿吹下楚台”才会与他“蓦地相逢”。与同时代其他曲家相比,这种特点更加突出。其他作家的散曲,大多运用比兴手法对妓女的才艺和外貌进行赞美,并且习惯对妓女极尽全方位的描绘,如杜仁杰的[双调·雁儿落过得胜令]《美色》:

他生得柳似眉莲似腮,樱桃口芙蓉额。不将朱粉施,自有天然态。半折慢弓鞋,一搦俏形骸。粉腕黄金钏,乌云白玉钗。欢谐,笑解香罗带。

这首曲子将妓女的眉、腮、嘴、额头、身姿、脚等身上的部位描写殆尽,综合其他作者这方面的描写,可见“他们往往是把妓女当作审美客体来对待”“也会注入一定的感情色彩”[1],但他们很少会像汤式那样将神女的品格完全赋予到妓女身上,并且对她们“前生业却做了青楼爱宠”表现出一种惋惜悲悯之情。而这种“神女情结”使汤式表现出一种独特的情怀。“神女在我们观念中有一个形象,她应该是美丽的,带有美好圣洁的情感,并且缥缈虚幻的神话女性。”[2]因此,这样一个形象赋予到妓女身上,似乎是难以匹配的。而汤式这样做,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落魄江湖多年、壮志难酬,炽热的生命力量受到阻滞,所以他时常到青楼柳巷消磨意志、寻求慰藉。然而汤式不是一个意志消沉的人,他总能调节自己,保持乐观的心态,表现出对于生活的热爱,也正是这种生命热情,让他更加珍惜生命,尊重每个人生存的意义。

而妓女为了生存,在肉体上、精神上都遭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但她们也想要摆脱受践踏的地位,希望获得做人的权利,这些都体现了生命的倔强和希望。汤式对待妓女,无戏谑轻视之意,不但平等对待她们,甚至将神女的品格赋予她们,这背后蕴藏着的是他对幸福人生和光明社会的追寻。这些女子才貌出众,拥有珍贵的生命价值,却因为妓女的身份而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因此,汤式用神女这一身份清除掉妓女身份的污浊之气,把正常人的尊严、价值还给这些不幸的女子,维护和尊重她们的生命价值,表现出对生命最浓烈的关怀。

二、汤式对妓女的同情

“娼妓业从本质上来说,是建立在对女性侮辱与损害的基础上的。不管有多少士妓风流佳话,这一性质是不可改变的。”[3]汤式却抛開世俗之见,从生命平等的人文情怀出发,对这些不幸的女子抱有一种“了解之同情”,这种同情与不痛不痒的安慰不同,它基于一种真正的共情。当汤式与妓女之间产生共情后,在丈量世界中看到了众生之苦,苦难的生活得到了慰藉。汤式在浮华热闹的背后看到妓女的辛酸,对此他是深表同情和怜惜的。如[南吕·一枝花]《赠美人展香绵杨铁笛为著此号》:

价重如齐纨鲁,名高似蜀锦吴绫。惜花人故把杨花并。缠联月户,缭绕云屏。昏迷客路,散漫邮亭。最关情眼底飘零,不由人掌上奇挚。飞晓日又不曾牵惹游丝,随暮雨又不曾沾粘落英,趁东风又不曾化作浮萍。几回,自省,过青春谁与怜薄命。

这些年轻的女子因美丽的容貌和绰约的风姿而“价重”“名高”,然而她们身不由己如同杨花般“眼底飘零”“不由人掌上奇挚”,她们以色事人,一旦“过青春谁与怜薄命”,过着“雪虐风陵”的生活,诗人在这首曲子中对她们表达了深切的同情。事实上,这种漂泊无依、凄寒孤苦的生活又何尝不是汤式的人生体验。他对妓女的怜惜之情也往往带有几分自伤身世之感,给予她们的同情和安慰就如同在困境中寻找希望,在温情中沉吟人生的痛楚。

落魄江湖的汤式怜惜这些不幸的女子,希望她们能够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价值,维护自己作为人追求幸福的权利,早日觉醒,脱离苦海。于是,他写下了[南吕·一枝花]《劝妓女从良》两首散曲劝她们从良。从良是妓女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精神追求,是对于人的价值、地位、尊严的渴望,“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4]。唐代妓女徐月英《抒怀》里的诗句就道出妓女渴望从良,恢复正常人身份的心声,虽然生活奢华,笙歌燕舞,但是妓女的内心却充满了痛苦,她们渴望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而汤式对她们从良的肯定,是其尊重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表现。

但在这种劝慰从良的思想中,隐含着汤式深深的担忧,[南吕·一枝花]《子弟每心寄青楼爱人》这支曲子,表现出他对于妓女从良之后能否拥有真正的幸福生活的忧虑。其曲有云:“怕不道甜腻腻恩情怎舍,瞒不过响当当礼法难饶,赤禁的一身万事萦怀抱。”“既知休怕甚莺花笑,便做道娶之后怎发落,少不得留与青楼做散乐。”妓女们都渴望在相爱的基础之上,建立美满的家庭,过上平等自由的生活,但是在现实社会中,“礼法难饶”“万事萦怀抱”,即使从良,仍然“少不得留与青楼做散乐”。妓女一朝沦落,便终身蒙尘。从元代关汉卿《救风尘》中的宋引章和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这两个悲剧女性可看出妓女从良之路的艰难,很少妓女能够如《李娃传》的李娃一样幸运,大部分妓女面对的是被心爱之人抛弃的悲剧命运,虽然从良是艰难的,但是他还是希望妓女们能够摆脱倚门卖笑的悲剧命运,回归到正常女性的生活轨道上,这也是他在黑暗的封建社会中的美好愿望。

三、汤式对纵欲生活的否定

妓女为了生存,不得不以色事人,而送往迎来的行规使她们难以与他人建立正常的情感关系,一些妓女更是嫌贫爱富,妓女的另一面实质上是风流貌美、虚情假意,正所谓“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汤式长期穿行在花街柳巷,自然很清楚娼妓送往迎来的实质,也深刻地认识到了妓女的薄情,他曾直接写出秦楼楚馆的实质来劝诫世人,希望人们能够醒悟,不要沉溺于风月场所。如[双调·湘妃引]《闻嘲》:

陷人坑土窖似暗开掘,迷魂洞囚牢似巧砌叠,验尸场屠铺似明排列。死温存活打劫,招牌上大字儿书者。买笑金哥哥休俭,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无赊。

这支曲子在嘲讽戏谑的基调下,有对于注重利欲交往的娼妓行业冷峻而理智的把握。大多数狎客走进青楼,是为了追求感官上的刺激和满足,他们为了“买笑”愿意花费大量金钱,这些青楼就如同“土窖”“囚牢”“屠铺”一样,将他们“活打劫”。而妓女们在妓院老板的管理之下,向狎客索问钱财而“无赊”,其中又能有多少真情存在,然而还是不少人沉迷于温柔乡而难以自拔。元南戏《小孙屠》中从良妓女贪淫破家的故事正是这种不健康的纵欲生活的悲惨结局。汤式十分清楚这一点,他强烈反对堕落式的纵欲生活,希望世人不要沉溺于风月场所。

在其作品[南吕·一枝花]《嘲妓名佛奴》之中,汤式对妓女佛奴的放荡纵欲,是痛心疾首的,希望她能够受“荒淫戒”,否定她说的“色是色空是空”,希望她能够改邪归正,“减罪消灾”,要“慧眼睁开”,也期盼有人能夠“打折了莺花寨”“掀翻风月牌”。在曲子最后,他希望妓女能够配与良人,过上正常人的健康生活。此曲中没有直露刺激的情色描写,而是用嘲讽且痛切的语气来否定佛奴的纵欲生活。他反对的是堕落式的纵欲生活,不会因为妓女的身份而轻易否定蔑视她们。事实上,娼妓们只是为了生存而虚意逢迎,生命的诸般无奈让她们不敢付出真心,误入风尘让她们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她们背后的辛酸又有谁能够体会得到。而汤式的散曲在字里行间仍然流露出对妓女的无限同情,并且对人的堕落表示悲哀,对生活的苦难表示悲悯,这恰恰表现出其人文关怀的可贵。

四、汤式与妓女的真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仕途上的失意,让汤式落魄江湖多年,也拉近了他与妓女之间的距离,他给予妓女心灵上的理解与认同,在相知的基础上,他和妓女之间产生了真挚的感情。汤式咏妓赠美的作品之中有不少表现了他与妓女融洽真挚的感情,“这种感情虽非夫妻那般的忠贞不二,但也真挚动人。他在散曲中对于妓女所表达的皆是一腔缠绵悱恻的真情”[5]。

如[双调·沉醉东风]《悼伶女》(四首)这首作品则述说了汤式对于一位已故伶女的悲怆哀悼之情,其曲有云:

讣音至伤心万端,挽歌成离恨千般。蝶愁花事空,凤泣箫声断,丽春园长夜漫漫。懊恨阎罗量不宽,偏怎教可意娇娥命短!(其一)

檀板歇声沉鹧鸪,翠盘空香冷氍毹。娇莺唤不醒,杜字催将去,锦排场等闲分付。多管是无常紧趁逐,都不由东君做主。(其三)

汤式与伶女感情深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建立在相知、相赏惜之上,而如今“娇莺唤不醒”“锦排场等闲分付”,知音的不幸夭亡让汤式“伤心万端”“离恨千般”,深恨“阎罗量不宽”,而让“可意娇娥命短”。此情写得那样深沉,那样感人肺腑。在这种万般深情的述说中,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妓女,恢复到了人的地位,得到了生命的抚慰。

在这种人生观念的影响之下,汤式关注着下层人民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与他们共情,剥落了依附在他们身上的社会等级标签。每个人的生命皆是平等的,即使是卑贱者也有令人崇敬的尊严和人格,妓女不应该受到歧视,应该和一般女子一样受到平等的对待。在汤式眼里,那些身世不幸、善良真挚的妓女“有十分资质温柔,无半点尘埃涴染。”([北南吕·一枝花]《赠王马杓》)并且,也只有在尊重妓女人格的基础上,汤式才能得到妓女的真心相爱,依靠他们之间的温情来忘记悲情的存在。

汤式对妓女所产生的真情,也流露出反传统的叛逆精神。元明两朝是传统文化发生转型之时,时代的黑暗、社会的混乱让文人对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有了新的认知。他们对于历史人物追求功名利禄采取否定的态度。“争名利,夺富贵,都是痴。”(马致远[南吕·四块玉]《叹世》)。而混乱动荡的社会环境也在人们的内心笼上了一层阴影,他们把对生命脆弱、人生短暂的恐惧,转化为了对于生命的格外珍惜,表现出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探求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他悟出了“浮生空自忙。赋登楼醉墨淋浪,怨花柳春三月,误功名纸半张”。原来功名利禄皆是虚妄,那就及时行乐、率真任性,以当下的生命愉悦感来摆脱人生价值失落的痛苦,“使聪明休使小聪明,学志诚休学假志诚,秉情性休乔真情性”([双调·湘妃引]《和陆进之韵》)。现实的执着和羁绊让人心生杂念变成“假志诚”,失去“真性情”,想要安顿生命,就要保持性灵的自由,尊重生命的存在,才能寻得人生的价值。

汤式秉承着关怀生命的原则在坎坷挫折的人生中肆意啸歌,在创作中融入自己的真性情,捍卫着人、人性、人情在文学中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衡量诗歌,其美学的意义和价值,是在于它有没有一份真诚的感发的生命和感发生命的力量。”[6]这种对于生命的眷顾才是文学的主题,正因为这种爱的眷顾,每个人才能从文学作品中感受到一种温暖,使人之心不死,借以渡过荒漠的人生。

参考文献:

[1]星汉.元代妓女散曲浅论[J].新疆教育学院学报,2004(4):57-61.

[2]王立洲.神女意象的文化蕴涵[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6.

[3]徐文翔.明代文人创作“嘲妓”小曲之心态探析[J].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20(4):18-23,104.

[4]胡晓明.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

[5]谢鸿鹤.论元散曲中的咏赠艺妓之作[J].中国文学研究,1992(3):48-52.

[6]叶嘉莹.南宋名家词选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梁海文,宝鸡文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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