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情缘

2021-01-13 09:55李琛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21年4期
关键词:乌镇戏剧创作

李琛

以下根据乔杉口述整理:

几个月之前,我与乌镇初次见面。为了八位闪闪发光的“无名戏剧人”,身为“制片主任”,我没少操心。大家自从在戏剧公社相识后,磨合、排练、卖票、演出,完完整整地还原戏剧的创作过程,同时也建立了难以割舍的情感,像一群久未见面的大学同学,一起生活、创作,走完一趟奇妙的旅程。

这一次我是来“服务”的。在公社的小院里,大家从陌生到融合,思想无时无刻不在碰撞。当默契度越来越高时,奇妙的化学反应就此而生,戏剧人对于戏剧艺术的热爱和坚持打动了我。

有一回看他们几个排练,我就在台上坐着。磊哥(黄磊)走来,问我什么时候上台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上来了,这么多年来,表演这件事可能就被埋在了心里。身为最熟悉的“旁观者”,我再次目睹了一场戏从无到有的过程,这其中有起伏和艰难,但每个人最终都感受到幸福。这样的状态让我想起以前的生活,好像戏里也有自己的故事。而对于舞台,我有天生的亲近感。

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这个以表演为名头的节目却在大量规避“真人秀”节目中所谓的表演。大家的状态都很真,我们没有刻意营造什么氛围、制造什么话题或者矛盾,只是一心想着如何把一场戏呈现得更有表现力。在这样的过程中,你仿佛看见一幕完完整整的生活日常。对我们而言,生活就是戏剧,戏剧就是生活。

这两年来,我的工作一直排得满满当当。在偶尔歇会儿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象一个场景:在突然得来的时机,我完全不用理会工作,带上轻装行囊飞离北京,去一座相对陌生的南方城市,那里气温适中,生活节奏中等,一两个月刚刚好。这趟行程不需要计划,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旅行,我还是要去创作,拉上几个能聊到一块儿的好友,先体验一把当地生活,找找美食,再开始写剧本,以一种身心愉悦的方式开启一天的创作时光,那得是多令人羡慕的一段日子。回想乌镇这一趟,虽然名义上还在工作,时间紧凑,经费上也做不到出手自如,我却没有丝毫负担,感觉意犹未尽。

在乌镇的日子,我总能闻到一种味道,没办法精确地描述它的出处,大概就是浙江水乡城镇空气里的湿润与绵密感。每一座城市都有独特的味道,如果一定要区别什么,那应该就是家乡和过客的差别。就像回到哈尔滨的我,味蕾和嗅觉都延续着儿时记忆,干爽的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气息,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自己回家了,而南方的朋友能从这片空气中精准地捕捉到哪里是烧煤的源头、哪里刚刚飘过雪。

这种有意和无意也是创作的一个来源。我们常说,戏剧总是要高于生活的。一部戏若好,观众在观看的起初就先被吸引到戏中来,或为故事里的人物情感所动,或者干脆变成故事里的人。对于创作者,细致地观察生活、体味生活、领悟生活远远要高于任何表演的技巧。在戏剧舞台上,每个人都在演绎一场梦,它让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观众联动起来,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人们对美的感知。这一点其实特别重要。在我看来,这八位“无名戏剧人”做得很多,除创作之外,他们还试图将自己对戏剧的真挚情感传递出去,邀请那些从未走进剧场的人体验戏剧带来的美感。而在这样的“传播”过程中,我们首先得把观众请进剧场来。并不是每一场戏的主题都需要那么深刻,一直以来,值得探讨的都是生活本身。如果能通过一场戏,引发人们对于生活中琐碎日常的重新关注,再激起他们内心深处的一点儿回忆,甚至延伸出对未来的期许,戏剧的力量将被更多人汲取和感知。

我的一位好兄弟不久前離开了这个世界。记得在一次闲聊中,他对我说,先不要考虑那些你自己认为会很爽的事,比如“我最擅长什么”“我特别想做什么”。把这些都放一放,先考虑考虑什么东西能让大家接受,行吗?

在伤心的日子里,我总是想起与好兄弟的那次聊天。一直以来,我从未见过比他更豁达的人。如今,我想重新拾起他对我说的这番话: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无法继续创作、表演,那一定是我的创作方式出现了问题。

节目结束了,我们在乌镇的排练和演出也落下了帷幕。晓邑说:两个月排出十场戏,以前他从来不敢想,现在真的做到了,累得发麻, “再也不想做戏了”。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录节目,不如说是戏剧给了我们这一群人又一次造梦的机会。而我们在这场大梦里终要醒来,每个人都会投入未知的新生活。这场相识让我们刻骨铭心,虽难分难舍,但尽在不言中。

我想,这就是戏剧本来的样子。

以下根据刘晓邑口述整理:

离开乌镇后的第一夜,我花了很长时间入眠。

那天在上海,《戏剧新生活》录制收尾,我们兄弟几人吃了一顿火锅,意犹未尽,后来去唱歌,席间喝得不少,聊天没停。回到酒店,我累得不得动弹,往床上一趴,却怎么也睡不着,原来是没有摄像机在拍我了。

这两个月的乌镇挺冷清,偏偏我喜欢这种安宁。它像一场梦境,从最初的相遇到最后一刻的分离,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搭起一个舞台,伴着泥土的气味和小溪流淌的声音,每个人积蓄起使不完的能量,专注做一件事,点燃了这团自由创作的火苗。最后,倒像是我们这群人给乌镇添了几分热闹,酣畅淋漓,转瞬即逝,余下留恋。

来到乌镇之前,我和妻子生活在北京的工作室里。对,那儿就是我和她的家。也是从最近两年,突然有一刻我发现自己不再被慌张的情绪控制,能接受一种游离的生活状态之后,家就不是固定的“房子”了。在过去的两个月,我把乌镇当作自己的家,之后要去深圳、广州继续做戏剧创作工作,也许小住一阵,再回到北京的小院。而这两个月的乌镇生活让我更向往纯粹,自始至终,将情感与思绪投入剧场中是一件让人多么有幸福感的事啊。而我的身份似乎也在转变,从做戏的人到传播艺术的人。

这大概就是人生的自我探索过程吧。早年在欧洲游学时,我曾苦恼于无法真正融入当地的文化环境,总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飘摇感。即使慢慢意识到其中伴随着自由和简单,我也无法真正接受那种状态。早期作品里那些“先锋性”的来源与出处也与这些经历相关,我总是太急于表达自己,只要是我想做的,观众会怎么看呢?现在完全不同了,时间教会我许多“为”与“不为”,而我不停思考,通过戏剧作品给观众带去更多养分,也借着作品去和观众交流:我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和你们怎么看待这个世界。

在不用集中创作的日子里,我愿意花更多的时间探索世界。户外空间里的极限运动让我彻底放松,在色彩缤纷的大自然中,大海是我心灵真正的归属。与这个世界接触得越频繁,心变得越简单。我不再去对抗生活和它带给我的一切,既然好与坏都绕不开,不如拥抱全部。而我越来越坚定一个想法:在成为“传播艺术的人”的这条路上,我还要去往更多艺术暂未得到普及的城市与村落,那里也会成为我的家吧。

一年前,我在菲律宾潜水休假。那是我最向往的大海深处,周围静得出奇,我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潜水几年时间,在这片熟悉的水域,我仍然摆脱不了被支配的恐惧。有趣的是,我还会想要挑战它,迎来一阵兴奋的紧张感。而这种波折不会持续太久,我的心绪逐渐平缓,精神极度放松,是大海用它巨大的能量包容每一颗跳动的心脏。在这片安静的世界里,人终要回归自我。

在戏剧之外,潜水陪伴我的时间最长。大概是这两件事赋予我拥抱生活的底气,每一场奋不顾身过后都是很响的安静。

以下根据赵晓苏口述整理:

在公社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刚刚干了一件让自己不枉一生的事。

当黄老师带着我们一帮人义无反顾地将这件事扛起来的时候,我又一次理解了戏剧精神。也许只有我们这个团队才能做到,每个人都被感动了。

我就是那个“开心果”,有我在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尴尬。抛砖引玉和调节气氛是我的一种能力,我乐意这么做,就想让大家开心。归根到底,我热爱表演,珍惜这次不可多得的经历。

似乎总有一种意念在召唤我,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点”,也只剩下那个“点”,旁若无人,我拼命向前跑,喘气儿的时候,心里嘀咕了两句:还没有人能到达那个“点”吧,但我已经跑起来,只能继续向前冲,不是吗?跌跌撞撞之后,我真的够着了那个“点”,这时才发现最精彩的部分是一路奔跑的过程。

在表演这条路上,我愿意承认自己的“笨拙”。

好多时候,我必须把自己变成戏里的那个人,否则怎么也演不下去。因为我知道表演是对生活的第二次呈现,演员的日常积累和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思考终将完完全全地透过他的表情、动作呈现出来,而艺术表达的技巧总是盖不过真实的情感。

独处的时候,我爱盯着家里那口鱼缸,里面也没什么特殊的生物,无非是小鱼、小虾、小草。但我总爱琢磨,比如左边的小草长得有点儿高了,它是不是该移动移动;怎么调节二氧化碳的浓度才能让水草生长得更好;怎么平衡充氧的时长和鱼类的數量。这些小细节都不是固定的,我这一天也只能做好这一件事了。我从早上十点开始观察,等到干完所有活儿,完全满意地离开这片区域,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大概就是生活里的这份好奇心推着我在表演的道路上一直向前。

好奇心就是不放过生活里的任何细节,就是给自己的人生开了另一扇门,这是演员最难得的特质。我愿意走到每一个角色的内心里去和他们过过招,正如我和鱼缸里的生物进行的每一场对话。

我当然明白,好奇心发作的时候,我是看不到我自己的。我会钻进去,拼命想要挖出更多可能,一心向前的时候,一定也忽略了一些什么,比如从事戏剧表演工作的初衷和本质是什么。

最懂我的导演陈明昊曾经向我“发难”:赵晓苏,要是有一天你突然火了,你会膨胀吗?我肯定会的,但现在我不担心了,总会有真正欣赏和尊重我的人在身旁拽着我,提醒我“得注意一下了”。仔细想想,这样的“审视”真是尖锐极了,又总是问到心坎里。

回到北京,我悶头大睡了12个小时,又花3天时间逛街、吃饭、购物,试图让自己从乌镇的环境和思绪里走出来。我反而更加确定一些事:彻底相信一种状态的最好方法是与它持续相处,熟悉的情感最为真挚。

以下根据吴昊宸口述整理:

窝在北京五环外的小屋时,外面的人看不见我。关在里面的日子里,这座城市的相貌模糊不清,繁华、陌生、焦虑,在无出处的混乱中,情绪此起彼伏。黄老师说,去乌镇吧,一起来一场智慧性实验。我见了一些让我佩服的人,看到了许多自己想要拥有的状态。原来,大家此刻展露的才华也是从很早就开始累积的。认识到这件事让我突然松弛,心中迅速感到一种踏实,原来我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就要认认真真地开始了。谁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开窍”,但我能确定,在这看似云深处的乌镇,我不再单打独斗。

在这两个月里,每日“抛头露面”,忙碌是实实在在的。初入公社,我一步一步试探,带着疑惑与不安。我问自己:这些年来一直被赶着向前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拒绝过?急切不过是怯懦与犹豫,拿出属于自己的时间,去做一件真正热爱的事,我要真真切切地重新感受戏剧的能量到底有多大。于我而言,这是真正有效的思考,不止步于头脑中的回旋,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我感到坦然。

事情都不是突然闪现的。我考入中戏那一年,戏剧和表演进入了我的生活,我与它日日相交,总会亲密。后来,在乌镇戏剧节,我见识到国际上真正了不起的艺术大师,暗暗涌出羡慕和追赶的心。毕业了,我进入影视剧行业,与戏剧接触的机会不算太多,我却不曾丢下这份念想。以“无名戏剧人”的身份重回乌镇就是老天赐给我的一次绝妙时机。如果之前没有形成对于戏剧艺术的这份亲密度和喜爱,这次经历也许不值一提。

在27年的生活中,我一直在寻找自己。好奇怪,我找不到任何值得记忆、分享的人生转折点。我从鹤岗坐上去往北京的火车后,在中戏读书,这件看起来改变我人生道路的事,都是时间给的,对吧?但现在,在与戏剧亲密对话的时间里,我好像抓住了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是对艺术作品的包容度和理解力,是随波逐流之中的一点点稳固和坚定。

很庆幸,从一开始我抱着热爱而来,戏剧就是我的生活,但戏剧不是我的避难所。也许戏剧人的生存现状在外人看来并不乐观,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在乌镇,我常跟刘晓晔大哥开玩笑,一把年纪带着两万元存款搞戏剧,大伙儿吃饭时他爱抢着买单,他多么可爱,又多么了不起,从不拿这些当事、说事。

在年轻人的困惑当中,很重要的一个课题总是关乎未来的走向。我还来不及细想,是这两个月的能量太强大了。离开乌镇,我有意让自己规避那儿的生活,甚至通过搬家、收拾新屋、摆弄小物件和狗子来转移思绪。我真的需要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重新梳理这两个月的生活,它太宝贵,千万别一闪而过,我不能很草率地做总结。

不要再踟躇,不要再等一刻,哪怕只有三天时间,我也要投入热爱的生活和事业中去。我还要回到中戏继续研修戏剧,我还要在舞台上长久地表演下去。走出公社的那一刻,我的心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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