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禅诗二十年(1996-2016)

2021-01-16 03:24
衡水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南北流派诗人

李 艳 敏

(衡水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河北 衡水 053000)

禅诗是禅宗美学与诗歌结合的中国文学典范。一般意义上的禅诗多指古体禅诗,笔者所论的现代禅诗则是现代人以现代语言和现代手法书写的自由体禅诗——这里的“现代”在时间意义上等同于当代(特指1949年以来),但更强调诗歌体式上的自由体;“禅诗”,则要达到禅与诗的合二为一。和古体禅诗一样,现代禅诗也有有意而为和无意而为之别。以作者创作的角度而言,有意为之的禅诗作者又有出家人和在家人之别。概言之,出家的诗僧开悟偈多以诗明禅或借诗说禅,而在家的居士文人则反其道而行,多以禅入诗或借禅美诗。无意而为的禅诗多数和山水风景、天地自然、日常妙用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看,这类诗歌意境中蕴含着千丝万缕的禅意。出于整体考虑,笔者在时段的选择上抛开了现代(1917-1949年)部分和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台湾部分,只论及20 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的现代禅诗。

众所周知,20 世纪90年代是中国社会转型期。舒婷在此期的《禅宗修习地》等诗作中融进了自己的禅修体验,南北、雷默等诗人不约而同开始尝试现代禅诗写作。诗评家陈仲义、沈奇等对现代禅诗也给予了密切的关注。21 世纪以后,现代禅诗写作更是成为一股新的诗歌潮流,现代禅诗派即是其中一支不可忽视的生力军。在语言因狂欢而变形的后现代语境中,涉身现代汉语的诗性之河,寻求其禅性的重现,现代禅诗的萌发与成长不啻一场“小众的历险”。

一、两个预言与现代禅诗的先行探索

1996年陈仲义先生曾预言“21 世纪,当世界文化重心开始东移时,禅思诗学势必伴随东方神秘主义灵光,再度显身”[1]37。也是在这一年5月,少林寺的佛经内刊《禅露》创刊,陆续发表了一批现代自由体禅诗。1999年沈奇预言:“新诗两个出路”之一即是“现代禅诗”一路[2]12。这两位诗评家是国内关注现代禅诗的业内诗评家之首,这两个预言也绝非空穴来风。二十年过去,美国诗人的现代禅诗早已引起南京大学张子清、香港中文大学钟玲等学者的关注,且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现代禅诗已经是中国新诗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追溯现代汉语诗歌史可以发现,20 世纪30年代惯于参禅打坐的京派作家废名是中国现代禅诗的先导,个体的禅修体悟、镜花水月的意象和跳跃式思维方式使其诗成为最早的现代禅诗体。20 世纪50年代末至今在中国台湾则有周梦蝶、洛夫和席慕蓉等的现代禅诗创作实绩。周梦蝶的诗歌庄禅相融,“苦”而“清”,呈现出一种孤绝而奇特的美学效果。诗集《孤独国》与《还魂草》代表了其诗艺术上的最高境界。洛夫则是经由现代主义诗歌自觉转向了禅诗写作,他的现代禅诗获得了学界最高的关注度。1965年洛夫在其长诗《石室之死亡》自序中表明,超现实主义诗歌将发展为纯诗,最后达到不落言筌、不着纤尘的禅境。此后他在诗歌写作中念念不忘传统的佛禅美学。在他看来,超现实主义的诗与禅的共同之处即是“诉诸潜意识的超现实主义,和通过冥想以求顿悟而得以了解生命本质的禅,两者最终的目的都在寻找与发现“真我”[3]72。2001年元旦洛夫的长诗《漂木》完成,第四章《向废墟致敬》主要表现“对佛的‘空无’,禅的‘虚静’,以及老庄生命哲学的体悟”[4]168。这是迄今为止较早的禅意现代汉语长诗。2003年洛夫出版了《洛夫禅诗》,2007年洛夫现代禅诗集《背向大海》出版。在《禅诗的现代美学意义》一文,洛夫指出,把西方超现实主义与东方禅宗这一神秘经验予以融会贯通,会变为一种具有现代美学属性、可以唤醒生命意识的现代禅诗。在现代禅诗探索之路上,台湾除了周梦蝶和洛夫之外,席慕蓉充满禅意的爱情诗《一棵开花的树》将无缘的单恋写得凄美而隽永,至今仍在两岸广为流传。中国大陆在改革开放之后就已出现不少无意而成的山水田园诗和哲思小诗语关禅趣,如流沙河的言志诗、孔孚的山水诗和王尔碑的小诗都取得了较显著的艺术成就。这类诗歌以灵性、趣味见长,凝练的词句宛如提纯的水晶,自带清丽淡雅的禅味。在理论方面,陈仲义早在《禅思诗学》中指出了禅与现代诗存在高度的一致性,对“现代禅思诗学明显露出断层与失衡”深表忧虑。陈仲义在该文中解析的四个现代禅诗作者孔孚、梁健、周梦蝶和洛夫如今都已驾鹤西去。那么,现代禅诗是不是已经成为昙花一现的过去式了呢?自1996年至今国内现代禅诗发展如何,当下现代禅诗有哪些成就和问题,如今都有必要对其进行一个阶段性的梳理与评价。

二、中国现代禅诗诗写实践与现代禅诗流派

从1990年代以来,中国本土现代禅诗在短短二十年里经历了萌芽和发展阶段。

(一)1990年代,萌芽期

这一时期,中国本土现代禅诗写作首发于佛教刊物《禅露》所列的“新禅诗”栏目。当时真正将其作为一种明确写作方向的诗人寥寥,也没有一本专门的个人现代禅诗集。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南北和雷默在创作和理论上的积极探索。1991年南北即已开始有意识地写作现代禅诗,并逐渐将其作为自己苦心经营的事业。他通过自身的禅悟和现代禅诗写作经验,继陈仲义的《禅思诗学》之后于1997年写出了《现代禅诗一瞥》,认定现代禅诗是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大方向之一。该文指出,中国的现代禅诗由于诸多原因,还处在一种探索、尝试和形成阶段,作者从历史和空间考察了现代禅诗的来处和去处,提到中国台湾三位代表诗人周梦蝶、洛夫和杨平以及美国的斯奈德等人的现代禅诗。文末作者乐观而客观地说:“可以企望,和中国源远流长的古老民族文化一脉相承的现代禅诗,将成为流经这个浮躁世界的一泓清溪。”[5]128另一位提倡新禅诗的作者雷默撰写了《体验:生命的禅与诗》(刊于《佛教文化》1993年第1 期)和《语言:禅与诗的障碍》(刊于台湾《双子星诗刊》1997年第6 期,《禅露》2002 夏季刊)。此外,相当一部分现代禅诗诞生于少林寺内刊《禅露》,而有过学佛经历的诗人梁健、杨键等人也都有各自的禅诗发表。整体看来,中国现代禅诗的作品和理论在1990年代已经出现,只是还未形成较大的气候。

正因有上述诗歌写作现象,陈仲义才认定禅思诗学一定会被越来越多的当代诗人认可,而沈奇在《口语、禅味与本土意识——展望21 世纪中国诗歌》中所说“新诗的两个出路”之一即是“现代禅诗”也才显得不那么突兀。本阶段中国内地的现代禅诗写作在经历多年尘封之后再次出现,相关诗歌理论零星散布于部分诗人的诗学论文或诗学笔记中。

(二)2000年至今,发展期

首先,现代禅诗集和现代禅诗选本繁荣。1996-2006年第一个十年,心向佛禅的诗人积极在网络上进行写作实践和交流,部分个人现代禅意诗集得以出版:如少木森《花木禅》(1993)、《谁再来出禅入禅》(2000)、《少木森禅意诗精选99 首》(2005);杨键的诗集《暮晚》(2003)被柏华在《杨键的诗》一文中评为“达到了最高级的禅意”;雷默在其诗集《新禅诗:东壁打西壁(1996-2006)》(2007))中明确了“新禅诗”的写作倾向。从2010年至今,国内个人现代禅诗集数量明显增加:2011年8月现代禅诗研究会成员冰河入梦的“第一本个人现代禅诗集”《月下指月》问世;2012年6月“现代女性禅诗首创者”从容出版“国内第一部女性视野下的心灵禅诗”诗集《隐秘的莲花》;2012年10月诗评家沈奇的诗集《天生丽质》出版,他在诗集出版后的访谈和随笔中对自己十年前的现代禅诗预言之说感到遗憾:“此论十年过去,似乎不着应验。”但他仍然坚持认为,现代汉诗确需在翻译体之外另创一种简劲的体格,意欲“汲古润今,融会中西而再造传统,以求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下,找回一点汉语诗性的根脉之美——或可为只顾造势赶路的新诗之众提个醒”[6]。此外,现代禅诗研究会成员的个人诗集如奥冬的《珊瑚梦》(2013)、也牛的《只手之声》(2015)、南北的《清贫内部的花朵》(2016)也相继出版。在上述诗集中,沈奇既是大学教授,又有着诗人兼诗评家的身份,其诗集《天生丽质》曾在学界产生过一定的影响,而其他诗集则大多是自费出版,也并未引起国内诗歌界足够的重视。当然,在这些有意为之的禅诗之外,国内还存在大量无意而为但禅意浓厚的现代游寺诗和佛教悟道诗散见于各种纸刊或网络。

随着现代禅诗个人写作的兴起,有志于接续禅与现代诗之血脉的人把编选现代禅诗集列入了日程。李天靖、少木森和南北率先做了这种编选工作。他们都是关注当今现代禅诗创作的诗人。李天靖①本文定稿后,李天靖先生于2020年8月3日在沪病逝,享年75 岁。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自修》的副编审,首开现代禅诗选编先例。他编选的《水中之月:中国现代禅诗精选》(2009)和《镜中之花:中外现代禅诗精选》(2013)体现了务求其“精”的编选原则。

南北原名王新民,河南人,现代禅诗流派的开创者。他有过学佛参禅和山居逃禅的亲身体验,在常年的旅居写作中练就了一颗通脱洒落的禅心,对现代禅诗写作有着坚定的信心和独到的见解。作为现代禅诗派领军人物,南北更关注本流派成员的写作,他编选的《世界现代禅诗选》既精选了外国诗歌中的现代禅诗,也收录了本流派诗人的代表作品。该选本在诗选之后,将南北的“现代禅诗理论随笔”系列19 篇附在后面,显示了编者对现代禅诗理论阐发的重视。诗评家陈仲义对南北编选《世界现代禅诗选》之举颇为赞赏,称其为:“举清寂之筏,津渡月海,不惮迢遥,无畏渊渺。以绵薄之力,催绽新芽,‘点卤’世界。漫漫兮初霁吐色,矻矻兮水静流盼。躬亲于沙溪之砾,灵慧自诚斋本心。上下求索,远亦恒矣。”

少木森原名林忠侯,福建人,曾于《菲律宾华报》开设专栏《禅眼觅诗》,倾心探索禅意诗。他热心于发现青年现代禅诗诗人。近些年少木森致力于选编《读出的禅意》年度现代禅诗选。少木森认为诗与禅之间的关系可以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性”的。诗人并不“释禅”,也不“修禅”,禅诗不一定是讲禅理、禅机、禅法的诗,而是人生智慧的一种禅化表达,是心灵禅悟的诗性流露,是超越语言义理的心灵“妙悟”。他关注的重点显然在后者即“隐性”的禅诗。

以上三人主编的现代禅诗选本方法各异,侧重不同,选目也丰富多彩:少木森采用诗人自由投稿和编者选稿合一的方法,这种双向选择达成了作者和编者对禅意诗的共识。由于其选稿来自自由投稿,当下性很强,且因得到了诗人本人的自我认可,即投稿者本身认可现代禅意诗这一说法,而避免了编选者主观武断的认定,但同时也造成了众多水平不齐的诗歌“泛禅化”现象。在国内现代禅诗编选方面,李天靖与南北在某些选作上的眼光是不谋而合的,如废名的《镜铭》、周梦蝶《菩提树下》、孔孚《大漠落日》和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但其区别也是明显的,如二人共选的诗人还有杨键和郑愁予,但所选的诗作并不相同。此外,李天靖所选多是国内外实力诗人,诗题就偏于佛禅色彩;南北则在中外名家名作之外,更偏于本流派青年诗人诗作的呈现。

其次,现代禅诗派的兴发。诗评家胡亮在《被抛弃的自由——读沈奇〈天生丽质〉》(2012年)文末指出:“自废名以降,坚持或转向新古典主义立场,而又能间作禅诗的诗人,除了……余光中和洛夫,尚有周梦蝶、孔孚、叶维廉、陈义芝、梁健、陈先发、杨键、南北诸氏。沈奇的出现,当可壮大这个阵营,甚至参与创建一个现代禅诗派。”[7]86其实在此文写作之时,国内已有以南北为首的现代禅诗派存在。2005年,南北在“乐趣园”发起成立“现代禅诗探索”BBS 网络论坛。这是一个以网络为平台联系起来的民间诗歌团体,先后历经“乐趣园”“诗生活”“中国诗歌流派网”,因其他网站经营的不稳定性,如今复归于“诗生活”。2007年5月南北组织成立现代禅诗研究会,该研究会主要成员包括南北、碧青、古石、何兮、奥冬、也牛、石上硫、昌政、欧阳白云、林荣、胭脂茉莉、曹红燕、下午百合、丁琳和释印清等人,笔者也有幸位列其中。该流派成员地域分布较广,而以福建、四川、河北、湖北、上海为多。如今,以现代禅诗派成员为中心,在当地周边地区如自然形成了不同的现代禅诗写作群体:如福建三明以昌政为中心的诗群、河北境内以奥冬、碧青、林荣和笔者等为中心的诗群、四川以何兮、也牛和古石等为中心的巴蜀诗群等。现代禅诗派即在此诗群和成员基础上得以成立。由于三个月不发表作品即视为自动退出研究会的规定,现代禅诗派成员并不固定,但他们在交流和探索中有着共同的美学追求,却又诗风各异:南北的《不修禅的竹椅子》《苹果》,奥冬的《下棋》,碧青的《托钵的女子》,何兮的《晚》,古石的《别说话》,昌政的《茶》,林荣的《零度明月》等诗都堪称典型的现代禅诗。自成立至今成员变更不少,而上面提到的现代禅诗研究会成员始终是该流派的中坚力量。

2010年1月,南北主编的“中国第一本禅与现代诗歌艺术相融合的探索丛刊”——《现代禅诗探索》创刊号自费出版。自此,该丛刊每年一期,坚持至今从未间断。该刊的编选基于“现代禅诗探索”网刊,网刊每月一期,由现代禅诗研究会成员自愿担任各期主编,同时设立“流派诗萃”收录现代禅诗研究会成员及其他自由投稿的优秀现代禅诗作品,同时还设有理论随笔和专门的探索讨论栏目。该流派区别于其他诗歌流派的优点是诗歌理论探索的自觉性,其创刊号和第五期的理论版面均占据大半篇幅。南北既是现代禅诗研究会发起人,又是现代禅诗理论的先行者。从理论建构方面看,南北提出了“诗禅双修,渐修顿悟”的现代禅诗宗旨以及“继承和移植”的现代禅诗流派基本理念,试图“继承和发展中国禅古老而新鲜的精神旨趣;移植和借鉴欧美现代诗歌的写作手法和技巧;在时空的纵横交合点上,完成现代汉语诗歌的雏形;而诗歌的现代形式只是一件外衣,而内在的精神观照才是根本”,概括而言即“纵的继承,横的移植,纵横交融,禅为根本”[8]174。他秉持“思想的高度就是诗歌的高度”这一原则,继《现代禅诗一瞥》后,把自己思考的现代禅诗写作问题进行了梳理。截至2014年,他陆续写出30 余篇数万字的系列现代禅诗理论随笔,从方方面面给现代禅诗以详尽的阐释,并付之以诗写实践。在创作中,他既借鉴了西方诗歌的现代主义手法,又适当转化了中国古典禅诗以小见大、空灵通透的神韵。在他的带动下,流派中的其他成员也积极进行着诗写实验和理论思考,撰写了相关诗论或诗话,如碧青《禅对世界现代诗的影响初探》《现代禅诗的重大美学贡献》,何兮《关于现代禅诗流派:考据辑录篇》,奥冬的《俳句,微型诗,与现代禅诗》,古石的《现代禅诗与现代哲理诗》《古石诗语》,大畜的《当前语境下的现代禅诗探索》《现代禅诗的审美旨趣》《现代禅诗中的“异数”》《三明诗群的现代禅诗创作现象》,张黎的《传统文化,禅,以及当代诗歌写作》《禅意爱情诗概念的提出及追溯》及笔者的《走进内心的现代禅诗》等,这些重要文章都被收录到《现代禅诗探索》年刊之中,作为研究成果供读者学习和收藏。

一般来说,较为固定的诗人群体及其作品是诗歌流派得以存在并发展的基本条件。从2005年“现代禅诗探索”论坛创立到2010年1月民刊《现代禅诗探索》创刊号出版,以现代禅诗探索网络论坛为中心形成了最初的现代禅诗诗人群和不少优秀的诗作,标志着现代禅诗以流派形式呈现出群体写作的状态。而成体系的诗歌理论,相近的诗歌观念、艺术追求和稳定的诗歌刊物则是诗歌流派必备的条件。当前国内的现代禅诗流派,既有一个固定的现代禅诗研究写作群体和代表的诗人诗作,又有一份坚持十年之久的《现代禅诗探索》年刊,还有自成体系的现代禅诗理念,称其“流派”确已因缘具足。

现代禅诗往往以简约宁静的审美方式与自然万物为伍,因此也有论者将其归为生态写作的一部分。匆促的后现代生活背景下,做“隐士”已然成为新的时代风潮——燕山隐士何三坡、湖滨诗人项丽敏、诗坛“苦行僧”杨键是其中的代表,其诗作与自然关系密切,也是杰出的现代禅诗作者。

三、当下现代禅诗的成就与问题

一般而言,大多数诗人的批评立场及诗学主张与其写作立场及创作理路是相一致的,亦即一体两面的存在状态。现代禅诗作者同时有着较明确的理论意识,如南北和沈奇都有鲜明的现代禅诗创作理念,但对于现代禅诗的本体认知,南北更有比较系统的理论思想。陈仲义的文章《禅思诗学》既有对现代禅诗的理论预设,也有对当下作品的批评解读,为其后的现代禅诗写作提出了合理的建议,只是该文写作距今已有二十年之久,对当前的现代禅诗来说并不在现场。基于此,笔者在下文将对当下的现代禅诗在写作与理论探索上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问题做一概述。

(一)当下现代禅诗的成就

引禅入现代汉语诗歌,且追求诗歌体式与语言的新鲜感,是现代禅诗写作者共同努力的方向。总体上看,当下的现代禅诗在两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一是产生了一批优秀的现代禅诗作者和作品,现代禅诗派成员也牛的组诗《归隐》发表于2014年第11 期《诗刊》上,其他成员如南北、奥冬、古石、碧青、林荣、曹红燕、胭脂茉莉等的诗歌作品也大都取得了诗坛批评家的认可。其他诗人如从容、何三坡、霍俊明、白兰、安世乔等的禅诗作品也为现代禅诗的独立性和合法化争得了一定的话语空间。

二是现代禅诗作者的共同努力拓宽了现代汉诗写作之路,在继承传统禅诗精神上独辟蹊径,为现代汉语诗歌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现代禅诗在理论和艺术上的探索,必将有利于现代汉诗的多元发展。现代禅诗诗人们在汉语诗歌体式上和语言上的创新丰富了现代汉诗的表现力度。以形体论,南北的六行体、何兮的八行体、碧青的九行体、胭脂茉莉的十四行体等诗体都是现代汉诗在诗体上的创造。以修辞论,现代禅诗对隐喻和象征的利用极大丰富了现代汉语的“双关”修辞,在修辞效果上产生了较强的语言张力。以语言风格论,南北的自然洒脱、碧青的大气明亮、古石的冷峻沉稳、也牛的处处禅机、奥冬的借“题”发挥、林荣的清幽深邃、沈奇的“化古为新”,以及张黎、从容等人对女性现代禅诗的探索都丰富了现代汉诗的宝库。

(二)当下现代禅诗的问题

1.命名的问题。面对现代禅诗的命名,当代诗歌研究界似乎集体失语。多数人在论及此类问题时,会巧妙置换成诗禅关系或禅思诗学或禅思诗歌,笔者信手拈来几个题目,如《打通“古典”与“现代”的一个奇妙出入口:禅思诗学》《中国当代禅思诗歌发生的文化阐释 》《现代诗歌禅解》等。这些题目即使说的是现代禅诗,也多侧重在现代诗与禅的关系上,鲜有明确的命名。这也许是学者们因为顾虑到禅之“不可说”而有意避开对研究对象的纠缠,因此绕道到艺术美学的角度去进行论述。笔者在《走进内心的现代禅诗》所说:现代禅诗写作不自今日始,但它的命名和成体系的研发的确始自今日。它经历了由“新禅诗”到“现代禅诗”的转变。1996年5月河南少林寺的佛教刊物《禅露》创刊,特设“新禅诗”专栏。南北的部分禅意散文与最初的现代禅诗即发表于此。同年陈仲义在《打通“古典”与“现代”的一个奇妙出入口:禅思诗学》一文中称周梦蝶为“中国现代禅诗的祖师爷”。1997年6月,台湾诗人杨平主编的《双子星人文诗刊5:现代禅诗专辑 》《双子星人文诗刊6 :现代禅诗专辑》及《台湾诗学季刊:禅与诗的对话专辑Ⅰ》《台湾诗学季刊:禅与诗的对话专辑Ⅱ》均刊出若干“现代禅诗”作品,同时附有“现代禅诗”赏析例示,及部分禅诗论述[9]。同年,南北的《现代禅诗一瞥》一文,首次命名现代禅诗是“用现代诗的形式和表现手法写作的具有禅味禅境界的诗歌”[5]122。21 世纪以来,针对“新禅诗”的说法,南北于2006年撰文《现代禅诗和新禅诗》指出:“现代禅诗”囊括了当前国内外的自由体禅诗写作,比相对于旧体禅诗而言的“新禅诗”覆盖面更广。随后,南北又在其理论随笔里对现代禅诗写作的内容和方法,以及“现代”所指进行了阐释。他把现代禅诗由佛寺和禅道推广到生活中,强调了“朴素凝练、注重细节”的写作要求,明确提出“现代禅诗”的“现代”内涵包括:“独立自由”“不媚俗”“不从众”等。在美学上则要摆脱开日本俳句“物哀”或“情伤”的格调,传达出“无常之美”[10]。民国期间太虚大师倡导的“人成佛即成”的人间佛教情怀,也正合乎现代禅诗流派的“写作即修行”的创作思路。因此,现代禅诗的写作过程其实也是现代禅诗作者的自修自证过程。对他们来说,禅修不是高高在上的纯粹宗教活动,它就在日常生活和写作之中。基于此,现代禅诗流派提倡创作者思想上的禅者情怀,写作上对当下的自然呈现,语言风格上的简单朴素,美学形态上的清静空灵,具有引人向善的意义。综合当下现代禅诗状况,笔者在2014年曾提出如下一个界定:“现代禅诗在本质上是现代社会里的现代禅修者,用现代语言形式表达个体感悟到的禅思、禅趣和禅悟的诗歌作品。其内容上倾向于亲近自然,贴近心灵;融入日常,展现本真;暗合禅意,传达禅心。形式上崇尚朴质、简洁,多为短诗,句法灵活;善于营造净静合一、物我一体的艺术境界。”[8]5

2.创作的问题。首先,写作上选材重复。当前的现代禅诗写作在题材选择上较少创新,内容多为和古代禅诗类似的山水田园、寺院佛物、草绿花开、林风鸟鸣。这造成现代禅诗艺术呈现上的单一和语言运用上的老套,有清、净、轻之美而少圆融之境,缺乏一定的辨识度。究其原因,当下的现代禅诗“现代”得还不够。如南北所说,现代禅诗的“现代”不只是语言形式上的现代,还有内在性质的现代。它更多地指向一种艺术的表达方式[8]176。陈仲义先生也曾指出现代禅诗应该注意“用现代意识加以审视,在田园模式向现代都市模式急剧转型中,摆脱传统自然定势,努力在新的生态境遇和充满物的世相中,开发新的生机”。因此,对于有自觉写作精神的现代禅诗作者来说,应该勇于抛开已有的僵化思想,有更为开阔的视野和敢于尝试的勇气,从生活中发现新鲜的题材,打破现代禅诗固有的选材框架,另寻新题材,改进写作技巧。其次,偏狭自恋的思想。现代禅诗从提出到现在已有20年,正处于发展期,却也面临话语权之争:其一是现代禅诗流派和其他群体或诗人之间,其二是现代禅诗流派内部。前者如现代禅诗写作者争做第一的自说自话,后者如部分现代禅诗流派成员的退出行为。出于对避世逃禅思想的热衷,现代禅诗者耐得住世俗人耐不得的冷清,却也极容易走向儒家所说“独善其身”一路。这也就可以理解其作品中顾影徘徊、自恋自怜的倾向。说到底,不管是注目于花鸟虫草还是风花雪月,抑或是陶醉于山间水滨,其实都是作者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恋恋不舍。写多或读多了这样的作品,未尝不会有沉溺于幻象世界的麻醉者感受。佛陀在世说法48年终究“无法可说”。对于不可说者,现代禅诗作者莫如放弃语言上的纠缠与自恋,拓宽写作思路,在提升自身内在修为上下功夫。

3.批评的问题。在国内诗学学术领域,现代禅诗仍缺乏自己的一席之地。当下国内的现代禅诗批评方面首要的问题是学者型的行内批评严重缺失。曾经关注过现代禅诗的陈仲义如今主要用力网络前沿诗歌批评上。诗评家沈奇从2008 至2014年的禅诗写作及其对洛夫现代禅诗的点评和研究,践行的是他“以道转势”的诗学思路。截至2016年底,国内以现代禅诗为研究对象的学者如孙金燕、董迎春、李春华、欧茂和张翠等人撰写现代禅诗论文共计11 篇,但其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台湾诗人洛夫及其诗作方面。这都使得现代禅诗批评呈现出对象单一、语焉不详的短板。此外,民间诗歌江湖上存在两类现代禅诗批评:一是现代禅诗流派内部成员的鼓励式互评。现代禅诗派非常注重诗歌点评,南北、张黎、碧青、星儿叶子、奥冬、也牛、林荣,包括笔者等都曾就流派内成员的作品做过鉴赏和点评。这类点评既鼓励了诗派成员的创作,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自我满足带来的艺术上的故步自封。不可否认的是,多数三言两语的现代禅诗点评对“禅”的核心解读都是浅尝辄止,属于“戏台里喝彩”,有时未免流于表面化和人情化。二是流派之外的现代禅诗批评,如霍俊明对从容诗歌的评论,张黎、碧青、林荣、下午百合、胭脂茉莉、曹红燕对当代女性现代禅意诗的单篇点评,程度不同地扩大了现代禅诗的影响。但总体而言,当下的现代禅诗批评力度不足,少有批判的锐气,也面临着问题:首先,评判标准上各有不同。《现代禅诗探索》丛刊第5 期设专栏对现代禅诗进行辨析正名,起因来自对现代禅诗质疑和否定的声音。如徐葆华的《“现代禅诗”流派命名的不确定性分析》一文,对该流派的命名提出质疑。魏鸿雁继之发表《接受与再接受的向度偏移:从寒山到施奈德再到新禅诗》一文,认为当前的现代禅诗派偏重于向西方学习,因此写出的多数作品并不具有传统意义上的禅意。笔者写出了《必也正名乎》一文作为对两位质疑者的反驳性回应。但若以较为客观的眼光来看,无法否认对“现代禅诗”确实存在着不同的理解。这在不同选本收录的诗歌,以及“现代禅诗欣赏”微信公号所推选的诗歌篇目中可见端倪。诚然,一般读者的判断大多来自对鲜活语言的直接感受,与佛寺佛物或者山水禅悦相关的语词则成为他们认定“现代禅诗”的标志,这使多数山寺旅游诗、微型哲理诗或自然风景诗被统统收进“现代禅诗”的大家族中。除此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的禅思禅理诗、禅趣禅悟诗,读者需要相关的禅学背景才能感受。这就导致了“现代禅诗”在读者接受上走了小众路线,“美”“雅”有余的同时也容易产生对现实的疏离和对自我的迷恋。针对评判标准,南北在《一首现代禅诗所能达到的阅读效果》中指出,一首诗如果能够带来美、静、愉悦的感受,能够启迪人、引人向善,语言上自然朴素,表达“自然的神秘之美和深远的思想之境”,获得其中的部分即可认定其为“现代禅诗”。这种判断其实是有问题的,且不说“神秘之美”,单是“深远”和“思想之境”,人们就有多种理解。不同的阅读者判断标准也必然不会相同。对于专事诗歌研究的学者来说,有必要对现代禅诗进行明确的规范,付以学术性的认定标准,设定自己的准入门槛。以避免过于宽泛的大一统之论。对于从事现代禅诗写作的人而言,应该在提高诗歌写作技巧的同时加强自己的禅学修为,进行真正以禅为根本的个性写作。借用陈仲义先生的话即是,“随缘任运,既克服不食人间烟火味的逃离循世倾向,同时也要注意克服传统遗袭下禅思特有的“蔬笋气”或“酸馅气”[1]37。其次,圈内评论,圈外研究。21 世纪以来学术界对中国现代禅诗研究还远远不够,学者们的现代禅诗研究对象也仅仅局限于洛夫、周梦蝶等极少数人身上,已有的诗歌批评和零散的研究多数仍是民间诗歌的圈内人,而圈外专家学者涉足此领域的极少。这或可部分地归咎于当前现代禅诗创作成果的不足,也或许是面对不可说的禅和无达诂的诗,大家宁愿墨守成规,不愿涉足“禅”的语言陷阱。毕竟,现代禅诗是现代汉语实验性的历险,而历险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还要有相对敏锐而睿智的眼光。有鉴于此,要保持现代禅诗的新鲜与活力,必须打破固有的诗歌圈子,敢于正视自身的不足,以平等的视角向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诗歌遗产学习。

总之,虽然现代禅诗因其自身的性质及其发展局限注定是部分小众诗人的诗学历险,但这种历险毕竟代表了现代汉语诗歌探索自身道路的理想和追求,是值得肯定的。

四、现代禅诗产生的三大因素

现代禅诗的产生除了上述关键人物的主观付出之外,也有不可忽视的客观环境构成其另外的促成因素。首先,社会文化整体上的内转倾向。大陆在当代前30年语境里更多的是标语口号诗或者政治抒情诗,没有产生“现代禅诗”的环境。1990年代,中国全面进入市场化,社会转型期的思潮复杂多样,文化界多数诗人学者出现了整体的“向内转”。而20 世纪末诗人海子自杀事件被发酵后给诗人们更多更深关于诗歌的形而上思考。这个时期,禅再次进入诗人的视野,成为一剂抚慰心灵的良药。现代禅诗的出现适逢其时,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抚慰人心、引领人性向善的作用。南北、雷默等人的代表禅诗作品正是在这个时期产生的。进入21 世纪后,现代禅诗的追随者和写作者更多,此间出现了大量诗作,也产生了少量对之密切关注的专业论文。现代禅诗将逐步走进关注内心的现代人眼中,带动诗坛上一股向上向善的诗风。

其次,中国历史上诗禅文化的影响。历代禅诗都是思想与美学完美结合的典范。陶渊明、王维、苏轼等禅诗诗人,为后世诗人所敬仰,现代禅诗作者更是奉其为师。这些诗人人格上的高洁与出世的行为,以及特立独行的自由个性被当代诗人视为楷模。而随着现代汉诗对西方现代诗歌的模仿日益机械单调,人们寄望于本土的禅道精神以拯救诗之萎靡也就显得格外迫切。中国古代诗歌留下大量禅诗文本和以禅论诗的诗论,这是现代禅诗的源头,而西方现代诗歌的运思方法和写作技巧也足以为我所用。现代禅诗的探索为现代汉诗融通古今中外提供了可行的路径。

再次,诗人个体经历上的自我选择。自觉写作现代禅诗的诗人,大多有着较为坎坷的人生经历,对生命有着自己的切身体悟,同时接触了佛禅思想,在诗学上有明确的个人诗歌理念。在经过诸般世事磨难之后,人更愿意去寻找最生命本体的生存意义。南北、梁健和杨键等现代禅诗写作者无不如此。对于热爱文字的诗人来说,面对世事风云变幻,禅无疑是解决现世问题的最好良药。以诗参禅,以禅逃世就成为他们的不二选择。此外,也有部分现代禅诗写作者尤其是青年写作者并非经历坎坷,他们对现代汉语诗歌创作的执着与对禅之神秘美学的向往是其写作现代禅诗的根本原因。

以上仅就中国内地现代禅诗二十年的发展及其现有的成就和问题进行了粗略的梳理。二十年来,现代禅诗在南北、沈奇、李天靖等人的努力下已成为当代汉语诗歌中最具魅力的一脉清流。净慧上人所提倡的“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的生活禅理念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这也是现代禅诗越来越深入人心的一个文化土壤。由于个人能力及篇幅所限,本文未能论及当前中国台湾的现代禅诗诗作,也未对典型的现代禅诗进行文本细读,而现代禅诗在创作方法和语言上的创新也有待更深入的研究。笔者抛砖意在引玉,希望引发诗界同仁关注现代禅诗、写作现代禅诗,重塑现代汉语诗歌的灵性与骨骼。倘能以此文达到为当下诗坛清水洗尘的效果,则于禅于诗于世人善莫大焉。诗评家胡亮曾在谈及沈奇诗集《天生丽质》时说过,“禅与戏剧的结合,已经获得过世界性的声誉;我们期待着,禅与诗歌的结合,能够再次获得这种世界性的声誉”[7]94——诚然,我们期待着这样的时刻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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