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当风流

2021-01-17 23:14侯梓妍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5期
关键词:宗白华痴情风流

侯梓妍

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中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从南朝文学家刘义庆组织编写的《世说新语》入手,系统论述了晋人的美。本文结合宗白华先生某些观点,来分析《世说新语》中晋人的人格之美、痴情之美、自由之美三个方面,体悟他们的风流和境界。

《世说新语》毫无疑问是一本魏晋风流史,鲁迅曾说它“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书中以丰富生动的材料反映了魏晋时代士人的审美趣味和风尚,展现了士大夫的个性追求以及他们独特的精神世界。宗白华在著述《美学散步》中提到 “人物品藻”“精神自由”“率真清谈”,他认为晋人之美,美在情、在神、在韵、在心,正是“他们会心于自然,深情于艺术,种种自我而又不乏美感的表现,实在是开创了人类历史上的‘《世说新语》时代’”。

一、人格之美—以“我”为本、义重情深

国学大师钱穆有言,魏晋南北朝是“个人自我之觉醒”的朝代。所谓“个人”“自我”与“觉醒”,笔者认为是人与人格的独立和自觉,是一种有意识地将自我放在摆脱束缚的自由位置。晋人可以不顾道德观念,超脱礼法世俗地尽情欣赏人格的美,极度强调独立的人格和自我意识。《世说新语·品藻》第35则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浩回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与这一则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品藻第37则,桓温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惔答:“正是我辈耳!”晋人不惧不退,能喊出“宁作我!”和“正是我辈耳!”的口号,能说出“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的箴言。这就是晋人的美,坚定从容,相信自己只要有才有贤,即使身居陋室,依旧可成卧龙凤雏。这更是一种渗透进骨子里的自信,这般当仁不让、极度自信的自我意识,高扬着人性,高举着“以我为本”的大旗。晋人爱美、敬美、推崇美,名士潘岳、卫玠、嵇康,个个神采奕奕、气度不凡。他们崇尚美好的“容止”,不只是人们对本体的欣赏之情,还在于内里的气质神韵。追求容止之美的最高境界来自一种对自我价值的充分肯定。正是有了这种肯定,他们才有了个性的张扬以及反叛的勇气。

此外,晋人这种人格之美还体现在交友之道上。他们往往三五成群,吟诗品觞,逍遥自得。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他们七人的聚合,更多是一种心灵上的默契,志同道合而心照不宣。他们在肯定自己价值的同时,也用最真诚的心去尊重、赞扬、爱护自己的朋友。嵇康在临刑前对儿子嵇绍说:“巨源在,儿不孤。”即使嵇康此前对山涛抛出绝交书,但是心里无法忘却朋友;嵇康死后,山涛对嵇绍视同己出,悉心照料。在王济的葬礼上,孙楚放声大哭,知他生前爱听驴叫,就在灵堂前惟妙惟肖学着驴子叫起来。人们觉孙楚怪异,他却满不在乎。这是独属于晋人的傲气和狂放,只要为了心中的情意和自我意识的满足,他们不必在乎外界的眼光和评价。宗白华先生称:“晋人的‘人格的唯美主义’和对友谊的重视,培养为一种高级社交文化,如‘竹林之游,兰亭禊集’等。”晋人因为欣赏朋友的人格,欣赏彼此为人处世的态度,于是惺惺相惜,情深意重。晋人的情之切,也正是人格美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二、痴情之美—醉心山水、俯察宇宙

晋人是痴情的,痴情自然、山水、宇宙。晋人陶醉于自然,醉心于山水,深悟宇宙造化。《世說新语·言语》中,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风景使得心境开阔,日月也随之清明。谢灵运吟:“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陶渊明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弃官种田,耕作劳动于山水自然之间,使得他能写出“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名句。

“魏晋士人在山水审美过程中,不但找到了他们追慕、称誉的理想人格美,也经由自然景物不断引起丰富的艺术想象,并且发出深重的人生感慨。”在痴迷山水中,晋人找到的不仅是美丽的景色,更是人格的理想、胸腔中的深情。宗白华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所言,“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正是在说晋人从天地自然间获得了心灵层面的极大自由和强烈满足感。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晋人的痴情,还在于对宇宙的思索和探求。在《美学散步》中,宗白华认为近代哲学上所谓的宇宙意识,正是从晋人这超脱的胸襟里萌芽出来的。《世说新语·言语》记录了桓温北征之时,途经金城,见到自己当初做官时种下的柳树皆有十围,面对此景,一时万般感慨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俯仰天地,人何其渺小,如宇宙沧海间之一粟,他不禁挥泪如雨。后世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不过是仿照晋人的格局罢了。晋人的宇宙观中带着玄理和哲学,更带着对生命意识的体悟,宇宙使他们在乱世里显得孤寂和悲怆,但也开阔了他们的胸襟,成为新鲜活泼而自由的人。

晋人痴情,因情而来、为情故去,一如“阮籍末路穷途之哭”,于自然山水宇宙之间流连忘返,是为了寻找或抒发那一往情深。《世说新语·任诞》篇里,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也正是有这般痴情,宗先生才说“晋人虽超,未能忘情”。晋人追求山水画的自然神韵,造就出顾恺之那样不求晕饰、以形写神的艺术家,孕育出王羲之那样潇洒飘逸、风流独绝的书法家。晋人之美,艺术之高,皆因痴情故耳。

三、自由之美—不滞于物、万事由兴

晋人之美,还美在自由天性的尽情释放。阮籍沽酒当垆,每每醉后就卧在邻家少妇身侧,他藐视世俗礼教,痛恨名利,看似怪诞,实则极度追崇精神自由。《世说新语·任诞》共收录54则故事,皆记述了魏晋名士们放达不羁、违礼背俗的行径。王徽之在雪夜里想和朋友戴逵相见,于是立刻乘船从山阴出发去往剡县,路上足足耗费了一宿。可是当他费尽一番周折终于到戴逵家门前时,却忽然不想拜访朋友了,于是原路返回。我们如今看来还是不免疑惑这般奇怪的行为,但是王徽之说这叫“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一个“兴”字道出了晋人内心要坚守的自由主义,正所谓“我出门是为了快乐,我折返也是为了快乐”,不必按照套路和情理出牌,一切遵从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晋人的自由还表现在他们对酒与药石的态度上。名士爱酒,酒中自有万般风流;喝酒必醉,足以和世间万物同游。位列“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嗜酒如命,自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他每次喝酒,身后就会追随一群扛着锄头的人,刘伶告诉他们“死便埋我”,这是一种何其豁达、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气。晋人狂放张扬,追逐自由却往往在司马氏统治的社会现实里艰难喘息,每每此时,酒可以助他们脱离苦海深渊,任性而放肆地奔向心里的那座桃花源。饮了酒,还要服食五石散,晋人如飞蛾扑火般热情地享受着服药带给他们的恍惚状态,以及如临仙境的似真似幻的奇妙感受。五石散中的“五石”指紫英石、白英石、钟乳等五种药石,若长期服用会有中毒的危险,晋人们却还是争相效仿,因为他们爱自由,和生命相比,他们还是义无反顾选择自由。

“魏晋士人并不只是单纯的放浪形骸,简傲任诞,而是借以实现情感的宣泄,反对变味的礼教,同时这亦是他们自由洒脱的人生美学的践行。”晋人宁愿过清贫的闲云野鹤、流觞曲水的生活,也不愿为名利仕途禁锢自己的意志。他们用荒诞可笑的方式和颠覆式的反常去控诉世道的肮脏,捍卫心中对自由的向往。他们想让躯体,连同整颗心,以及全部的灵魂,皆完完全全由得自己做主。嵇叔夜一声石破天惊的“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这是何等的恣意之美!故而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魏晋时代的人,是最解放的,是最自由的。”

“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晋人的美,美在人格,美在痴情,更美在自由。俯仰当风流,晋人受之无愧。晋朝亦真不愧为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也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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