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大红酸枝”

菲力

大红酸枝家具

没有一种木头像大红酸枝这样复杂。

我们把镜头推近，故事从这里开始。中国一线城市五光十色的高端商场里，一位踌躇满志的收藏者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目不转睛地欣赏眼前的木雕。那的确称得上美物，枣红色的木材中隐约可见深褐色纹理，没有上漆，材质本身就能泛出丰富的油脂。店家打开手电筒强光一扫，木雕更是浮起金色透亮的荧光，仿佛一种金属的光泽，华丽威严。

这种木材就是大红酸枝（红木的一种，又称“老红木”），原产东南亚等国，以老挝出产的最优。这样的木材在自然中已经生长了千年，做成家具，还能流传千年。

但如果仅是如此，现代制造业想要创造出更美观耐用的材质不是难事。在中国，红木的背后是这样一句箴言：“木，具温润，匀质地，声舒畅，并刚柔，自约束。”古人简练的概括，被用作儒家对君子品行的要求，孕育了这个全球最大的红木消费市场。

盘点国人心中的红木前三名，海南黄花梨、小叶紫檀是老前辈，大红酸枝其实是后来者。

如果你留意过博物馆中的明清家具，不难发现多以黄花梨和紫檀木为主。到了晚清时期，这两种木料逐渐枯竭，大红酸枝继而登场，搭上了“宫廷御用”的末班车。三大“贡木”鼎立的格局正式确立。

老红木很沉，短短一截木桩有时甚至五六个工人一整天也移动不了几十米。

但时间来到上世纪50年代，海南黄花梨和小叶紫檀的原生林相继近乎绝迹。在当时，大红酸枝价格相当于紫檀木的1/5，是黄花梨木的1/80。大红酸枝木家具成为小康、中产家庭的新宠—其身价暴涨和物种灭绝的齿轮也由此启动。

没人能说清楚近30年来大红酸枝到底涨了多少轮、多少倍。有业内人回忆说，2008年在老撾，30厘米以上口径的收料价格是1.3万～1.8万元/吨。2009年金融危机余波渐平之后，大红酸枝进入爆炸性上涨通道—30倍、50倍，一天一个价。

与此同时，2011年之后口径42厘米以上、长十几米的老挝料，几乎从市场上绝迹。同年一项估计称，泰国仅存约10万棵大红酸枝树，次年调查证实老挝境内没有发现成熟的大红酸枝原生树。

2013年，第16届CITES（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缔约国大会上，大红酸枝被列入濒危附录Ⅱ，同年中国从老挝进口的红木量再创历史记录。越稀缺越涨价，越涨价越暴利，越暴利越疯狂—2014年大红酸枝的报价飙升至每吨50万元人民币。

很显然，这一切已经完全脱离了传统文化复兴的层面，变得非理性。在另一个中国藏家看不见的世界里，暴利、走私、腐败暗流涌动。很多只“看不见的手”在不同的时空中暗暗角力，其中有对金钱的欲望，也有对生存的渴求。

直到2017年，在CITES缔约国大会推动下，大红酸枝贸易在全球范围内被全面禁止，其身价再迎暴涨。植物保护学家预计，大红酸枝这一物种将于2026年灭绝。

但大红酸枝的故事，却没有戛然而止。

事实上，树木并不是不能为人所利用，自然也并非对人类吝啬。森林作为可再生资源，千百年来为生命提供食物和庇身之所。

老挝万象塔銮寺鸟瞰图

但包括大红酸木在内之红木的特殊性在于，其生长周期格外漫长，平均每100年树干直径长大5～8厘米。一棵成熟的大红酸木树龄至少200年，而用于制作家具的大红酸枝树龄通常在800年以上。“千年紫檀，百年酸枝”，这在人类的时间尺度上，几乎等同于不可再生。

贯穿老挝全境的湄公河两岸，是世界上保留最完整的原始热带雨林。过去，伐木工人的目标多为树龄200年以上的大红酸枝，它们属于密度极高的硬木，光是锯断树干就要耗费漫长时日，其间新鲜的酸香四逸，老树的汁液喷薄，染红伐木工人的双手。

老红木很沉，短短一截木桩有时甚至五六个工人一整天也移动不了几十米。过去通常的做法是用藤蔓捆绑，从丛林深处用大象或人力拖到溪边，用木筏运输出去。

运送一批红木，需要采集5倍于红木的较轻的木材来制作船筏。对沿河植被的破坏，最终造成河流淤积、改道。而用于捆扎木材的藤蔓植物，在森林生态中是狐猴的吊桥和无脊椎动物的索道，也几乎被摧毁殆尽。

更暴力的情况，是为了把一根大口径红木运出森林，直接把整片山林烧掉，连带死亡的还有印支虎、金猫、中南大羚、长颌带狸和白颊长臂猿，以及大量尚未被人类认知的新物种。

回到大红酸枝本身，伐木者垂涎的200年以上大树，放在这一物种的生命周期坐标上看，其实才刚刚成熟，成为会撒种的亲本树。这意味着这些大树被采伐殆尽之后，要等剩下的小树长大成熟之后，地球上才会有新的大红酸枝。但伐木者等不及，这条产业链上的每一个利益相关者都等不及。

如今200年成熟树连树根都被掘尽，60年的树也可以做成手钏佛珠。但讽刺的是，这一切都不慈悲，也非君子。

但如果你了解老挝当地村民们的实际经济生活状况，又会感到用“君子”或“仁慈”来要求伐木者，未免有些“何不食肉糜”的高高在上。

即便在以农业为支柱产业、基本靠天吃饭的老挝，伐木也不是一项好工作。尤其是在政府禁令出台之后，采伐红木不但要深入更危险、偏远的原始森林深处，更要随时准备着与执法者发生暴力冲突。

冰毒经常被用作兴奋剂以克服疲劳，或被作为酬劳支付给深受毒瘾摧残的采伐者。

贯穿老挝全境的湄公河两岸保留著世界上最完整的原始热带雨林

伐木工人的装备除了链锯，还包括枪支，甚至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冰毒经常被用作兴奋剂以克服疲劳，或被作为酬劳支付给深受毒瘾摧残的采伐者，至于现金酬劳不过约合1000元人民币。在整个大红酸枝的产业链上，几乎不值一提，但对于赤贫的老挝村民来说，仍然是一笔值得出生入死的收入。

老挝政府不是没有努力过，禁令和管制措施从2016年起一再升级，但却未能在事实上改变什么。过去几十年，木材出口在老挝国家收入中占比过大，相关工业也是围绕伐木而生。

除了伐木，人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而真正获利的人却离森林很远。贸易商、中间商和腐败官员织就了一张张蛛网，使大红酸枝始终流通于市场，并谋取了这场暴利游戏中的绝大多数利益。

但根据官方统计，2019年因涉及贵重木材走私被捕的人数出现骤降，原因是，没有大红酸枝可采了。

就像森林中没有一棵树是孤立的，如果来自市场的金钱驱动，曾使大红酸枝在整个东南亚濒临灭绝，那么，要解开这个环扣，也要靠市场提供新的工作机会—2021年12月3日，中老铁路的正式通车，将为老挝的经济发展找到另一个叙述方向。

作为我国“一带一路”倡议与老挝“变陆锁国为陆联国”战略对接的重要项目，中老铁路全长1000多公里。这条由中国主要投资建设的铁路，在建设之初就把绿色发展的理念融入建设运营全过程，所经地区严格落实生态环保，优化土石开挖方案，尽可能减少对植被的破坏。

中老铁路的目标之一，便是为老挝与东盟各国的贸易、投资、旅游等方面的合作带来新契机。运输业、农业、旅游业和服务业将如何直接受益，中老两国期待这条大地动脉给出回答。

在《红木国标》的29种木材中，除了黄花梨、紫檀和大红酸枝，仍有十余种产自老挝在内的东南亚地区。我们无法阻止商人逐利，甚至也无法阻止人类社会中一定比例的人群被欲望蒙蔽双眼，可以想见，大红酸枝之后一定会有下一种备受追捧的木材树种。

但在下一次良心与欲望掰手腕的过程中，如果我们不想再次以物种灭绝为代价输掉博弈，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真的要从关心我们的邻居开始，关心这颗星球，关心世界上的每一个居民了。

小说《上层林》中有这么一句话：“世界上不存在个体，甚至也不存在独立物种。森林里的一切就是这座森林。”这样的道理，森林早就教给我们。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