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狼2》:中国“强”起来的电影宣言
——兼论民族主义的叙事修辞及其新向度

2021-01-30 14:51刘郁琪
视听 2021年9期
关键词:战狼2冷锋战狼

刘郁琪

2017年上映、吴京自导自演的“现象级爆款”电影《战狼2》,创造了国产电影的最高票房纪录,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全民观影热潮,已然成为中国电影史上一块新的里程碑。单纯就情节而言,这是一部典型的“高概念电影”,讲述了一个落寞小子再登巅峰的英雄故事。全片一个半小时,除简短的开头和尾声,中间仅四个情节段落,相当简单。而且各段落间的组织与过渡也存在诸多裂缝与漏洞,有时比较牵强,有时则过于戏剧化。但观众却完全忽视甚至无视这些叙事“瑕疵”的存在,而看得血脉贲张、热血沸腾。这主要是因为影片把一个传统的个人英雄主义故事做了全新意义上的民族主义修辞。这在当前中国崛起并逐渐回到世界舞台中心的时刻,确实能够最大限度地引起国人的强烈共鸣。

一、传统民族主义叙事修辞的借用与改写

一个多世纪以来,我们的文学影视艺术从不缺少民族主义的叙事和修辞。其惯用模式是以中外对立或对抗为故事背景,以反抗外辱或压迫为情节线索,并在服装、造型、言语、行为等方面刻意凸显外国人的强势、嚣张、傲慢却又不无猥琐甚至愚蠢、弱智的形象,中国人尤其是作为主人公的英雄人物则常常显得朴素、谦卑并极为勇敢、坚贞和机智。但无论外国人多么强大,中国人最终都将取得胜利。这在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就层出不穷的“抗日叙事”尤其是近年来屡遭诟病却又不绝如缕的“抗日神剧”中表现得最为鲜明。曾经风靡世界、现在仍有着深刻影响的李小龙真功夫电影亦属此类。李小龙的电影有时还将中外冲突和华洋对抗,由国内移到国外,使民族主义的情绪和意味更直观和明显:“在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看来,东方中国的每一个人的言行遭遇都代表了民族集体的形象。如《猛龙过江》中唐龙战胜美国拳师……在中国人眼里,唐龙无疑是中国人的整体象征,是中国——龙的故乡——的象征;而那位美国拳师的失败、死亡,无疑亦是美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象征。”这类叙事与修辞模式,浸染着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饱受外族侵略的屈辱感,表达的是一种反抗强权的斗志,寄托着民族独立和国富民强的美好梦想,对凝聚民族精神、增强国人信心具有不可否认的感召力量。

在以往电影的民族主义叙事中,虽然作为主人公的个人英雄强大,但作为整体的国家和民族却是衰败和羸弱的,它无力在任何现实意义上给予其子民以有效庇护。而主人公们的行动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要拯救、保护这个衰败羸弱因而备受欺凌、压迫的国家和民族。《战狼2》在一定程度上修改甚或超越了这种传统民族主义的叙事模式:它在将华洋冲突由国内转至国外的同时,不仅强调英雄个体的强大,更强调国家民族的强大,而且正是国家和民族的强大才赋予了个体英雄的强大。表面看来,主人公冷锋和以往电影中能力超强的个人主义英雄并无不同。枪林弹雨中闪转腾挪却始终安然无恙,独闯虎穴却能力战群雄以一敌百,濒临绝境却总能转危为安、反败为胜。但他之所以如此能力超卓,关键在于其曾经的“战狼”身份:“原东南战区某特种旅战狼中队”——某种现代国家/政权的典型符码。换言之,他的超强能力不似以往电影那样源自于个人苦练甚或自然获得,而是军队/国家/民族培养或赋予的结果。就此而言,冷锋个人的强大,真正表征的其实是国家和民族的强大。颇为有趣的是,影片一开始却让他退了役。他是以个人名义来到非洲的,第一段落中对黑人男孩和中国同胞的拯救便是个人行为。但第二段落对援非医疗小组的救助却突然变成了国家指派。而第三段落,他前往华资工厂寻找黑人大妈又变成了对个人承诺的履行。第四段落,对受困人员的帮助和拯救貌似又将个人动机和国家指派结合了起来。一个退役军人,以个人身份来到非洲,却突然和军队扯上了关系;而且受国家指派救人,却不考虑先将所救之人转移到安全地带,而是为了践行个人承诺,带着她们一起去冒险。从情节合理性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牵强和有漏洞的。但影片却通过“一朝是战狼,终生是战狼”的爱国主义修辞,轻易就将这种裂缝弥合了起来。因为在此修辞下,他所有的行动代表的都是战狼/国家的形象,至于退役与否、是否受到国家正式指派不再重要。相对而言,比《战狼2》稍早上映,同样以非洲内乱为背景,同样具有民族主义修辞意图的《中国推销员》,却因主人公作为企业员工的身份设置,只能看出个体能力的超强,而看不出国家的强盛。这也是两部影片故事情节高度相似,民族主义感召力却大为不同的重要原因。

影片对国家强大的叙事和修辞还体现在许多其他更为直接的情节和细节之中。例如第三段落末尾,冷锋身受重伤,眼看只能束手就擒,敌人却突然撤兵。原因是,叛军首领指示,不能杀中国人——中国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反叛成功后,也必须得到中国承认。这种先把故事讲死又突然让其起死回生的大逆转,从情节逻辑上来说过于“戏剧化”,有突兀之感。但它凸显的是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的国威,尽管直露,却与整个影片的民族主义主题高度契合。类似的修辞还在中美撤侨的对比中展开。叛乱发生时,美国使馆早已闭馆走人,中国使馆却仍在保护撤侨。女主人公说要打电话给美国使馆,结果电话不通,还赌气下车,因为害怕狮子又赶忙上车。冷锋指着迎面而来的狮子,幽默地说:“看,你的美军来接你了”。最为直白也是最为激动人心的民族主义段落是尾声中冷锋用受伤的手臂高举国旗,带着一车人安然通过交战区。当国旗从地平线上(画面左下方)出现且令交战双方主动停火放行时,中国就像一轮冉冉升起、能量强大、光芒四射的太阳,而中国的国旗则因为中国的强大而成为一张可以穿越纷飞战火乃至畅行世界的名片。片尾护照上的“加注”,将此意涵表达得更为直白:“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当你在海外遭遇危险,不要放弃!请记住,你身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此外,如北京吉普、中国茅台、华人超市、华资工厂等中国符号在非洲土地上的广泛存在显然也是中国强大的重要表征。因为没有中国作为“世界工厂”之大国地位的崛起,这些都无法想象。

二、民族主义叙事新模式中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

《战狼2》不仅阐释了国家的强大,更阐释了强大祖国对公民的保护。主人公冷锋,作为强大祖国的化身,其核心目标就是拯救和保护受困侨民。他最终能顺利达到目标,亦与强大祖国的直接关注和支持密不可分。例如第四段落的坦克大战中,在确定冷锋的准确位置后,我军做出了精准打击的决定。这里,影片以视觉奇观的方式展示了巡航导弹的巨大威力——某种大国实力的象征性展示。没有强大祖国的这些关注和帮助,侨民/公民的生命与安全不可能有保障。这恰如新华社评论所说:“‘祖国’是《战狼2》要极力表达和诠释的关键词”,“国家好,人民才会好”。如果说,以前的民族主义叙事总是强调个体对于国家的付出,是一个民族保护不了我们,我们却仍然热爱和不得不保护这个民族的故事,那么这里强调的就是国家对于个人的保护,是一个强盛的国家如何想方设法保护我们,让我们深感荣幸并没有理由不热爱这个民族的故事。以前的主人公总是因其中国身份备受歧视,始终激荡着某种弱国子民的屈辱和悲愤之感,这里的冷锋和中国人却时刻洋溢着一种大国公民的骄傲和自信。一个颇为有趣的细节是,欧洲雇佣兵头目将冷锋打翻在地,并以西方传统民族主义者的那种傲慢与偏见说:“这世界上只有强者和弱者,你们就是弱者,你们要习惯”。但冷锋立马就反败为胜,霸气且自信十足地回应说:“那是以前!”

近代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民族主义叙事长期处在反抗外辱、寻求独立的层次上。这种以“站”起来为主要诉求的民族主义,在文艺作品中的反复叙事,应和着中国人民自鸦片战争以来不屈不挠的反抗外辱的真实历史,但也是某种根深蒂固的我不如人的文化自卑情结的无意识流露。但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我们的国力得到极大提升。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文化心理,我们都已达到了一个重要的节点:在“站”起来、“富”起来之后,也逐渐“强”起来了。“现在,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接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有信心、有能力实现这个目标。”在此背景下,亡国灭种的危机感已被国富民强的自豪感所取代,纠缠了一个多世纪的民族自卑也开始悄然转变为民族自信。《战狼2》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及时捕捉并传达了这种民族文化心理的重要变化。吴京说:“很意外票房能够取得今天的成绩,爱国心是干柴,我划了一根火柴。”干柴烈火的比喻很形象,但爱国心是从来就有的,他点燃的与其说是笼统的所谓爱国心,不如说是近几年来随着国力增强而迅速集聚和增长的民族自信心和文化自豪感。

文化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的增强,在影片有关爱情/性的话语处理中亦有体现。男主人公冷锋为爱情而来,却碰到或收获了一段新的爱情。卢靖珊主演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医生,在华美兹医院为冷锋所救并逐渐爱上了他。在男性英雄身边安排一个女人,一个不无色情观看意味的对象,并让她为英雄所救或无可救药地爱上英雄,这是好莱坞电影的惯用做法,也是劳拉·穆尔维所谓传统叙事性电影制造视觉快感的重要方式。这里的特别之处在于,女主人公虽然在现实中是中美混血儿,外表上却更像是西方人,而且在影片中,她也确实是来自于西方。这显然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男主人公救起的倘若是与自己同一肤色的美女,那他只是传统意义上的性别英雄;当他救起的是另一国度甚至是另一种族的美女——尤其是中国男人救起西方美女时,传统的性别英雄就不可避免地会带上民族主义的味道。因为这不再单纯是凸显男性中心地位的问题,更是中国地位和实力上升的象征式叙述。传统性别话语的这种民族主义改造,显然颠覆了一百多年来形成的叙事惯例和思维定势。事实上,类似的颠覆在同样具有民族主义修辞意图的电影《冲出亚马逊》《中国推销员》中就已出现。这两部影片的女主角也是白人,不管她们一开始是同情还是歧视,最后都为中国男主角所拯救,并被其雄性气质所征服。与此不同的是,《战狼2》不再铺陈女主人公对男主角从同情到仰慕或从歧视到刮目相看的戏剧性转折,而是直接从女主人公的被拯救开始。这种设置虽然少了某种前后反转的审美愉悦,却使中国强大的象征性意味及其传递的民族主义自豪感和自信心更为直接和强烈。

三、狭隘民族主义的批判和强权民族主义的超越

这种洋溢着民族自豪感与自信心的叙事与修辞也可能会被戴着有色眼镜的人说成是狭隘的民族主义。网上有个视频就将《战狼2》的主题概括为“是中国人就活,不是中国人就得死”并予以批判。姑且不论这种蹭热点式的酷评是否准确,至少影片中的许多事情,例如中国军队对海外公民的保护,对外国公民一视同仁的救助,其他国家尤其是美国使馆的无能为力,都并非制作者们的凭空想象和虚构,而是以2015年中国也门撤侨的“真实事件”为依据。亚里士多德早就指出“诗比历史更真实”,但我们有时还是过于纠结诗的想象与虚构性问题。吊诡的是,当我们纠结于诗是否真实时,它却已经在现实中发生了。其次,似乎是为了反驳某种可能会有的指责,影片还特意强调了狭隘民族主义的偏颇。第三段落中,在张翰饰演的富二代卓亦凡所办的华资工厂内,冷锋叫来一架直升机准备让大家撤退,无奈机少人多。这时,卓亦凡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国人,大声地叫着中国人站到一边,非洲人站到另一边,中国人先走。这显然是某种狭隘民族主义的刻意呈现。但影片不仅在造型上将此人漫画化——留着小分头,一副经典电影里某种类似丑角的模样,而且让其被主人公冷锋当场驳斥:“飞机是我叫来的,大家得听我的;女人、孩子先走;男人留下来,跟我走!”这里,普遍的人性和人道主义——优先保护弱小、女人和孩子,完全战胜并超越了狭隘的民族主义。

就影片的深层逻辑来说,它与西方强权式的民族主义也截然不同。例如,中国虽有足够实力介入当地冲突,甚至直接出动军队营救受困侨民,但作为负责任的大国,必须遵守国际准则,因此只好派冷锋“个人”只身前往。虽说一名以个人身份来到非洲的退役军人突然承担起国家指派的使命,在情节上多少有点不合理,但它却是基于中国既要保护侨民又必须遵守国际准则的合理前提下,就算是叙事上的瑕疵,也能被观众理解和接受。其次,影片借女主人公之口说“非洲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但自以为掌握了现代文明的西方人再次回到这里”时,带来的却只有灾难。与此相反,影片中的中国人始终把非洲人当亲人,一视同仁地提供安全和保护援非医疗小组,这在冷锋对黑人小男孩、陈博士对非洲小女孩的保护上有着集中体现。有趣的是,在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刻,不仅黑人男孩称冷锋为“干爹”,陈博士也说非洲小女孩是他“女儿”。“干爹”也好,“女儿”也罢,都是某种亲情和家族修辞的手段,所传达的无非是“中非一家亲”的理念。这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2017年新年贺词中所说:“中国人历来主张‘世界大同,天下一家’。中国人民不仅希望自己过得好,也希望各国人民过得好。”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影片还展示出对非洲文明的充分尊重。冷锋中了拉曼拉病毒,必死无疑,却因为注射了从黑人小女孩身上提取且尚在实验阶段的药物而神奇痊愈。单纯就情节逻辑而言,这显然也是将故事讲死之后,又依靠所谓“巧合”让其起死回生的“戏剧性”做法,多少有点苍白无力。但小女孩自带病毒抗体的设置却深具象征意义:非洲人民固然身受拉曼拉甚至内乱、战火等“病毒”的折磨,却具有自我修复的潜力;而且,自我救助的因子就在非洲人自己身上,尽管需要陈博士/中国人/外部世界的帮助和发现。这里透露出的显然不是西方文明那种不畏强权色彩的傲慢与偏见,而是中华文化中自力更生、圆融包容的观念与智慧。

四、结语

《战狼2》确实是民族主义的。种种叙事上的裂缝与漏洞都通过民族主义的修辞得以有效弥合。它与近代以来夹杂着无尽屈辱感的传统民族主义不同,更多地洋溢着一种大国的自信和民族的自豪;与裹挟着浓厚傲慢与偏见的西方强权式民族主义也不同,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圆融包容的中华文化智慧。这种新向度的民族主义叙事与修辞,应和着当下中国日渐“强”起来的客观事实,是一份中国终于或已经“强”起来的电影宣言。作为一个里程碑式的电影现象,《战狼2》表征着一个表现中国“强”起来的新电影时代的到来。面对这种新的电影现象、这个新的电影时代,西方人甚至自觉以西方观念为准绳来打量部分中国人,或许会感到极不适应,但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和趋势。我们不妨借用片中西方强权主义者的话回劝一句:“你们要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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