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与押川春浪科幻小说的主题比较研究

2021-02-01 20:12蔡鸣雁
关键词:国族科幻想象

蔡鸣雁

晚清科幻政治小说的产生既受到外来翻译文学的影响,也深植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现实政治土壤之中。换言之,外来科幻被有选择地在中国文化的土壤中播种和培育,中国才有了自己的现代科幻小说。

晚清科幻小说翻译热潮的主要文本来源之一便是日本科幻作家押川春浪。1903年至1906年,押川春浪的多部科幻小说被译介到中国来,有确切译本可考的为《空中飞艇》、《千年后之世界》、《新舞台》和《秘密电光艇》四部作品;紧随其后的1904—1910年间,晚清中国出现了一波科幻政治小说创作热潮,《月球殖民地小说》《女娲石》《新纪元》《新石头记》《新法螺先生谭》《空中战争未来记》等充满科幻色彩的政治小说接踵登场,而且这些小说作者中不乏押川春浪科幻小说的翻译者,如《新舞台》的译者徐念慈创作了《新法螺先生谭》,《空中飞艇》的译者海天独啸子创作了《女娲石》,翻译了《千年后之世界》的包天笑创作了《世界末日记》等以未来世界为题材的短篇科幻小说。“押川春浪是日本的三流作家,他写的通俗小说很多,有言情小说、历史小说、冒险小说、军事小说等,艺术水平并不高;但缺乏鉴赏力的中国译者,出于对这类题材的需求,便争相翻译,以致在中国读者的心目中成为日本的科学小说大家”①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7页。。这段话非常客观地指出押川春浪在中国的关注度和文学影响力,同时也提出了一个问题:“艺术水平不高”的押川春浪何以在翻译小说汗牛充栋的晚清小说界独占一席?晚清时期本土创作的科幻政治小说和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之间有无关联?如有,该如何厘清其间的关联?这些问题大概比纠结于晚清科幻政治小说艺术性高下更有意义。换言之,这些问题本身或许就是解开晚清科幻政治小说艺术性密码的关键。

毋庸置疑,外来侵略带来的国族危机是中国小说转向现代的重要契机,中国文学在对外来文化、文学的选择性接受中开启了自己的现代之旅,萌蘖于晚清特殊的文化背景之下、以国族思想开启现代之窗的科幻政治小说可以作为研究这一问题的范例。王德威曾言:“没有晚清,何来‘五四’?”②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页。顾彬在谈到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国族主义的关联时也说:“面对这样一种态度人们不必非要去批评,也可以从好的一面来看待它,因为西方艺术所要求的那种绝对自由,也并不是自动地就会导向美学上的成功,这就像一种干预性艺术本身也不一定就会招致失败一样。”③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导论》,范劲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冈仓天心更是断言:“所有真正的艺术都会体现民族的热情。”④冈仓天心:《理想之书》,刘仲敬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页。笔者在此并非为晚清科幻政治小说的艺术性进行强行辩护,而是希望明辨一个问题:国族主义思想如何促成晚清科幻政治小说的产生并内化为小说的文学要素,又如何和科幻想象互为表里,共同构成这类小说文体的文学性。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贯穿的国家主义思想是科幻题材下暗伏的主题,这也是押川春浪被晚清翻译家选择译介的最主要原因。晚清科幻政治小说无疑或多或少接受到押川春浪的影响,但是单纯强调来自押川春浪的文学影响本身并无太多意义,译介是译者的主体性选择行为,本土文化土壤才是接受和转化的根本成因。中国的现代文学萌蘖于国族危机,如果承认情感共鸣是审美核心要素,那就不能忽略国族生存危机带给中国人的审美规范转变。换言之,小说的内容和主题依然是考察晚清科幻政治小说文学价值的主要路径,将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与押川春浪的作品主题进行比较,便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厘清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为何受到热捧,以及晚清科幻政治小说诞生的本土主因何在。毕竟比较的目的不是比较,而是为本土文学找见一面审度自己的明镜,这也是本论文的主旨所在。

一、国族思想在自然异域空间中的位移

晚清中国和江户时代的日本在基本国策上有相同之处,实行的都是闭关锁国的对外政策。19世纪中叶以来,西方列强瓜分殖民地的狂潮波及东亚大陆,1840年鸦片战争打开了晚清中国封闭已久的大门,13年后,美国人通过“黑船事件”强迫江户末年的日本开埠通商,东亚的平静与封闭被扰乱,中日两国的传统空间意识几乎在同一时间段里被强行撕裂,国家观念、世界观念取代了传统的空间观念,渴望了解异域、扭转传统空间意识的狭隘与封闭、拓展空间格局是国族主义思想带给中日两国相类似的剧变。“黑船事件”之后的日本曾与中国同样陷入被瓜分的危机之中,但经过明治维新,日本在思想和体制维度上实现了“脱亚入欧”的“空间”转换,其空间观念随之由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与探求转化为对外扩张。

明治维新中,日本成功地在政体、文化等方面实现了“脱亚入欧”的西化目标,逐渐抛弃了以恕道律己为价值导向的儒家文化,转向西方文化价值。尤其是甲午战争中战胜中国使得日本举国沸腾,日本的思想界也简单地将这场战争看作西方文化对中华文明的胜利,“脱亚入欧”论的提出者福泽谕吉为此“难掩兴奋之情,跳了起来”①伊恩·布鲁玛:《创造日本:1853—1964》,倪韬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页。。小泉八云更是声称“新日本真正的诞生之日,始于战胜中国之时”②伊恩·布鲁玛:《创造日本:1853—1964》,倪韬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4页。。甲午战争中战胜清政府催生了日本“国家主义”的全新内涵和现实支撑,即对外扩张的帝国主义思想。曾经的民权主义者德富苏峰在甲午战争爆发初期即发表《大日本扩张论》,鼓吹日本对外扩张的需要,人道主义思想家内村鉴三在当时发表的文章中也曾不无批判地指出日本的扩张主义倾向:“战争结束了,我国处于战胜国的地位,却置举足轻重的邻邦的独立而不顾,而以新领土的开发,新市场的扩张来转移全国人民的注意力,并且贪得无厌地汲汲于获取战胜国的利益。(内村鉴三:《对时事的观察》,1896年8月15日)”③松本三之介:《国权与民权的变奏》,李冬君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页。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对明治末年的这一帝国主义扩张思潮做出积极的文学回应,他鼓吹日本的扩张性战略思想,书写日本当时普遍存在的狂热民族主义,“今世界各疆国竞,汲汲于整饬海军,靳海事之日进而日上,诚欲握制驭之权,张国家之威福也。我帝国本世独一无二之海国,将以宣扬国威、增进国利,必先收海上之权力以盛运输、商商政、扩充富疆之业”④押川春浪:《秘密电光艇原叙》,金石、褚佳猷合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6年版。。空间上的扩张主义首先体现在对自然异域空间的占领与控制,在小说中具体表现为对天空、海底和殖民地的主导权争夺,借助的科幻想象手段为飞艇和潜水艇。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热衷于书写对未知自然空间的占领,借助对天空和海底等自然空间的开拓想象实现对世界的掌控梦想。在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中,探索自然空间的目的并非为了解未知世界,普及科学思想,而是赋予未知世界战略意义并借助它的神奇力量实现对现实世界的征服和国力的增长。首先,争夺海域主导权是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重要的自然空间想象。海洋是岛国日本的对外门户,1853年柏利率四艘军舰抵达相模国浦贺,日本被迫开埠通商,海上安全关系日本国土的完整,此后日本迅速整备海军、发展海洋军事力量,1855年成立长崎海军传习所。⑤小和田哲男:《日本年史表便览》,东京PHP研究所1995年版,第187—189页。(笔者译)之后日本政府在整备海军、建造军舰和水雷艇上投入巨大财力,明治二十四年(1891)的日本内阁会议提出从1892年起历时9年斥资5855万日元用于建造军舰和水雷艇等海军装备。⑥小山弘健、浅田光辉:《日本帝国主义史》第一卷,许国佶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1年版,第57页。至1894年,曾经的海域空间焦虑在甲午海战的胜利中彻底转化为海域强国的自信。小说《秘密电光艇》就是对这一现实的真实写照,樱木大佐肩负的神秘使命即是建造战斗力非凡的世界第一潜水艇,这艘潜水艇一旦完成,将称霸海域,扩张日本海上统治范围。“似此可惊之军舰,将来编入日本帝国海军之中,诚足伸张海上无外之权威”⑦押川春浪:《秘密电光艇》,金石、褚佳猷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6年版,第77页。。其次,20世纪初叶,人类对太空的探索取得前所未有的进步,因而宇宙异域空间想象也成为押川春浪的科幻世界中的另一主要话题。与海域空间想象一样,押川春浪的宇宙空间想象也与日本的扩张主义隔空呼应。在《空中飞艇》中,飞艇被想象成具有无限战斗力的武器,拥有空中主导权不仅意味着对所谓野蛮世界的征服,还意味着占据了陆地控制权并间接获得控制世界的霸权。《空中飞艇》中写道:“吾更知将来之战争,不于海,不于陆,而于茫茫太空。”⑧押川春浪:《空中飞艇·卷中》,海天独啸子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版,第3页。因而在小说中,飞艇的力量被无限魔幻化,率先研发出空中飞艇的武柄博士依靠飞艇所向披靡的战斗力摧毁地面上各国、摧毁海上舰队,称霸世界。《新舞台》可以看作《秘密电光艇》的续篇,能自由出入空中和海底的空中潜艇集飞艇和潜艇之所长,最终帮助日本实现了战胜西方强国俄罗斯的理想。再次,凭借高科技军事力量想象占领空中和海底的主动权不仅可以实现对未知空间的扩张,还可以完成开拓所谓“野蛮”之地的殖民理想,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中经常可以见到殖民“野蛮”之地的伦理正当化,这种伦理正当化是通过“野蛮—文明”二元对立和借助西方拓殖思想实现的。例如在《空中飞艇》开篇,研发飞艇的原动力即被设定为来自于对非洲大陆的殖民渴望,非洲大陆被描绘成遍地毒虫野兽、人吃人却又开着神奇诱惑的七色花的异域,这与欧洲殖民者开发新大陆之初的想象与向往如出一辙。《秘密电光艇》和《新舞台》中对无人孤岛的开拓与占领,也显示了日本开疆拓土的强烈殖民扩张愿望。

晚清中国的空间意识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发生剧变,与之相伴产生的是强烈的国族生存焦虑,空间焦虑和国族生存焦虑互为表里。“对异域空间的发现竟引发对造物者存在的质疑,天—地—人的统一体簌簌坍塌,社会空间整体性的崩溃引发了剧烈的身份认同危机。失去领土的空间焦虑也因此成为晚清民族焦虑的源头之所在”①耿传明、汪贻菡:《空间意识变迁与晚清小说的现代性》,《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国族主义是明治末期的日本和晚清中国的主导思想,但是与日本开疆拓土的扩张性异域空间意识不同,体现在晚清中国异域空间意识中的国族主义主要表现为领土被瓜分的危机与焦虑。鸦片战争以来,晚清中国面临的瓜分危机日益加剧,1903年刊载于《俄事警问》的《时局图》用漫画方式呈现中国即将被强国瓜分豆剖的危急处境,令人触目,空间焦虑促进并加强了民族的文化认同,救国保种成为中华民族的现实诉求和情感共鸣。押川春浪科幻小说基于国族主义思想导向的异域空间探索为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作者和读者所认同,其国族主义内涵却在中国的现实文化土壤中发生了位移和变异。在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异域空间同样指向空中、海底和与“文明”对立的荒蛮世界,宇宙空间、海域探索和荒蛮世界等情节频频登场。在类似的异域空间想象中,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的空间想象表现为对异域空间的开拓及扩张,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国族主义具体表现为以救国保种危机意识为精神内核的强国思想,对应晚清复杂的社会现实和救国焦虑,这一思想主导下的自然异域空间在小说中呈现多重意象:对现实空间的逃离、对理想世界的想象与向往和科技强国的强烈愿望。包天笑在短篇小说《空中战争未来记》的后记中写道:“笑曰:二十世纪之世界,其空中世界乎。”②包天笑:《空中战争未来记》(原载《月月小说》),于润琦主编:《清末民初小说书系·科学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99页。作为押川春浪小说的译者和读者,包天笑的创作无疑受到押川春浪的直接影响。但比起文本上的直接影响,更不容忽视的是深层次的文学选择性接受和译介文学中的文化因素在本土文学创作中发生的显性位移。在稍早时间问世的科幻政治小说如《月球殖民地小说》《新石头记》等作品中已出现类似于飞艇的飞天工具和宇宙空间想象。在晚清政治小说中,宇宙异域空间多被幻化成与现实世界平行的二维空间,飞车和气球的主要功能是联通异域空间的交通通道。气球和飞车在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的主要功能变异为与现实政治关联的“逃离”和“寻找”,逃离来自现实中的政治迫害和政治绝望,寻找政治清明、国家富强的理想新天地。《月球殖民地小说》中,通向太空的热气球屡屡带龙孟华脱离清廷官员和巡捕的迫害,为逃离现实黑暗提供了一个暂时的避难栖息地,宇宙空间月球在小说里被设定为类似于“理想国”的清明世界,主人公龙孟华一家最终奔月而去,因小说未完辍笔,结局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对宇宙的异域空间想象实为现实的反照。随后问世的《新法螺先生谭》中也设定了与现实世界互为关照的宇宙空间。

海域空间想象同样是晚清科幻政治小说的重要场域,《新石头记》和《新纪元》中,潜水艇和海底战舰频频登场,海底未来的空间幻想具有复杂的政治文化内涵。如果说宇宙空间想象连接着与现实世界并行的异域空间,那么关于海域的科幻想象则直接关联着国族命运,这一空间想象满载着屈辱和焦虑的情感反弹。历史上的中国曾一度是强大的海洋帝国,到了晚清时期,曾经引以为傲的海域主权竟然变作侵略者的通途,鸦片战争中英国战舰从海上打开中国的国门,甲午战争的一败涂地也是来自海域,海洋在晚清时期除了给曾经的帝国带来经济压榨和文化心理上的深重创伤之外,也带给晚清中国最窘迫的空间焦虑,所以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的海域空间想象与现实中的国土危机联系最为紧密。押川春浪被译成中文的科幻小说主要题材之一也是海域武器相关题材,或可说押川春浪的海底武器幻想最有可能引发晚清科幻作家的共鸣。晚清的科幻政治小说中多涉及海域武器题材,深入海洋深处的潜水艇科技除了拥有探索世界的科学功能,主要以保卫国土、抗击侵略、恢复中华文明的战斗利器形象登场。对照文本,会发现《新石头记》和《新世纪》中的潜水艇俨然是《秘密电光艇》的升级版,借用了各种物理、化学想象解决了潜水、照明、攻击等实战功能,而《新世纪》中不仅有类似于电光艇的海底鱼雷潜艇出现,还有海底潜行舰、水下侦察艇等新式武器出现。

如果说海底空间是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最逼仄的未来想象,那么对于与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相对隔膜的异域空间拓殖想象,晚清的科幻政治小说也多有涉及。《月球殖民地小说》中的殖民思想与深受西方武力政治文明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的日本拓殖思想基本一致,虽然对被殖民饱含隐忧,却对强国殖民弱国的伦理表示认同。小说中暗喻中国的鱼鳞国之所以落后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子孙“没一个想开疆拓土,做些惊天动地大事业的”①荒江钓叟:《月球殖民地小说》,《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肆》,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411页。。月球文明远较地球发达,玉太郎首先想到的是:“单照这小小月球看起,已文明到这般田地,倘若过了几年,到我们地球上开起殖民的地方,只怕这红、黄、黑、白、棕的五大种,另要遭一番的大劫了。”②荒江钓叟:《月球殖民地小说》,《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肆》,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32页。玉太郎虽是日本人,但在小说中的身份是主人公的挚友,所以这一空间拓殖意识是为作者所认同的。包天笑在《空中战争未来记》中也声称:“世界文化日进,生民智慧日睿;上穷碧落,下彻黄泉,咸足为殖民之地。”③包天笑:《空中战争未来记》(原载《月月小说》),于润琦主编:《清末民初小说书系·科学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99页。此外关于文明未至、深具冒险刺激色彩的荒岛想象在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也屡见不鲜。

从自然空间意识中的国族主义思想对比考察押川春浪科幻小说和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从宇宙空间、海域空间和对所谓文明未至的空间拓殖三个维度切入,可以发现,二者的空间意识均立足于国族主义立场。日本的国族主义思想是明治维新中“富国强兵”目标的延续,在甲午战争的胜利中走向狂热的全民国家主义,传统的“尽忠勇、尊君王”武士道精神和欧化思想下的国族意识相结合,最终湮没了明治早期的民权思想,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以未来空间想象的方式汇入明治末期的狂热国家主义思潮之中。晚清中国的国族危机同样唤起前所未有的全民国族主义思潮,但是和复杂的社会现实相关照,晚清的国族主义在科幻政治小说中变身为现实政治空间带来的国族现实命运的焦虑以及守护国土的空间渴望,其中关于自然异域空间的意识中包含与押川春浪相类似的拓殖思想。

二、过渡时代的世界新秩序想象

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和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浓重的国族主义思想贯穿自然异域空间的想象,小说的场域均被设定为包括西方国家在内的“世界”,表现为对重构世界新秩序的关注与积极参与,科幻想象的目的具化为对西方强国的复杂文化心态和东亚秩序的重构。19世纪中叶的西方入侵注定使中国和日本改变以往的对外姿态,参与到国际新秩序的构建中来,而中日两国特殊的地缘关系和文化渊源又决定了二者共同关注的另一焦点是国家在亚洲的定位。明治时期的日本遵奉福泽谕吉提出的“脱亚入欧”口号为圭臬,明确了日本对西方国家和亚洲国家的战略定位。虽然在体制上匆忙加入西方阵营,但日本对西方国家的文化心态不无矛盾:一方面日本积极走西化道路并急于得到西方世界的认同;另一方面西方世界对日本表现出的拒斥态度和潜在威胁又让日本不满和焦虑,甲午战争后俄、法、德三国对日本在亚洲利益分割的干预加剧了这种不满和焦虑。加之明治政府内部军国主义思想不断膨胀,日本的民族情绪一部分转化为对西方世界的敌意,1904年爆发的日俄战争就是这一情绪不断高涨导致的结果。日本在东亚格局中的态度同样充满了矛盾,江户时代后期,西方文明在日本逐渐得到认同,凭借体制上由上而下的变革,日本迅速走上了所谓“西化”道路,但体制上的迅速变革并不等同于思想文化的同步转变,或者说外来异质文明与本国传统思想共存才是日本近代文明的一大特色,儒家学说很长一段时间贯穿着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的思想建设。也就是说,在东亚秩序的重构中,日本同样在现代与传统之间矛盾重重。一方面,日本急于所谓“脱亚”,也就是从思想上摆脱中华文明圈,重建全新的内部伦理秩序,最终凭借现代转型的成功取代中国,巩固在东亚的主导地位;另一方面,日本从文化根源上依然保持着浓重的儒家文化底色,希望通过亚洲连带感与中国等东亚国家共同对抗西方强国的威胁。完成明治维新体制变革之后的日本,国家主义的重要目标之一就是确立日本在国际上的政治地位和东亚主导权。在政府主导和传统文化的共同作用下,明治初年民权思想中强调个人权利与自由的部分逐渐被主张国家利益的“国家国民”思想所取代,就连早期的民权思想家德富苏峰等人也纷纷转向国权主义,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以科幻强国的文学想象呼应了这一热潮。

晚清中国同样面临打破旧的世界认识,在新的世界格局构建中重新定位的重要课题。与日本相比,缺失了制度对文化的方向导引和制约,晚清中国的处境和文化心理纷纭驳杂,异民族统治下的改良和革命之争、中国传统思想与西方文化的激烈碰撞、邻国日本的快速崛起,都影响了晚清中国在国际新秩序构建中自我定位的文化心态。摆脱瓜分危机、谋求民族复兴、恢复强国地位是晚清中国人在国际新秩序重构中达成的目标共识,但因为缺乏有力的制度干预和执行保障,其背后的推动力毋宁说是民族文化心理的“合力”,因而当遇到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碰撞矛盾、需要做出抉择之时,晚清的科幻政治小说作者找不到有力的文化心理支撑,遂不自觉地趋向于转向传统文化寻求动力。虽然立场不尽相同,但晚清中国和明治后期的日本在对待西方国家的文化心理上均混杂着拒斥与认同。因为与日本的地缘亲近感和文化连带感,晚清中国对日本的维新改革有着较为强烈的认同,这一点也表现在亚洲秩序重构中与日本的连带认同感上。同中有异的文化心理是晚清作者选译押川春浪科幻小说的主因,也是本土科幻政治小说在近似思想贯穿下相较押川春浪科幻小说呈现纷纭驳杂、众声喧哗面貌的根本原因。

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中,想象日本在世界新秩序重构中的角色转换是与科幻想象并行的暗伏主线。押川春浪被译介到中国的四部科幻小说中,《秘密电光艇》、《空中飞艇》和《新舞台》都体现了日本急欲在世界新秩序中获得主导地位的思想。细读《空中飞艇》,不难发现这部小说无异于日本想象重建国际新秩序并充当科技和伦理主导国的寓言,作者预设世界为列强争霸之时代并且日本必须参与这场角逐并胜出,“吾知世界大势当必一方扩张世界之版图,复于一方敛缩世界之员舆,此后归宿之若何迄今断难逆料”①押川春浪:《空中飞艇·卷中》,海天独啸子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版,第3—4页。。法国人武柄博士是与日本形成竞争对抗关系的欧洲强国隐喻,象征着日本科技硬实力和文化软实力的一条理学士在科学和伦理两个维度上均在与武柄博士的角逐中完败对方。一条理学士研制的飞艇可以克制武柄博士的飞艇,而且在道德伦理上二者呈二元对立:武柄博士“天性阴险、道德腐败、富于嫉刻之心”,而日本的一条理学士“为人奇侠磊落”。日本人研制的空中飞艇击溃代表西方现代国力的法国飞艇,不仅如此,研制法国飞艇的武柄博士也因道德伦理上的缺失遭到西方世界否定,代表伦理正义的日本因帮助西方各国战胜法国人武柄博士获得各国认同。《秘密电光艇》中多处情节也彰显日本人压制战胜欧美国家的强烈意愿,比如轮船上才艺比拼中最后出场的日本人总是完败骄矜的欧洲人。《新舞台》则提前将数年后发生的日俄战争装进小说的世界,日本最终凭借更胜一筹的智慧和国力战胜欧洲强国俄罗斯。

包含对西方殖民化批判和反抗思想的亚洲连带意识也是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世界思想的重要体现。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的亚洲连带意识隐含在象征欧亚竞争意识的各种隐喻之中。在《空中飞艇》中,看似温柔驯服的中国马在竞马中后来者居上,最终战胜了西方强国英国和意大利的马。飞艇的胜利也不单单意味着日本的胜利,而是黄种人对白种人的胜利。文中借欧洲报纸称:“此空前绝后之事业竟成于黄种人之手,将来发明之家联袂而起者何限,可知彼黄种之精神智力正不亚于白人。今后盟坛二雄,谁主牛耳?居今以思,尚难预卜。而今者新刃初发,光芒勃勃,我白人可为寒心也。”②押川春浪:《空中飞艇·卷中》,海天独啸子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版,第1—2页。日本代表了如旭日初升崛起的东亚,不仅具备可以和西方强国角力的能力,而且终将略胜一筹。《秘密电光艇》中的东亚连带意识明显带有日本的所谓“保护东方”的东亚殖民主义思想色彩,樱木大佐潜心研发电光艇是为了避免被英、法、俄、德等西方强国吞并:“处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人人以尚武练军为急,凡英法俄德悉以全力注重于海军,欲出必胜之权以逞其吞并之欲。其权力争议之中心点均集于我东方,如支那如朝鲜,渐当为其侵害。当是时可以为东方雄伯之国,惟我日本。”①押川春浪:《秘密电光艇》,金石、褚佳猷合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6年版,第19页。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包含的“亚细亚主义”由当时日本在现实发展中的复杂思想而来,曾面临被西方殖民危机的日本本能拒斥和批判西方的殖民思想,但是明治维新后的快速崛起又使之成为亚洲唯一的殖民帝国,因而又企图借用“文明”这一西方价值将自己的殖民意图正当化。正如小说中显示的那样,现实中的日本在东亚局域立场上由最初对西方殖民主义的抵制与批判,逐渐走向吸纳和内化西方武力政治文明价值原理的帝国。

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对世界格局和亚洲定位的关注也是晚清中国面临的两大现实政治问题。西方的强势入侵促使晚清中国快速形成国家民族主义思想,如何在动荡中强大和崛起并拥有与西方各国抗衡的实力是国族危机下中华民族的主体诉求。面对强势入侵的西方列强,因为缺乏强有力的政权制约和制度引导,晚清中国对世界格局的思考呈现自由多元化态势,但是在科幻政治小说当中,借助科幻想象,曾经拥有辉煌文明的中华民族并不逊色于任何西方强国,中国足以凭借自己的智慧拥有在与西方强国的武力、经济和政治力量角逐中胜出的力量。换言之,科幻想象克服了晚清在现实中难以突破的政治壁垒和文化困境,实现了中华民族复兴崛起的梦想。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展现出的东方国家与西欧强国的对抗姿态可以用来观照晚清现状,激发国民的爱国热情,这无疑是押川春浪作品被大量选译的重要原因。

面对西方入侵,日本的崛起以及与西方的抗争为晚清中国提供了理想的参照对象,日本即东方化的第二“西洋”。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贯穿的与西方竞争和东亚联合意识是晚清科幻政治小说译作者的共鸣之处。徐念慈在《新舞台》译本开篇曾加入自己的议论:“扶桑三岛形胜天然,旭日徽章迎风荡漾,北望俄夷,张其血盆大口,舞其尖利牙爪,欲攫睡狮而自资其大啖。以我同种之邻国,受贱种之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②付建舟:《清末民初小说版本经眼录》,中国致公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页。这段译者按语具有双重视角含义,即对《新舞台》文本的读者期待视角和与日本命运与共的国族现实生存视角。这段话开门见山,将日本和中国看作命运共同体,其中与西方列强抗争的立场和渴望民族崛起一搏的情感实际是为中国而发。《新法螺先生谭》是徐念慈继翻译《新舞台》之后创作的一部科幻政治小说,小说中作者在对待西方的态度上采取了与《新舞台》一致的现实立场。《新法螺先生谭》虽然和包天笑转译的《法螺先生谭》标题上存在更多的“姻亲”关系,但其中贯穿的题旨却是押川春浪《新舞台》中的国族崛起幻想,而非《法螺先生谭》中征服探索自然过程中的夸张滑稽空想。徐念慈在小说中如此表述自己的文本阅读期待和现实国族观念:“然以欧美近日自诩为文明之国民,余亦如不欲见。是何为者?则以余之面东而立,深有望于黄河长江之域。余祖国十八省大好河山,最早文明之国民,以为得余为之导火,必有能醒其迷梦,拂拭睡眼,奋起直追,别构成一真文明世界,以之愧欧美人,而使黄种执其牛耳。”③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谭》,小说林社1905年版,第8—9页。国族崛起并超越欧美,复兴中华文明并重新为中华文明寻找世界坐标是《法螺先生谭》中关于世界格局的想象。《新石头记》想象在科技实力上压倒欧美、雄霸世界,力倡以克己恕道为内核的儒家文化价值引领世界价值理念:“其实我们政府要发个号令下来,吞并各国,不是我说句大话,不消几时,都可以平定了。政府也未尝无此意,只有东方文明老先生不肯。”④吴趼人:《新石头记》,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99页。《新纪元》以未来记的形式想象中国的崛起,中国、日本、土耳其等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共同体,与西方国家展开对决并最终胜出:“各国都个个惧怕中国的强盛,都说是黄祸必然不远。”⑤碧荷馆主人:《新纪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复兴中华、重新在世界文明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世界格局想象几乎贯穿在晚清所有的科幻政治小说之中,但因为缺乏日本那样的集权制约和文化引导,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的世界想象表现出的是民族自发的强国保种内在合目的性。也正是这种自发性进一步印证了西方武力侵略促发近代中国民族主义诞生的历史本质,同时印证了国族主义自然内化为文学要素,而非外力强制引导。晚清中国和明治日本共同经历过西方武力威胁,晚清中国又是东亚文明曾经的主导者,所以在对待西方的态度上,晚清中国的科幻政治小说大多采取了和明治末日本同仇敌忾的亚洲立场,虽然甲午战争之后日本对中国构成了最大的威胁,晚清中国依然把日本看作有文化亲缘关系的学习范本,晚清末期的民族主义理论盛行进一步加深了和日本的亚洲连带意识。

三、现代文明危机想象中的西方伦理批判

毋庸置疑,西方文明的强势入侵加速了中国和日本的现代化进程,在中国和日本的近代史上,工业文明、物质文明发达的“西化”等同于现代化。西方文明为东方文化提供了参照系和学习对象;反之,东方文化也成为关照西方文明缺陷的借镜。在押川春浪被译介到中国的科幻小说中,《千年后之世界》便对现代文明过度发展可能带来的种种弊端进行了想象和批判。在一众渲染武力政治文明的作品之中,《千年后之世界》略显另类,但这凤毛麟角的一部科学危机小说却吸引了晚清译者的注意并被译成中文,小说文本内隐含的中日两国相通的批判西方物化主义、倡导东方伦理道德的现实文化视角值得探究。

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引进西方的工业、科技和政体,虽然极力追求的“西化”在物质层面已基本完成,但日本精神层面的现代建设中依然贯穿着强烈的家国主义传统思想。在明治政府的主导之下,带有强烈军国主义倾向的国家主义思想是明治晚期的主导思想,加藤弘之、三宅雄二郎等代表官方立场的明治思想家极力鼓吹“在世界上伸张正义”的国权主义,日本试图建立以本民族文化为内核的全新道德伦理秩序。因主张东方文化中心主义视角被视作明治末期文化国粹主义代表的冈仓天心提出:“对一个民族来说,就像对个人一样,自我内在的实现(而非外界知识的吸收)才能真正促进进步。”①冈仓天心:《觉醒之书》,黄英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页。押川春浪的系列科幻小说是对明治末期国家主义思潮的积极呼应,鼓吹国家主义立场上的现代科技发展之外,押川春浪的小说也不忘积极倡导日本的世界文化主导立场以抵抗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千年后之世界》便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千年后之世界》的中译本广告中如此介绍该小说主旨:“以高尚之理想睹惨恶社会之堕落,以发见光明世界。全书以物质文明愈进化,则精神文明愈退化为主义。其思想深邃,有出乎天天,入乎人人之妙,为将来世界之大问题,为现在世界之活剧。”②付建舟:《清末民初小说版本经眼录》,中国致公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122页。其中可见这本翻译小说的阅读期待视角,亦即译介者对小说的主旨理解。《千年后之世界》主旨鲜明地批判了一味追求物质文明的西方社会,小说以代表西方近代文明巅峰的巴黎为故事舞台,讲述了文明高度发达、过度追求物质对人性的伤害。因为过度追求物质,人人追逐私利并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人性中的温情,变得冷酷无情,置亲情、道德、国家、社会于不顾,最终导致人沦为被欲望支配的半人半兽的怪物,地球文明毁于一旦,重现荒蛮。在小说中,科学的发展和物质的发达带来的毁灭性后果早已被有先见之明的泽尔贝理学博士预见:物质文明的发达带来精神文明的衰颓,物理化学的不断发展导致社会组织的日益机械化,法律和黄金成为支配世界的两大力量,人们不再追求精神层面的修养,不再畏惧良心的谴责,唯独惧怕法律的制裁。而当法国的泽尔贝理学博士和日本公使春部春男当真阴差阳错目睹千年后的巴黎之时,才知道事实比理学博士预见的更为可怕。人类文明之所以在发展中毁于一旦,主要原因有三:“一是自然原因,二是人类对物质文明中毒至深,三为人类社会畸形发达的反动。”③押川春浪:《千年后之世界》、东京大学馆1903年版,第180页。(笔者译)其中作者极力渲染的最主要且最值得发人深省的原因当然在于人类对物质文明过分追求、个人主义泛滥导致的道德沦丧使得人类社会最终分崩离析、人类文明毁于一旦。在小说中,19世纪末期代表世界先进文明的西方工业文明和科技发展不再是晚清中国和明治日本追求的现代文明,而是将人类文明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理化学上的种种发明使人类的野心和虚荣心日盛,交通工具的完备让人忘却故土,衣食住行的极尽奢华凸显了黄金的万能魔力。”①押川春浪:《千年后之世界》、东京大学馆1903年版,第188页。(笔者译)细究文本,《千年后之世界》中设定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二元对立,二者对立的真正指向正是东西文化的对立,作者真正的意图在于主张和颂扬以国家主义为核心内涵的明治日本主导的伦理道德观。西方以物化主义为核心的现代文明导致了人类道德的沦丧,最终导致人类的自我毁灭,那么沦丧的道德到底指什么呢?回到文本中反向推论,可以得知被物化主义损毁的“精神”内核正是以国家、社会的公共利益优先的伦理道德观。“与精神文明脱节的物质文明和人类的道德信仰无法两全,因而随着智能的单方面快速发展,人们的道德信仰变得日渐淡漠。道德信仰淡漠的人们越来越心性乖觉,却越来越不为国家和社会分忧,如此,人类终将走向浅薄的个人主义”②押川春浪:《千年后之世界》、东京大学馆1903年版,第187页。(笔者译)。因而,这部小说虽然批判的是西方工业文明的物化主义,实际却是对西方以个人主义为核心内涵的伦理道德观的抨击。虽然《千年后之世界》在押川春浪鼓吹武力政治的系列科幻小说中略显另类,但归根结底依然为配合明治末期的国家主义思想而创作。在押川春浪被译介的科幻小说中也都存在对西方道德伦理维度的批判:如《秘密电光艇》中遇到海难之时带头破坏由西方世界主导制定的逃难秩序的西方乘客、《空中飞艇》中恃强凌弱的法国人、《新舞台》中蛮横无理的俄罗斯人……尤其在《空中飞艇》中对西方剥削压榨的工业文明提出批判:“二十世纪所谓文明世界,其待职工无异奴隶,多自掠夺,束缚其自由。”③押川春浪:《空中飞艇·卷上》,海天独啸子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版,第32页。

在文本的直接影响层面,包天笑在翻译《千年后之世界》之后创作了短篇科幻小说《世界末日记》,讲述了人类的力量无法与宇宙规律抗衡、地球最终毁灭的故事,对人类的未来做了悲观的预测。除却文本构思上的直接影响,想象世界末日、以东方伦理视角批判西方现代文明和科技发展对人性的伤害在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也是屡见不鲜的话题。尽管晚清中国物质匮乏、科技落后,但这并不妨碍部分知识分子开始对西方物质文明进行理性质疑与思考。梁启超在亲眼见证欧洲一味偏重物化的工业社会发展的种种弊端之后如此写道:“当时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到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④梁启超:《科学万能之梦》,《梁启超全集》第十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74页。鲁迅也看到了19世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带给人性与人类精神自由发展的束缚与伤害,所以他提出“掊物质而张灵明”,抨击对物化主义的一味追求:“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⑤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页。在以“仁”为内核并提倡“天、地、人”和谐统一的东方文化的关照下,西方现代文明中物质主义的弊端尤能凸显。晚清科幻政治小说对西方现代文明同样展开理性反思,其主要参照体系是中国的传统儒家思想中的“仁学”思想,具体体现在对西方殖民思想的批判和现代科技发达对人性和人类生存带来的伤害两个方面。

《新石头记》中用世界大同的晚清新儒家思想批判以扩张掠夺为发展手段的西方武力政治文明是虚伪的假文明,拓殖和所谓解放黑奴运动都是围绕本国私利进行的掠夺行为,只有播撒文明、扶助弱小国家、以全人类的自由为目标的东方文明方是真正的理想文明,“世界上凡是戴发含齿,圆颅方趾的,莫非是人类,不过偶尔有一二处教化未开,所以智愚不等。老夫每一念及,行坐为之不安。同是人类,彼族何以独遭不幸?”⑥吴趼人:《新石头记》,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05页。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作者与押川春浪同样将西方设定为为一己私利弃人类命运于不顾的伦理道德违背者。《新石头记》中,被想象成已经完成复兴大业的中华民族的“文明村”对某些国家强行使用一种叫作“氯气炮”的杀伤力极强的化学武器进行批判。《新纪元》中出现了与《新石头记》中类似的情节,只不过将“氯气炮”换做“绿气炮”,批评西方国家在自己利益受损时捏造口实、违背人性的行径。《新纪元》的故事舞台是想象中的东西方大决战,其中数次描写西方国家为私利不择手段使用反人类武器的行为。如西方国家在所谓“和平会”上居然反其道行之,公然制定规则称:“各国为爱种起见,从前平和会所公禁的一切猛毒残酷之战具,皆许权时用以应敌。”①碧荷馆主人:《新纪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7页。晚清科幻政治小说中明确可见以儒家“仁”学思想反照批判西方伦理中一味追求私利的倾向。

综观晚清科幻政治小说,虽然呈现了与押川春浪科幻小说近似的伦理道德视角,都以东方伦理思想为借镜反观批判了西方现代伦理中的物质主义和重利思想,但因为晚清中国在思想文化建设上不同于明治末期的日本,缺少政权的强制干预和伦理的主流引导,在小说中未能呈现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中系统的伦理批判与伦理主导思想,而是晚清文人对西方文明的自发式思考。

四、结语

从晚清政治小说与明治政治小说关系的整体流脉来看,梁启超将政治小说的概念和文体引入之时,明治日本的自由民权运动早已落潮,政党政治小说也随之消退。明治十八年(1885)日本设立内阁标志着国权和民权的纷争暂时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国权的不断伸张,尤其是甲午战争的胜利给日本带来民族主义情绪的空前高涨,张扬国家形象、谋求在亚洲的主导权以及在世界版图中的强国定位逐渐成为日本的主要政治方向,在文学上也渐成余韵尚存的政治小说主题延伸。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在这一背景之下诞生,他的作品大多对日本这一国家政治主题进行了文学关照。异域空间扩张、与西方强国竞争、对西方现代文明背后的伦理价值的否定与批判是押川春浪科幻小说的三大叙事主题。押川春浪作品中的国家主义和种族主义思想恰好吻合晚清时期以强国保种为诉求的国族主义思潮,押川春浪科幻小说与家国思想的紧密融合是其被选择性译介的主要原因。科幻想象为晚清迫切的救国焦虑找寻到宣泄通途,明治科幻小说中的强国思想与科幻想象在晚清中国的社会现实中引发共鸣,所以晚清科幻政治小说汲取、沿用了这一国族主旋律,并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土壤中衍生出意象更为丰富的三大主题:与现实互为关照的“理想国”、世界版图中的强国梦想以及对西方现代伦理的批判。

晚清科幻政治小说将强国梦想寄托在对未来高科技发展的想象驰骋中,科幻的趣味性和想象性又反向将政治理想融入文学之中,不应把科幻政治小说中的文学趣味性和政治目的强行分离进行考察。在中国文学的发展史上,外来文学、文化的输入从未间断,晚清时期外来文学接受的特殊性在于外来侵略导致的文化观念剧变改变了清末文人中土本位的文学观,进而决定了晚清文人面对外来文学时的取舍选择。“‘国家’兴起,‘天下’失去,‘文学’也从此不再是放诸四海的艺文表征,而成为一时一地一‘国’的政教资产了”②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国家、民族既是清末文学构成的内驱力,也是清末文人竭力描摹、想象的文学对象。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明治维新后日渐强大的日本成为晚清中国效仿和学习的东方“西洋”,“科幻+国家”的文学想象完美切中晚清文人的文学观念。“我国今日,输入西欧之学潮,新书新籍,翻译印刷者汗牛充栋。苟欲其事半功倍,全国普及乎,请自科学小说始”③海天独啸子:《空中飞艇·弁言》,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版。,“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智识荒隘,此实一端。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④鲁迅:《月界旅行·弁言》,李今主编:《汉译文学序跋集》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页。。在历史文化发展严重受挫的晚清,深刻的社会变化使文学获得深刻的价值和沉重的意义。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说因其强烈的政治文化色彩和文学想象性受到晚清翻译家的青睐,随后兴起的本土创作科幻政治小说为晚清现实社会的焦虑找到快捷的宣泄渠道,也赋予日益陷入困境的政治小说所缺失的文学想象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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