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故城的背影

2021-02-03 10:27周其伦
神剑 2021年6期
关键词:故城城池楼兰

周其伦

没有到新疆走过一遭的人,恐怕是真的很难相信这里的天地会如此的宽广,如此的恢宏,这种宽广和恢宏并非仅仅只是人们的目光能够触及的博大和辽阔那么简单,它还具有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气势磅礴和心悦诚服的慨叹。这样的摧枯拉朽,这样的天高地远,对于我们这些世世代代仅仅周旋于内地那狭小生存空间里的人来说,无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震撼力量。

旅游专列风驰电掣地穿行于坦荡无垠的戈壁荒漠,我们的心也跟随着无边无际起来。天是一望无际的蓝,地是一望无际的深灰抑或浅绿,人烟稀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这空旷且颇为生动的丽日蓝天下,硬生生地涌入我们脑海的,是同样一望无际的思绪飘飞。大地上绝少有植物,树木更是罕见,只有那稀稀落落的骆驼刺和我们叫不出名来的野草尽情地在粗粝的风中摇曳。

车厢里赞叹声惊呼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仿佛过惯了内地小天地生活的人们,眼界和心胸都猛然无依无靠地敞亮起来,脑海里的那些固定程序一下子就被冲撞得潰不成军。赶紧在脑海里搜寻,立马浮现出许许多多金戈铁马的身影和边塞诗人的豪放诗篇,比如卫青、霍去病,又比如王昌龄、岑参。随行的古稀诗人万龙生禁不住赞叹,我们坐在火车上轰隆隆开了好大半天,仿佛还是在原地打转,可见这里地域之广阔,而在这热就热得火爆强烈,冷也冷得寒彻刺骨的地界,想必不出几个摧城拔寨的伟岸英雄和笑傲江湖的文人墨客怕也说不过去。

记得余秋雨在《阳关雪》中描写此地景观时,留下的那些巍峨语句,今天看来确有真实感受:“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儿也没有被蚕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了这样的地,天才叫做天。有了这样的天,地才叫做地。”

蜚声中外的楼兰古城,我曾经一度梦萦魂绕过。其实真要较起真来,自己也说不上对楼兰的遗址和古城的历史有多么地了解,无非是这些年在电影、电视镜头下看到过很多次,于是就多了一些浮想联翩,于是就特别想早一点去实地感受一下这座城池而已,毕竟书本和间接的知识还是太单薄,最好的办法就是身临其境。

有的时候想一想就会令人神思飞扬。那伫立在罗布泊边缘的城郭遗址上,那里是神秘、那里的风情似乎曾经给过我很多次的欣喜,对了,还有那首曼妙婉转西域风情味十足的《楼兰姑娘》,更是足以把我心中对那古城的念想撩拨至心乱发狂,难得来新疆一次,不去岂不可惜。当我最后得知此次旅游专列并没有安排去“楼兰”时,心里一直就空落落的,愤愤不平如猫抓似的耿耿于怀,好像是失去了一次与那位貌美的“楼兰姑娘”的重要约会。

在10多天的行程里,我们横跨了四川、甘肃,新疆、内蒙古、宁夏、陕西等多个省区,而实地踏访的城市就有敦煌、乌鲁木齐、喀什、库尔勒、吐鲁番、中卫六个,行走的幅员可谓是蔚为壮观了,却唯独少了我行前特别心恋的“楼兰古城”,怎么说起来都觉得不爽。

同行的重庆作家问我,这次新疆行,你觉得最没有意思的地方是哪里?我当即脱口而出:吐鲁番。因为在我粗浅的印象中,那依托神话炒红的火焰山和季节性症候过于短暂的葡萄沟,到了我们深秋时去游览,怎么着都显得不是那么特别靠谱,这种念头一直到我们站立在吐鲁番的大河沿火车站时,可见是相当顽固地盘亘于心。

吐鲁番的地陪导游是一个诙谐热情的汉族小伙,他的妙语连珠让我们这群睡意蒙眬的游客渐渐打起了精神。不能说他的导游水准就是一流的,但是这个小伙子的语气诚恳质朴,我们是很看好的,最最让我心有所动的是,他带领我们去游览一个相对神秘的地方——交河故城遗址,这就是一个惊喜了。想想也是有趣,导游的聒噪好像也不单单是为旅行社打广告,最起码还可以让游客捕捉住新奇的游兴。

出游之前,我做了一些功课,对要去的西部城市和大致景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了解,唯独有两个地方,我对于它们可以说知之甚少,甚至几乎就是一张白纸。一处是喀什的卡拉库里湖,另一处就是吐鲁番的交河古城,与随行交谈后得知,好多人都和我一样,我们连这两处景点的名字都很少听说过。结伴而行的其他几个作家也是非常茫然,可见交河古城与蜚声中外的楼兰古城相比,两者之间的名气差异,恐怕并不比他们所处的地理距离更近。

打探无果,赶紧找来度娘查询,结果也很是扫兴,仅仅让我了解到一些最基础的信息:交河古城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也是最为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遗址,也是被我国保存了两千多年的最完整的远古都市文化遗迹。

我靠,有了这么多“最”,那还等什么呢。“保存两千多年”“远古都市文化”,这些看似零散的知识元素难道还吸引不住游人的眼光?当我们兴致勃勃地身临其境,脚踏实地地走在那古城遗址那坚硬粗粝的黄土堆积的城郭时,阴霾一扫而光,喜悦从天而降,那种发自内心的自得真是不言而喻。

据说在唐代,唐王朝派驻在西域的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最早就设在交河故城,而今我们不太可能具体地知道“安西都护府”相当于当下的那一级行政机构,不过从字面意思去理解,应该和今天的各省市区的封疆大吏府不相上下,足见这个城池的极端重要。一千多年过去了,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与这个城池相关的历史风云也早已烟消云散,古城池变成了一座壁立千仞沉默刚毅的遗址静静伫立,唯有那边塞诗人响遏行云的诗作至今还在滚滚红尘弥漫的俗世间传扬,这就是一种非常奇特壮观的文化现象,对于我们这些自诩为文学爱好者的人来说,肯定是欣慰不已甚至还让人大喜过望。

最令人欣慰的有两个时间节点,我们必须记住。1961年,这里就被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8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交河故城作为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申遗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中最为重要的一处遗址,成功地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

历史资料无论多么浩瀚、多么丰赡,它毕竟过于理性而且还显得冷凝,不足以给我们血脉偾张的温度,但唐里“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黄昏饮马傍交河”“紫驼夜渡交河月”所描绘的绝妙意境,却是对这个古遗址的最直接的一次完美的诠释,这就无法让我们不激动了。交河故城有如此了得的过往,有着如此鲜衣宝马的恣意,我们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居然知之甚少,这的确令我汗颜。与我们一道旅行的重庆女诗人周琪在这里留下了她无尽的喟叹,也代表了我此时此刻的复杂心境:

时间将古城的残骸/抛弃在荒丘之上/请黄沙雕琢成记忆/再涂上一抹斜阳//班超的身影已模糊/岑参也成为过往/只有道旁的骆驼刺/紧抱生命的顽强。

很显然,周琪的《交河故城》依然无法完全释放出我们对这座神秘城郭的崇敬与畅想,究其意境也不敢与当代大诗人的名作比肩,可当这首诗与“重庆诗人西部行”的一组诗歌发表在江苏《太湖》双月刊2018年的第二期后,我再次细读,就觉得它多少可以表达出我们对这处庞大遗址迟来的满腔敬意。

从历史皱褶的深处去打捞交河城兴衰的岁月,发现它建城距今已经有两千年多了。城池是公元前2世纪至5世纪由车师人开创和建造的,曾经在南北朝和唐朝时期达到了最为辉煌的鼎盛,9世纪至14世纪那几百年,连年的战火飞扬跋扈,狼烟四起后血流成河,交河城在经年的时光磋磨中逐渐地衰落下来。到了元末察合台时期,吐鲁番一带遭遇的战火更是一年甚过一年,土著族群的分化瓦解,部落首领更是频繁更替,使得交河城毁损速度加剧。公元14世纪末,蒙古贵族海都等叛军经过多年的你争我夺和惨烈绝杀,先后攻破了高昌、交河,交河城在此刻遭遇到灭顶之灾,与此同时,当年强大的蒙古统治者,还强迫着当地居民放弃传统的佛教信仰而改信伊斯兰教。在这种如泰山压顶般的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打击下,交河故城终于走完了它漫长生命的历程,像一个经历过太多风霜雨雪的老者,选择了沉默的姿态,静静地远观着历史的潮起潮落。

行走在交河故城遗址那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我想得最多的依然是敬佩,心中有一个执念呼之欲出。偌大的一个城市,曾经繁华的街市,何以会在漫漫历史的某一个节点上突然就消失了,那高大巍峨的城墙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坍塌了呢?它的毁灭有几多是大自然的淘洗,有几多是人们掠夺的贪婪无度,而在这个血雨腥风的你来我往过程中,又是什么样的不可抗拒之外力,才使得它的人民纷纷四散逃避,不再视其为安居的热土?人去城塌,空留一腔幽怨待后世的人来无端地猜想。

大西北多属于雨水偏少的地域,这样的地理条件让今天我们看到的交河故城遗址,仍然保存得相当完好。城池建筑在一处高高的缓坡上,城外有一条水流不大却潺潺不尽的小河,河水清澈冰冷刺骨,无疑是极远处的雪山群在雪融后形成的涓涓细流汇聚而成,这样的小河且不说在富饶的江南水乡,即便是在我们所生活的很多内地城乡都几乎算不得是河,顶多就是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沟。可就是这样一条缓缓而动的小河,在这里却是极为珍贵的。它不仅为当年的民居提供着生存的必需,也为今天这个只剩下坚硬黄土堆的遗址,平添了不少的狐媚。我注视小河片刻,有些突发奇想,当年的决策者选择在此处筑屋建城,想必也正是因了这条小河的缘故,不过水流太小,城内的生活供水估计大多还得依靠地下深井发掘,但是小河的巨大作用一定不能忽视,从稍远一点的高岗看过去,小河如同一个柔曼的女子,依傍着交河城池这位虎虎生威的壮汉,刚柔间自是一番别致的世间意趣。到了今天,城池坍塌而小河依依,河边呢亭亭玉立随风摇曳的细柳,硬是为这块冷僻和僵硬的土地带给游客不少的惊喜。

交河故城遗址南北长1600余米,东西最宽处约300米,分为寺院,民居,官署等部分,古城总面积47万平方米,现存的建筑遗迹只有36万平方米,其规模不仅彰显了古人的智慧,还保留着经年不息的市井烟火韵味。从现在能够分辨出来的建筑物残骸看,城内建筑大部分都是唐代所为,建筑布局和街市构建都独具唐朝古都西安的某些特色,比较完整地保留着宋代以前我国中原城市的许多建筑特点。交河城因位于吐鲁番盆地火焰山与盐山之间的一个颇大的豁口上,自然成为古往今来丝绸之路上地位显著的一处軍事要塞,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丝绸之路西往乌鲁木齐,北抵北庭,都要经过交河。

交河犹如一个庞大的古代雕塑,其建筑工艺之独特,不仅国内仅此一家,国外也罕见其例,体现出古代劳动者的聪明才智和巨大的创造力。这是一座没有城墙、没有树木的城池,是唯一可以与古楼兰齐名的西域古城,素有“东方庞贝城”之称。八百多年前,这里的墙上画满了壁画,并挂着很多佛龛,佛教盛行其间。偌大的城郭就像一个层层设防的大堡垒,人行墙外,就如同处在深沟之中,根本无法窥知城垣内的点滴情况,而在城墙内,则可以居高临下,控制住全城的内外动向,城中的布防也是极为严密。故城的主体分为三个部分,一条长约350米,宽约10米的南北大道,把城市居住区分为东、西两大部分,从仅存的房舍遗址看,东边的区域高大挺括,想必为达官显要居住者居多,而西边民居明显紧致了许多,房屋的间距也小,一下就显得繁华热闹多了。街上并列着许多的手工作坊,市井群落的气息徐徐飘升,连沉默不语的黄土都遮掩不住。大道的北端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并以它为中心构成北部寺院区,城北还建有一组异常壮观的塔群,极有可能是历代高僧的圆寂之地。而在东南方,则有一座宏伟的地下宅院,顶部那10多米见方的天井今天还清晰可见,天井与南北大道互联互通。据史料记载,这里极有可能就是当年安西都护府的住所。

走在城内的大道上,进而发现这个城池全部由夯土版筑就,城市的大部分建筑物基本上都是用“减地留墙”的方法,从高耸的台地表面向下挖掘而得。经过一千多年的岁月淘洗和大自然的风雨沧桑后,其城市的主体结构依然能够奇迹般的完整保存下来,真的算是世间一大奇迹。我们仰视两侧高厚的土垣,垣后是被纵横交错的短巷分割成的“坊”,更为奇特的是,这些坊的临街都不开门,坊内则有人群居住的遗址,还有纺织、酿酒、制鞋等手工作坊依稀可辨。古城的东门和南门各自建立在30米高的悬崖上,有一人守隘,万夫莫向的山崖作为依凭,不但巍峨无比而且还险要万千。也是得益于吐鲁番一带的干旱少雨的气候特征,交河故城遗址才能够保存得这般完整,如果这处遗址放在雨水沛然的内地,我估计早就会灰飞烟灭,归为尘土。

交河故城布局一方面受到了中原传统文化和城市建筑规制的影响,又明显融入了新疆地方的文化特征。以街巷为骨架的交通网络、城门及其他建筑,在营建时,都无不把军事防御作为其建筑时最重要的指导思想,整个古城按现在的眼光去看,绝不单纯是一个人口聚集地,同时更是一个巨大的军事堡垒,这就充分地反映出了历史上在这一地区曾经有过的激烈的民族矛盾和社会矛盾。

在唐代诗人李欣的《古军行》一诗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句子:“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仔细品味品味,真的还可以从这些诗句中,找寻到当年交河城郭的蛛丝马迹,而且多年前人们在这里的坚守与绝杀、生存与发展,当然还包括亘古不变的男欢女爱,你仿佛都能够从诗的意境中去细细踅摸。

我特别不甘的是由于年代的久远,原始资料的过多散失,现在我们已经很难从交河故城的现存遗址上,触摸到当年的繁盛生态了,而经历了多年沧海桑田后的遗址留给我们的太多疑问,也只能留待科技的进一步发达后才能去解答,可是我却能够从这沉默不语的古城遗址中,依稀看到我们的先辈们顽强而倔强的背影,这或许会让我那特别不甘的心思得到些许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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