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的生命语境叙事

2021-02-08 08:35方观生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生命意识萧红

摘 要:在《呼兰河传》中,呼兰河人是传统的,他们是实用主义的信奉者,沿袭着传统的生活方式,以固有的思维、在苦难中作乐,展现了在逆来顺受中群体意识对个体生命意识的湮灭,对自我价值的漠视与否定。萧红以平静的笔触,通过呼兰河人的生命价值观、逆来顺受的生存状态、个体生命意识的缺失、循环连续的生命发展状态,建构出一个生命语境,展现出一个平静、淳朴、麻木的生命世界。

关键词:萧红 《呼兰河传》 生命语境 生命意识

一、袭旧拒新的生命价值观

生命价值观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状态。萧红《呼兰河传》笔下的人民,保持着经久不变的生活方式,以自身的经验为判断,形成一种承袭旧式风俗、拒绝接受新事物的生活方式,在东北大地上,平静地生活着。

萧红在《呼兰河传》第一章中以宏观的角度展现了呼兰河这座小城的街道布局:先为主街道——“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次为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再次为小胡同。这种旧式街道的布局是中国传统城镇的经典布局,在中国延绵了数千年。我们可以从萧红对东二道街、西二道街铺面展陈的描写,隐约可见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的城市剪影。呼兰河,街道是旧式的,小镇是宁静祥和的,在《呼兰河传》中,萧红不止一次评价呼兰河的闭塞:

呼兰河这地方,到底是太闭塞,文化是不大有的。虽然当地的官、绅,认为已经满意了,而且请了一位满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

呼兰河这地方,尽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闭塞,竟不会办一张报纸,以至于把当地的奇闻妙事都没有记载,任其风散了。

在诸多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凡是描写闭塞的小城,其文化多是淳朴与落后杂糅的生态文化圈,萧红笔下的呼兰河也是如此。闭塞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让呼兰河这个小城镇既传承了流传已久的节日民俗,也保留了落后、迷信的风俗,也造就了延续旧式生活方式的人民、被传统生命价值观塑造的人民。呼兰河人的淳朴在小说的诸多地方有所体现,此处不再赘述。呼兰河人的落后迷信,主要体现在他们沿袭旧式落后的生活习惯、思维习惯,拒绝接受新的事物。小说中重点介绍了他们迷信的看病方式和婚丧嫁娶习俗。

迷信的看病方式在呼兰河世世代代延续,这从人们对药店的态度可以看出。十字街上的许多店铺不需要招牌和广告,人们根据记忆和多年的习惯,能够准确找到自己需要的店。药店即是如此:“人们凭着记忆,那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也都知道李永春是在那里。不但城里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半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什么都记熟了。”许多人觉得“拔牙的洋医生”的广告稀奇古怪,“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没有尝试的情况下就拒绝了新事物。

更有直接作用于人身上的治病陋习存在于呼兰河小城中。如胡婆婆沿袭旧习俗,管教自家的团圆媳妇——十二岁的鲜活女孩,给了她诸多的“下马威”。不久,团圆媳妇就“病”了。从此,夜夜跳大神、街坊邻居出谋划策献偏方、服用野药、请道士“抽贴儿”、逼迫团圆媳妇当众脱衣洗开水澡……在众多迷信偏方的作用下,团圆媳妇身亡。

在婚丧嫁娶方面,呼兰河人也有自己的传统。如七月十五夜生的女孩子是恶鬼化身,很难嫁出;在丧席上,老厨子和有二伯吃得红光满面,像是去参加喜宴一般……呼兰河就是这样一个小镇,不怎么繁华,人们根据被固化的生命价值观,以千年以来的经验主义的生活方式,保持着生活平静而有序的运转状态。

二、逆来顺受的生存状态

《呼兰河传》开篇写了呼兰河冬天极寒的气候环境:“严寒把大地冻裂了。”“人的手被冻裂了。”“水缸被冻裂了。”“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而呼兰河人却不畏严寒,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自然环境是客观存在的,安土重迁的传统民众难以离开家乡,这也决定了呼兰河人必须在恶劣的冬季气候面前逆来顺受,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改变这种客观的物候环境。

在客观条件面前,呼兰河人的生存状态是逆来顺受的,而风俗是人民约定俗称的,具有强烈的主观意志。而纵使是以主观意志作为行动规则的风俗习惯,呼兰河人也是逆来顺受。呼兰河民俗文化中有信仰鬼神、供奉鬼神的宗教生态文化因子。他们创造了鬼神,又以鬼神的名义指引、约束自己的行为,换而言之,他们借自己创造的鬼神统治自己。灾难来临,認为是鬼神的惩罚;幸运来临,认为是鬼神的赏赐。鬼神观念统治与覆盖着呼兰河人生活的许多方面。

呼兰河的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盛大节日,多是为了鬼神预备的:跳大神有鬼;唱大戏是给龙王爷看的,为了祭天地、气球风调雨顺;七月十五盂兰会,放河灯,为着每个鬼得以脱生;野台子戏和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也是为着神鬼;唯一一个为了人而做的“跳秧歌”,也与为鬼神准备的“盛举”没有什么不同。

呼兰河人在鬼神面前,始终怀着敬畏谦卑的态度。以学堂为例,呼兰河农业学堂设在龙王庙。一次,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掉进泥坑,被人救了上来,免于被泥浆淹死的风险。呼兰河人认为,校长将学校设在龙王庙中,冒犯了龙王,龙王爷借此事警告校长。这件事在小镇上引起热烈的讨论,群体的声音是批判该校长,批判的理由都围绕着冲撞“鬼神”展开。

除了日常生活,鬼神统治还覆盖到呼兰河人的媒妁婚约之中。在八卦图阵中,男性是阳,女性是阴。每年的七月十五是鬼节,是一年中阴气最盛的时候。呼兰河人认为,在这一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太好”,“多半都是野鬼托着莲花灯投生而来的”。因为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限制,在择偶上,这一夜生的人在婚姻自主权上比一般人少了许多。但同是这一夜生的男性和女性,在婚姻自主度上却又有所不同:“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嫁是可以嫁过去的……但在女孩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对的不可以。”但这一夜生的女性又有特例,假若其娘家家底丰厚,则比家境贫穷的女性又多出一些自主权,因为呼兰河人坚信“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鬼神的统治下,呼兰河人早已淡然面对,习惯了苦中作乐,在面对人、动物的死亡时甚至显得麻木,有二伯和老厨子在参加团圆媳妇的丧事时,喝得像个去参加喜宴的人;年轻女性受不住公公婆婆、妯娌的侮辱虐待,但其母亲会对她说:“这都是你的命(命运),你好好耐着吧!”逆来顺受,是呼兰河人整体的生存状态。正如萧红在《呼兰河传》中言:“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三、个体生命意识的缺失

1946年8月,茅盾在给《呼兰河传》作序时说道:“他们也许会说,没有贯穿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的确,《呼兰河传》的主角是一群人,非一个个体。萧红描绘的是呼兰河人“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呼兰河传》展现的是呼兰河人群体的生命形态。萧红笔下的呼兰河人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个体与他者之间的界限模糊,个体意识若与群体意识相悖,则容易被群体意识淹没;个体意识若与群体意识相统一,则多通过群体的行为方式来展现。

《呼兰河传》中,团圆媳妇是个体意识被群体意识湮灭的典型。童养媳是中国封建社会存在的现象,而这种极端包办婚姻的现象,在呼兰河地区就与指腹为婚的现象一样常见。团圆媳妇是童养媳,她既是儿童,也是女人,还是媳妇,从嫁入胡家开始就在夫家承受三重压迫:男性长者、女性长者、丈夫自身。初来到胡家做媳妇时她并没有反抗的意识,自觉地接受了自己作为童养媳的命运。她“脸长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见到“我”时,“中间没什么人介绍,她看着我笑笑,我看着她也笑了”。可见团圆媳妇是一个阳光、积极、和善的女孩,她发自内心的和善、待人的态度并没有得到左邻右舍的认可。左邻右舍固有思维的影响,认为新媳妇应该是内敛羞涩的模样,而团圆媳妇“太大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飞快”。于是,人们就开始框定团圆媳妇的言行,胡婆婆也采纳邻里妇人的建议,沿袭“早就该打”的婆媳模式。随着婆家对她打骂折磨,她不断发出“回家”的呐喊。婆家好面子,要维护胡家在左邻右舍的颜面,对团圆媳妇的掌控已囊括她年龄、言行等方方面面。夫家的生存环境让团圆媳妇想要逃离夫家的掌控,反抗当前的境遇,她自主的、追求独立、个性与解放的主体意识还没有真正萌芽,便被扼杀在摇篮里。她孤立无援,想要逃离夫家的个体意识因为没有外力支援而毁灭,被周遭的人强制执行各种偏方,最终不堪忍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而走向死亡。

此外,在《呼兰河传》中,个体生命意识被整个社会环境湮灭的还有很多。性格怪异而倔强的有二伯、爱偷东西的老厨子,他们甘于为奴、习惯无根可依,缺失个体生命价值的追寻,每天浑浑噩噩,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却只能混得几口残羹剩饭,偶尔有喜酒或丧事,这便成了他们饱餐一顿的大喜事。他们的生活就像一个黑暗的无底洞,永远是一成不变的黑暗。此外,萧红还塑造了许多无名无姓的人,如大泥坑旁的看客、为团圆媳妇的病出谋划策的妇女群体,这些个体都不是以个性鲜明、追求个性价值的形象出现,而是以群体的声音出现,他们以现有的生活价值观和生活经验,过着平凡卑琐的人生。他们个体的生命价值最大化地体现在其实用性上。如胡婆婆为了给团圆媳妇看病,需要向道士抽帖子寻求救命方法,每一帖子十吊钱,胡婆婆认为“十吊钱一张可不是玩的”,“一吊钱检豆腐可以检二十块,三天检一块豆腐,二十块,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萧红用了大量的笔墨,以胡婆婆心理描写的方式,列举了许多相似的价值对比例子,以显示十吊钱对这个家庭生活的作用,“她的儿子踏死了一个小鸡子,她打了她儿子三天三夜”,这个例子更展示了“人”的物化。

在《呼兰河传》中,个体的声音往往会被淹没,所有人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都被同化,成为“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生活习惯,个体生命意识的缺失导致他们的生命在麻木重复中度过,这种没有大悲、没有大喜的精神状态,让呼兰河这个小镇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祥和的状态。

四、循环连续的生命发展

自然时间是天体运转形成的,其表象是昼夜更替、四季更迭,具有不可逆的、机械规律的特点。而历史时间是人类在历史、文化、哲学等维度的基础上提出的概念时间,是以时代背景作为依据,展现历史的内在联系及其规律。

从传统意义上来说,自然时间自古以来就是人类活动的主导。萧红有意去淡化历史时间在人们生活中的印记,并且不会强化自然时间在呼兰河人们的生活中的变化。呼兰河人能感受到的是自然时间的变化,而不是历史更迭带来的动态变化,他们生活在一个相对静止的歷史时间中。在《呼兰河传》中,自然时间的变化主要体现在春夏秋冬的更替、人的生老病死两个方面。萧红笔下的呼兰河人,对自然时间流转、对四季更替的感受是漠然的,并不会因春种秋收而出现异常的欢快情绪,也不会因夏暑冬寒而显出对本土气候的不满,他们跟随自然时间的变化机械地运转,做着应季的农活或者小本生意,不会因为自然时间的变化而停止无聊的生活,也不会因为生活的无聊而停止活动。这样的平静叙事和场面描写在《呼兰河传》中大量出现,例如关于四季轮回更替的描写: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下了就睡觉似的。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的走,那是自古就这样的了。

还有关于生、老、病、死的描写: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大,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相似的叙述,却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语境下重复出现。呼兰河人对自然时间流逝表现出的态度是淡然甚至漠视,经年累月,他们重复相同的活动:“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的默默地办理。”从孩童到中年,再到老年,无不遵循着这个生命轨迹,不断循环下去,没有多大的波澜。东二街上的大泥坑是交通事故多发地带,倒在泥坑里的马、被泥坑里淹死过的小猪、用泥浆闷死的狗猫鸡鸭等,就是呼兰河人生活的波澜,他们能从这个突发的生活调剂时间中找到许多乐趣,才能显示他们的生活并非祖祖辈辈一成不变。正好像,去年某一天泥坑里淹死一只猪,而今年这一天泥坑里淹死了一只鸭,事件就有了本质不同。而实际上,这是一种生命的重复、宿命的轮回。

段从学在《〈呼兰河传〉的“写法”和“主题”》一文中明确指出,萧红的《呼兰河传》“暗中消解了现代性线性时间神话”。萧红有意地淡化近现代东北的动荡,呼兰河小镇平静宁和,日常发生的种种,在自然时间上机械循环,却抹杀了历史时间对呼兰河小镇的影响,即近现代史上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对呼兰河的影响极小,小镇保持了与封建社会相似的结构布局、风俗习惯、思维习惯、处事习惯。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呼兰河人的生命活动并非发生在一个宏大的叙事空间中,而是发生在呼兰河这个小镇,即一个相对静止的空间中。

文贵良在《〈呼兰河传〉的文学汉语及其意义生成》一文中详细剖析了《呼兰河传》“周期性反复”的文学语言特点,认为这样的叙事语言“对内而言,省去了过程,割去了历史;对外而言,失去了关联,掐断了意向”。萧红还在叙事语言上给读者造成一种语词循环使用的效果。如第四章共五节,除了第一节,每一节一開头都有循环的叙事效果:第一节第五段:“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了。”第二节:“我家是荒凉的。”第三节:“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第四节:“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第五节:“我家是荒凉的。”此外,“我”作为一个叙事主体,书中也有很多描绘其平凡的、循环不尽的生活,如“早上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历史时间维度在萧红的笔下被淡化,在文本中呈现出一种取消历史时间的活动表征,在自然时间上则呈现出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展现了呼兰河人绝对的、循环连续的生命状态。

呼兰河,这个萧红无限怀恋却竭力逃离的地方,始终是她进行文学创作的源泉。其《呼兰河传》展现的是呼兰河人的生命状态及其生存哲学。经验主义的生活方式是呼兰河人沿袭千年的生活方式,它让呼兰河人守旧如初,拒绝接受新事物,逆来顺受,但凡出现与常态不符的个体意识,都会被群体意识湮灭,最后“归一”,不变的生存状态产生的是循环连续的生命发展轨迹。

参考文献:

[1] 萧红.萧红全集[M].章海宁主编.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

[2] 段从学.《呼兰河传》的“写法”和“主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7).

[3] 文贵良.《呼兰河传》的文学汉语及其意义生成[J].文艺争鸣,2007(7).

[4] 耿庆伟.萧红小说《呼兰河传》的文本复调性[J].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5).

作 者: 方观生,笔名东方旭日,广东《少男少女》杂志、《广东科技报·中小学科教周刊》执行主编,中国教育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嘉应学院客座教授,长期从事中国文学研究、儿童文学、校园文化研究、特色课程研究。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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