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本来是透明的

2021-02-28 17:11修白
文学港 2021年10期
关键词:丹尼斯

修白

飞机像只巨大的金属鸟,掠过葳蕤的原始森林,平稳地降落在肯尼亚海上门户,印度洋之滨的蒙巴萨。走出机场,华小妮立刻打开阳伞。前来接站的黑人小伙子丹尼斯,矫健,活泼。他接过华小妮的行李,跃上一辆越野车,带领他们一行人,穿过热闹的市区,一路西行。临近傍晚的时候,丹尼斯把车径直开到了森林酒店。下了汽车,原始森林的清风迎面扑来,热情的丹尼斯,迈着舞步,把华小妮送进房间。

晚饭后,华小妮玩游戏。她在游戏里拔草,钓鱼,摘果子。果叔说,我们已经进入真正的原始森林,你还在虚幻的森林里流连,明天一大早要出发,早点睡吧。

华小妮约了果叔非洲之行。她母亲华老师并不知道。母亲问遍了她的同学、好友,一直在寻觅华小妮的踪迹。华小妮不愿意母亲知道她的行踪,她认为,这是她的人身自由。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母亲,她就停留在孩童时代,她已经18岁了,有权利主宰自己的生活。

早上,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馨香,丹尼斯带领他们一行五人,进入非洲原始森林马赛马拉。一望无际的草地里,非洲雏菊已经凋谢。越野汽车行驶在高低起伏的山峦之间,从高处向坡下疾驰的时候,车轮的震动,仿佛是骑了马儿,穿越在层次分明的各种浓荫里,令人目不暇接。

山涧探头探脑的高挑动物,是好奇的长颈鹿。一群黑白相间的斑马,大大咧咧地在林子间悠闲地食草,有几匹若有所思地窥视着行驶中的汽车。成群结队的角马、斑马和羚羊由南部的坦桑尼亚徜徉而至,场面壮观。

一群羚羊迎面过来,像放学回家的孩子,欢蹦乱跳的,发现了他们,惊愕地伫立在路边,不知所措。淡紫色的晨曦里,它们光洁的身体发出柔美的白光,雄羚头上有一副弯曲的犄角,身边几只雌羚如影随形。华小妮激动起来,大声对丹尼斯说,停车,让我下去,我要去看羚羊。丹尼斯说,不要大声喧哗,惊吓动物,不要给动物喂食,投掷物品。如果,你侵扰了羚羊,将会面临被起诉和高额罚款,这是动物保护区。

华小妮羞惭,不语,频频回头,看消失在视线里的羚羊。车子已经开到一群麋鹿跟前,果叔拉她的手,示意她看眼前的麋鹿。没有发现汽车的麋鹿优雅、淡定,绛红色的圆眼睛似花园里羞答答的花苞,四条玲珑的小蹄子咯哒咯哒地敲打着地面,鼓点一般。它们的目光和游人的目光对视的瞬间,有些神经质的惊异,忽然间,倏地一下逃之夭夭。它们的逃离,让华小妮再次感到羞惭,她说,在麋鹿的记忆中,一定深藏着人类的伤害。

一群一群的角马钻出丛林,悠闲地漫步。丹尼斯歪过脑袋,黝黑的脸上闪现出神秘的智慧,像魔术师,翕动的嘴角递给伤感中的华小妮一个意外的惊喜。眨眼间,几只花豹从天而降。花豹皮毛的图案是空心圆,像花朵一样花团锦簇,世界上,没有两只豹子的图案是一模一样的。华小妮兴奋地举起了闪光灯,她在捕捉豹子的瞬间跃动之态。

间隙,她听见果叔接电话,说的是石库城方言。她惊诧,难道是妈妈追来?果叔说,是的,是她。华小妮脾气上来,你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果叔解释说,是她打来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么猥琐,小人。华小妮气坏了,眼神里布满刀枪。车上还有别人,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来,爬到了丹尼斯身边坐下。

果叔内心觉得,有必要告诉华老师,但是,不能让华小妮知道他告密。不然,她接受不了,又会突然失踪,独自去另一个地方,甚至去一个回不来的地方。果叔有孩子,他理解为人母的心。昨晚,他避开华小妮,在电话里告诉华老师,这里是旱季,晚上9点,蚊子不多,紫外线强,气温比石库城凉快许多。明天大早,五个小时车程,进入肯尼亚野生动物保护区,我会照顾好她,放心。

华老师说,这一天,我无法停止等待你们的消息,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么牵挂!感谢你陪伴她,正是叛逆的年华,请谅解华小妮。爱你们,思念夜中,我看见你穿着白色T恤,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海面,那目光深沉,坚毅,有力,是你看世界的目光。果叔现在正处于恍惚之中,他竭力理清思绪。他回应她,我尽力看护好她,请放心。如果没有消息,一定是行程太紧。她不想你知道她的行踪。不要让她觉察到这一点,不要追踪她。不然,再次消失,很难找到她。

在乞力马扎罗山上,几朵蓝眼雏菊吸引了华小妮,她离开汽车,朝花朵走去。果叔跟过去,拉她回来,她甩开他的手。不远处,一只非洲猎豹发现了她。丹尼斯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抱起她,跳上汽车。华小妮尚未反应过来,就看见猎豹凶蛮的目光。她和猎豹对视的眼神开始游离、恐惧,她在丹尼斯怀里瑟瑟发抖。

丹尼斯告诉她,亚洲猎豹温驯,早期,中国的达官贵人为了显摆,在家里豢养过,由于猎豹不能在驯养中繁殖,中国的亞洲猎豹就灭绝了。现在,仅存的三百多只亚洲猎豹,生活在伊朗。非洲猎豹生性孤僻,不群居,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它们的脸上,从嘴角到眼角有一道黑色的条纹,口鼻两侧有明显的黑色泪腺,现在仅存一万多只。华小妮想,它们的孤独,霸道地刻在脸上,而人类的孤独,却胆怯地藏在心里,是因为人的软弱还是狡诈?

漫步中的角马悠闲地过来,猎豹发现了目标。猎豹为了保存体力,追逐的过程不会超过五公里。它们不发出声响,以身体的掩护色,缓慢地靠近动物,然后,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在树林间掀起黑色风暴。

角马意识到了危险,它们的速度像飞镖,身体呈波浪般地狂奔,渐渐地,两匹弱小的角马落单在群马后面。猎豹如闪电,奔跑的时速达到112公里。丹尼斯在丛林起伏不平的小路上加大油门,依然被猎豹远远地抛在后面。丹尼斯追到面前的时候,那两匹可怜的角马,只剩下两堆血肉模糊的皮囊。华小妮蒙上了自己的眼睛,悲泣起来。秃鹫从高空俯冲而下,悲声嘶鸣,仿佛世界存留于荒古之中。果叔在她身后,温柔地按住她的双肩。她躲开了他的双手,猥琐,她说。不屑搭理他。

没有见到狮子,一行人不甘心。丹尼斯吹着口哨,晃动着双肩,他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的铃铛,看人的时候,发出声响,不断翕动的嘴角告诉华小妮,没有他找不到的动物,他才是森林里真正的动物之王。一会儿,他会带她见到狮子王兄弟,还有辛巴小侄子,她小时候看的电影里的那只小辛巴。无线对讲机里,丹尼斯在跟同伴询问。他们在追踪猎物的时候,会相互通报信息。丹尼斯越过两个山坳,在一片灰色的灌木丛中,突然停下汽车,一只刚刚从梦中醒来的小辛巴,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一脸茫然,模样娇憨。

华小妮惊呼,小狮子,我的辛巴。她在心里默念,辛巴,两个字裹在嘴里含混不清,音节藏不住的,不仅是那个破旧电影院里期待了很久的一场电影,还有那段羞怯纯白的时光。她记得那家老电影院的位置,在路口向左拐,穿过两条弄堂,之间还有一座青石板路的小桥,却不记得它的样子。她记得母亲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却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模样,自己的样子是给别人看的吧。时间是那么神奇的东西,像黑暗中藏在床底下的怪兽,有庞大而蓬松的尾巴和让人无法反抗的沉默又温柔的力量。它缓慢地将鲜活的彩色记忆,割裂成一张张细小的照片,而这些照片一定是它随意挑选出来的,否则,那些重要的情节,怎么都模糊不见,只剩下细枝末节的碎片,随着一个被偶然唤醒的记忆,被加工成“花月正春风”的模样?记忆中有着大眼睛和生动表情的辛巴,它正和眼前懒懒别过头去的小狮子,奇迹般地重叠在一起。

命中注定,他们要在这里相会。时间往回流,十多年前,坐在电影院里的小姑娘华小妮,她在看银幕上的辛巴,她和它内心有过交流,她记得它的忧伤、希望。现在,她来到非洲丛林,看到了她童年的小伙伴,怎能无动于衷。她有些颤栗,仿佛回到那个时空,那个午后的电影院。她要下车,去和小辛巴亲热一会儿,回忆一下他们共同的过去,他们相见的那个下午。她伸手去拉车门,丹尼斯飞快按下中控锁死。

他的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蜷曲的头发似乎要弹起来。不可以,它是肯尼亚的辛巴,不是电影院里的辛巴。言语间,就看见几头雄狮过来,长发飘散,不可一世,仿佛丹尼斯的汽车不过是脚下的一片瓦砾。它们威风凛凛,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它们眼里的世界和我们眼里的世界不大一样。华小妮受到雄狮的威慑,依偎在丹尼斯身边,动物之王要有它们一样的长头发,你的头发是卷毛刺。丹尼斯把华小妮的长发抓起来,放到自己的脑袋上,我现在就是动物之王。他快乐地憨笑。

天黑的时候,丹尼斯把他们送到马赛马拉的一家酒店。丹尼斯邀请华小妮去参观马赛人的村庄,购买木雕,石雕,手工艺品。华小妮欣然而往。果叔执意要跟着去。丹尼斯质疑华小妮,为什么要跟一个叔叔出行,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华小妮做了个鬼脸,算是解释。丹尼斯满眼迷惑,难道他是你的老情人?华小妮调皮地说,我没有钱,他是我的钱包。丹尼斯有些無奈,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坚固的牙齿。他的笑容,像路边跟着汽车奔跑的孩子,天真无邪。两个人上了丹尼斯的越野汽车,华小妮跟着丹尼斯,沿途看到许多披着红披风的马赛人,他们是那样的偏爱红色。马赛人放牧着牛羊,星星点点的红色,一定是村子里的牧人。

夏天的非洲原野,是旱季,赤道下的黄昏,晚霞中的七色光晕,把金色的大地映照得恍若一幅铺天盖地的油画。果叔在摄像,他的手臂力图平稳。

丹尼斯要把一头腿部受伤的牛犊拉回村里,他跳下汽车,奔跑。华小妮跟着跳下去,他们牵手,在夕阳下的草原飞奔,朝牧人的牛群跑去。他们朝夕阳奔跑的影子越来越小。果叔的表象意识,开始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屏蔽,处在静止不动的状态,但潜意识里的心理活动,更趋于活跃,似乎在穿过重重幻象,抵达他不曾经历过的境地。他的思维以光的速度在旋转,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小得微不足道,心里有些撼动。记不起了,什么都记不起了,就觉得世界特别好,仿佛宇宙全是阳光。

天空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去了马赛人居住的村庄。丹尼斯知道哪家的木雕好,哪家的石雕精致。他高兴起来,牵着华小妮的手跳舞,叫她小蜜蜂。华小妮看什么都喜欢,一切都令她新奇。果叔跟在后面付账,把剩下的先令倒在几个围观孩子黑黑的小掌心。孩子们乌亮亮的大眼睛,立刻闪现出喜悦的欢欣,目光单纯,野性,叫人看了有些颤栗。丹尼斯把木雕和石雕装进一只大口袋,顶在头上。一路上,果叔牵着华小妮的手,华小妮不再反抗,似乎忘了先前的争执,两个人像是一对逃学的少年,欢蹦乱跳,跟在丹尼斯身后。

果叔忘记了,忘记了今昔是何年。这是生活恩赐给他的意外惊喜,这个惊喜,他是有意识的。

新学期的第一周,华老师正在讲课,接到物业管理处打来的电话,小区道路上的路灯被毁坏,通过监控发现,怀疑是她的女儿华小妮所为。华老师说,你们搞错了吧,她胆子那么小,怕黑暗,再说,她也不需要去偷电线。华老师态度坚决,她不相信是华小妮所为,她的女儿一向乖巧,一路名校,今年高考,顺利考取理想中的大学。她不会干这种无厘头的事情。

物业说,从监控图像看出,是你家女儿。她最后回了你们家的单元门。华老师说,回我们单元,不代表就是我家女儿。我们单元好几个女孩。物业说,最好你抽空,亲自来看一下,再说,我们也不想随便报案,影响小孩前途,不管哪家小孩,家长来协商处理一下。

物业的这段话打动了华老师,不管是哪家的小孩,找到根源,还是以教育为主,至少这个女孩跟她的女儿一般年纪。华老师生出一分恻隐之心。她下了课堂,手机扫码,骑了一辆小黄车,去物业管理处的监控室。工作人员调出那个时间段的监控,她很淡定。图像出来,砸灯剪断电线的人,确实是一个戴帽子的女孩。华老师有些紧张。放大侧脸,走路的姿态,衣服,帽子,果然是华小妮。华老师心跳突然加快,有一种窒息,自己搧自己耳光的感觉。她窘迫,羞愧难当。她道歉,答应赔偿。希望物业尽快修复,她支付一切费用。当场要扫码付钱。她觉得,付了钱,这件事情才算了断,她希望尽快了断。离开物业公司,回到家,华小妮不在家,给她打电话,忙音。微信语音她,不回。四处寻找华小妮,直到夜里,依然不见踪影。

她开始检讨自己,她跟女儿的过往,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翻看华小妮的抽屉和练习册,在一页纸上,她看到这样的文字:我害怕漆黑的房间,虽然知道没有坏人。我不怕坏人,我怕的是鬼。妈妈说,没有鬼,世间本来是无鬼的,可是,她却相信有神灵。我觉得有神灵就有鬼魅,它们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相互依存,无法摆脱另一面而独立存在,就像光与影,善与恶。妈妈说,神灵是高于人类智慧的生命体,比人类高贵的生命,怎么会有恶的存在呢?我想说的是,人类是比动物更加智慧的生命体,可是,人比动物更加善良吗?历次战争证明,人类的残忍是动物不可比拟的。

翻开若干页,华老师看到华小妮端庄规矩的字体:世界真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一定不是的。也许,世界本来是透明的,不过人类的角膜给它界定了颜色。夜里,大地归于平静,我的心里却不得安宁,躁动,激越。我看到藏匿于黑暗中的万物生灵,小鸟归巢的窸窣声,风吹林梢的簌响。积雪的深冬,迷人的黑夜,梧桐树的落叶,蜷缩着,像一只历尽沧桑又极尽温柔的小手,眷恋着掌心不愿消融的积雪。山上的树林是多么美啊。东面的那条路,路边的林子里,青蛙,蝉,一个叫一声,此起彼落,心中忽然就有了诗意,一路想的都是:蝉声响起,蛙声落下。天堂也没有这样美!当整条亮化的街灯被我亲手熄灭的瞬间,我又看到了这一切,欢乐来临!

余华说,十八岁出门远行。我已经十八岁了,当然要去远行。电视剧《山海情》里的几个毛孩子,他们连火车都没有见过,敢出远门,我再不远行,就是懦夫。请不要四处找我,那样,我很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别担心。

终于自由了。摆脱了家,母亲的羁绊。华小妮一直在上网。她看了一部日本电影《菊次郎的夏天》,年幼的正男在这个暑假,萌生了去海边寻找母亲的愿望。她去过日本,跟母亲一起去的。她已经成年,她比这些小屁孩成熟多了,她要摆脱母亲,离开石库城,独自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给自己送一份成年礼。这么多年苦读,高考完了。这是一个轻松的假期,她不要循规蹈矩。她要放松一下,做一些平时母亲不让做的事情。越离谱越过瘾。她看完电影《非洲历险记》之后,心里有了想去的地方。开始玩游戏,Ipad2有一款游戏,虚拟开一个商店,顾客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天空露白的时候,华老师还是没有华小妮的信息。其实,华小妮在宾馆也刚躺下,她睡不着,在习惯性地听母亲的动静,她在潜意识里,期盼母亲快点回来。想想,不对,她已经离开了家,这里是宾馆。刚刚摆脱了她,她要独立,再也不要听到她在家里指手划脚的声音了。

她相信,即便没有母亲的陪伴,果叔也会一如既往地陪她玩,宠她。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疼爱过她,父亲总是喜欢跟舅舅在外面鬼混,小姨告诉她的,母亲还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母亲拥有的,她一定能拥有,甚至要超过她。她让果叔成为她的皮夹子。她用果叔的钱越多,母亲还的越多。母亲宁愿把钱大把交到别人手上,也不愿意直接给她。从母亲手里用钱比较难,她什么都不讓买。果叔好,她喜欢什么,果叔就给她买什么。想到此,她笑起来。还是果叔喜欢她。她又飞到了她们和果叔第一次见面的机场。她约的果叔。

果叔去机场接了她。果叔在一个小岛,小岛上有些鳞次栉比的酒吧。果叔问她去哪个酒吧。她说,想沿着海岸线散步,多美的海岸啊,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美好的夜景,像童话世界里的一个地方,这座浪漫的城市,比起石库城的外滩,生动,自然,从植物到规划布局。果叔说,心中有浪漫的人,才能看到城市的浪漫。

果叔把车开到一个辽阔的地带停下来。他们穿过草地,来到护栏,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从海边走过。头顶上是高大的大王椰,天上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闪耀。果叔看到一把长椅,牵着她的手走过去。一个小伙子看出他的意图,快步抢占了长椅。果叔急于坐下来,可是华小妮的心情好极了,这么长的海岸线,慢慢走吧,总有一把没有人坐的长椅在前面等待他们。

他们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海岸对面。澳门的灯火辉煌,一座不夜的水晶宫。湛蓝的天上,斜斜地挂了一个亮点。华小妮说是星星或者灯塔,果叔说是起航的飞机。可是飞机为什么不动呢?他们一直注视着那个不动的亮点,一会儿,亮点缓缓移动,向更远的天际滑去。华小妮发现,原来真是飞机。这里视线真好,能这样眺望夜空,像童话世界。说完,幽幽地望着远方的海面。

不安的蚊子咬了华小妮的腿,她开始不安。果叔帮她撵蚊子。去一个可以在窗口眺望大海的酒吧好吗?果叔问她。华小妮乐意,两个人起身,牵手,去找路边的汽车。果叔告诉她,路边的别墅里居住的是些什么人物,华小妮听不进去。这些人物跟她没有关系,只有海和天上移动的亮点引起她的兴奋。到了那间酒吧,两人并肩坐在角落里,灯光太亮,刺眼,叫服务生把光线调暗。灯光暗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窗外的大王椰就清晰起来。果叔说,白天是黄色的海水,现在是黑色,光给世界带来色彩和改变。华小妮说,不对,是感觉给世界带来了色彩,你觉得世界是白色的,它就是白色的,你觉得世界是红色的,它就是红色的。华小妮觉得自己是成人,她要像成人一样讲话,母亲就是这样跟果叔讲话的。

服务生拿来酒单,果叔挑了一支波尔多帕蒂酒庄十年的红酒,征询华小妮的意见。华小妮眼睛闪光。两个人笑起来。服务生开了酒,拿来大杯的冰块。华小妮面前放的是杂乱的果盘,草莓冰激凌。果叔给她要了酒杯,两个人都倒了酒,加了冰块。那时,酒吧奇静,他们碰杯,开始谈论光带来的色彩诱惑,自然界的假象,人造的假象,世界的真相是什么;谈论苹果产品为什么每一款都让人心动,却不尽完美,就是为了给新款留有空间,占领市场份额,狡猾的乔布斯;谈论学校对学生的控制,家长以爱的名义操控孩子。人,为什么活着,人是为了寻找欢乐才活着,华小妮噘着嘴,调皮地说。果叔问她,你的QQ签名为什么用destroy?华小妮说,没有特别意思,好玩,人生就是为了好玩。

酒要喝干的时候,蚊子又咬了华小妮的腿。果叔要求服务生给他们的桌子下面点盘蚊香。她的两条腿盘上椅子,给蚊子咬过的皮肤抹风油精。长条椅子,她和果叔挨得很近,裙摆是短的,遮不住大腿,少女光洁的腿展露在果叔面前。她面色潮红,目光迷离,噘起肉嘟嘟的小嘴,朝果叔喷吐着酒的气息,酒的醇香和薄荷的弥散,缭绕了果叔,他在这个空间里陶醉。

这里是酒吧的大厅,他们的姿势引人注目。服务生走过来,仔细看他们,他们坐得太靠近了,身体却是分开的。看到他们的身体并没有搅合到一起,服务生又退了回去。

摸清了华小妮的底细,果叔拿了手机,站起来,去洗手间。华小妮是敏感的,她说,去洗手间带手机会遗失,不如就放在这里。果叔笑笑,我给单位回个电话。果叔转头走了,他在洗手间给华老师发信息。现在的孩子胆大,有行动力。我已经答应她,带她去非洲原始森林。条件是旅行结束就回家。爷俩喝了酒,拉了钩,100年不变,一定不再浪,回学校。华小妮说。

他们在马赛人居住的村庄附近安顿下来。夜已深沉,果叔在酣睡。渐渐地,有细碎的哭声传来,他被惊醒。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会,迷惑间,起身,下床,走到华小妮的床边,侧耳细听,原来是华小妮在哭。她的哭声惊悚。他轻轻摇醒她,说,醒醒,华小妮,你怎么哭了?华小妮神经质地跳起来,一把抱住果叔,哭得更凶了,纤细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栗。

果叔坐下,温柔地拍着华小妮的后背,任她尽情地哭下去。告诉我,你怎么哭了?他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诉说,她梦见妈妈把爸爸拐跑了,他们不要她了。她一个人在家,来了一头怪兽,脸长得像火烈鸟,追打她,她一直在和怪兽打架,一个人打了一天,也没有把怪兽打跑,她被怪兽逼到了床底下,无处可逃。很累,很绝望。

果叔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妈妈是世界上最爱华小妮的人,她的母爱,盲目,原始,野性,就像白天看到的狮子。

华小妮说,你喜欢狮子吗?你会抛弃我吗?果叔说,不会,大人永远不会抛弃孩子,反之,小孩一长大,就喜欢离家出走。你离家出走过吗?出走过。多大?12岁那年。果叔陷入沉思。

可是,你怎么给她打电话了?现在,华小妮觉得自己不是孩子,是一个女人。所以,她没有说妈妈,而是她。

果叔解释说,她找不到你,一定会去公安部门报警,我们有出境记录,很快就会被抓获,肯尼亚之行就泡汤了。

我是自愿的。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警察不会相信你的解释,警察只相信一个学生离家出走,而且,还逃到了非洲,似乎没有回石库城的意思,因为,她爱上了一个黑人小伙子。说完后面的一句话,他笑起来,自己无意中对一个少女的瞬间情绪做了一种强化性的暗示,于是,他很快辩解道,丹尼斯爱你,但是,男人的爱,不可以细察。

华小妮眨着长长的睫毛,静谧的夜色里,似乎能听到睫毛扑闪的声音。她说,我和丹尼斯的身体是在一个世界里,但我们的灵魂永远不会有交点。这样的结果,注定我的灵魂要孤独一辈子,所以,不会有结果的。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她细嫩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任性地说,真是沮丧,第一次出远门,就被出卖。她拽过被子,蒙在脸上。

华老师在石库城,有些焦虑,她把能想到的和不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她不知道在这片丛林里会发生什么,只能祈祷,愿他们平安,快乐。她相信,他会把华小妮平安送回石库城,她相信自己,相信华小妮,也相信果叔。相信,使她变得克制而理性,是什么使她如此相信他们,仅仅是爱吗?当然。相信的动机不可以细察。虽然,她更多的时候像大多数女人一样,是感性的。

窗外的上百只犀鸟已经活跃,唧唧喳喳的聲响,仿佛是每天的晨会。辗转中的果叔被它们吸引。草地上,树上,它们昂着俏皮的花脑袋,细小的脚爪从容地在地面走着碎步,稍有风吹草动,倏然消失。

两天后,在博格利亚,他们见到了迁徙中的数以万计的火烈鸟,无论是在天空盘旋的,还是在水里觅食的,铺天盖地翱翔着的白色的火烈鸟,飞过之处,遮蔽了碧蓝的天空,它们的白色翅羽中透着娇艳的红色,天空瞬间变成了红白相间的幕布,惊美绝伦。

踟躇的大象在天际,远山勾勒出它们帆船般的剪影。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地面,如此壮观。果叔怦然心动,他们兴奋地在草地上旋转,打滚。同行的游客纷纷架起三脚架,捕捉这奇异的景象。

华小妮躺在草地上,一半是任性,一半是撒娇,试探地说,我要留在非洲,不走了。果叔说,这里的男人可以多妻,你不能忍受。华小妮说,我不会结婚的,结婚很累,只谈恋爱,跟像丹尼斯这样彪悍的男人,谈一场恋爱。果叔说,为了一场恋爱留下来吗?华小妮说,当然不是,我已经找到了未来的生活道路。果叔抚摸着她的长发,故作轻松地说,别任性了,当你能够认知世界,有所把握的时候,再来。现在,回去读书,像狮子王一样,把自己武装好,才能立足非洲,不然,就像前面看到的角马,沦为狮子的美食。

他们到达甜水的时候,看到了群居的黑猩猩。黑猩猩是最接近人类的动物,它们有着人类共通的情感,粗糙的脸庞上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一些活泼、害羞、愤怒、孤独的表情。华小妮有些动情,它们一定有自己的语言,我要学会它们的语言,到这里来和它们做伴。我想知道黑猩猩的纯洁和狡狯。我要和辛巴生活在一起。丹尼斯说,好,欢迎,我会去机场接你,你提前告诉我。

果叔不语。他的结论是,一次旅行,一些冲动的想法,时过境迁。明年夏天,你去西藏,会不会想要留在西藏。还是多几次远行,打开眼界。不要被天上的一朵云彩迷惑,而忽略整个天空。多几次远行,果叔,是你说的。当然是我说的。果叔给她买了返程的机票,并送她去机场。

我会溜掉,她抓不到我。安检处,她眨着一只小电眼,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果叔在安检门外跟她挥手,那个1.7米的小逃犯,偷拿了果叔的钥匙链。果叔到了停车场,打开车门,坐定下来,打开手机,她发来一张鄙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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