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长子

2021-03-03 01:29孙春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期
关键词:场院社员老爸

孙春平

1968年10月6日,正巧是中秋节。那天,秋雨绵绵,天气阴冷。天是突然之间冷下来的,可御寒的衣裤已在前一天打包进行李送到了学校。清晨,我和妈妈告别。妈妈拉住我的手,抹着眼泪说:“太冷了,把你爸的衣服穿上一件吧。”我坚决拒绝,“我爸不定哪天回来,也正需要衣服,过一阵太阳出来,我再多活动活动,就不冷了。”妈妈又把她舍不得吃的那块月饼塞给我,说:“你把这个带上,午饭不定啥时吃呢。”我说:“我饿同学们也饿,大家一块饿,没事。”我不忍再看妈妈的泪水,一头冲进风雨中,跑出好远,又转回来,对仍在流泪的妈妈说:“告诉我爸,不用惦着我。”

这一天,像电影拷贝一样铭印在了我的十八岁的记忆里。我初中毕业后开始上山下乡。因是首批,市里在工人文化宫门前搞了隆重而盛大的欢送仪式;又因为是乘坐首发列车,我和同学提前坐到车厢里,那边的大会结束,市里的领导从会场赶到站台上,向我们挥手,汽笛一声长鸣,火车便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徐徐开动了。尽管只是仪式中的一个环节,我和同学仍很是为这“首批首列”的荣誉而骄傲。所以那响亮的歌声不仅来自站台上的高音喇叭,来自车厢内的小广播,还来自挤得满登登的每个同学年轻的喉咙。我们热血沸腾,我们忘记了寒冷,我们憧憬着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尽管下乡所去的山屯离我家所在的锦州只有百十公里,但第一次回家,已是几个月后的大年初二。除夕和初一,要和村民们一起过春节,不能回来。爸爸当时在五七干校劳动,也是一两月才能回家一趟。屈指算算,和爸爸分别已有近半年之久。爸爸不错眼珠地望着我,好一阵才说:“好,像个小伙子了。”说着起身从他的提包里摸出刮脸刀,亲自上好刀片,拧好刀架,递到我手上,“都长小胡子了,刮刮吧。”

那是我有生第一次刮胡子,手上不会用劲,刀刃一贴脸,就割出了一道小口子。爸爸竟笑了,接过刮脸刀给我示范,还亲自给我刮了两下。忙着张罗年饭的妈妈嗔怪他,说:“孩子都刮出血了,你还笑?”爸爸说:“儿子长成大小伙子了,我高兴啊!”

三十多年后,我送女儿去哈尔滨读大学,出发前,我跟她讲了当年下乡时的事。女儿说:“我知你讲的意思,是不是也想让我自己走啊?”我说:“你敢吗?”女儿看了她妈妈一眼,有恃无恐地说:“我妈放心,我就自己去!”我和她妈妈当然都不放心,彼时的天下父母都已不会再放心,便抢着提起大包小裹,送我们的天之骄子去摘星揽月了。

我在乡下劳动了整整三年,其间,爸爸去乡下看过我一次。那一天,也是深秋,入夜时分,我跑回青年点时,爸爸正盘腿坐在炕头,一边和同学们说笑,一边香甜地吃着烀地瓜,咸萝卜条子在他嘴里嚼得脆响。当炊事员的女同学小声对我说:“地瓜是晚饭剩的,青年点还有点大米,我说马上给大叔做,他就是不让呢。”老爸听到了,笑说:“这儿是你们的家,就把我当外人啦?”吃过饭,老爸趿鞋下地,对我说:“听说你正在护秋看场,走,陪我到场院坐坐。”

生产队的场院有社员夜战剥玉米,爸爸是坐在玉米堆上和社员一起度过那个夜晚的,手也一直没闲着。过后,许多社员对我说:“没想到你爸当着那么大的官儿,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啊。”我笑着说:“我爸可算什么官?”社员说:“别装了,听说你爸的工资比县里最大的官还多呢,怕我们跟你借钱啊?”那天夜深时,夜战的社员散去,爸爸走到场院边,对我说:“看到社员和同学对你都挺亲近,我放心了。我这就回去,替我跟大家道声再见吧。”我吃惊地说:“你不在这里住一宿呀?”爸爸说:“铁路上的事你也懂一些,我要赶在明早上班前回到站区。”我低下頭,好一阵,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你……也不去看看大队书记和队长啦?”爸爸拍拍我的肩,说:“人这一辈子,无论在哪儿,无论干什么,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凭自己。爸的这意思你懂吧?”

爸爸就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来时两手空空,走时手上多了一只我塞给他的电筒。当时他已结束在干校的劳动,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在辽西荒漠大山里当一个铁路站区的党委书记,管理着十几个小站。可他毕竟已年近半百,利用星期天,奔波而来,又连夜奔波而去。爸爸不肯去拜访大队书记和队长,他的意思当时我懂,但懂得不深,在后来数十年的人生长河中,我常常想起爸爸那天夜里拍在我肩头的那一掌,温厚而沉重。后来,弟弟曾为工作的事求爸爸找关系,已在铁路局一个部门当了领导的爸爸不肯疏通,弟弟气得直抱怨,爸爸便拍了桌子,说:“想长本事,学你大哥,靠爹靠妈算什么出息!”

不错,我十八岁后,爸爸妈妈虽没少为我的事操心,但事关工作变动、婚姻选择、住房分配等重大之事,他们一概采取了自己的事自己办的坚决态度,从不曾利用职权和关系为我谋取过任何便利和好处。就是后来我决定从铁路局机关调到市文联工作,他也只是说了一句:“自己下了决心,就好好去干,行行出状元,事在人为啊!”

讲了以上这些关于爸爸的往事,朋友可能已经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了。他坚毅、正直而谨慎。他的坚毅深藏不露,他的正直不动声色,他的谨慎却有目共睹。熟悉他的人的共识是:“你老爸可是好人,就是一辈子胆小。”胆小和谨慎似乎是同义词,只是在表述上有雅俗之分,但我内心自有判断,如果不是因为谨慎,老爸能平平安安走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吗?就算在特殊年代,他也没受过太大的磨难。

老爸二十几岁即是北方一个三等小站的站长,而后一路南调,二等站、一等站、特等站,他都是主管业务的行政领导。我懂事时,已听人们喊他处长,那时他风华正茂,刚刚三十多岁。但这个处长一直喊到他离休。几十年间,父亲这只谨慎的小船虽一路颠簸着,却从没倾覆,顶多有那么几年被推送到堤岸边搁浅置闲。老爸一生中只被组织上内部通报批评过一次,那个文件我亲眼看过,是爸爸在站区工作时,下属为接待上级机关的检查组,用卖报纸的七十多元钱请了一桌饭,爸爸出面作陪。后来,爸爸用半月的工资将那顿饭钱补上,又写了一份深刻的书面检讨。

爸爸生在辽西农家,下面挨肩有两弟三妹。八岁时,他开始放牛,一群牛十几头,其实属于自家的只有两头。天降暴雨,河水陡涨,为将牛群赶回村,他抓着牛尾巴过河,险些丢了性命。爸爸回忆说:“冬天,脚上没棉鞋,冻得似猫咬,一见有牛拉屎,便忙把脚插进牛粪堆里去暖一阵。”写小说的看重细节,我想没有切身的经历和体会,爸爸是编不出这样的故事的。爸爸的名字是私塾老先生给起的,爸爸的学费是自己放牛挣来的,爸爸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考试时却总能名列前茅。私塾结业时,老先生对爷爷说:“这孩子可是读大书的料,千万不能耽误了孩子一辈子的前程啊。”但爷爷不当家,说了不算,只能默默地将爸爸领回家里。爸爸到县里的中学读书,靠的是他的叔叔,也就是我的三爷。用今天的眼光看,三爷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不看重田地房屋,却看重子孙的学业。当年他在县城里开了一个小木匠铺,他将爸爸接到县城去,让爸爸白天进学堂,晚上回来给他记账拨算盘。爸爸的求学之路,其实从幼年起步,就在勤工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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