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位女诗人“正名”

2021-03-08 05:02杨振同
文学自由谈 2021年2期
关键词:正名大辞典雪莱

□杨振同

2020年10月8日,晚七点,我们刚刚吃过晚饭。此时美国东部时间应该是早上七点左右。

这天,一位家住美国东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市的女诗人一觉醒来,迷迷糊糊之间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迷迷糊糊之间一夜成名天下知。这位男子讲英语带有明显的外国口音,告诉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学院称赞:“她那清晰无误的诗意的声音,带着朴素的美,使个人存在具有了普世的意义。”

这个美国诗人名叫Louise Glück,国内几乎所有的媒体都把她的名字翻译成了“露易丝·格丽克”。此前,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她的诗集《月光的合金》和《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以及此前报刊上发表的她的诗作,署名统统都是这样翻译的。

然而笔者在听英美国家电台、电视台报道时注意到,他们对这个姓的发音有点五花八门。笔者特别留意了诗人对自己姓氏的读音,她的读音类似“格里克”;英国和美国的广播电视台的播音员基本也是读作“格里克”,还有读成类似“格拉克”“格卢克”的。发音这么乱,那么汉语究竟该怎么翻译呢?笔者好奇心起,就翻查了由新华社译名室编写的国内最权威、最全面的《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7年),在第1154页查到,“Glück”由匈牙利语译成中文,译为“格勒克”;若从德语、捷克语或瑞典语翻译,则为“格吕克”。下面还有一个姓,拼写为“Gluck”,若从英语译成汉语,则应译为“格卢克”。我们知道,诗人路易丝是匈牙利裔第三代美国移民,她的姓氏来自于匈牙利语,所以就不能按照英语发音翻译,而应按照外国姓名翻译的通行规则,按原语匈牙利语的发音翻译。因此,笔者一度认为,应按照《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上的译法译为“格勒克”。

后来,就在本文写完之后,笔者看到《中华读书报》在报道中采用了“格勒克”这个译名。该报2020年10月14日头版的一篇报道中,记者舒晋瑜写的醒目大标题就是“格勒克《月光的合金》乘上诺奖的翅膀”。报道正文写道,“……瑞典学院将202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美国诗人路易丝·格勒克”,接着在括号里提到“又译作格丽克、格吕克等”。虽然记者没有就译名问题展开论述,但看得出来,她似乎也是不太认同“格丽克”这个译法的;她采用“格勒克”这个译名,很显然用的是2007年版《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的译法。

笔者还是不放心,就查阅《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的附录23《匈牙利汉译音表》。在这里发现,“ü”这个字母发音跟汉语拼音的“ü”相似,和前置的辅音字母“l”拼读,可音译为“吕”,故,这位诗人的姓氏似应译为“格吕克”。

笔者的这种想法,在台湾宝瓶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她最著名的诗集《野鸢尾》中得到了部分印证。该书译者陈育虹的译法是 “露依丝·葛绿珂”。由于历史原因,台港澳翻译外国人名、地名和大陆有较大差异。我们译作“露易丝”,台湾译成“露依丝”,不过是音同字不同,无关大局;而姓氏的翻译,大陆译作“格丽克”,和台湾译名的差别就有点大了,中间那个音,陈育虹译为“绿”,和《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上标出的译音“吕”比较接近,所以笔者认为这个译名更为靠谱。另外,笔者翻看南京大学刘海平、王守仁两位教授主编 ,王守仁教授主撰的《新编美国文学史》(第四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9年)一书发现,第368—370页对这位诗人的介绍部分,把她的姓氏也翻译成了“格吕克”。《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老版本,即新华社译名室编、1993年10月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的那个版本,把“Glück”也译为了“格吕克”,并且后面的中括号里标明“【德、捷、匈、瑞典】”(见该书1101页)。新华社在报道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时,用的也是“格吕克”。综上所见,翻译成“格吕克”是有道理的。

行文至此,似乎这个姓氏翻译的问题已经没什么可争论的了。然而,同一本辞典,很显然提供了两种不同的译法——辞典附录和正文部分的译法矛盾了。究竟该采用哪种译法?颇费思量。有朋友在微信群里讨论这个姓氏的译法,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翻译的依据,不外乎《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提供的“规范译法”。于是笔者曾在本文原稿中写过这样一段文字,表达自己的观点:“尽管如此,笔者个人依然认为,既然新华社译名室2007年出的新版《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又给出了规范译法‘格勒克’,而且在后面的括号里明确标出了‘匈’字,报道中就也应该用规范的译法‘格勒克’。前后译法不一致,新华社自己制定的‘规范’自己都没有遵守,容易造成混乱。”新华社译名室在新版本中提供的译法,很显然是对前一版本“错误”的修正,这似乎也没什么可以争议的。

然而,笔者在请教了匈牙利汉学家克拉拉·宗博里(Klára Zombory),请她对这个单词发音后,看法发生了变化。她在微信中语音告诉我“Glück”这个姓氏在匈语中的发音,我听后发现,和“格吕克”十分相近,其中“ü”这个字母和汉语拼音的“ü”非常相近,只不过要短促一些。鉴于此,笔者认为,此前我们所依据的《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2007年4月第2版正文中对该姓氏“修订”的译法是错误的,是把1993年10月第1版的正确译法“修订”错了。“格吕克”才是正确的译法。该大辞典提供的“规范译法”原来是不规范的,而新华社在这次报道中采用“格吕克”的译法是正确的!

几经反复,多方求证,搞准确这个姓氏在原语匈牙利语的发音,并据此给出正确的翻译,“折腾”一番,也是值得的!

笔者想到为什么有人把这位美国诗人的姓译为“美丽”的“丽”,估计译者想到她是位女性,于是就按照通常翻译女人名字的办法,尽量译为“花花草草”“美丽漂亮”之类的女性化的字眼儿。可是,这个翻译思路实际上是有问题的。要知道,这只是个姓而已。如果她的姓这样译尚讲得通的话,那么她爸爸、她爷爷的姓氏又该怎么译呢?他们可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呀。难不成给她一个译法,然后再给他们另一个译法,译得男性化些吗?若是那样,我们一般中文读者可能会误以为,她和她爸爸爷爷不是一个姓呢,那岂不是乱套了?

在这里,笔者斗胆呼吁给这位美国女诗人“正名”,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发音甚异,译法自宜不同。我们还是要用规范化的译法翻译她的姓名,不要一开始就译错,误导国人,然后大家还都必须遵从“约定俗成”的做法,跟着将错就错。

其实,我们国内在翻译外国作家、诗人的名字时,已经不止一次译错了。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从罗马尼亚移民到德国的女作家Herta Müller,国内翻译她的名字就一直没有统一,名字有译成“赫尔塔”的,姓氏翻译也是“ü”这个字母惹的祸,因为很多人不懂这个字母在德语里的发音,于是就有人翻译成“穆勒”,还有人翻译成“缪勒”,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连一些著名的翻译家也人云亦云,跟着译错。行文至此,笔者也要检讨。在翻译米勒的作品及《巴黎评论》杂志上的访谈录时,笔者也犯了译成“赫尔塔”的错误。我们知道,她是罗马尼亚人,但属德意志族,出生在巴纳特地区一个讲德语的小村子,所以这位作家的名字应按照德语发音翻译。这个名字在德语国家是很普通的名字,并不难译,查一下《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或者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德语姓名译名手册》即可以搞定。《大辞典》1328页写着:“Herta”中译为“赫塔”;2058页写着:“Müller米勒【德、匈、罗、捷、葡、波、瑞典】”。

如果再往前推,就想到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了。笔者没有考证过我国最早是谁把雪莱这个名字翻译成中文,把他的诗作译介到中国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做了一件开天辟地、功德无量的大事。从清末民初至今,他是对国人影响最大的外国诗人之一。然而,很多人可能都没有意识到,雪莱并非姓“雪”名“莱”,雪莱其实只是他的姓氏而已。他的英文全名是“Percy Bysshe Shelley”,全部翻译过来,通常译为“珀西·比希·雪莱”。可是,英语里的姓“Shelley”最后一个音节发音却类似汉语的“利”,而不是“莱”。国内最早的翻译是错的,现在凡是英语里姓“Shelley”的,统统译为“谢利”,即便是女性,也不会特殊照顾,而译为美丽的“丽”。

雪莱这个名字在中国名气太大了,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要给他“正名”,国人难以接受,也没有必要。于是翻译界遵从“约定俗成”的原则,将错就错,就这么一直叫了下来,以至于新华通讯社译名室编写的《英语姓名译名手册》(第五版)(商务印书馆出版,2018年12月)列“Shelley”词条时,除了给出通译法“谢利”外,还不得不对这位大诗人和他的夫人“网开一面”,特别写出来:“Shelley, Mary Mollstonecraft (1797—1851)雪莱(夫人),(英)女作家”, “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雪莱(英),诗人、哲学家、改革家、散文作家”。

那个时代把人名译错,情有可原,因为我们当时和国外交往极少,精通外文特别是英文的人并是不很多,即使有些人英文学得很好,也极可能学的是“哑巴英语”,发音并不标准。这种情况,即使在当今一些高校的英语教授中也屡见不鲜。某些英语界、翻译界的教授,尽管早已学富五车,名噪一时了,但由于他们学英语时,正是我国闭关锁国的年代或“文革”刚刚结束之后,英语发音实在不敢恭维,说出来的英语与其鼎鼎大名实在相距太远,指望他们把这些人名翻译对,有点太难为他们了。况且,有些看似怪怪的人名,比如虽然是英美国家的作家、诗人,但由于是移民或移民的后裔,他们的姓名拼写本身就很古怪,发音一定不是按照规范的英文发音规则,而是按照他们原语国的发音,这样一来,翻译起来也就更有难度。

笔者接触到的从事翻译的群体中,还有这样一种情况:有些诗人觉得自己学过几年ABC,对诗歌也从来都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那种言必称希腊者,他们很喜欢亲自操刀,披挂上阵翻译诗歌,往往是原文的基本意思都没有搞明白,语法结构、句子之间的基本逻辑关系都没弄清楚,就开始“诗兴大发”,瞎发挥一气,于是一首首“译诗”就这样诞生了。他们翻译诗人名字的时候,极可能并不知道这些名字的正确发音,又不知道遇到这些问题该查哪些工具书;网络时代,很多人往往是“百度一下,你就知道”,殊不知,很多时候,搜索的结果极可能是“百度一下,你也搞错”,所以翻译出来的诗人的名字,往往就很奇葩。

外国诗人的姓名翻译成中文最奇葩的,恐怕莫过于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诗人叶芝了。经由我国九叶派诗人、著名诗歌翻译家袁可嘉先生,还有其他翻译家的翻译介绍,叶芝在中国的名气可谓如日中天。特别是前几年,根据他的名诗《当你老了》改编的歌曲,经过歌手赵照在中央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上演唱,更是红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这首诗似乎也成了叶芝在中国的“代名词”。然而,他这个名字实在是容易误导人,很容易使人以为这个诗人姓“叶”名“芝”,又是“叶”,又是“芝”的,有些女性化,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这个人是位女性!笔者曾参加过东莞市作家协会举办的一个诗歌朗诵会,朗诵《当你老了》这首诗时,朗诵者化妆成一对老夫妻,是一个老太太在深情地朗诵着“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朗诵得很动情,很感人,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别扭,因为这种朗诵完全是角色的“性别错位”。本该是一位老翁向一位老妪诉说真情,如今却反过来了,所以怎么看都不对劲儿。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错位,恐怕还是人名翻译惹的祸。其实,“叶芝”只是这位诗人的姓,英文全名是William Butler Yeats,汉译一般译为“威廉·勃特勒·叶芝”。这个姓氏的读音是 [jeits],现在除了诗人“叶芝”,一般都通译为“耶茨”,在《英语姓名译名手册》和《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里都能查得到。当然了,跟雪莱一样,“叶芝”这个中文译名虽不准确,但由来已久,深入人心,再改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一定要搞清楚了,这位仁兄是个男性。别搞错了哟!

下面是笔者亲身经历过的一个例子。英国有一个很有名气的诗人,英文名叫George Szirtes,国际诗坛的很多活动上都会看到这位英国帅哥的身影,他的不少诗作也有国内诗人翻译成了汉语,在正式或非正式的书刊中登载。笔者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拼写,觉得怪怪的,后来查阅相关资料才知道,他是匈牙利移民。2016年11月,他参加中山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营活动,笔者有幸和这位仁兄见过一面。我问他姓氏为什么这样拼写,他告诉说,他本来就在匈牙利出生,八岁的时候移民到英国,如今英语成了他的母语,匈牙利语反倒成了“外语”,除了写诗,还译诗,翻译匈牙利文学作品。他翻译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著名小说《撒旦探戈》,2015年获英国国际布克奖,乔治作为译者和另一位合作译者分享了那笔奖金。去年,这位匈国名作家还成了诺奖热门人选。他翻译的匈牙利经典小说《辛巴达历险记》也很有名气。我们聊得很是投机,送他走时,他都上车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从车上下来,专门送给我两本他的诗集。

那天晚上,我当面问过他,他的姓氏怎么发音。他亲口告诉我,读做[ˈsə:tis],因此,国内有人根据英语发音翻译成了“泽提斯”,还有人译作 “瑟蒂斯”。然而,根据姓名翻译“名从主人”的原则,这位诗人姓氏的翻译应根据匈牙利语发音翻译,译为“西尔泰什”,根据英文发音翻译却是不规范的。遗憾的是,这位仁兄不通中文,他不懂,国人又以讹传讹,于是晕晕乎乎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中国究竟“姓甚名谁”了。

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可见不管是人名,还是做事的名义,都很重要。前人翻译往往是“一名之立,旬月踟蹰”,这就是我们对待翻译应有的态度——哪怕是对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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