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对话:女性

2021-03-08 05:02周洁茹
文学自由谈 2021年2期
关键词:前男友作家文学

□周洁茹

1.女性写作

一个香港的年轻访问人写过一篇《周洁茹的美丽与哀愁》:

替作联办事的日子里,我接待过一团内地女作家。有天下午说起周洁茹,我年轻无知,问谁是周洁茹。

“过气的作家。”

“九十年代很红的,但后来不写了。”

“停笔有十年了吧。”

“小子,你多大了?周洁茹的语调太旧了,不合你看。”

……

他还真敢写,我也真敢再把他写的复述一遍。

这就是女性作家。

作为女性作家,你的多篇小说都探讨性与爱的关系。写文章的年轻人后来跟我说,而且我们也发现,你的小说中,男性都是反面的,你似乎一直在书写男人们的品格缺失。

这已经是五年以后了,我停笔十年之后的五年,也就是停笔了十五年以后,我又回来写作了。

王尔德说的,任何事情都是关于性的,只有性不是,性是关于权力的。我回答他,至于爱,我坚定地认为没有爱就没有性,就好像我也坚定地说过没有作家就没有评论家。男性角色的问题,我有一个朋友也说过类似的话:“你的小说里根本就没有男人!”我说男人们都在忙。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试着从男人们的角度来写?我说你来。我就是这么说的。

你的一些女性角色,让人想到《包法利夫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经典,年轻人又问,有哪些婚外情作品是你欣赏的?

我说我义正辞严地谴责婚外情,婚外情作品我都不欣赏也不推荐。我写过一篇电影《失忆症》的影评文章《出轨的最坏结果》,我在那篇文章里写得很清楚:婚外情的最坏结果还不是死亡,而是失忆,在余下的人生反复认识自己,第二天又重新开始。

女性作家到了中年,思想与写作都会产生一些变化吧?他问。

我曾经期待更年期,我说,这是真的。我期待更年期,因为太烦那几天了,很多时候我也烦我全部的女性的人生。我就跟我母亲说,我期待我的更年期早点来。我母亲是这么回复我的:当一个女人的更年期结束了,这个女人的这一生也就结束了。

很多时候,我母亲更像是我人生的导师。

2.女性阅读

有一年我在饭桌上认识了两个女孩。介绍人是这么介绍她们的,这位是那谁的前女友,这位又是那谁的前女友。我就说,这是要凑一个前女友俱乐部吗?

两杯酒下去,我说,我们都要比我们的前男友活得更好一点,我们走出去的时候就不再是谁的前女友了,而是,这位是那谁的前男友,这位又是那谁的前男友。奋斗啊,必须奋斗,至少也得奋斗成张爱玲。人们说起来都是,谁没爱过几个渣男?张爱玲还是张爱玲。

那两个女孩都没理我。

过了几天,其中的一个女孩说要来找我。我要问你一堆问题,她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于是我们在沙田见了一下。先讲了一下前男友。咖啡都凉了。过去了的痛也是痛,时间是药,人也不是鱼,不是什么都忘得掉。

我现在做女性阅读的推广,她说,所以约你见面。

为什么?我说。

有一年去厦门,她说,正是分手后第一个月,看到一个书店很美,就进去和店里的人聊天,然后就跟他们一起做女性阅读的项目了。

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做女性阅读,为什么要约我见面。

她说,阅读救了我的命。

我有点想说,这也真是答非所问。

那一年是我失去爱情的一年,她说,但也是我重新找到事业的一年。

那你真的会在这条路上走很久的,我说。只有事业才恒远,我又补了一句。

那你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是怎么看女性阅读这件事的?她问。

我说,这还真是一个问题。现在很多女性不仅不阅读,还鄙视阅读的女性,跟校园欺凌似的,她们欺凌你,因为你不一样。就好像我的中学同学们那时候只打牌,现在还是只打牌,她们还是鄙视你,因为你还是跟她们不一样。

阅读的女性与不阅读的女性在气质上有很大差别的,她说。

这个我还是要公正一点来说,我说。阅读与不阅读对气质是有一点影响,但是最巨大的影响绝对是生活,生活得很糟糕的女人,气质也是一塌糊涂的。

我们都要生活得好一点,我又补了一句。

作为一个工科生作家,她说,我上网查过你了,你还说过“非文学专业才写得出文学”,“和文学保持一定距离才能更接近文学”。那在你的眼里,什么样的作品才算得上好作品?

我没说过,我说,我都不敢上网查我自己,查了我都不认识我。

好吧,也许我是说过“中文系出不了对的作家”这种话,在哪个访问里面,我说。对我来说,对的创作一定是创造性的,读那么多文学,都去做评论家好了,而且评论家才在打群架前自报家门是吧?工科生报不了师承,所以不打架。

她笑起来。

我认为的好作品一定是自由的,我说。

那你说过“你被什么东西打动,什么就是你的命”吧?她说,这一句已经是网上的金句了。

我是说过,我说,我在我的小说《贝斯》里说的,《钟山》,2015年第二期。这是一个有证据的句子。

写作到底哪里打动你了?她问。

写作哪里打动我了?我反问,我也不知道什么打动了我,是写作吗?我只能讲我相信我是被写作选中的,好像电影Moana里的Moana,不是她选择了海洋而是海洋选择了她,所有的选择都是相互的。

动画片,我补了一句。

哦,她说,我也看过。

有一首插曲Shiny,“鱼群好蠢向着光亮游,哦耶免费晚餐。”我还挺喜欢的,我说。

“人到中年是最好的写作时间”,她说,中年有什么好的?

我说的?我说,我说得太多了,我自己都有点乱了。中年有什么好的?中年没什么好的,消化和行动都迟钝了。最好的写作时间是可以写自己想写的,也可以想不写就不写。有人在青年就实现了,有人就得等到老年,所有不依靠写作活着的时间都是好时间。

十五年啊,她说,停笔十五年,也太戏剧化了。你写虚构,也把对戏剧化的这种追求带入你的人生了吧?你希望人生也能像小说一样精彩?

我说,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所以一定不能是戏剧的。生活一定不要是一场表演,即使台下坐了那么多观众。我的写作也是这样,不迎合,不抗拒,没有欣喜,也不必悲伤。活得像小说的人,最好去死。

那么可不可以这么说,你当了两次作家,一次十五年前,一次十五年后?对应不同时代环境和不同的心境,两次提笔有什么不同?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你最大的感触又是什么?

作家还讲次数?又不是谈恋爱,一次还两次。我说。非要答这个问题的话,就是每一次提起笔,我都会突破我本人的时间范围。很多写作人同时也在干点别的,我的观察是,他们往往是编辑还是作家,同时是作家,同时还编辑,我很怀疑他们在每个早晨醒来的时候,都需要想一想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我希望的职业状态和写作状态还是要分开一点,白天编程,晚上写小说,或者是个夜班保安,下了班才写一点儿。这些作品一定都是真的。我想的是,生活没有什么不同,年轻人生活,老年人生活,活着都是一样的。我说过这么一句,流逝的不是时间,流逝的是我们。我确定我说过。

现在中国的女性作家都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我说不认识,不知道,不评论。

可以问你“美女作家”的问题吗?是不是不能跟你提那四个字。

是的,我说。我确实说过谁再说那四个字我就打谁。“美女作家”这四个字是对我们那一代女性写作者的误读及伤害。有一种说法是,这是所谓的主流文学贬低那些谈论禁忌主题的女作家以及文学作品的一种手段。我同意这个说法。

那可以谈一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吗?

我没看过,我说。不是我不想谈或者不敢谈,真是没看过这本书,但是看过宝瓶出版人亚君的那封退稿信,一句“欢迎来到成人的现实世界”,非常冷酷,又非常准确。

“Metoo”运动可以谈吗?

不敢谈,我说。

很久以前看过一个港片,女主被强了以后展开复仇——把仇人的哥睡了。发生了什么?你就不能在别的方面击垮他么?直接地说,摸了你,回摸过去肯定是不对的,一记耳光扇回去就对了。有人说的,性骚扰在职场上也是一种对女性的驱逐机制。所以女性们在职场上还是要再强,更强,能力值决定耳光的重量。

另外,女性们一定要团结。我说,这是一个愿望。

还有,我们一定要生活得好。我又说,比前男友好。

3.我们

两年前了,我在中大的一个会碰到了一个人。那时候我们都在等一班看起来不会来的穿棱巴士,那辆巴士后来确实也没有来。我们一起站了好一会儿,我就问他是不是一个教授?他说他是。我说我是一个作家。他说哦,然后他说他是一个德国人。我一时词穷,觉得我要是答一句我是一个中国人会不会太奇怪了。我就说你们有一个顾彬。然后我又跟了一句,我喜欢顾彬。他说顾彬是他的老师。

我现在回头想一想,那个画面感太强了,真的就跟拍电影似的。

我马上就问他知不知道棉棉?他说他知道,《熊猫》。我说熊猫是一种很冷淡的动物。他笑了起来,他说他是《熊猫》的德文版翻译。

这个时候来了一辆校巴,我们就一起上了校巴。他的箱子在我的脚边滚来滚去。黄维樑教授站在我的旁边跟他讲,上一次见面都是三十年前了吧。

我给棉棉发了个信息告诉她,她说好巧啊,替我问他好。

我的很不容易的复出写作的第一年,棉棉给我写了一篇《我们为什么写作》。我的不写作了的住在美国的年月,也时时梦见棉棉,所以棉棉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还有人把70后翻来翻去,赶上了的没赶上的看看是不是还能赶一把的,前70后后70后,重塑70后真正的70后,谁又是假装的70后?

棉棉在《我们为什么写作》里说,虽然用了“我们”两字,但“我们”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们”到底有多少共同点,我真的不太清楚。想想那时也挺有意思的,“我们”出现的时候都是一起出现的,后来“我们”不见了的时候也都是一起不见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收到一些提问,那些问题往往令我陷入迷思。我是跌落到了一个时间机器里面吗?他们还在问《小妖的网》。“请问为什么要用‘小妖精茹茹’做网名?可以把《小妖的网》理解为你的自传小说吗?这个小说到了现在是不是仍然反映出了想要逆流而上的女性的情绪呢?以前女性得照顾家庭、孩子和丈夫,但是现在她们更渴望职业的独立,为此这个作品可以被看作女性的自我主张吗?这个‘新女性’形象是不是引起了一些惶恐?”

《小妖的网》到了今天仍然是超前的,如同书中所言,网络已经是所有人的日常生活。我是这么答的。在写作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专业作家,专业作家之前我是一个机关公务员,所以小说中描述的场景并不是我真实的生活状态。这是一个虚构作品,所有的片段及细节都来自想象。“小妖精茹茹”是一个虚构的网名,是我对自由的想象。妖精的确带有某种异类和叛逆的意向,但是到底只是一个想象,就如同《小妖的网》到底是一个虚构作品。网络上有一些讨论,给了它一个网络文学的位置——中国第一部由职业作家创作的网络小说。可能在那个时代,2000年,创作需要一个传统与先锋的融合。

这个“新女性”形象没有引起任何惶恐,我说,但我同意这个看法,这个小说“反映出了想要逆流而上的女性的情绪”。

“有评论家把你们的作品归为‘70后美女作家’以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为主的商业文学,这是不是所谓的主流文学贬低那些谈论禁忌主题的女作家以及文学作品的一种手段?”

是的。我说,这是一个手段。

写到这儿,我想起来我跟那个德国人最后的对话。

我们是从来没有代际那种提法的,什么70后、80后的,他说,而且我就是因为不认同顾彬的“垃圾文学论”,去翻译了《熊猫》。

顾彬不是你的老师吗?我说。

4.写故事

前些天看到棉棉在《上海文学》开了专栏,先祝贺了她,然后跟她说,咱们什么时候也对个话嘛。

她说好啊,其实我每次都会有这样一种愿望,我们有一个对话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先给自己一些愿望,那这个愿望可能给某种类型的读者看了之后,他会获得一种力量。

谈点写作什么的,我说。

可能只是需要给他们一个信息。她说,让他们了解我们这一群写作人的这个状态,虽然这个状态已经没有了,大家都不写了,但这也是一种状态。

其实我是不喜欢谈写作的,因为没什么好谈的,她又说。

是没有什么好谈的,我说,我也不喜欢谈写作。

但是如果把谈写作谈得跟讲故事一样,那还是有趣的,她说。

想到哪儿谈到哪儿,我说。

对,两个写小说的人还对不了话嘛,这太不是问题了,她说,比如说我刚刚写的专栏,就是在讲每一个作家改编剧本的那种习惯,或者是他出过的书在讲什么。其实每一个导演,每一个编剧,他都有一套自己的方式。对拍电影的人来说,他们是真的能够学习到东西的。我们也可以,比如说你是如何安排你的时间,你在安排时间的过程中产生了哪些痛苦,你怎么克服,我觉得这都很有意思。这本身就是故事。

要不我给你写个故事吧,我说,你也给我写个故事。

好啊,她说,你给我写个故事,我也给你写个故事。

这是一个愿望,我说。

是的,她说,一定要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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