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梅花落满南山

2021-03-10 06:19昭小鱼
花火彩版A 2021年12期

昭小鱼

我当时在寺庙里祈求,但愿我们能做一天的神仙眷侣。

01

他是大明星。

十九岁出道,发行了人生中第一张唱片,又是自己作词作曲,小小年纪就被冠上“音乐才子”的称号。他运气好,老板器重他,连MV的女主角都请的是当下小有名气的演员。

有人讲他背景硬、靠关系,他也从不回应,只埋着头继续写歌。2006年,他的新专辑快速霸占内地销量榜榜首,一首《蝶》红遍大街小巷;2007年,他给一位著名导演的电影献上片尾曲,各大音乐平台的播放量纷纷破亿;2008年,他的演唱会门票不到一秒钟就被抢光,歌迷的狂热程度甚至导致微博瘫痪。

那三年是他最辉煌的三年,是被称作“周愠效应”的三年。

聚光灯下,他的妆容精致,弹唱着动听悦耳的旋律。唯独他不爱笑,总是一副冷冷酷酷的模样,唱情歌时也跩得要命。可粉丝偏偏就吃这一套,管他叫“臭脸美人”。

舞台后方,助理帮他脱下光鲜亮丽的演出服,他在前面走,经纪人急匆匆地赶上来,询问道:“24号的综艺要参加吗?是个真人秀,据说有很多大牌明星。”

他连回答都懒得开口,只是敷衍地摆了摆手,隨即按下电梯键。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和对面的人都怔了怔。女生戴着口罩,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眼,像是闪烁的宝石,却遭受震惊般瞪得圆圆的,半晌才缓过神来,怯怯地喊了声:“周老师?”

他沉默了几秒,眼眸中有微光波动,但很快,那丝惊讶又被平静所覆盖,然后没有表情地移开视线。

倒是一旁的经纪人过于敏锐,上前一把扯下了她的口罩,厉声呵斥道:“又是私生饭?到底还要说多少次,你们……”

话音未落,在场的三个人同时愣了一下。失去了遮蔽,她脸颊那道骇人的胎记显露了出来,仿佛深秋凋零的一片红枫叶。

她立马慌慌张张地拉起口罩,低头就要往前走,经纪人想去拦,他才终于有了点反应,大长腿横跨一步挡住她的去路,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被这番举动吓一跳,蓦地抬起头,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小声解释说:“我是来找齐笙的……”

周愠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大明星的面子挂不住,他摆出一副了然的神态,像是在刻意说给她听:“哦,齐笙啊,那你还得再上一层楼,群舞的休息室不在这。”

听出了他话里暗藏的敌意,可她不再同他争辩“群舞能怎样”这类幼稚的问题,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绕过他落荒而逃。

周围的建筑似一张巨大的网,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但脚步更快,甚至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她一边逃一边失神地想,他果然是未变分毫,高高瘦瘦,神情是锋利的,看起来脾气永远不够好。可望向她时又带有一丝柔和,这样复杂的目光砸在她身上,承载着时光的重量,于她而言却是残酷的审判。

只怪缘分太奇妙,演唱会散场很久以后,周愠避开媒体去停车库取车。

她像是在等人,站在路口不时地看手表,又踮起脚尖朝演播厅里望。他才懒得管她的闲事,径直向最深处的保姆车走去。可到了门边,他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折回去,没好气道:“怎么?被人放了鸽子?”

他手插着兜懒洋洋地看着她,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她听了也不恼怒,反而认真且别有深意地说:“齐笙是我的男朋友,他马上就到了。”

周愠的眸光顿时冷了下来,片刻,忽地绽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宋丽珍,你还真是老样子。”

她不说话,默默垂下了眼睫。他却不依不饶,刻薄地逼问着:“群舞能有多忙?我说,你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在替别人数钱。”

“这是我自己的事。”她终于强硬了些,仰起头,用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居然使他心里没来由地一颤。

她始终是这样没良心,气得周愠差点拂袖而去。但还好他忍住了发火的冲动,耐着性子说:“有空一起吃个饭吧。”

“周老师,您现在是公众人物,恐怕影响不好。”她把称呼叫得生疏,像是在故意撇开关系。他听得很不是滋味,皱起眉说:“我算不上是你的老师。”

而她再一次想方设法地逃避:“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她决绝地转身,只是刚迈开腿就被他叫住:“宋丽珍。”

冷冰冰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具有威慑力。她扭过头,对视上周愠那双深邃的、却让她害怕和愧疚的眼。他沉着脸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02

那是一段世纪般漫长的沉默。宋丽珍张了张嘴,又闭上,终于下定决心,轻轻地摇头说:“没有。”

这一次的沉默更加漫长,两人间的气息僵滞到了极点。她没有胆量去看他,只能把视线定在他胸前的西服纽扣上。直到他的助理从不远处走来,提着大包小包的装备,跟他打了个招呼说:“我去车上等你。”

“不用了,我们走吧。”周愠收回目光,冷漠地绕开她,仿佛绕开一个陌生人,然后带着那熟悉而冷冽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

宋丽珍屏住呼吸,掌心不禁冒了些汗。他在娱乐圈耳濡目染这么多年,也不知会不会发现她拙劣的演技。但她来不及思考是否露出了马脚,脑海里只烙印着他上一秒深刻的眉眼。

是有恨意的吧?她觉得高兴,又很痛苦。这时齐笙已经走了过来,将外套温柔地披在她身上,问道:“你们见面了?”

她缓缓回过神,点了点头。有凉风卷出沙沙的声响,齐笙低下头替她捋顺发丝,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我不知道。”宋丽珍回答得有些犹豫,顿了顿,又望着他说,“齐笙,我想去一次大理。”

他们连夜买了机票,拎着几件简单的必需品出发。宋丽珍的感觉很奇妙,分明怀着悲伤的情绪,但那却是她生平第一次勇敢且疯狂的、说走就走的旅行。

齐笙陪着她去码头坐船,再搭乘颠簸的大巴车,最后步行抵达洱海。

彩云之南,那片湖像一颗深绿色的玛瑙镶嵌在神州大地上。苍山青翠,有风吹动经幡,哗啦啦地飘着。

宋丽珍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大自然的洗礼,似乎有一双手在柔和地抚平伤痛。

“洱海有个美丽的传说。”她喃喃道,“天宫中有一位公主向往人间的生活,下凡到洱海边的一个渔村,与渔民成婚。公主为了帮渔民们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就把自己的宝镜沉入海底,将鱼群看得一清二楚,好让大家能打到更多的鱼。后来,后来……”她努力地回想着。

“后来,公主被自己的父亲强行带回家,而宝镜在海底变成了金月亮放着光芒。”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宋丽珍下意识地回身,就看见周愠笔直地站在面前,完美的身型融进水墨画般的风景中。

“这不是我给你讲的故事吗?”他摘掉墨镜,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几十米远的位置上,一群工作人员忙碌地搭建起拍摄机器和道具。宋丽珍难以置信地怔了怔,他像是猜到她的疑惑,抢先一步说:“剧组拍戏,要取景。”

宋丽珍还沉浸在错愕中,思绪迷迷糊糊的。与他同行的导演拿着剧本凑过来,安排他去试戏,眼神顺势瞥到宋丽珍,又补充道:“还差个群演,要不就你来吧。”

她连忙把口罩往上拉了拉,推辞道:“我上镜不好看。”

“您别担心,我们拍不全脸的,充其量算个背景板。”导演耐心地跟她解释。

宋丽珍忧虑地看了齐笙一眼,而齐笙深深地看了周愠一眼,然后安抚似的握了握她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去试一试吧。”

群演们的任务是坐在礁石边装作普通游客,吃着零食聊天,而一旁的两位主演则要面对面地甜蜜告白。

周愠穿着宽松的卫衣牛仔裤,简易的打扮也遮不住耀眼的少年感。他站在那里,深情地念着台词:“我想知道,一见钟情究竟有什么意义?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因为一个眼神就会爱上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正在眺望蓝天的宋丽珍,继而收回视线,沉声说道:“那么爱恋的时间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等待,到底多久才是极限?

“分别前我们有过约定,我把联系方式留在你的掌心,我分明看见了你十指紧握,坚定如我。所以我很想问问你,是如何把这一切都统统忘掉的?”

宋丽珍的四肢一僵,仿佛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刺痛地扎进肉里,最终穿透骨髓。沉重的鼓槌敲打心脏,她惊慌又心虚地朝周愠望去,刚好捕捉到他毫不避让的目光。

镜头爱他,显得他每一寸都格外好看。电脑前的人沉迷于他的深情款款,良久后,编剧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男主角……念错台词了吧?”

这场戏理所当然地作废,可他不在乎,化妆师帮他整理好造型,大家又按照原剧本重新走位。

收工时,宋丽珍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礁石上,直愣愣地凝视着远处。周愠不满于她从头至尾的淡定,终于忍不住走上前,语气不悦道:“你除了会发呆,还能干点别的吗?”

她惊讶地抬起头,想了想,无力地辩解:“我没有一直发呆。”

周愠揶揄地笑笑:“是,你还喝了三口雪碧,吃了一块曲奇饼干,然后全程再没任何动静地坐了整整四小时。”

她被怼得哑口无言,索性选择沉默。

湖面风平浪静,倒映出两岸郁郁葱葱的树和草。天空像是打翻了一罐黏稠的蜂蜜,流淌开千丝萬缕的黄。

他们一起静默着坐了很久,久到天际黯淡,乌鸦归巢,数不清反复跃动了多少次的心跳,宋丽珍才听见周愠的声音悠悠地传入耳郭:“你明明也没有忘记的,对吧?”

03

时间拉回到2004年春。

周愠抵达那座小镇时,甚至都不知晓它的名字,印象里只是一片荒芜的郊区,四面环山,每次去上课都要经过一条泥泞的小路。

教室拥挤得可怜,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空间要容下三十名同学,他连抬脚都怕踩到人。

太格格不入了。他是挥金如土的公子哥,此次参加支教活动也只是为了丰富留学申请上的那份履历。

父亲心满意足地将周愠送上飞机,美其名曰让他体验生活。可他从小到大没吃过苦,下了飞机又拖着行李箱去赶几百年也不会坐的绿皮火车。

周愠一边嗤之以鼻地躲开人群,一边望着窗外凋敝的风景,顿时有些委屈和赌气。所以当母亲打来电话询问状况如何时,周愠耸耸肩,态度极为敷衍地应付着:“混张证书就行了呗。”

他的工作很轻松,不需要授课,只用维持平时的纪律。有同学私下兴奋地议论,说他长得真好看,像是电影里的“小鲜肉”。但他脾气臭得要命,天天绷着一张冰山脸,自己坐在后排打游戏。

班上起了争执他也不去管,直到情况愈发激烈,他才不耐烦地拔掉耳机,皱着眉过去问道:“又怎么了?”

隔着人群,周愠第一次认识了宋丽珍。

那时的她好苦命,因为脸上有道胎记,便顺理成章地沦为众矢之的。小孩子是非概念差,对她的嘲讽简单又直接,表面是童言无忌,实际是杀人不见血的恶魔。

他看见她缩在角落里哭,男生指着她笑骂“怪物”,没人站出来替她打抱不平,她就紧紧咬着嘴唇不吭声。

周愠忍无可忍,一把扯住男生的衣领带到她面前,命令道:“跟她道歉。”

他有“小老师”的威严,孩子听他话,乖乖照着做了。随后他召集齐全班同学,严肃地宣布道:“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生命。要是再被我发现有谁欺负她,那我就没今天这么客气了。”

宋丽珍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过来,他下意识地迎上视线,却被对方眼睛里的绝望镇住了。

阳光照进教室里,树影晃过女生平静冷淡的脸,那是一种很特别的隐忍目光,反而软绵绵地激发起男生莫名的保护欲,瞳仁中弥漫起的大雾般的悲伤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周愠一愣,随着呼吸和血液的脉动,胸腔间蔓延开一阵奇异的情绪。

宋丽珍站起身,快速抹掉了脸上的泪珠,不发一言地走回座位。

她同他擦肩而过,像是捉不住的风。鬼使神差地,周愠从口袋掏出两颗透明包装的水果糖,伸手递到她面前:“给你吃这个,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宋丽珍停下脚步,眼神单纯地打量着他。周愠的手机械地悬在半空,这才意识到自己带了点中二的举动,刚想若无其事地收回去,她便利落地抓起他掌心的糖果,小心翼翼地问道:“下次可以送我草莓味的吗?”

周愠被她逗笑,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语调是与生俱来的豪横:“行啊,给你专门建个草莓大棚都行。”

她很腼腆,看上去怯生生的,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

体育课上女孩子聚在一起跳皮筋,宋丽珍也不参与,自己撑着下巴坐在树下数蚂蚁。

有人走过来,友好地向她发出邀请,她懵懂地仰起头,细细的眉毛皱出两条波浪。对方见她迟迟无动于衷,以为是份无声的拒绝,转身又离开了。

后来周愠问起缘由,宋丽珍才说:“我当时在想她叫什么名字。”

他觉得她傻里傻气的,但也不令人厌恶。

一个篮球在天空滑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砰”地砸在宋丽珍的肩上。她身材娇小,就像被风折断的花一样颤巍巍地倒了下去。

其实周愠目睹了全程,重物袭击她时隔着大段的距离,理应完全能够躲避,可她像雕塑般愣在原地,半天都不知道动一下。

他无奈地叹了声气,扔掉随手摘的一根草,大步来到宋丽珍旁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偏着头问:“有没有受伤?”

宋丽珍眨眨眼,看见少年的脸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涣散的光圈慢慢重合,而后定焦在他蓬松的碎发上。

他有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让她一时看得失了神。方才她摔跤蹭破了裤子,露出渗着血丝的膝盖,她就这样狼狈又窘迫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忙不迭地摇摇头,可他还是不放心,背对着她蹲下身子:“上来,我带你去医务室。”

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呢?

宋丽珍笨拙地靠近少年清瘦但温暖的后背,当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时,世界变得安静了、温柔了。

没有人讲一句话,只能听见喜鹊扑棱翅膀的声音。橘黄色的光照射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梧桐枝繁叶茂,就着此刻春光正好,她忽然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04

然而真正拉近两人的关系,是在周愠去支教的第三个夜晚。

山区环境恶劣,居住的房屋外围只用一圈很矮的石墙围起来。各户之间隔音效果差,他被对面的讲话声吵得睡不着觉,于是趿拉着拖鞋去院子里吹风。

周愠塞着耳机,待在周围布满花花草草的凉亭里。舒缓的音乐与静谧的景色相呼应,令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曲。

他的嗓音清澈低沉,那个时候很难用贴切的字眼去描述一个人的声线,后来才兴起一种奇特的比喻,叫作“会让人的耳朵怀孕”。

渐渐地周愠有了困意,起身准备回房时,猛地被后面的宋丽珍吓了一跳。

犹如被人“啪”地戳破了秘密,他有些气急败坏,红着脸冲她吼道:“喂!你这个人怎么……”

她也被吓住了,怀里还捧着一篮筐油亮的草莓,闻言自责地抿抿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你唱得好,我不忍心打断。”

少年的脸颊竟然更红了,他不自在地摸摸鼻尖,别扭地问她:“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她恍然地“啊”了一聲,举起手里的东西:“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自己家种的,没有农药,味道很甜。”

周愠略显意外地接过来:“你好像很喜欢草莓。”

宋丽珍点点头,认真地说:“它是唯一会让我感受到幸福的水果。”

周愠双手抱着篮子,安安静静地站在月色下。此时的他头发毛茸茸的,气质也温顺许多,像只敛去了凶芒的小兽。

两人顿时没了话题,就这样有一丝尴尬地对站着。直到庭院里的狗吠划破宁静,她才慢吞吞跟他挥手再见。

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退了回来,然后一本正经地对他讲:“他们都说你长得像影星,可我感觉,你更适合当歌星。”

她这话莫名其妙的,但他觉得她挺有意思,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是吗?那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宋丽珍沉默了。碎星如银,有光影翩跹在她额角,衬出一双清澈的眼睛,半晌,她指了指那座遥远的高山,缓缓地说:“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

如果不是这次偶然的契机,周愠估计会被永远锁在养尊处优的舒适圈里,安心当他的小少爷。但现在,他久久无法平复心底翻涌而上的一抹酸楚,仿佛有条小蛇游进了他的胸腔,将所有坚硬的边角一口口咬碎,最终化开一片汪洋。

其实他分不清对宋丽珍的关注是否源于同情,真正意识到她的与众不同,是在那节课间操上。

宋丽珍一如既往地逃掉了广播体操,趴在课桌上钻研一道数学题。

周愠拉开椅子在她邻座坐下:“你说说你,总是不锻炼怎么长身体啊?”

她抬眸瞅瞅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只是余光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少年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清清凉凉,却烧得她脸蛋滚烫。

而周愠是在仔细端详眼前的女生——并不丑陋的长相,甚至可以谈得上漂亮。她的皮肤白白的,有点像剥了壳的荔枝,眼睛很大,眉有着好看的弧度,嘴唇薄而粉。除去那道违和的胎记外,是一张清纯又淡雅的脸。

那一刻,周愠觉得脑子里乱乱的,居然拾起来一支笔,将宋丽珍垂落的一缕发丝轻轻地别到了耳后。

两人都震惊地僵住。

自卑心作祟,宋丽珍立即慌里慌张把头发散下来,严实地遮挡着左半边脸,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在心里生根发芽。

他皱眉:“你躲什么?”

她握着书角,迟迟不肯抬头:“我的胎记很恐怖。”

“不会。”

“不会。”几乎是异口同声,在周愠想要接着说出一番感天动地的安慰时,那个名叫齐笙的男孩猝不及防地降临,又笑盈盈地走到宋丽珍的面前。

“丽珍,你的脸上栖息着一只很美丽的蝴蝶,是这个世界上最独特的存在。”

蝴蝶?拜托,这是我早就联想到了的形容好吗?周愠不屑地冷哼一声,摸出手机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不怎么高兴地打开游戏界面。

可是宋丽珍望向齐笙的目光感激且动容,周愠刚想酸溜溜地讲一句“又不是只有他会说”时,就听见齐笙已经朝她抛出了“一起去喂猫吧”的橄榄枝,然后两个人肩挨着肩一同走出教室。

下一秒,周愠屏幕上的小人躺倒——游戏输了。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又点下了开局键。如是反复数次。

05

周愠根本没有想到,自己那份模糊的喜欢会因为嫉妒而变得明朗。

后来他打听到,齐笙比宋丽珍高了一年级。宋丽珍是孤儿,被齐笙的父母收养长大。他们是朋友,是好朋友,是类似于青梅竹马但友谊纯洁的死党。

可周愠并未因此减少对齐笙的讨厌,所以在得知宋丽珍即将赶赴齐笙的邀约时,他故意踩空摔了跤,半个身子陷进了沙坑里。

她急忙把他扶起来,替他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尘,少年却佯装可怜地摊摊手说:“我崴脚了,走不动路。”

原本周愠是跟着宋丽珍去农田帮忙的,可他过惯了奢侈的日子,五谷不分,最后竟演变成她一遍遍地教他常识。眼下他又受了伤,更像是来帮倒忙的。

天公不作美,陡然一声雷鸣后,大雨如期而至。

宋丽珍拉着他躲到塑料棚里,熟练地放下帘子。雨势浩大,她郁闷地叹息道:“看来我要放齐笙鸽子了。”

他算是如愿以偿,但又难免伤感,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她微微一愣,还在努力消化着这场离别。周愠沉不住气,随手抓过旁边桌上的笔和纸,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塞到她手里。

“这是我的电话,你随时都能打给我。你不是说想离开这里吗?我家住在云南大理,你知道的,我还跟你讲过那里的传说。宋丽珍,你一定要来找我。”

这大概是她听过的最心动的约定。只是对于家境贫困的宋丽珍来说,手机并不是她能够奢望拥有的物件,但她还是把真相咽了下去,小声问他:“你会等我?”

“废话,我对天发誓。”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时的周愠太年轻,思想单纯得要命,暗下决心大不了不出国留学,就留在城市里等着她。

可是他從没接到过她的电话。周愠感到失落又生气,于是开始往山区寄信,但也貌似全部石沉大海。

这样一个生活富裕的少年几乎想象不到,山里的人若要走出大山并不是动动小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而早熟的宋丽珍已然明白他们间云泥般的差距。

高中毕业那年,周愠因外形出众被星探发掘,签了娱乐公司,于是放弃了出国读书。

团队立志要将他打造成“偶像剧初恋男神”,可他耳边仿佛响起她的细声细语——我感觉,你更适合当歌星。

周愠确实有天赋,他发给老板自己录的demo,一个声音、才华、长相兼具的少年,被果断地认定了潜能。公司大力捧他,有关新歌的话题和商务资源不断,就这样,十九岁的周愠一炮而红。

他在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凭着那股子天生的少爷劲儿,收获了一大批迷妹和鲜花。

后来便是周愠与齐笙时隔多年戏剧般的重逢。

齐笙在一家舞社当陪练,恰巧赶上周愠的团队去那里挑群舞,认出彼此的瞬间,两人再次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你怎么在这?”

可他没工夫去管齐笙的闲事,只是向他询问起宋丽珍,对方始终支吾着不愿透露信息。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周愠看见熟悉的女生挽着齐笙的胳膊一同走进超市,而他站在马路对面的街道上,变成一个多余的旁人。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轰的一声炸开,内心筑起的一寸寸骄傲在深处传来“咔嚓”断裂的声音。

周愠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然后不再回望地转身离去。

如今再次相遇,仿佛是上天的捉弄。宋丽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左脸处那道触目惊心的胎记异常刺眼。她打湿了毛巾,在那片皮肤上使劲搓着,但是搓不掉,无论用多大的力气也丝毫不能减轻印记。

终于,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二天,宋丽珍和齐笙去了大理古城的崇圣寺三塔。在接连两回偶遇到周愠后,宋丽珍不禁怀疑他在她身上安了监控。

他戴齐了帽子、墨镜和口罩,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没人认得出他是大明星。

可他一点都没有明星的架子,身边也不带着助理,见了她,幼稚至极地打着招呼:“不是吧,你还偷偷跟踪着我呢?”

她懒得去计较,干笑着回答他:“是挺巧的。”

之后的两人行顺理成章地变成三人行。没过多久,齐笙突然借口说要下山买水,于是只剩下周愠和宋丽珍独处的时光。

仿佛是参观寺庙的必行步骤,他们沉默地踏进寺院,并肩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周愠悄悄侧过脸看她,女生乖巧地闭上眼睛,表情虔诚。清风徐徐,拨乱了她的秀发,他想伸手替她撩起,可她慢慢睁开了眼,他只好缩回手,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许了什么愿?”

宋丽珍笑了笑:“一个秘密。”

她刻意说得云淡风轻,只希望不要露出任何破绽。思绪还沉浸在她拼命守护的那个“秘密”中,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宣告出答案。

好像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内流出,她抬手胡乱地擦了一把,结果黏稠地在脸上抹开一片红。她迷迷糊糊地低头去看,鲜血从指缝细细地流淌下来。

面前的周愠已经神色骤变地站起身,稳稳地扶住了她快要倒下的身体。宋丽珍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最后一帧记忆定格在周愠惊愕到有些扭曲的俊脸上,以及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06

苏醒过来的宋丽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映入眼帘的是神色担忧的齐笙和脸色黑到近乎阴沉的周愠。

她看上去虚弱得过分,但依旧强撑着坐起身:“你也看见了,我来这里是为了治病的。”

而周愠并没有想象之中的暴躁,只是扬了扬眉,像在嘲弄她的胆怯:“所以呢,有什么不敢告诉我的?宋丽珍,难不成我会吃了你?还是你早就做好了永世不见我的打算?”

她想不到说辞反驳,只能以缄默应答。

周愠憋了一肚子的火,浑身尽是隐忍的怒气。但他到底是不忍心教训她,板着脸却又软下心来:“不是说想当我的女主角吗?片子多的是,你想挑哪个我就陪你演哪个。”

她倏然一怔,扭头望向齐笙:“是你告诉他的?”

齐笙默了默,艰难地“嗯”了一声:“丽珍,其实我们这次来云南,也是我通知的周愠。”

所以他才会坚持要求剧组来大理采景,只为和她一次次惊喜般的偶遇。可她默默地想,周愠,你不该来找我的。

周愠看过了宋丽珍的病历单,心都沉到了深渊,又要假装无所谓:“不就是生了病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是,这病确实挺复杂,可我好歹是个富二代,有什么医生请不起?我说,你一天别老是胡思乱想。”

他看见她笑了,却有泪珠顺着她眼角滚了下去。他感觉自己眼前也氤氲起了雾气,但还是故作成熟地替她拭去泪水:“都多大的人了,还掉金豆?羞不羞啊。”

她这次是真的笑了,眼里亮晶晶的,像夜空最皎洁的月牙,轻声问他:“你能不能再给我唱首歌?”

那是他这辈子听众最少的演唱会,意义却要大过天。她逐渐合上了眼睛,只剩睫毛微微颤着,也不知有无听进去他最后的呢喃。

他说:“宋丽珍,我当时在寺庙里祈求的是,但愿我们能做一天的神仙眷侣。”

那天阳光明媚,万物都在闪着光。她走不稳路了,只能坐着轮椅被周愠轻轻推着。

他任性地罢了工,经纪人快要打爆他的电话,他干脆关了机,带着宋丽珍在医院的后花园里晒太阳。

她塞着耳机,里面播放着周愠的专辑《蝶》。她讲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因为听的时候总感觉在唱自己。

他说这首歌本来就是在唱你。

五月的微风飘荡着槐花香,带着一丝沁人的清甜。一切都很安详,他们的心也变得和緩,像是正午徘徊在枕边的暖阳,像是看见从树叶间隙投射下浅浅的光斑。

她终于沉沉地睡着了,呼吸平静下去,远处的山峰依旧沉默。世界不停地运转,逝去的生命又缓缓汇入历史的长河里循环往复,等待着另一次生命的降生。

宋丽珍的骨灰凝练成一颗珍珠状的晶石项链,佩戴在周愠的身上。他又做回了那个冷冷酷酷的大明星,专心写歌拍戏,演艺生涯打破零绯闻的传奇。

有人采访他“坚持的源泉是什么”,他回答“是包围着他的爱”。大家纷纷夸赞他对粉丝的感恩、性格里流露出的温暖,可只有他清楚,这份爱的实体消失在2008年的春天,最终化为一粒珍珠,无形地赐予着他爱与被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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