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骨头

2021-03-24 11:02李师江
福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铁拐李皮蛋少林

作家简介

李师江,男,1974年生,籍贯福建宁德,1997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现为职业作家、编剧。创作有长篇小说《逍遥游》《福寿春》《中文系》《中文系二:非比寻常》《哥仨》《神妈》等、小说集《六个凶手》《找对象》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电影作品《六个凶手》《沃土》等编剧。

1

深夜一点三十分,范桂凤第一次起夜。原以为就要天亮,一看时间,叹了口气又睡下去。没什么睡意,只能硬睡,要不然黑灯瞎火的能干吗?第二次起夜,是三点三十五分,这个时间还有点盼头。她看了看客厅窗外,天还没这么快亮,但是有希望了。撒了几粒米在窗台上,天边有鱼肚白,应该就能看见抢食的鸟了。

在煮养生粥之前,她把电视上方老米的遗像擦拭了一下。她不能忍受灰尘。她一边念叨:“老头子,要是你还在,这个点我就敢出去遛圈了!”老米走后,她经常这样跟他讲讲话,就像老头子还在客厅喝着浓茶,一声不吭地听她唠叨。

五点半,范桂凤开始喝粥。粥熬得倒是讲究,薏米呀,红豆呀,砂锅里赤橙黄绿青蓝紫,热闹极了,但一个人吃起来,就淡得无聊,好比台上生旦净末丑,台下就一个观众。关键是在嘴里,没味儿。

吃了一半的时候,她下意识拨通了儿子米书华的手机。响了好几声,米书华睡意惺忪的声音才传来。

“妈,出什么事了?”米书华语气还是有点慌。

“能出什么事。我是想告诉你,我最近手机有点问题,别人打过来,我听不到声音,你晓得怎么回事吗?”

“哎——”米书华叹了一口气,连着一个哈欠,“妈,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有要紧的事,别这么早给我电话……”

“哎,”范桂凤也觉得犯了儿子的大忌,不能这么早叫醒他,但嘴上也不肯认,

道,“这种事,我还不能找儿子问问?”

米书华不耐烦道:“其实你可以找楼下的手机维修师傅,很好解决。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解决。”

“你都硕士毕业了,难道还不如修手机的?况且你还是我儿子……”

“妈,跟这没关系,我是你儿子,可是也隔着两千公里呀。”米书华强摁住怒火,“你这时候把我吵醒,我这一天,脑袋里都跟藏着棉絮似的,唉。”

范桂凤准备挂电话,道:“行行,你继续睡,我吃完也该出去走路了。”

米书华倒是不乐意道:“现在让我睡,也睡不着了,咱们索性聊点要紧事。妈,上次跟你提过那事,我还是决定按照我的想法……”

“哦,上次提过,什么事?”范桂凤来了劲,加重语气问道。

其实她心里明白儿子要说什么事,只不过要儿子亲口说出来。这件事在她看来,态度是坚决的,不容置疑的,必须亲口说出来。

“我,我还是想回来创业!”米书华咬着牙道。

“我告诉你,坚决不行。”范桂凤道,“除非我死了!”

“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这件事你就不能依我吗?”

“你在北京好好的,回来干什么,种地?”

“我回来可以创业,有很多可以合作的项目,种地养猪也未尝不可,总之我不想过现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了。”米书华一口气道,“再说了,我回来还能照顾你。”

“种地,养猪,亏你还能说得出口,你这是给我丢脸。”范桂凤坚决道,“我好好的还轮不到你伺候的时候,你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妈,你用不着这样,我也有我的自由……”

“你要再说这个,咱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范桂凤一急之下,赶紧挂了电话,似乎怕儿子会从手机里跑回来。

再没什么胃口吃粥了。胃口好像也越来越差。回想起来,七十岁是一个坎。过了这个坎,某个弹簧松了,“咚”的一声,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各种不对付。她开始步行,从家一直走到新区南岸,来回至少有七八公里,她喜欢独来独往。時光不能倒流,但是身上的这股劲儿是可以要回来的。

修手机的小门面还没开。修手机的,是头发黑漆漆、皮肤苍白的小齐,微信二维码露出个齐字,大家喊他小齐。小齐看上去总有营养不良的感觉。话不多,每日都在专注忙活,生意还不错。每次经过,范桂凤都会瞅一眼,总是有一种欲望,问问这小齐结婚了没有。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好像一种强迫症。今天强迫症已经到了临界点了。但现在时间老是和范桂凤开玩笑,以前没事的时候,天天瞅着小齐,比自己儿子还亲,现在有事了,小齐好像故意迟到似的。

小齐到的时候,歉意地笑了笑,下意识把黑眼睛抬一抬。范桂凤迫不及待地问道:“有对象了吗?”

小齐有点腼腆,微微一笑,反问道:“你不是来修手机的?”

范桂凤把手机拿出来,道:“修手机就不能问点别的?”

她一副好奇又忧心的样子,倒是把小齐逗乐了,道:“我是说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范桂凤也吃了一惊,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呢?这倒是个严肃的问题。

“你开这个门面有两年半了吧?中午都是吃快餐,没有一个女孩给你送饭,也没有一个女孩来等你下班,这个,不正常呀!”范桂凤严肃道。

小齐算了算,吓了一跳,自己的事老太太这么门儿清。

小齐没有回答,问范桂凤手机的问题。他拨弄了片刻,告知手机没坏,是不小心动了接听静音键。这种老人机简单实用,但也容易把听键误碰了。

有一个比范桂凤更老的老头蹒跚冲进来,把一只老人机递上来。小齐问哪里坏了,老头道:“打儿子电话打不通。”小齐调试一下,道:“手机没坏,是对方没有接。”老头听了一愣,生气道:“打了两天都没打通,肯定坏了。”小齐没有办法,只好现场做实验,用老头的手机打了范桂凤的手机,手机响了,是播报的声音:“159xxxxxx来电了。”声音倒是响亮,老头肯定是听见了。没想到老头是个糊涂蛋,叫道:“别人手机打通了没用,你要把我儿子手机打通呀。”

在老头看来,只有打通他儿子的手机,才没毛病。小齐都懵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范桂凤。大概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见,但是也没什么经验。

老头在这里搅和,肯定影响生意,范桂凤晓得意思。她二话不说,把固执的老头像一头牛一样拉出来。护城河上一溜卖早点的,她买了一块蒸米糕,递给老头,老头倒也不客气,一口嚼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像一条许久没有投喂的鱼。不过老头还是不忘手机,含混道:“坏了,怎么办?”

范桂凤道:“手机没坏,是你儿子有问题,你打我的。”

她教老头用手机再一次拨通自己的号码,告知手机没坏。老头只是不服气,他把儿子没有接听归于现代科技。范桂凤觉得好奇,反正自己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管管闲事。

范桂凤把老头送回家,在东门弄里,一个小小的老宅,对了,每年老城区都会有一两次失火,都是这种木结构的老宅。屋里黑洞洞的,锅碗瓢盆倒是一应俱全。范桂凤左右看了看,有米有菜。她一句一句跟老头聊天,老头的耳朵有点背,说话含糊,但只要她耐心点,并不耽误交流。老头姓王,称为老王吧,老王的儿子在外面做事,老王也不知道做什么,反正是没正经工作。有时候能回来一下,给老头添置点食物用品。这次有点不对头,打了几天电话都打不通。范桂凤对老头道:“也许是你儿子手机坏了,接不了,等他修好了再接。明天你要是再打不通,就找我,我帮你找找公安同志。”

王老头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楚。王老头眼里有点光,小鸡啄米一样拙笨地点着头,再一次问道:“真的吗,可以找公安?”

范桂凤自豪道:“我的学生在公安局,你放心。”

老头呵呵地笑了,表情瞬间轻松起来:“你住哪儿?”

范桂凤道:“我在对面那个工业局宿舍,二楼,你爬不上去,你打我手机就可以的,你手机没坏的。”

这一番沟通,老头的眼里多了信心。他看冯桂凤离去的时候,像一个孩子看着妈,好像说,你可要回来呀!

她往南岸公园走,每天走七八公里,脚步越来越轻盈,她感觉锻炼一段时间后,就可以恢复到七十岁之前的样子。在南岸公园,她歇了片刻,站在一群打牌的汉子旁边瞅了许久。一个也有七十来岁,满嘴插科打诨的白发老头叫道:“美女,喜欢打牌?”旁边的汉子一齐笑了起来。范桂凤先是有点不好意思,愣了片刻道:“可别笑话,二三十岁时候,还真是一美女。”白发老头得寸进尺道:“别谦虚,现在也是,来,给你打一把,交个牌友。”范桂凤道:“我不会打牌,就瞎看看。”白发老头眨了眨眼,叫道:“这就有意思了。不会打牌,还看得津津有味,莫不是看我老帅老帅的?”范桂凤道:“不,原来我那老头在的时候,也喜欢瞅着别人打牌。”白发老头道:“哦,原来是个单身美女,留个电话,咱们好好交流。”范桂凤笑道:“你太轻浮了,不留不留。”老头道:“你看我这一头白发,再不轻浮,在棺材里可轻浮不起来了。”范桂凤回道:“你就是丢在棺材里,也是个轻浮鬼。”众人哈哈大笑。

范桂凤道:“好好看把牌,被你这贫嘴搅和了,不看不看。”

老头子耍了嘴皮犯了贱,痛快得很,叫道:“慢走慢走,明儿还来。”

往回走,专注步伐,让脚步轻盈。老头子走后,她才开始长距离徒步,像是用步伐填充生活,想穿越时光隧道。经过手机维修店,她探头进去。不晓得为什么,她现在对小齐是如此上心。即便儿子的婚事,她那时候也没有如此上心。因为她知道儿子有自己的主见,在外打拼,找媳妇也有自己的想法,勉强不来。儿子找到女朋友后,她就问了一句:“她父母是做什么的?”得知其父母是社科院的工作人员,她松了一口气。她对儿媳妇有一个要求,对方得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这样的儿媳妇不会犯浑,儿子将来有好日子过。儿子毕业后,留在北京,也是她的意愿。她一直告诫儿子,要闯出自己的人生。

没等范桂凤开口,小齐就问道:“那个大爷呢?”

范桂凤很是得意,道:“是个单身老人家,我把他哄回家了。”

“我还在想,他儿子为什么不接他电话,他来我这儿不止一次了。”

范桂凤道:“哎,你年轻呀,等你老了,你就知道了。”

小齐笑了,道:“有这么神秘吗?”

范桂凤呵呵笑道:“老了你才知道,年輕人不爱接老人电话,你没老,说给你听都不信!”

小齐尴尬地笑了。也许这个感觉确实是到老了,才能体会。

范桂凤觉得愈加亲近,道:“你还没回我,你有对象了吗?”

小齐露出神秘的笑容,道:“大妈,这是隐私,您要尊重我们年轻人的隐私。”

范桂凤粗鲁回道:“别什么隐私不隐私的,我这是关心你,把你当自己人,告诉我,是不是没有?”

小齐看她一副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劲儿,羞涩道:“原来有一个,后来不成,分了。你看我现在每天忙的,有工夫谈爱吗?”

范桂凤一拍脑袋,道:“这不得了,等我消息哦,还扭扭捏捏的。”

2

米书华定了下午两点的机票,就是为了上午能睡个安稳觉。但是被妈妈吵醒之后,起来撒了泡尿,继续睡回笼觉,就不那么安稳了,到了飞机上,头还是有点昏昏沉沉。不过他觉得可能跟睡觉问题不大,主要还是因为紧张,现在他干的这件事,是平生第一次跟老妈对着干。按照老妈的话来说,这甚至关系到老妈的生死。

春节回来的时候,他先跟同学郝少林去考察了项目。五百亩的山林,承包二十年,第一是培植园林绿化项目,主要是桂花和樱花,第二是放养香猪。郝少林有经验,他父母就是经营园艺的,有一套娴熟的经验。郝少林耳濡目染,十分渴望拥有一片林场。因此他在说这个项目的时候,眼角带着泪花。米书华心中一动,那种久违的感觉涌了上来,想说又说不上来,后来睡了一觉,才总结出来,那种感觉叫作热爱。他恍然悟到,自己从未干过热爱的事。

米书华下定决心后,得到妻子的支持。这件事,对他们夫妻来说,也并非是一时之选。去年,米书华在一次单位加班中,突然间倒地,昏厥过去,还好有同事琴姐懂得做心肺复苏,把他抢救过来。在医院里待了两天,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但是各方面指标都不是很好。归结原因,是常熬夜、少运动。米书华回来后,跟妻子说,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了。夫妻俩专程去感谢琴姐,严格地说,确实是救命之恩。琴姐说,不是我夸自己,我这一招,不止救了你一个,以后还用得着,你们也该学一学的。聊了许久,两人对生命都有了崭新的感悟。

在过了一个团圆年后,趁着母亲心情不错,米书华开始吞吞吐吐地谈起想法。米书华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之前高考、入职面试,心跳都不会这么快。高考、入职是顺理成章的,而这件事,米书华心里明白,有点“初次犯上”之意。如果米书华说,自己要被公司外派,要出国,母亲肯定会放鞭炮庆祝,但是说回乡创业,没门。在她的观念中,大的世界在远方,在海外,是争取荣誉之地。不出所料,他刚说出意思,范桂凤就急了,说,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从小到大,含辛茹苦,一步步调教,就是让你翅膀硬了,往更远更大的地方去,没让你走回头路。这一波攻击,让米书华心慌,但还是预料之中。

米书华开始反攻,道:“妈妈,我脑子的问题,比被驴踢了还厉害!”

他在办公室休克这件事,并没有告知母亲。首先,让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担心于事无补,反倒徒增许多唠叨。其次,从幼儿园开始,母亲对自己的一言一行,精心规划,好像自己是她的思维的延伸,离开母亲后,他不想再这样了,让自己的生活能够独立些,或者说,尽量不受她的控制,学会自己拿主意。现在为了说服母亲,他不得不把这件事拎出来了。米书华很难用语言表达这件事对自己的冲击,总而言之,他觉得生活不是亦步亦趋,跟着潮流,应该跟随自己的热爱。具体而言,以前他做软件技术,后来年纪大了,转做销售主管,这不是他想要继续的一种职业。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唯一一次任性的事,便是在校门口买了两只小黄鸭仔。虽然妈妈不同意,还是让他在柴火房里养了一周。一周后,他放学回来,母亲告诉他,养鸭子影响学习,她已经处理掉了。至于如何处理,她板着脸,闭口不谈,让米书华彻底忘了鸭子。但不承想,两只鸭子在米书华脑海里盘旋多年,甚至多次梦见,皆是惨状。只有上大学以后,有一次做的是个好梦,两只鸭子在河道里游着,被前方的瀑布席卷而下,眼看九死一生,片刻,两只鸭子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在水面上欢快游走。米书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从梦中惊醒,浑身轻飘飘的。

范桂凤摇了摇头,道:“如果身体有病,就应该到大地方、大医院去治,那里医术高超,哪有回到小地方的?”显然,米书华和范桂凤说的是同一件事,但理解起来,却是两套精神,风马牛不相及。总之,春天的那次谈判,以失败告终。春节过完,范桂凤就赶着儿子回京,免得耽误工作。

但米书华与郝少林的联系并未终止,承包山地的谈判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在郝少林的鼓励下,米书华这次是铁了心地回来创业了。一想到自己在满是桂花和樱花的林中,养着上百只香猪,米书华就有一种由衷的喜悦,好似一个久违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六点到达家乡,郝少林已经订好酒店。对米书华来说,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第一次回到家乡,住的是酒店,既有兴奋,也有一种胆怯。古人说“近乡情更怯”,真有同感,只不过是不同的怯法。郝少林说,为了避免碰到范桂凤,特别订了离家甚远的山水酒店。小城市说远也远不到哪儿去,大概直线四公里。夜幕降临,稍微休整一下,郝少林要带米书华出去吃饭。米书华却踌躇了,这明目张胆地出去,要是碰上范桂凤可怎么办?郝少林笑道:“你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现在她肯定吃完饭,最多也就附近溜达,这里绝对是安全领域。”米书华道:“可是毕竟有熟人朋友,见了难免风声泄露。”郝少林初一想,觉得可笑,到了自家地盘,还跟做贼一样。仔细一想,也有道理,这事现在是八字还差一撇,要是让他妈知道了,要死要活的,米书华优柔寡断,有被搅黄的可能。两人权衡左右,最后决定戴着口罩出去,去找个不太热闹的饭馆,警惕的劲儿,像是地下工作者。两人找了个家乡风味的小馆子,跟服务员争执半天,才要到一个小包厢。米书华鬼鬼祟祟,但终于可以放心了。这种小聚对米书华来说,是久违的,亲切得让他内心湿润。在北京跟老乡、同学聚会一次,都要提前好几天约好,聚集时间再跟下班高峰期堵在一块,吃得并不轻松。北京的聚会,让人紧张,小城市的聚会,信手拈来。从这一点上来说,米书华似乎在期待着未来的小城生活。当然,如果现在能再约几个好友,那是再爽不过。米书华怕风声泄露,拒绝了郝少林的建议。

“我觉得自己在做贼。”米书华自我解嘲道。

米书华的表情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有一种内疚。尽管他现在人高马大,甚至颇有威严,只不过是个乖乖男。

“男人不做贼,就永远是个男孩,长不大。”郝少林笑眯眯道。虽然郝少林在生活上更依赖父母,不过在心理上,明显更成熟。

“此话怎讲?”米书华喝了两杯小酒,来了兴致,索性敞开谈。

“这就是一个比喻,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当然,也可以不是比喻,比如说,当初我背着父母跟女朋友约会,那会儿叫早恋,就是跟做贼一样。要是被我父亲知道,还不得打断腿。后来我们谈着谈着,女朋友肚子大了,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爸不同意也得同意了。这件事让我觉得,我也可以不用听我爸的,自己走自己的路子,那一刻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郝少林指手画脚,回顾自己的昔日时光,颇为自得。他是高中同学里结婚最早的,大儿子刚刚上大学了。同学聚会时,郝少林说,我成绩不如你们,但是我肯定是第一个当爷爷的。

“但是你觉得自己做得对不对呢?”米书华书生气十足。

“笑话,这世界上哪有对错?只有喜欢不喜欢,对不对得起你的生命!”

“少林,精彩呀。没想到你成绩那么差,却这么了解生活,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其实你都懂,只是你胆子小,听话惯了,不敢行动。我是没脑子,但是什么都敢干,所以我們的组合,绝对是互补的。”

窗外有一个大妈咳嗽了一声,似乎还往里瞥了一眼,米书华警惕地回看一眼,道:“怎么听声音像我妈!”

郝少林哈哈大笑,道:“你这人高马大的,真是有贼心没贼胆。这么风声鹤唳的可干不了事,看来我要借你一个胆。”

米书华也觉得不好意思,道:“初次违背我妈的意愿,对我来说,是石破天惊的事,这个你要理解一下。哎,实际上,咱们这个项目要是谈成了,怎么跟我妈交代,我还犯愁呢。”

“生米做成熟饭,她就认了,这个不用考虑的。”

“不,她说她会死给我看!”

“女人说死,就是根本不想死,这点社会经验都没有,你真是太脱离社会了。”

米书华却若有所思,道:“我妈跟其他女人不一样,她可是说一不二的。”

郝少林叹道:“哎,你是怎么养成这么听话的性格,我倒是很好奇。从小我就跟我父母对着干,难道你就沒有干过一件违背你母亲的事?”

米书华掰起指头数了数,点了点头,道:“还确实如此,上学、找工作、结婚、生子,即便不是百分之百按照她的意思,也是百分之八十了。”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现在不是你妈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来,把这杯酒干了,以后当个男人!”

米书华把酒干了,眉头一皱,道:“酒我能喝,可是问题还没解决,我妈要是知道了,别说寻死,便是一着急,血压升高,我也受不了呀。”

“你妈的问题,交给我,好吧?你先把自己的心放在我们的事情呀,我们现在要对付的是老郑,而不是你妈。”

老郑是林场的负责人,跟郝少林的谈判持续了几个月了。

“我妈的问题,你如果不说,我还是不放心。”

“哎,对付老年人,是我的长项。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这是逼我不得不提了。当年,我老婆肚子大的时候还是地下女朋友呢,她父母气炸了,喊着要杀我,我是无家可归呀。这个形势比你严峻得多吧,后来隔壁那个上门的老头给我指点迷津,说你把丈母娘搞定,一切就好起来。你猜怎么着,后来我丈母娘对我比亲儿子还好,身上的钱怕被我岳父偷去赌六合彩,都藏在我这儿。”

“你是怎么做到的?”米书华饶有兴致。

“这个是我的秘籍,一般人我不告诉,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你放一百个心就行了。”郝少林对此事势在必得,相当笃定。

米书华道:“少林呀,要是别人说这话,我可能还放心,你说这话我就不放心了,当年你在班上,可是以马虎而出名的。”

少林与米书华有过同桌之谊。当年郝少林褪下裤头,把屁股亮出来,一道道瘀青,像抽象派的油画。郝少林道:“这是我爹下的狠手,你还不帮帮我吗?”米书华被他的屁股蛋给吓蒙了,一狠心,考试时就故意露个空当,让少林偷看。米书华说:“这事对我来说也是为难,你可别说我故意给你偷看的。”即便如此,郝少林还只是考了六十二分。米书华是个完美主义者,看他的卷子,恨铁不成钢,道:“抄也能抄错掉,真没见过你这么马虎的!”郝少林喜滋滋道:“够了够了,及格了就不挨揍了,再多余可把我爹惯坏了!”

少林做其他事情,马虎一点可以,因为世上大多事并不需要过于认真,甚至糊涂一点还有好处。但米书华觉得母亲是个极度较真的人,少林这些花招恐怕无济于事。

少林没有办法,只好劝他喝酒。他知道像米书华这样的怂蛋,如果不靠酒,根本不像个男人。米书华喝了半醉,还忧心忡忡道:“如果我妈给我电话,我该不该撒谎呀?”少林道:“你就当你在北京,平时怎么聊现在就怎么聊。那不叫撒谎,那叫空城计。”

3

工业局宿舍是2000年左右单位的集资自建房。在如今市区的高层建筑映衬下,灰头土脸,不起眼,但有个特点,结实。当初老米跟着单位员工日夜监督工人,生怕被偷工减料,住个几十年,质量上是有保证的。老米在的时候,女儿米月华和儿子米书华都建议把旧房卖了,加点钱买个电梯房,老两口也方便。但老米死活不同意,第一,这份房子是自己一砖一瓦用心督建,有感情,在老城区,生活方便;第二,在二楼,这几个台阶自己吃得消。范桂凤也同意老米的观点。老人家嘛,懒得再去适应新环境了。

宿舍楼第一层是门面房,小吃店、杂货店、理发店一应俱全,就连年节要给先人的香烛元宝,也是一应俱全。生活是方便了,但是也嘈杂,卫生条件不太好,有时候范桂凤不免抱怨,这个抱怨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这些小矛盾不存在,那就不是生活了。

范桂凤回来时,经过铁拐李的水果店,买了四个脐橙。就在铁拐李转身称秤的间隙,手机已经被八九岁的儿子皮蛋握在手里,对着屏幕一顿乱戳。铁拐李转身,从皮蛋手里抢过手机,皮蛋还躲闪,被铁拐李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脸上,叫道:“我这刚过一关你就来捣乱,我打死你!”皮蛋脸上就涕泪开花,也许迫于铁拐李的淫威,居然不敢还手,只是朝着坐在轮椅上的奶奶哭。

范桂凤火噌地冒了出来,叫道:“你这还是亲爹吗?就算是后爹,也不能这么下手!”

铁拐李不以为意,梗着脖子道:“你不晓得这游戏多难打,孩子老来捣乱!”

这一家子水果摊摆这儿有两年多了。最早是一家四口,铁拐李夫妻俩和儿子皮蛋,还有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娘,终日坐在轮椅上东张西望,口齿不清,瞌睡的时候还流口水。铁拐李是个瘸子,走路姿势不好看但也不太影响生活,开电动三轮车、搬运水果,样样不耽误,就是娶不上老婆。后来这个老婆听说是买的,贵州的,外人也不晓得姓啥名啥,就叫贵州人。贵州人一年前突然跑回老家,不来了,听说有另外的主了。铁拐李也不勉强,反正有了一个孩子,买得不亏,心里没什么遗憾。在残联的帮助下,有了水果摊,日子还能过,老小能在一块,玩着游戏心满意足。

他老娘坐在轮椅上,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铁拐李削一个烂掉的水果给她,她用仅有的三颗牙齿嚼得津津有味,陷下去的腮帮子剧烈地运动,好像一台永动机。范桂凤倒是关心她,有时候凑着她耳朵问道:“儿子对你好吗?”

她听懂了后连连点头,叫道:“孝顺,孝顺。”冯桂凤不晓得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做面子,又或者是为了讨好儿子,总之脸上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不过对于孙子被儿子打得屁滚尿流,她也没什么招数,想伸手去给孙子擦把鼻涕却够不着,鸡爪一样的手指便在空气中空舞。

范桂凤老是打趣铁拐李,道:“带老人孩子出去走走,现在公园特别漂亮。”铁拐李没好气道:“我哪有时间?你不也整天没出去嘛!”范桂凤骄傲道:“我没出去?我天天跑公园,远一点我想去旅游就去旅游了,坐飞机坐火车都没问题。”铁拐李晓得范桂凤是炫耀,道:“你倒是旅游一次给我看看。”

范桂凤见铁拐李打孩子,好想把手里的脐橙砸到铁拐李身上。她看不惯铁拐李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朝皮蛋招了招手,皮蛋就像只小狗可怜巴巴跟在后面了,她把皮蛋带回自己的家。

对于范桂凤,皮蛋也熟悉了,乖的时候一口一个范奶奶。但范奶奶干净、优雅,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使得皮蛋也不敢太亲近。

范桂凤先把皮蛋带到洗手间,把他的脸和手擦洗干净,道:“怎么搞的,像從下水道捡来的孩子,你爸,真不是一个好爸爸。对了,你妈回来看过你吗?”

皮蛋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好像那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已经从他记忆中删除了。

“想你妈吗?”范桂凤倒是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不依不饶。

皮蛋这时候恢复了专注,认真地说:“不想,因为想了会哭。”

范桂凤道:“你倒是乖。我也想了会哭,可我偏偏会想。”

“你也是想妈妈吗?”

“我想那个人。”范桂凤指了指电视柜上方老米的照片。

皮蛋睁大眼睛,似懂非懂。

她把皮蛋洗得干干净净,像个有人管的孩子,再放到沙发上,剖了一个橙子,拿了一本儿童漫画书,对皮蛋说:“你就在这儿看书,懂不?看书的孩子才有出息。”

她原来是老师,对付学生有一套。她收集了不少小人书、漫画书,准备给孙子和外孙女回来的时候看。春节回家,家里一片闹腾,孩子根本没心思看书,要么玩游戏要么看动画。这让她有点失落。她一辈子教育孩子,把一对儿女也培养得相当优秀,引以为豪,如今插不上手。皮蛋并非爱看书,而是会听她的话,这让她有一丝窃喜。这一堆书,似乎也重新焕发生命。

“我看不懂。”皮蛋叫道。

范桂凤就坐在旁边,一幅画一幅画给他讲故事。孩子听得有点入迷,渐渐上道,更重要的是,皮蛋从未有过这样的亲昵感,他甚至都没听清楚,只喜欢被教导的感觉。范桂凤有点兴奋起来,不仅是因为自己恢复了教师的本能,更重要的是,家里有了一个小孩,就如池塘里跳进一只青蛙,活了过来。

确实,老头子走了以后,这个家安静与空旷了许多,有时候从卧室到厨房,她会觉得有种穿越寂静丛林的感觉。那种感觉说给人听都不信,但确实存在。老头在的时候,她觉得整个厅房是连为一体的。老头在房间叫一声,她在哪个房间都能呼应,声音把这个家连接起来,那是一种不一样的生机。

“你爸在家打你吗?”范桂凤对铁拐李的手贱耿耿于怀。

皮蛋趁机哭诉,说爸爸打他,从头到脚都打过。范桂凤听了一把眼泪就出来了,把皮蛋的身子骨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没看出什么伤痕,便道:“这次便宜了你爸,下次再打你,你过来找奶奶,哪里青了肿了给奶奶看,奶奶给你找警察!”

皮蛋可高兴了,道:“如果有警察帮我,我爸可就倒霉了。”

皮蛋要走的时候,范桂凤让他带走一本薄薄的绘本,吩咐道:“你回去看,看完了再来换一本,别跟你爸抢手机,懂不?他那一巴掌能把你脑壳打坏了!”

皮蛋从未获得大人如此重视,表情都骄傲起来,叫道:“范奶奶,你比我奶奶还好。”

范桂凤在门口道:“以后别叫我范奶奶,就叫我奶奶,懂吗?”

皮蛋像个皮球一样滚下楼梯。范桂凤一阵欣慰。自己把一对儿女教育成人之后,她就难以找到这种满足感。不得不说,她是以教育行家来定位自己的,她以乐观、进取的态度来要求子女,她觉得这是儿女前途无量的最重要的原因。

刚刚安静下来不到三秒,范桂凤突然一拍脑袋,自语道:“差点忘了正事。”

她现在觉得自己身上装了弹簧似的,总是安静不下来,总有股躁动。她必须有动作,这样才能平息不安的能量。

她拨通了米月华的手机,响了七八声,米月华那边才接听,而且是压低的声音。

“月华,还记得春节来咱家那个中学女同学吗?我要找她。”

“你找她作甚?”

“她女儿不是要找对象吗?我这儿有主呀!”

“妈,你怎么这样?现在不兴这样,爸在的时候你没这么爱管闲事呀!”

“哎呀,我做点好事,怎么就惹你不高兴了?”

“妈,我在开会,不跟你说了,你就少管闲事。”

范桂凤还不甘心,“哎哎哎”几声,确定米月华那边挂下,这才罢休,自语道:“成天开会,开会就比人家的终身大事重要吗!”

米月华也是范桂凤的骄傲,作为长女,从小在范桂凤的言传身教下,独立上进。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高管的工作就是开会,没有闲聊的时间,更没有闲聊的心情,这一点范桂凤心里明白,但她还是有点不服气,不晓得哪里不服。总之,生活出现了一点岔子了。

春节米月华回家,有一个初中女同学过来看望。那女同学结婚早,生孩子也早,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也不找工作,就待在家里,也不出去,就在电脑上折腾一点东西赚点钱。攒了一笔钱之后,就出去旅游一通,然后又回来坐在电脑桌前,有时候饭都搬到里面吃。女同学很无奈,都不知道孩子这样生活是不是有病,希望女孩子找个男朋友结个婚,能改变一下生活习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范桂凤可上了心了。不过她很后悔没留女同学的联系方式,现在在女儿那边碰了个软钉子。

她觉得考验自己记忆力的时候到了。根据现在脑子里留存的信息,那个女同学现在好像辞了工作,做家庭主妇,经常在东湖市场买菜。改天上东湖菜市场去候着,看看能不能碰上。她感觉找到了年轻时严密的逻辑,为此有些得意。然后她继续回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蛛丝马迹,总之,她恢复成一个逻辑严密的推理者,这才是真正的她。

临睡前,她从桌上取了一个纸盒牛奶放在枕边。最近老是睡不着觉,一醒着胃就不舒服,说饿不像饿,但又想吃点东西。听了一个朋友建议,喝点牛奶,可以保护胃黏膜,也可以让胃妥帖。今天一整天她的脑子里都是米月华那个女同学的模糊信息,没有很好入睡,导致她在凌晨四点起夜时,依旧想的是这一出。天冷,十度左右,这个天气对于宁德来说,已经很冷。一些北方的朋友来此,听说冬天也就十度,觉得爽快得很,棉衣、羽绒服之类是不必的了,被冻出鼻涕之后,方晓得厉害。北方的冷是干冷,这里是湿冷,像化学攻击,不可同日而语。

范桂凤扯了一件针织背心披在身上,心里想着去完卫生间,回来穿衣起床罢了。这本是平常之举,下意识的行为,哪想到有些意外就在举手投足之间突然袭击。回来经过客厅的时候,她摔了一跤,不晓得是滑倒还是被绊倒,总之她的脑子里还在想女同学的事。她能听见咔嚓一声,像房梁的折断,晓得来自身体内部,但并无什么痛感。在家里摔跤,这是从前不曾发生过的事。她有点懊悔自己的不小心。她想起身,以后绝不允许这种事的发生,摔跤,意味着身体不行了,她拒绝这种想法。

但她起不来了。下半身动弹不得,身体像失去知觉,不属于自己。她有点慌,感觉像被施了一道咒语。这种慌不是人生的猝不及防的慌,而是控制不了身体的慌。她一直以身子骨为傲,甚至觉得有异于同龄人,走路如凌波微步,轻盈得很,几年来不吝笑纳这样的赞美。她吸了一口气,动用全身力气做一次挣扎,这次是深刻地感觉到,身体里某个重要的部件失灵了,导致骨头不听使唤了。她心里清楚,人是靠硬骨头才能撑起来的。现在她明白,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不能白费力气了。她寄予希望,这只是身体某一处的暂时停止运转,等气血通畅后自然恢复。

大概一个小时后,她被鸟鸣声惊醒。这期间她想养精蓄锐,索性什么都不想,忘记惊惶、忘记寒冷,什么事等睡一觉起来再说,就这样昏昏入睡。人真是奇怪,凌晨醒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但在地板上却能睡着,不可思议。天亮了,阳台上的麻雀来吃米了。以往,她放一把米在那儿,好像那麻雀是自己养的一样,好像这个家有很多人一样。这样与鸟和谐的生活,在她空巢的生活里十分重要。今天她不能喂鸟了,鸟儿叫声有点奇怪,这一点她心知肚明。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像摸彩票一样小心翼翼地腰部发力,试图爬起,希望与力量都如泥牛入海。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她开始求救。求救?以她的性格,好像这辈子都没有想过。她教育子女要独立,自己当然是独立的,所以求人的事,极少张口,若有的话,也是矜持的。因此,她开口求救,都不好意思喊出来,倒像一个人在极具张力地舞蹈,无声地呐喊。当她发现自己用力喊时的声音这么小,有点吃惊。平时她说话都是细声细气,没有那种河东狮吼的状态。相反,她越是严厉,声音越是压得低,这一点米书华有所体会,那种低声好像是从洞穴里发出,蕴含着神秘的可怕的力量。

她清了下嗓子,再次喊:“有人吗?”音量有所提高,但她感觉依然是自言自语。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就是这么弱,穿透力根本不强。她不知道这是年龄的原因,还是自身的原因。客观上,这个屋子的隔音倒是可以,单位的自建房,自己人监工,总是真材实料的。以前这是引以为豪的,但现在成了障碍。邻居肯定是听不到了,除非有人在门外经过,还有可能听到,也仅仅是可能而已。她想换一种方式喊,就是那种撕心裂肺的,耍泼的女人常有的方式。她想想,算了,斯文全无的那种喊声,自己是发不出的。她想,应该有更体面的求救方式。

一只蟑螂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探头探脑的,闻得一片寂静,竟大摇大摆在客厅里摆着触须。天哪,自己为了消灭蟑螂,费尽心机清理卫生,厨房不留垃圾,用了蟑螂药、蟑螂贴,终于看不见一只蟑螂了。不想那只是一种表象,蟑螂像一个很懂心机的孩子,在自己有动静的时候,绝不出现。她突然一阵愤怒,这只蟑螂显然是把自己当成死人了。在突如其来的愤怒过去后,她突然想,自己不能动弹,确实跟死人无异。蟑螂可能闻到她的味道,把她当成一块大腊肉了,用触须撩动她的脚部。范桂凤一辈子爱干净,要是平时早就一脚踩死,用清洁剂来擦个干干净净。现在是一动也不能动,气力用不到脚上,或者说,自己的腰部以下似乎不听使唤了。她愤怒起来,好像受到了冒犯。但愤怒是无用的,蟑螂不在乎你是不是房子的主人。

当蟑螂明目张胆地爬到腰部时,透过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蟑螂肆无忌惮的触动,她的愤怒达到了极限。她全身卧在地上,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拍过去,蟑螂也在瞬间受到惊吓,差点“妈呀”一声叫出来,居然振翅高飞,飞到墙上跌跌撞撞落下来。

范桂凤猛然发觉,自己的手还能动,不但能动,而且还够灵活,那么有力。可以说,这只蟑螂诱发了自己身体的直觉。她把力气集中于上半身,特别是手臂上,把肘部作为支撑点,向前挪动。很显然,也许是地板过于光滑,也许是伸缩的力气不够,她感觉并无移动。那只蟑螂在不远处观察,触须一张一合,似乎在嘲讽人不如虫,也似乎炫耀自己的来去自如。

范桂鳳长叹一声,嘴里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书华!”

春节时米书华谈起回乡的计划,其中有一个理由就是妈妈年纪大了,一个人住,不放心。话还没有说完,范桂凤就炸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第一,老米在世的时候,自己还能照顾老米,现在老米走了,自己照顾自己,那叫一个轻松。一天能走七八公里,有个头疼脑热自己懂得上医院,找熟悉的医生,医保报销门儿清。范桂凤说得明白,我就是不行了,也不需要你照顾,我就住养老院去,不给你们添麻烦。

米书华结合自己的经验,知道身体可没这么好伺候,病说来就来,自己几分钟没人施救,差点就挂了。他强调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道理。但范桂凤嫌他说话不好听,说,你想回来,不是照顾我,是害我。

不料,却被米书华说中了。

范桂凤现在不是后悔,而是不由自主地叫,那是无助中的感叹,感叹自己被一只蟑螂蔑视。蟑螂似乎在示威:这里没有主人,我可以为所欲为。

感叹之后,她又有了勇气。只要手能动,就会有办法。她尽量侧着身子,减少身体与地板的接触面,继续移动。她一辈子就靠着这口不服的气前进。以前她总是说只要有手有脚,有什么不可以的。现在她只有手了。穿着单衣的手臂,没什么肉了,像两根火柴棒。她想,有手也是可以的,自己还没失去自由。她心里在不断地呐喊:儿子,妈妈还行,这把老骨头还行!

可以说,这是一次被蟑螂引发的激情。这一波激情持续不久,就耗尽她的体力,毕竟又冷又饿,能量有限。她这一折腾,一阵疲惫袭来,又昏睡了过去。在进入梦乡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是一棵植物。是的,之前,她是屋子的主人,花花草草都由她来庇护,现在,她却成为花草中的一员。疲惫让她有了幻觉。

一条幽暗的路通过松林,看不见什么光,树下铺满了咖啡色的松针。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背着书包,提着一布袋的粮食在松林间警惕行进。风吹过,枯枝簌簌作响,小女孩越发害怕起来,加快了脚步。林中风声越发诡异,像有魔鬼随行其中。小女孩回头一看,一只花豹正在追逐,她尖叫起来,拼命狂奔……

那个女孩,就是范桂凤。

这个梦,她在年轻时,多次重复做过,现在又一次浮现脑海。

梦中的场景,是她到镇上读初中的情景。

那时候,她生活在一个叫暮里的海边乡村。村子还比较大,有几个孩子在镇上读书,但女孩子只有一个。那个年代,可以上学的人少,女孩子就更是绝无仅有了。本来她是没有机会念的,还好她大哥在部队当兵,能接受比较新的观念,便支持妹妹去上学。在镇上念初小,寄宿,每周回来一次。周末就回家砍柴,做家务,马不停蹄,周一便带着口粮去镇上。本来可以和几个男生一块走的,几个男生顽皮,晓得她穿过松林会害怕,便故意不跟她一起走。每次爬上漳湾岭,望见岭下一片黑暗的松林,她的头皮就一阵发麻。传说林子里曾经有过豹子,把路过的孩子掳走了。要经过这片松林,是范桂凤上学最大的障碍,是一个经年的噩梦。她甚至问自己:可以不上学吗?但是内心的另一种恐惧涌起,压过路上的恐惧。

她知道,上学对于自己来说,就是逃离,逃离这片土地。这是大哥跟她说的,她记在了心里,后来便一心一意地上学,跟着男孩子们上学,被人嘲笑也不为所动。农村人嘛,总是叹气,女孩子上什么学,将来还不是嫁出去,上也白上。在农村人眼里,女孩子就是替别人家代存的一个物件。她父母也是这个意见,说上学这种事,女孩子不适合。但是范桂凤死活要去,除此之外,她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父亲说,没想到这个丫头这么倔,还真不是咱们家出来的。她心里明白,别人不把自己当回事,自己更要把自己当回事。

她在恐惧中醒来。说是做了一个梦,其实她睡着的时间可能没有几分钟。在冰冷的地上很难真正睡着,睡着是因为过于疲惫。醒来后,被一只花豹子追逐的感觉依然在,在醒来时她发觉膝盖抽动了一下。是的,她这才发现,虽然腰部没有知觉,但是膝盖是可以发力的,自己原先找不到发力点。她感觉到膝盖与地面的接触点时,心里一陣狂喜。有手有脚,没什么事办不了。这是她的名言。她又有了力量,现在开始协调发力动作,用肘部和膝盖支撑身体,向前挪动。简单而言,像一艘旱船。她不晓得这艘旱船是否驱动,但是必须拼尽全力。

应该是动了,从距离上感觉不出来,但直觉能挪动了。膝盖和手肘疼,被地面顶的,疼就好,救命还得靠这些部件。她在心目中有了方向。这里离开卧床大概五米远,只要能到床边,能摸到手机,就得救了。

春节的时候,手有点抖,操作手机经常力不从心,或者摁错了。被米书华强行带到医院,做了脑颅CT,没什么问题。医生诊断,应该是生理性的脑动脉硬化造成的,年龄增大不可避免,开了一点缓解的药。米书华给她换了一部老人机,接触没有那么敏感,接手机和打手机都没问题。要不然,之前米书华老是能接到她的电话,老是说没事,她说打错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打错还是假的打错。原来也用微信,后来微信也不能用了。米书华给她买了个平板,希望用来微信视频,她用不习惯,几乎也就没用微信了。范桂凤原来是不满的,自己身子骨这么硬朗,怎么用上老人机了,好像认为自己不是老人。米书华说,你没老,但是你手有病呀,什么时候手不抖了,你再用智能手机嘛。范桂凤说道,行行行,我就走路锻炼,锻炼个半年,绝对没事。

手机突然响了,自动重复提示声音:159xxxxxxxx来电话了,159xxxxxxxx来电话了。

如果是手机上保存的号码,就会有名字,比如儿子电话来了,就会叫“米书华来电话了,米书华来电话了”。

现在这个号码,是陌生号码,她先是如听到救星一样,屋里的寂静被打破了,好像有个人会从天而降。可惜,这只是个想法。以往,她听到手机的响声,总是微微一笑,好像来客人的那种感觉,有时候特意多等一两声才接,享受客人来临之前的喜悦。可惜,这个美妙的电话铃声,似乎很有用,实际上一点儿用都没有。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号码是王老头的号码。昨天小齐用老王的手机试拨,因此老王的手机上存着她的号码。肯定是他还是拨不通儿子的电话,把范桂凤当成救命稻草,求助来了。如果一切正常,范桂凤这时候应该去老头那里一趟,第一是言出必行,要守信用,第二呢,老头确实可怜,应该帮他找公安问问,他儿子到底是死是活。

手机响了很久,最后那铃声语音似乎变成一种质问:范桂凤,你不守信用,你只是打发我而已。最后一遍之后,铃声终于消失,室内归于沉寂,是死一般的寂静。范桂凤可想而知王老头那边的失望与鄙夷。对老头而言,这实在是个雪上加霜的伤害。范桂凤因愧疚而生出一种力量,使得她忘记肘和膝关节的痛点。爬,像猿人一样爬,她感觉身子动了,清晰地移动了,这使得她一阵惊喜。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家,在腰部不能动弹的情况下,要靠四肢移动身子,需要力量,需要技巧,也需要运气。就在刚才这一瞬间,三者合一,现在她喘了几口气,琢磨着刚才的动作要领,继续用力。肘部和膝盖关节是钻心地疼痛,但已经顾不上了。地上是冰冷的瓷砖,年份已久,瓷砖上的纹路已经褪色,这是常年擦拭磨损的结果。经过一番如困兽一般的搏斗之后,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头部位置原来处于一块瓷砖的中间,现在已经处于瓷砖的边缘,也就是说,确实移动了。

她的心里好像透进了阳光,是的,像绝望的冰川里渗进了阳光。她恢复了勇气,像以往一样自信,像是给自己打气,喃喃道:“王老头,你别着急,我不会食言的。”

为了克服疼痛与寒冷,她把注意力转移到王老头那里。将心比心,她能体会他的心思。人越老,越把孩子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况且,王老头的儿子不像自己的孩子有稳定的工作,他是社会人,老头都不晓得他在干什么,在哪里混,只晓得是在外地。能联系到一次,老头就会心安一次,是死是活,好歹有人管。这不,儿子失联了,他先是怪罪手机,范桂凤让他明白手机不背锅,他就把希望寄托在范桂凤身上。现在,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失望。如果他觉得她是敷衍他的,那该会多么绝望。她心里有愧疚,这辈子最欠不得人情,更何况,这样子有可能被王老头认为是个骗子。这令她心焦,也是一个动力。一定要爬出去,给王老头一个交代。

这一阵兴奋、一阵焦虑,把她仅有的能量似乎都耗尽了。是的,情绪是最需要能量的,而她现在最缺的,便是能量。照常来说,这时候应该吃过早餐,经过行走几公里,阳气生发,在路上买点菜,回来做午饭。现在她挪动一小步之后,再也没有力量撑起来了。无力也让她平静。以前自己是这个屋里的主宰,擦洗、搬动,每一件家具、物事都规规矩矩,晓得自己是主人,现在自己匍匐在地,难以动弹,仰看屋里每一样东西,门、吊灯、橱柜,这些物事反而是活的了,宛如天王,虎视眈眈。它们主宰着自己。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物与我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人可以孱弱到连静物都不如。

她闭上眼睛,身体完全放松,或者说,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那瞬间,她梦见自己变成一个舞者,灵魂舞者,从肉体中逃脱,不再依靠肉身了,前所未有地轻松。像一只蝴蝶,穿山越水,春光明媚,降落在马坑村的兰溪上。那条溪流呀,对于她来说,有无限的回忆和眷恋。春水在大石间盘旋,哗哗见响,一年四季不停歇。春夏响声如雷,轰隆隆,秋冬细细和鸣,哗啦啦。那时候她不到二十岁,被分配在马坑小学。这是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学,就建在兰溪边上,由一个祠堂改建。她心中既有希望又有彷徨,她有了自己的事业,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但是却在一个更为偏僻的乡村,不免心中忐忑。每日里她在溪边洗衣,听溪水的响声,看溪水远去,晓得其最终汇入大海,不免又有憧憬。有一天,她就是在兰溪边,在大石头上,把头靠在老米的肩膀上。老米抱着她的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天哪,第一次的放松。放松了的人生是多么惬意呀。她像一根紧绷的弦,绷了好多年,那时候的老米,还是小米,小米来自省城师范大学。他的很多同学都分配在省城、县城,因为他家里成分不好,被分配到偏远山村来了,也是一肚子郁闷。他们有同样的心事,他们在河边心灵交汇,目光还是注视着流水。马坑偏远是偏远,但也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后来他们的结婚照,就是这样拥坐在溪边的照片,眺望远方,目光坚定,写着“憧憬未来”。

她又醒来。这次醒来,内心还带着一点甜蜜。她抬起头,能看见老米的遗照,头发白了,可还是老帅老帅的。她突然笑了一下,心里念叨:“老米,你是不是在笑话我,一个活人现在连蝼蚁都不如?我歇口气,我行的!”

这年轻的美梦,在日常的忙碌中都没有再出現在脑海了,像一朵花枯萎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最无助的时候,重回梦境,宛如老树开花。美好的回忆,也能带来能量,她觉得身上又有了力量。她发出了一声闷哼,像一只受困的螃蟹艰难地举起蟹爪。

4

天色暗下来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移动成果。从客厅靠近卫生间的一角爬了出来,大概爬了两块瓷砖,现在能看见客厅的阳台了。对,两块瓷砖,这是今天一天劳动的成果。阳台对面,电影院大楼的灯光已经亮了,能看见诱人的霓虹彩灯,也能隐隐听见歌声,那是人间的消息。

屋里头是阴暗的,沉寂得像不属于人间。现在的敌人是饥饿。当然,饥饿从一早就开始,如影随形,一阵强一阵弱,现在到了晚饭时间,饥饿像主力部队长驱直入,直捣肠胃。胃壁在长枪短棒的刺插之下,百味杂陈,说痛也可以是痛,但比痛更嘈杂,也可以说,像潮水涌来,上万只招潮蟹在撕咬。几年前,胃病发作,吃了一段胃得安。后来觉得胃不经饿,一饿就抽搐,医生建议随时吃点饼干,倒是有效。现在自己每日饮食相当准时,胃疼也没有怎么发作。而这一天,这个胃已经翻江倒海,破罐子破摔了。在这一天中,也许无助、愤怒等情绪压制着,忘记了饥饿,现在,是一种报复性的饥饿。虽然冷,但她能感觉到因为饥饿汗水从额头冒出,虽然摸上去只是一层薄薄的湿意,虚脱的感觉呼之欲出。冰箱里有充足的食物,茶几上也有水果,她只能看一看,舔了舔嘴皮。不是,这一看就后悔了,胃里一阵欲吐的痉挛。

饥饿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饥饿带来的无力感。身体成了蛇蜕,空荡荡的,飘乎乎,比灵魂还轻。力量已蒸发,无法拖动身体。就身体的骨折程度来说,自己有信心一点点挪到手机边上。饥饿是个死循环,越饿越不能挪动,她在喃喃地问自己:会不会饿死?会不会饿死?

她记得大饥荒时,自己十几岁,回到村里,人是一批一批地走掉的。连她一个女孩,都不得不去抬尸体。她见过饿死的人的惨状,连眼神都是飘忽的。有一个堂哥,大不了她几岁,饥饿难耐,把起火的房子里烧焦的粮食吃下去,拉不出来,他的父亲用耳勺一点点地从屁眼抠出来。后来这个堂哥还是饿死了。她夜里做噩梦,堂哥来找她,说你怎么不会饿死,我怎么饿死了?她吓得几夜不敢闭眼。她侥幸又后怕,晓得自己靠读书改变了命运,逃过饥饿的一劫。后来她在马坑,日子虽然不充裕,但图个简单的温饱没有问题,即便是在两个孩子出生后,也习惯省吃俭用。她觉得这辈子逃过饥饿,有了一口公粮,往后日子就越来越好。退休后有工资,而且退休工资还随着年份涨,她感到无比的满足,常常在心里感恩政府,感恩新社会。那场关于饥饿的噩梦,似乎远远地追赶不上命运的步伐了。没有想到,在古稀之际,饥饿还是不期而遇了。

命运赐予你的礼物,你可能容易忘记,但是命运要给你的惩罚,终究是躲不过的。

饥饿像绳索,束缚了身体,想要挣扎,绳子越勒越紧。她怕被这根绳子勒死。是的,饥饿加寒冷,是老人的死敌。她这一辈子,不是没有见过。

但是她再一次被自己的恐惧激怒了。现在是个丰衣足食的年代,怎么可能饿死呢?自己只要努力,就可以爬到四五米的床头,可以拨打110,可以有一万种解救的方式。她突然想,自己教别人的,自己却没有记住,真是惭愧。不论是对学生,还是对米月华、米书华,她总是教训:不要被困难吓倒,吓倒了,你就起不来了。是的,现在自己正被困难唬住了,自己像个骗子,教别人向前,自己却往后退。

屋里完全黑暗了。外面有灯光,使得屋里的物件还是清晰的。桌子、柜子、椅子,都像有生命的巨兽,静静地呼吸,静静地凝视,静候她的反应,看着自己的主人能否逃出苦海。在这番宁静中,她也感觉到米书华在注视自己。为什么呢?因为自己对米书华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句话。米月华是大女儿,比较自觉,米书华受过宠爱,小时候曾一度很顽皮,范桂凤恍然觉得是自己太过宠爱了,于是硬生生把他从顽童教育成一个听话的孩子。米书华的教育成才,是自己一生的骄傲,也是自己毅力的体现。想到此处,她突然一阵振奋,饥饿像大潮冲过去,之后越来越弱了。她心里叫道:儿子,老妈会以身作则的,我能扛过去的!她感觉被自己的意志战胜了。现在不去想饥饿,当它不存在,它就不能冲击身体。

在从饥饿的浪潮中挣扎出来后,她握了握手,感觉还有力气。自己并没有被饥饿打成一个废人!她还有力气。她恢复成那个对生活十分坚定的人了。这说明,她只是一时间迷路了。屋子里偶尔发出声响,可能是老家具在热胀冷缩下的动静。楼道里有时传来开门声,离自己很近,也很远,这些都是希望的声音,平日里不经意的,现在极为宝贵,是的,每一声动静都有力量。

第二天,两人在路边吃了鼎边糊,便去林场找老郑。在山顶上,米书华俯瞰荒野,觉得统领这一片山河,真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山川、树木,与自己的生命紧紧相连。相比较而言,自己作为一个软件工程师,似乎都是在编制虚幻的梦境,现在才是实实在在的事业。

但是老郑并没有那么好对付。少林向老郑介绍,米书华是北京来的大老板。老郑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常年没有睡醒,不过见了米书华,眼睛顿时亮了,然后把原来谈好的价格提高了百分之五十。两个四十岁的中年人被老师傅的乱拳打蒙了,连连质问为什么。老郑的道理很简单,他说一看就知道米书华是个有钱人,原来的价格肯定不行。米书华急了,摊开双手,你怎么就认定我是个有钱人?我全身上下哪一点像有钱人!确实,全身上下,他一件名牌都没有。老郑得意扬扬地说,有钱人才说自己没钱,没钱的人都说自己有钱,我也是有江湖经验的。米书华红着脸道,不管我有钱没钱,你也不能不讲信用呀。老郑稳稳地道,我有信用,有钱人和没钱人的价格不一样,这就是信用。

郝少林没想到老郑来这一套,也很不满,说老郑你要这样就没意思了,那半年来,我跟你是白谈了吗?老郑说,小郝,现在真老板来了,就没有你说话的地儿了,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你只是麻雀,你的作用就是迎来凤凰。

两个人毕竟气盛,被老郑这么一搅,气呼呼地走了。老郑也不示弱,说你不买有人买,我是不会让步的,对北京来的老板,绝对不会让步。

米书华可以说是被迎面泼了一瓢冷水。更准确地说,他的内心受到了撞击。这个江湖的套路,简直刷新了他的三观,他可能还是适应那个朝九晚五的世界。虽然疲惫,但是有道理可讲。米书华这个时候,就想起了妈妈。以往自己受挫,总是想到妈妈。妈妈也算是见多识广,对付各种各样的人,总是一个稳字当头,总有办法。比如在北京买房子,碰到了一些问题,跟妈妈商量。过了一夜,妈妈居然找到了一个早年的学生,现在在北京当领导,问题迎刃而解。米书华那一刻真的对妈妈佩服得五体投地。

米书华有一种冲动,想立即回家见妈妈。对付这种狠人,一向是妈妈的长项。在回家的路上,米书华说了这个想法。郝少林吓了一跳,说米书华你当你是三岁孩子,在外面受欺负就找妈妈哭鼻子去。米书华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想让我妈给个主意。郝少林把头摇得像风车,苦笑反问,你是不是被老郑气傻了,问你妈什么结果你不知道吗?走走,咱们还是喝酒去。

在郝少林看来,米书华现在已经乱了阵脚,喝喝酒能稳住。米书华气咻咻道,还喝什么酒,以后我也不想在这种江湖里混,酒量搞起来也没用。郝少林道,我本来是想喝喝酒让你脑子清醒一下,你现在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告诉你,你妈只会把你臭骂一顿,让你滚回北京,继续朝九晚五的生活。你的梦想,你的勇气,你的自由,你的人生,肯定全完蛋!米书华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道,完蛋了我也要跟我妈说,这样子躲着她,我老觉得不对劲。

天微微亮的时候,范桂凤被一阵鸡鸣声惊醒。城市里是绝少听到鸡鸣的。本地女人坐月子,时兴吃公鸡,有些公鸡被从乡下带来,暂养一两天,公鸡不晓得生命岌岌可危,依然高唱。謝谢你,雄鸡。范桂凤也振奋起来,公鸡似乎成为同道。是的,那只垂死高唱的鸡,与这里的一个挣扎的老人,在这一瞬间得到共鸣。范桂凤给自己喊了声,加油!她臆想声音也像鸡鸣一样清亮,事实上,就是木棒打在棉花上,根本发不出声音。嗓子又干又疼,想说话,就像一串辣椒在摩擦。她知道自己已经受了风寒了,鼻子堵住了,嗓子发炎了,发炎使得身体发冷、乏力。本来对抗饥饿、寒冷,就够喝一壶的,但是现在还来个伤寒,是的,都来欺负这把老骨头了,都来要她的命了。她鼻子一声闷哼,不可能,就这点麻烦,就在自己的地盘上,这把老骨头没这么容易屈服。现在天有点亮了,度过了漫漫长夜,身体越来越虚弱,她需要想一些事情来增加能量,说白了,是增加意志。她明白,现在要靠意志坚持到底,如果自己妥协了,一切就该结束了。她又开始了挣扎。膝盖的摩擦带来的疼痛倒是个好东西,恢复了身体的知觉。好在现在,她知道用什么方式挪动更有效果。她已经不去判断有没有移动,反正就是努力。她明白,现在的努力,就是抢时间,饥饿、寒冷、发炎这三座大山,消耗的是她的体力,时间越长,越会无法动弹。

如果有个命运之神,现在正在扼住她的喉咙,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嗤之以鼻。年轻时,她在偏远的马坑学校,屡次对学生说,你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只有努力,才有未来。学生年纪小,大多会觉得这是个大道理,当耳边风。但是有少数两三个学生听进去了,后来这些学生来回访老师,说当年老师的一句话,指引了自己,改变了命运。范桂凤当时眼泪都出来了,觉得自己的人生观改变了学生的命运,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交给学生知识,那是工作,教给学生意志,这是职业生涯中最为骄傲的地方。现在她就在对抗命运:你是诅咒不了我的,我今天一定能爬到卧室,我这把老骨头,能够自救!

八九点的时候,手机响起来了:“书华来电话了,米书华来电话了……”范桂凤伏在地上的头抬了起来,她几乎脱口而出:“儿子,我在呢!”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她能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铃声响了很长时间,她听完,眼泪已经出来了。儿子打不通电话,肯定会想办法的,她全身都被激活了。她心里突然道:“儿子,我行的,我从来没有在命运面前低过头,我活了一辈子,什么事没见过,你放心吧。”

米书华两岁的时候,有一回夜里发高烧,突然间就口吐白沫,牙关紧咬,昏迷过去。老米又刚好不在家,她慌了,怕孩子咬掉舌头,让自己的手指夹在孩子的嘴里,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往乡医院赶。那是她最无助的时候,她记得自己哭了起来,当时还年轻,没有见过孩子这样的情况,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一刻的恐惧,前所未有,铭记一生。从学校到乡医院,两公里的夜路,她不停地跑,记得跑不动了,就当自己是一个机器,机械地迈着双腿。她发觉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还好,那次的经历留下的,只是后怕。医生在处理之后,告知回去观察孩子的动静,看看智力有没有问题,因为目前不能判断脑子有没有烧坏。她每天祈祷,宁可有什么灾祸降临自己身上,也别让孩子有什么缺陷。后来米书华一天天长大,聪明好动,她的心才一天天放宽。只要孩子安好,什么苦她都能受得。那次孩子好了之后,她对生活突然无比满足,什么困难什么烦恼都不在话下。比如说,两口子调动事件一直未有进展,这是最大的心结,但是她看见两个孩子健健康康,转瞬间又觉得对生活不必再有奢求。

那次发烧事件之后,她觉得自己要成为一个强大而合格的母亲。想到自己是一个母亲,她浑身充满勇气。作为一个教师,她是合格的,而作为一个母亲,她是骄傲的。她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家中的主宰,自己的状态,影响整个家庭,这么多年来,她一刻没有放松过。尽管两个孩子已经成为父母了,到了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她也没有觉得孩子可以独立了。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万能的。当她是一个母亲的时候,就没有柔弱过,动摇过,家里每临大事,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稳住。女人比男人更有韧性,更有耐心,更有抗击打能力,这是她半辈子总结出来的。年轻时候,老米一感冒,就把自己埋进被窝,像是得了什么大病。范桂凤呢,感冒了,照样洗衣做饭,该干的一样不落,而且不吃药,就喝开水,涂点风油精,过几天就自然好转。她一直揶揄老米:你生个小病跟个大小姐似的。老米也不得不佩服,说,我就说你身上有点特异功能。范桂凤倒是不谦虚,回道,女人当了妈,身上就是铁打的了。

她想起这事,就觉得可能是老天给了她健康的儿女,而现在要她付出一点代价,这个交易值当,把痛苦的考验放在自己身上,这很值得。这是她一直期待的。她甚至微笑起来,心里道:“孩子,我不会麻烦你,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我今天就能爬到床上,我自个儿就能拨打110解决问题。我说过不麻烦你,我行的。”

她自信起来。她可不想让米书华千里迢迢跑回来。要不,她那句“我这把老骨头还行”,岂不是打自己的嘴巴?

现在她已经靠近卧室的门口了。就像一次长征,已经走了一半,只剩下另一半。再移动半米,她就可以用手抓住门框,也许可以直接把自己拖进去。自救成功的话,她也不会让米书华知道,即便住院了,请一个护工就可以。因为米书华要是知道了,就更有理由回乡创业了。她宁可自己住养老院,也不能让孩子回来。她想了很多,这样可以忘记疼痛。

5

从山上下来,郝少林把米书华带到一中后面的南漈山。这是一个开发未遂的小景区,现在变成城市公园。中学的时候,郝少林偷了一些狗肉,来到南漈山岩石上烧烤,香喷喷地带回教室,向米书华“行贿”,当然希望考试时能够得到关照。米书华咽了咽口水,严词拒绝,理由是,第一,他妈不允许他干偷鸡摸狗的事,第二,他妈说吃狗肉上火,影响发育。郝少林说,书华,你不是你妈的儿子,你好像是你妈手里的一个风筝。

漫步上山,两人聊了聊年少的一些往事,与这座城市的情感在渐渐复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两个人并肩站着,做伟人状俯瞰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郝少林音色低沉,遥指前方道,书华,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有一样品质不能丢,就是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米书华道,我是想爱呀,可是家乡不爱我。你看,老郑就这么对付我的,我爱得起来吗?

郝少林拍了拍米书华肩膀,道:“家乡哪有那么好热爱的?你晓得我们那个同学李根,去年回来,看见家乡工业污染现状,发了几篇微博,然后就被宣传部门弄进黑名单,各种麻烦。所以爱家乡是一件苦差事,真正热爱的人是不会妥协的。你这个,连小菜一碟都算不上。”

米书华脸皮薄,被说得都有点不好意思,道:“老郑这个,也太不讲究了,沒法弄。”郝少林道:“咱们现在先不谈老郑,你先过来感受下环境。小地方不比大城市,不讲规矩的人很多,九流三教都要接触一下,这里有这里的套路。你要是遇见这么一小道坎,就打退堂鼓,那我可就高估你了。”

经过郝少林这么绕着弯子一敲打,米书华冷静下来。郝少林再次强调,老郑这只是给米书华一个下马威。晾他两天,他就没那么硬气了,到时候有得谈!所以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不要急。

米书华想了想,也有道理,只不过自己水土不服,呛了一口水。他说,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要把这件事跟我妈坦白了,没有我妈的指导,我觉得很难搞下去。

郝少林脸色一沉,丧气道,说了半天,这不是白说了吗?只要你妈一知道这事,准得黄。我晓得你们的关系,你不论多大,都是她羽翼之下的一只小鸡仔。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要你独立起来,像个真正的男人。

米书华道:“原来我也是你这种想法,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总觉得,不告诉我妈,一个人偷偷摸摸这么干,压力太大,总是觉得对不住她。”

“要不然,等过几天我们谈成了,再告诉她?”

“可是,我现在就觉得很难受,觉得瞒着我妈就是犯罪。”

“你这心,真是藏不住事。要不,我就带你在周边玩两天,也好让老郑冷静冷静,也让你适应适应。”

过了一夜,米书华觉得心里跟被猫挠似的,总之就是各种不舒服。次日,他被一股莫名的烦躁笼罩着,心跳加速,不由自主拨打了范桂凤的手机。郝少林时刻看守着,看到米书华拨打手机,觉得不对劲,忙问拨给谁。米书华把手机放在耳边,斩钉截铁道:“给我妈打,我必须摊牌了。”郝少林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对米书华失望之极。

铃声响了许久,对方没有应答,手机自动断了。米书华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郝少林正在手机上玩游戏,玩得入迷,对米书华的疑惑,只是微微一笑,含着幸灾乐祸。米书华道:“我妈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郝少林道:“那你赶紧回家呗,反正也做不成事了,省得诚惶诚恐。”米书华道:“少林你别幸灾乐祸,你帮我参谋参谋。”郝少林道:“参谋什么呀,你现在跟鬼上身似的,神经兮兮,我就没见过你这怂样。”米书华道:“我真的有一种不祥之感,你说我妈不接我手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家的手机也不会时时刻刻都放在身上,或者手机有点毛病,没接一个很正常吧,你以前应该有过这种情况了。”

米书华一拍脑袋,道:“对了对了,她前天打电话告诉我,手机来电响不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让她去找维修店,估计是问题没解决。”

“这不就结了吗?米书华呀,你这心,可一点都兜不住事,这要做事,太难了。”

“你别对我失望,这种情况只是针对我妈。”

“米书华,我告诉你,你也该长大,独立思考了,要不然咱们就快点散伙,省得互相耽误。”

被郝少林这么恨铁不成钢地一点拨,米书华有点自我觉醒,方才烦闷的感觉消散。想想自己,方才跟中了魔障一样,真的不可思议。冷静想一想,自己终归是要走自己的路,总不能一辈子都仰仗妈妈。郝少林晓得米书华回心转意,趁热打铁道:“你要是不想把这事搞黄,我有个主意。咱们就放下心,去玩一两天。我那边放出风声,说北京的老板回去了,不谈了,看老郑的底细如何。”

既然说到这份上,米书华就依计行事,不再多生烦恼。次日便去洋中等地游览惜母亭的风景。但是一直不见妈妈回电话,心中终究不安。又怕被妈妈晓得此事,自己完不成计划,游玩得并不尽兴,只想等待老郑那边的口风。

范桂凤摸到卧室门框的时候,像摸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想攀着门框,向前滑动,这样会省事很多。事实上,这只是想当然,她手的力气并没有这么大,不足以把整个身子拖动。在饿了两天之后,她发觉自己像个空心人。人是铁,饭是钢,这话没骗人。不着急,她沉住气,给自己鼓劲。能抓住门框,比抓不住要好很多了,如果你想一劳永逸,就会得到更多失望。对于生活,不能奢求,要慢慢来,慢慢等待,不知不觉,想要的就会来了。这种体会,在她一生中已经似曾相识。就说老米吧,因为家庭成分,几次调动都调不进城里,感觉怀才不遇,产生了绝望情绪,有自暴自弃的想法,每日跟老农民喝地瓜烧,说着颓废的话,就一辈子栽在山沟里了。那时候范桂凤心里也着急,但是并不表现出来。她知道,男人性子急,更容易自暴自弃,自己作为一家女主,有韧性,保持希望,这个希望就是全家的希望。她总是漫不经心地对老米说,三起三落过一生,还早着呢。老米说,成分不好,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帽子摘不掉,我算是认栽了,你也别瞎乐观。范桂凤说,老米,我不同意你,生活都在变化,你要多出去走走,跟同学多联络,打听消息,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的。在范桂凤的鼓励和敲打之下,老米多次走动,后来终于碰上政策转向,一切如范桂凤预料。老米这一辈子对范桂凤都佩服,服气她未卜先知。范桂凤笑眯眯道,哪有什么未卜先知,只不过女人更能扛而已。

她不给自己过多希望,但是必须有希望。这是她的生活准则。并且她认为,如果生活给你一份突如其来的大礼,那一定不是真实的,至少,是有代价的。

她平静下来,心里在喊,我已经抓住门框了,离胜利更近一步了。加油。这两天,她学会自言自语,自己给自己说话,一方面,也许是太孤独了,另一方面,可能是自己的肉身与灵魂的对话。是呀,肉身跟不上灵魂,成了两样东西,她必须协调好。她还是按照原来的姿势,利用膝盖的阻力,再加上手上的拉力,相互协调好,似乎比原来要顺利一些。实际情况是,每一次努力,并非都能移动,只有在力量用得合适的时候,才能移动几厘米。

这一天,你说过得快,也是快,过得慢,那就是度日如年。她累了,就睡一下,睡不了多久,就醒来再继续努力,像一只受伤的蜗牛。当她努力的时候,时间确实过得挺快的,她什么都不想,等摸到床脚,已经是下午时分。如果在天黑之前,把手机弄到手,一切都可以解决,甚至,可以瞒着米书华,让他安心工作。

当她摸到床沿,却发现一个原来不曾预料的情况。她根本就撑不起来,爬到床上去摸到手机。床是一米五的大床,木质的,有二三十年了,两口子都睡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丢。当年木匠做的床架,比普通的席梦思要高出一点点。范桂凤不习惯睡软床,睡一晚第二天就腰酸背痛。她的床垫很硬,上面只铺了一条蓝白相间的床单。手机放在床头充电,在靠墙的一面,离外床沿至少有一米多,别说拿到,就是看都没法看。自己原来的构想,是到了床沿,沿着床沿攀上去,手一伸,就摸到手机,从地狱到人间。现在看来,这一步之遥,确实是地狱与人间的鸿沟。

她努力了几次,发觉是徒劳。是的,人生中有些努力是不起作用的,譬如蚍蜉撼树。凭着经验,她知道自己后背的骨头出现了问题,身体已经不是有机整体,能挪动已是万幸,协调攀爬是绝对不可能的。一得出这个结论,她的胸口就像遭了一大锤,一阵心慌,浑身仅有的力量遁去,身体成为一段枯木。是的,绝望的打击,远胜于一般肉体的打击。在似乎眩晕了十来秒之后,范桂凤定了定神,用嘶哑的嗓子对自己喊道,别慌,得想办法。

是的,想办法,这也是她教育米书华的一个重要内容。范桂凤总是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能使用工具,找到更多的办法解决问题。不存在没有办法,只有你想不出办法,才会把自己堵死。米书华相信这个道理,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软件工程师,他对于社会上的难题,办法实在不多,不得不求助于范桂凤。而范桂凤呢,一方面出于母爱,一方面出于争强好胜,就爱帮儿子出头找法子。完了之后,就会对米书华说,下次可要自己想办法了,要不然你永远适应不了社会。但是下次,米书华碰到难题,她还是会抢先出头。这就是一个母亲的教育循环。

不服输的精神,使得她从绝望中振作起来。这是她的思维习惯。这个家庭,要不是她的这种不服输精神,不甘人下的精神,不会这么完美,儿女们不会取得这么优秀的成绩。她把身上的能量带给了子女,希望他们闯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她盯着床铺,她知道手機在哪个位置平静地躺着,这短短的距离,平时叫触手可及,现在叫咫尺之遥。一定有办法拿到的,她想,这个房间里都是自己熟悉的物件,都为自己所用,一定可以拿到的。她把手掌握成拳头,给自己打气,她不会屈服给这一点点的距离的。

如果能把床翻个个儿,手机倒是能滑下来。冒出这个想法,她自己都笑了,这时候还能异想天开呀。是呀,此时开一开自己的玩笑,不失为一种优雅的人生。她脑子里放松下来,渐渐有了一个想法。现在她在床沿下,伸手够得着床单。她拉了拉床单的一角,似乎能扯得动,她看到了希望。如果把整个床单扯下来,看看能发生什么。她不去想结果,结果很难预料,她只知道会有希望,这才是动力。

床单上压着被子、枕头,当然,还有手机,有一定的分量。她把床单拉直,分量就吃上了,任她怎么努力,就是拉不动。毕竟,到了手上出不了劲的年龄了。小时候她能参与砍柴种地,结婚成为家里一把手,忙里忙外,手上劲道比一般女人都大,提什么东西噌噌噌就上楼了。七十岁以后,稍重的东西不能提上楼了,她在阳台安装了一个吊篮,可以拉上去。

她伸出嘴巴,咬住了被单,往边上扯。脖子比手臂粗是有道理的,这个劲儿大,虽然不灵活,但好歹能一点一点地扯下来。扯过来一点,再咬,再扯一点。她觉得自己很像一只狗。对,狗就是这样,什么都用嘴。像极了。她松了一口,喘着气,突然觉得惭愧。这种想法太卑贱了,即便这个动作像狗,也不能这样认为。她心里在说,我不是狗,便是死了也不是狗。她脑子里又换了一种想象,她认为自己是在钓鱼,嘴和手协作,在钓一条很大的鱼。对,自己是一个口渴的渔夫,这种想法让她心安,保持了一个教师的风度。

进展也颇为坎坷。她的牙齿咬紧发力,脖子一扭,把床单扯过来一点,仅仅是一点,脑子里就一阵眩晕。必须闭上眼睛、定神,脑子又清醒一些,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一生的经验在告诉她,耐心,是完成的前提。就像她告知学生,每天能进步一点点,甚至看不到一点点,只要没有退步,你就在前进,就在修行,任何蜕变都是由一点点积累而成。现在这种耐心支撑着她,她已经在房间里了,总是比客厅要更接近一些。自己的一生,还未像这样,用牙齿代替手,用脖子代替手臂,干这种别出心裁的活儿。

她的额头已经发热,忽冷忽热,有一点好处,倒是忘掉了气温的寒冷。发烧只会令她迷糊,不过她似乎已经适应,心想发烧也不过如此,这病搞不倒我。饥饿的感觉也淡了,不想就不会有。现在她对冷和饿,抱着蔑视的态度,是的,只要有一口气,这些都不足以成为敌人。

因为力量不够,每一次总要蓄积良久,才有下一次的力气来拖动,这项工作变得漫长。天黑下来,她像一只春蚕,在蚕食巨大的黑暗。一生中,这样的长夜,她已经蚕食多次。人老的优势,就是什么阵仗都见过,任何难题都是在重复演练。

天亮的时候,脑海中一切都安静了。

整条床单被扯下来了,被子也连着被拖下一半,都垂到床沿了,但是手机并没有下来,它牢牢地被充电器定住,至多移动了一些,她看不到手机。在床单滑落的一刹那,她的心凉了。脑袋上似乎有重物从天而降,脑门上一阵冰冷,鼻子里有消毒水一样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老天,你还是不放过我。她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身体缺水,泪不多,但她已经感觉涕泪交流。在心底埋藏多少年,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恐惧,像病毒入侵全身的神经。就是这样,有的人坚强了一辈子,就是被小情绪击倒,但这种小情绪并非没有来源。她现在狼狈而疯狂的样子,已经没有了身为一个教师、一个母亲的仪态了。卧室里的衣柜有一个镜子,她稍微转头就能看到自己,不忍目睹。

在她八岁那一年,确切地说,那时候她已经很懂事了。割猪草,拾柴火,到溪里洗衣,衣服被水冲走,能奋不顾身捞回来,完全是个小大人。八岁,虽然懂事,但还没有忧愁,日子不算幸福,但是能过得安心。那天洗完衣服,同一院子的老奶奶凹着腮帮子叹道,现在能洗衣服了,幸亏当初没溺了。范桂凤心思敏捷,当时就愣住了,追问了一句,老奶奶呵呵乐了,方才把她的来处说出来。

老奶奶说,孩子,你根本就不是范家的,你爹好心,把你从寿宁捡回来了。原来,那时候还是旧社会,寿宁是个封建的地方,有溺婴的传统。当时那里的一户人家,因为第一胎是个女婴,便想溺了,恰巧她父亲挑海蛎干路过,不忍心,说:“我们家没有女孩,就让我抱去得了。”这才没有扔在水里,被父亲放在竹筐里带回来。八岁的范桂凤得知消息,吓得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连着几天做了噩梦。渐渐地,闲言碎语也能听出来。及至懂事,那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却落在心里。恐惧蔓延在乡村,她觉得乡村是个极为危险的地方,只有两个字深深落在她的脑海里:逃离!

这个心结,她连老米也没有提起过。一是过于残忍,想起来就心惊胆战,更是难以出口;二是她不想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出身,她是一个连生存机会都没有的婴儿,极其偶然下捡了条命,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

多年之后,她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出处淡忘,甚至自己编出了一些故事,讲给米月华、米书华姐弟听:说外婆当初怀自己的时候,梦见云头有一个神仙,给自己家抱了一个婴儿,外婆觉得非同凡响,后来才送她去读书。

现在,她的精力已经耗尽,身体是一动也不想动了,甚至都懒得把床单包在自己身上。她在出生时逃过的那一劫,现在找回来了,命运从来就不曾放手。她的灵魂已经从躯壳中升起来,她自己能感受到,因为身体已经无知无觉。她飘在空中,是一缕轻烟一样的意识,清晰得很。她的灵魂充满愤怒,是对死神紧揪住不放的愤怒。她已经从乡村逃到城市,从愚昧逃向文明,她一贯认为,越是文明,生存的机会就越大。甚至,她把子女从小城市赶向大城市,也是这种恐惧的延伸。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以为脱离了这个梦魇,但是梦魇在此刻爆发。两三天的努力,自己做了一个人所能做的极限,结果还是自己,像一只死去的虫子瘫在地上,没有尊严。与之对应,倒是房间里的物件,都有威严,俯视着可怜兮兮的躯壳。她的灵魂终于愤怒了,在空中大骂,你这好无礼的衣柜,像只长颈鹿,你对主人居然没有一絲同情。这个衣橱是刚搬进来的时候做的,老米找了当地最好的木匠,用了当地的杉木制作,打开衣柜,常年有木头的芳香。二十多年来,她舍不得扔掉,当成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她呵斥这只忘恩负义的长颈鹿。还有这张大床,像一头大象,多少年来与自己相依相偎,如今似乎把自己踩在脚下。头顶的大灯,更像瞪着的大眼睛,注视主人而不为所动。她破口大骂,像个泼妇,像极了十几岁的样子。那些老妇女在村口对她说,女孩儿念什么书,将来还不是为别人家生孩子。范桂凤当时特别害怕嚼舌头能影响到父母,影响自己的求学之路,便对着她们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老妇人道,读了书还这么野蛮,还不如不读书呢!她的野性暴露无遗。一同去镇上上学的男同学故意吓唬她,一是大抵是顽皮的年纪,二是觉得她是一个女孩子,去上学不合理,经常把惹哭她当成乐趣。她在一次次的担惊受怕中强大起来,后来跟一个男同学打起来,把对方抓得脸上脖子上全是血痕。那帮男同学晓得她的蛮横,后来才渐渐视之平等,不再欺负她。后来,她当了老师,从此以后,才可以过温文尔雅的生活。

是的,她的灵魂,现在直接回到那桀骜不驯的年代,是一个十几岁的挣扎求生的女孩。她诅咒着不公平的宿命,她甚至诅咒这个屋子,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屋子,突然翻脸,变成了牢笼。在灵魂升天之前,她必须把翻脸的一切都诅咒一遍,省得到了那边,做一个怨鬼。她把自己隐藏了很多年的脏话,一股脑吐出来。真爽呀,真解气呀。一辈子为人师表,现在可以不用端着了。她这才知道,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老师、优雅的母亲,自己隐忍了很多年,那个十几岁的乡村女孩的蛮劲,一股脑收敛了。而这,可能才是自己生命的原初。当初没有那股蛮劲,怎么能冲出乡村的重重枷锁?

当然,这股蛮劲儿,后来也爆发过一次。老米在农业局当副局长的时候,老是被一个局长穿小鞋,那次米月华结婚,在上海摆酒,老米想请个假,局长为难他,就是不同意。老米是个讲原则、爱工作的人,相当为难。范桂凤想了想老米在单位里憋屈的这么些年,气不过,直接冲到局长的办公室,劈头盖脸地一顿质问,问他有没有为了工作连家庭都不要了,问他工作需不需要有人性,最后跟局长说,我肯定要带着老米去上海的,你要是给老米穿小鞋,我会一直跟你扛下去,我就不信官大一级压死人!局长被问蒙了。老米也没想到范桂凤还有这一套,连叹,你这个魄力,倒是惊到我了。

她最后诅咒的是手机。她一直把手机当成手的延伸,对独居生活充满了自信。她也庆幸这个时代,科技日新月异,她可以享受其成果,足不出户,就可以在视频中看到千里之外的儿女,跟见面聊天没什么区别。但是,现在被自己最信任的手机给坑了,它毕竟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好了,科技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一个八面玲珑的骗子,等你全心全意依赖它的时候,它给你一个致命的反杀。

该诅咒的一切诅咒完了,愤怒也随之消散。同时愤怒也是一种能量,当能量从灵魂中逸去,灵魂也更加稀薄,连一缕轻烟都不是,就要从窗户缝中逸去,许是直接进入天堂了。是的,死亡很轻,就像出生从无到有一样,从有到无,也只是眨一下眼皮的工夫。这么说来,人这一辈子,也就是一场梦了。她的灵魂在发出最后的感叹,对世间一切的不可控制。

床上的手机再一次响起:“米月华来电话了,米月华来电话了……”

她那轻薄的灵魂,已经了无牵挂,听到了手机声,不禁叫唤:“女儿!”是的,灵魂如一片云絮,被电话声吸引,从窗外飘了回来。云絮越来越重,成为一朵积雨云,最后“啪”的一声跌落在躯壳上。她睁开眼睛,手机还在叫唤。她意识到出窍的灵魂回来了。这次的虚脱是危险的。继而她专注地听手机铃声,是的,铃声里有一种力量,那是母女间的一种感应,像接通了电,躯壳又开始运转。简而言之,活过来了。

生命是什么呢?这么偶然,方才要是没有铃声,一阵休克,没醒过来,就生死两茫茫了。她突然想起,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身边的亲朋好友,生死离别的也多了,有的是突然就走,有的是恋恋不舍,也有的一场大病,以为走了,结果又活下来。说白了,生命就是一次次的考验,你顶不住,老天就收了,你頂得住,那口气在,依然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每一次的考验,你必须竭尽全力去拦住,也可以说,是死神跟你的一次拔河。这时候,死神考验的是人的意志,死神认为,意志不行的人,没有资格活着。是的,这是一次较量。对,较量。女儿,你是让我跟死神较量,不要轻易服输,是不是?对,原来我是这样教你的,现在轮到你这样教我了。对,女儿,我不会轻易服输的。她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疼,确定自己还活着。我得扛住!她对自己无声喊道。

6

头天,米书华去了贝九公路看了一些景点。这是一条群山之间的路,原来极为难走,经过当地政府几年的努力,全线贯通,山区一线豁然开朗。沿途山村、寺庙,成为观光之处。这一遭下来,使得米书华对家乡有一个全新的认识,真的是发展极快。郝少林道:“现在我们这个地方,已经不是落后地区了。这些都算小意思,靠海那一面的发展,更会让你大开眼界的,你回来,正是大好的机会。”这一遭下来,相当疲惫,晚上洗漱完沉沉睡去。次日,郝少林带他走沿海一线,原来的临近滩涂,被吹沙填海,新的工业城正在崛起,沧海桑田,目不暇接。一切都在改造,大地、海洋、山岗、人群。郝少林道:“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值钱了,特别是土地,不论是海地还是山地,咱们不盘一块下来,以后就没这机会了。”米书华确实被说心动了。出了山路,是工业区,往宁屏路走,一下子由海景回到了丘陵公路,两边林木苍翠,很是养眼。米书华很有感觉,道:“我住在北京,总是有一点遗憾,但又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想清楚了,是看不到这山水的绿。一时见不到没什么,但是经年累月看不到,对于南方长大的我来说,内心总是有一丝缺憾的。”郝少林道:“这不就找到症结了吗?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仁不智者只热爱开大会。”米书华在车里寻思片刻,道:“其实不仅仅于此,还有一点,就是我从毕业后就忙于工作,心里一直想有空的时候,陪父母到处随意走走,可是还没等空出时间,父亲突然就走了,回头想想,一辈子还没轻轻松松聊过几句呢。那时候我就开始质疑这忙忙碌碌的生活。”郝少林道:“这是你的自我在觉醒,这是好事。”

两人经过洪口水库,停车欣赏湖光山色。郝少林介绍,在水库蓄水之前,上面的村庄叫古瀛洲,房屋沿着溪岸而建,大多为吊脚楼,流域有十八景,风光可与九寨沟媲美,可惜建了水库,景致湮没。郝少林为米书华没有来过表示遗憾。米书华说,我读书那会儿,被我妈管得死死的,哪有空闲来游山玩水?

正说着,米月华来电,她说给妈妈打了手机,没人接,搁弟弟这儿来打听情况了。米书华说,我昨儿打了也没接,不过之前最后一次通话,妈妈说手机来电没有声音,叫她去修,可能还没修好。女人的直觉还是更敏锐些,米月华说,手机没修好?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米书华见姐姐着急,只好告知,自己已经到了老家,不必担心,一切可控。米书华怕消息泄露,索性把自己瞒着母亲决定回乡创业的决定告知姐姐。米月华在公司是做行政管理的,多年的经验,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准则。对于弟弟的“叛逆”,她的回答是:“对你的行为,我不反对也不支持,但是只有一点,这个事情让妈妈接受的过程,必须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别把她弄急了,血压上来,那会出大事的。”米书华答应了,趁机向姐姐求助,道:“姐,我的事要是谈成了,能不能请你先给妈妈打打敲边鼓?这样我有点底。”米月华道:“这事对她来说关系重大,由我来先开口,她还以为我们姐弟俩合伙对付她,或许气更不顺,咱们回头合计合计再说。”

米月华倒也没什么事,就是前两天和妈妈通了电话,气不太顺,今天开会完了,总觉得心里堵,跟妈妈聊聊,通畅通畅。老人家,闲着没事,爱张罗,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是一种消遣。但是呢,张罗的事八成不靠谱,她哪晓得年轻人的世界?反而落一个多事之名。她想跟妈妈撒个谎,比如说同学的女儿已经有对象了,让她死了这个心。

姐弟俩没多聊,就匆匆挂了电话,米月华要准备出差了。她的工作,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出差。

挂了手机,米书华一筹莫展,好几桩烦心事都涌上心头,顿时没有了游玩的兴致。甚至,他想马上去见妈妈,跟妈妈摊牌。所有的烦恼,都归根于自己瞒着妈妈行事。从前,他什么事都跟妈妈沟通,几乎没有什么纠结,哪怕有纠结,妈妈也有主意,他一步步执行就行了。他和妻子结婚之前,好像是谈举办婚礼的事儿,米书华这边有妈妈的主意,未婚妻那边有她父母的主意,结果谈僵了,未婚妻一着急,放下话说,这婚不结了,爱咋咋的。米书华那时候陷入热恋中,宛如天崩地裂了,跟妈妈哭诉。范桂凤道,儿子,你稳住,过两天她就找你了,你们再好好合计。话音未落,第二天未婚妻就找来了,哭哭啼啼说米书华表面憨厚老实,其实没良心,说断就断了。米书华只好解释,是妈妈让他冷静一天再谈的,两人和好如初。诸如此类,所以米书华之前的人生中,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

现在,米书华有点六神无主。郝少林倒是兴奋,刚才他也接到一个手机,是他爸爸打来的,说是老郑过来打听北京老板走了没有,有松口的意思,这就是希望。米书华道,那怎么办,再去跟他谈?郝少林摇摇头,不用,晾几天再说。农村人就是这样,那地他挣不了一分钱,他也认,你上门来,他就觉得有机会了,坐地起价,我爸跟他说北京老板回去了,让他脑子冷几天再说。郝少林又教训米书华道,你看,你这知识分子,你懂得编程,懂得很精确的数据,但是生活你不懂。我现在给摆活摆活。第一,你担心你妈手机没人接,分不清是接听响铃坏了,还是出什么事了。这很好判断,如果她出什么事了,那她的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现在都没有关机,说明她每天都在充电,只不过没拿去修理。第二,现在咱们这事情有眉目,千万不能让你妈掺和进来,她一知道,这事就黄了,我晓得她的魄力。不管如何,咱们先把地拿下来再说,即便你被你妈赶回北京,我来管理,你来遥控指挥,都没关系。第三,我们现在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带你去参观几个被承包开发的山林,你很快就有蓝图了。

米书华被这么一分析,心中的烦乱少了几分。随着一路前行,车在山间公路盘旋,风光如孔雀开屏逶迤展开,心情渐渐开朗。不过,毕竟母子连心,听不到母亲的声音,终究心里有一粒沙子硌着,便道:“既然我不能见我妈,那不如你回头去我家看看,这样我好放心。”郝少林道:“那倒是可以,不过咱们要订一个协议,我去看你妈,你要坚决瞒着你妈。”米书华点头成交,这才安心。

窗外傳来一阵清脆的喇叭声:“回收冰箱、空调、电视、洗衣机、热水器、电动车、摩托车、旧手机、烂手机。”她晓得那个收破烂的老头骑着三轮车又在楼下经过了,伴随着一阵悦耳的铃声。老头年复一年地走过巷子,享受着人间的烟火。现在范桂凤觉得这是最美的声音。这声音在她脑海间幻化出生生不息的画面。她眼里求生的火被点燃了。她晓得现在不能迷糊,一迷糊,魂儿又跑了。

三年前,老米住院时,她陪护。隔壁床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前几秒钟还在大声说话,后来困了,一眯眼,就走了。虽然老米感叹,这老头命好,走得有福气,但是范桂凤得出结论,在极度虚弱的时候,不能放松,一放松,人就没了。如果她再次灵魂出窍,可没有好运气让一个电话给拉回来了。她想到,女儿的工作那么忙,现在打自己电话不通,肯定着急了。她为自己打扰了女儿的工作而愧疚。

她突然笑了,灰暗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看到生命的曙光。是的,在这之前,她的眼睛左右搜寻,毕竟这是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地盘,她坚信总是能找到救命稻草的。当她从绝望的低谷爬上来时,眼神里又充满了自信。这股自信,是多年来在学生、在子女身上多次兑现的。她找到了一小盒牛奶。

这一盒牛奶,是出事那天,她当时放在枕边的,以备胃难受的不时之需。后来床单被扯下,牛奶也随之掉落,有一半被床单罩住,且掉落时间可能在夜里,范桂凤并没觉察到,这一盒救命之源。她轻轻拖动床单,这次倒是没费多少力,牛奶就被抓在手上。奇怪的是,现在的胃部,竟然没有饥饿的感觉。甚至,好像看到牛奶,就已经饱了。她知道这是假象。她的手哆嗦着,颤颤巍巍,总算把吸管取下来。本来她就有手指哆嗦的的症状,用智能手机经常摁错,现在的手指,更加不听使唤,吸管插不进孔里。是的,现在这项工作,比穿针眼还有难度。她咬紧牙,把吸管顶在下巴,手指摸到吸管根部,克服手指的抖动,再把吸管根部摁在孔上。平时这项不费力的工作,现在宛如扛着千斤石头。

终于,第一口牛奶进入喉管。在适应了十几秒之后,她终于感受到食物的香味,食物的黏稠,她也因为胃部突然的兴奋而差点昏厥过去。她吸一口牛奶,便喘一口粗气,感受到牛奶流淌向四肢百骸,干涸的土壤在恢复生机。她必须这样想象夸大牛奶的威力,她觉得再活两天应该没问题。

喝了一半,舍不得再喝。一盒牛奶就是一盒能量,她必须依靠着这一盒能量获得生机。首先,她感觉有能量来思考了。是的,思考是需要能量的。

“总是有办法的!”她对自己这样嘀咕道。声音是发不出来了,好像声带已经板结了。

“总是有办法的!”她再说一遍,这次听到自己窃窃私语般的声音。这个声音很重要,她跟自己交谈、鼓励,声音必须放出来。

“总是有办法的。”她再一次对自己说。声音还是跟蚊子一样,但是已经很坚决了。

她环顾四周,希望还能找到牛奶一样的东西,找到其他的活路。显然,手机是没有办法了。而窗外的声音,能听到的,是模糊的车声、喇叭声。这些声音对于施救毫无作用。她闭上眼睛思考。她相信,除了手机外,在自己最熟悉的这个屋子里,总是能看到奇迹的。想着想着,她不由自主睡着了。在睡着几分钟后,她警惕地醒来,深感自责,如果睡着不醒,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又嘬了一小口牛奶。

从客厅传来敲门声,用拳头敲的那种,还有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叫唤。好在她的听力还不赖,仔细倾听,是呼唤“奶奶”。她听出来了,是皮蛋的声音。皮蛋还在外面说些什么,应该是看看奶奶有没有在家,要进来。范桂凤想回应,但是她的声音是干的、空的,也许只有把耳朵凑过来,才能听出一二。总之,此刻想让皮蛋晓得屋里有人,太难了。皮蛋叫唤数声,大概认为奶奶出门了,失望而去,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皮蛋的造访给了范桂凤一个灵感,爬到门口,那里才有与外面沟通的机会,也是逃生的机会。有了一盒牛奶,她现在雄心勃勃,一盒牛奶的能量,能够到达门口吗?她看了看自己的膝盖,血迹渗透在睡褲上,已经干了。再一摩擦地板,就疼,疼是个好东西,不会让自己轻易睡着。她像一辆笨拙而松垮的板车,开始掉头,零部件哐啷哐啷往下掉,但并不影响车身主体倔强地前进。

“皮蛋,好孩子。”歇一口气的时候,她轻轻叹道,“你要是能跟奶奶住在一起就好了,这会儿指定是奶奶的好帮手。”

她尽量说点话给自己听,这样显得热闹,好像不止她一个人在前进。在说了几遍之后,她仿佛看见皮蛋在前方向她招手:“奶奶,加油!”她笑了。尽管她知道这是自己脑海里导演的一幕,但仍然为这欢快的场面而深受鼓舞。

“好孩子,奶奶不会服输的,奶奶要给你做榜样!”她心里叫道。

她爬出卧室了。这一块比较好,她可以用手攀住床脚、门框,而且已经琢磨出一套更加省力爬行的方法。要不是身体的能量枯竭,她能爬得更快。她这一辈子做过很多事,学习能力是不差的。

牛奶估计还剩小半盒,放在自己的前方。如果她现在是一辆老爷车的话,牛奶便是仅有的一点汽油,必须节省着,撑到终点。救命的玩意儿,我不会辜负你的。

七十四年前,她降临世上,死神就光顾了。那时候她连爬都不会,只会哭,她知道惜命,用唯一的武器“哭”,跟死神对抗。那个老奶奶说,她爹就是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听得他心里毛躁毛躁的,似乎那婴儿在向他求救,他这才下决心带回去。现在,死神再一次光临,她的嗓子已经干哑,连一个婴儿的啼声都出不来,但好歹还能爬,尽管已经虚弱得不行。现在的爬,靠的不是体力,而是意志。

生命,有时候就是一口气的考验。一口气上不来,就走了。一旦悲观,现在这口气就没了。当她是婴儿的时候,就是因为有不服死的这口气,导致拼命地哭。现在,自己要拼命地爬,不能输,不能让死神鄙夷地收纳了。

她答应过皮蛋,要给他书看,甚至,她决心要给这个没妈的孩子爱。想到这里,她的劲头又上来。皮蛋,这个孩子是个幸运星。她想。

现在她已经挪出房间了。由于几日里房子寂静,鸟雀以为是个天堂。本来它们只在阳台外活动,后来胆子大了,一只麻雀从玻璃推拉的门缝跳了进来,但不晓得如何出去,在客厅里六神无主。看到房间里爬出一个人,麻雀吓坏了,往玻璃上乱窜,又被撞了回来,惊魂未定。想飞出去,有两条路径,一条是由客厅阳台出去,一条是从厨房窗户出去。但是麻雀毕竟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它只会鲁莽地逃窜。

她突然有一种亲切感,现在自己终于有一个活物相伴了。更重要的是,有同病相怜之感。麻雀现在还能飞能走,只是缺少辨别路径的能力,它的性命,需要靠运气。而自己呢,现在不能站不能走,也不能叫了,只有听,只有在地上勉强爬动。这一瞬间她感到,生命其实是一种自由。倘若失去自由,所处的天堂也只是一个牢笼,一口棺材。

一起努力吧,雀仔,多用点心!她对着麻雀鼓励道,其实更是在鼓励自己。

皮蛋趁铁拐李称水果的时候,用他的手机看视频,被铁拐李臭骂一顿。皮蛋现在学会嘴硬了,叫道:“手机都不让我玩,你不是好爸爸!”铁拐李叫道:“嘿,有出息劲了,我供你吃供你喝,还会跟我叫板。我不好,你找你妈去。”皮蛋道:“我妈都不要我了,你还叫我找她,你是不是瞎呀?”铁拐李着急了,道:“不知道哪里学会顶嘴了,我抽你!”铁拐李身子不行,喜欢嘴上用强,这么被儿子顶回来,心有不甘,抬手就要给一巴掌。皮蛋一下窜开,叫道:“你敢打我,我就去报警,警察就会来帮我,我写SOS,警察就会来抓你!”铁拐李道:“谁教你这一套来对付老子!”皮蛋与铁拐李隔着一段距离对峙,以便逃窜,叫道:“二楼范奶奶教我的……”铁拐李打断他,叫道:“什么奶奶叫得那么亲,你自己奶奶在这里。”老太太咧着嘴坐在轮椅上笑,不晓得听见了什么。皮蛋看了看奶奶,哼哼道:“那个奶奶更好,会给我讲故事!”铁拐李似乎受到了侮辱,道:“更好,那你去她家吃,去她家睡!”

皮蛋这一闹,才想起好几天没见到范奶奶了,以往几乎是天天见的。在他爸面前得不到什么好处,他便直奔二楼,到了楼梯口又拐了回来。他记起来,范奶奶说漫画书看完了要还回去,再换新的。他到小卖部的柜台抽屉里取了漫画书,摇着书本对爸爸道:“我找奶奶去,我也有东西玩。”铁拐李哼了一声:“瞧你能耐的!”

皮蛋蹦蹦跳跳跑上来,敲着门叫道:“奶奶,我还书来了,奶奶,你在吗?”叫了一会儿,没有应声。他不信奶奶不在房间里,眼睛朝着锁孔看了一下,其实看不到里面。他不甘心,再一次用小脚踢了两下,叫道:“奶奶,你的书我没有弄破,保护得很好!”如果奶奶是在睡觉,现在也应该能听到,但里面寂然无声。皮蛋没有耐心,悻悻走下去,但是直觉让他有不祥的预感。当他又回到铁拐李身边时,不说话,一副沮丧的苦相,愣愣地看着。铁拐李把头从手机屏幕里拔出来,愣了片刻,道:“谁揍你啦?”铁拐李对皮蛋照顾得不好,但要是皮蛋被谁揍了,他可是会拼命的。

皮蛋摇摇头,不说话。铁拐李撇嘴道:“没人惹你,也一副揍相。”皮蛋的情绪冷到极点,道:“范奶奶不在呀。”铁拐李并不理会这个话题,他也不喜欢范奶奶这个人,总是对自己一副鄙夷的样子。他开始专注游戏,但皮蛋并不放过他,叫道:“范奶奶会不会死了?”铁拐李一惊,道:“你看见了?”皮蛋蹙着眉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连门都进不去。”铁拐李松口气,道:“你奶奶都没死,她可不会那么早死。”皮蛋的疑问还是没有解决,道:“我都好多天没见到她了,肯定是死了。”铁拐李都听不下去了,道:“你这嘴巴,人没死都会被你咒死的。她前几天不是说要去旅游吗?指定是旅游去了!”皮蛋道:“啥叫旅游?”铁拐李道:“旅游就是有钱人出去玩呀,你这都不懂,还看书。”皮蛋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呢?”铁拐李没好气道:“我哪知道?她有钱,玩到不想玩了才回来。”皮蛋道:“那明天也该回来了,范奶奶说,她会让妈妈回来的。”铁拐李道:“你真是多管闲事!”

皮蛋若有所思,像是有满腹心事。

范桂凤想过,如果自己还能叫唤,像平常一样发出尖锐的声音,也许就能被皮蛋救出去了。可惜的是,她的身体失去了大部分的能力。要不是自己洞透生命的诀窍、死神的轨迹,可能这一口气都上不来了。

一盒牛奶已经喝完了。她挪到了刚刚摔倒的位置,离门口也就两米多的距离。倘若她一开始没有一心记挂手机,而是直接爬到门口,想必现在都已经得救了。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的都是骗人的。是的,手机就是一个骗局。在自己接近生死考验的时候,平凡的人就变成一个哲学家了。

她的体力几乎耗尽。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第一天就開始失禁了。但是胜利也就近在咫尺,在能看得见的地方。只要自己再前进两米,那么外面的人就会听见自己在里面的敲门声,这是她的计划。她相信皮蛋还是会再来的。这个孩子,不会忘记跟自己的约定的。

那只麻雀,不晓得躲在哪个角落去了。她偶尔会听见它的扑腾,但也许它也筋疲力尽了,不知道是绝望了,还是在哪里歇着,等着下一次冲锋。她想,也许这只麻雀,就是来陪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出去,麻雀才有机会出去。夜幕再一次降临。自己能不能完成这两米,已经是个谜了。现在已经四天了,不知道能不能再扛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闭眼,就会永远昏睡过去。但是,即便自己有能量,按照自己龟移的速度,也要明天才能挪到门边。她再一次吸了一口已经空了的奶盒,一滴也吸不进去了,但想象有奶汁吸进嘴里,沿着喉管流到胃里,化为能量渗透到身体各处。是的,这种想象,能让身体保持活力。

这是死去活来的一夜。每次困去,又醒来,她都庆幸自己还活着。脑子处于模糊状态,要想一件事情,意识要像一颗种子突破土壤,这才有逻辑。是的,思考也是需要能量的。天亮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没有死去,相当振奋。她知道,这个白天是关键的一天。求生的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努力。与死神的决斗,来到了一决胜负之处了。现在离门口是一米。而自己像一只树懒,还在前进。从这里,可以看到厨房的菜筐上有青菜。她想,现在如果有一片菜叶,她也能美滋滋地嚼下去,让汁液渗透已经干涸的肠胃。

在大饥荒年间,她庆幸自己没有像村人一样饿死。现在,是命运报复的时机。

大约在十点,她在迷糊中被一阵敲门声敲醒。是的,这惊慌失措的兴奋,几乎让她昏厥。此刻她离门还有一米,那一瞬间,她有一种一跃而起的冲动。但是,这具躯壳,可能仅仅剩下这种冲动的活力了。她张了张嘴,但没有声音,有一点,是干干的叹气声,连自己都很难听到。声带像生锈了,而喉腔里则像火在燃烧。不过她的耳朵还能勉强听到。

“阿姨,在吗?我是米书华的同学……”

她听了两遍,听出了意思。她不能做什么,只是闭上眼睛,去感受希望来临。是的,米书华人在北京,肯定叫他同学过来打听了。她心里着急,但是没有办法。不管如何,这下子有人管了。她对自己说,今天指定能得救的,你可得扛住。

敲门声响了许久。接着范桂凤听到他和一个小孩的对话,可能离门有点距离,听得不清楚。然后门外就安静下来。范桂凤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黑暗,似乎身处茫茫宇宙,眼前群星闪烁。

那只麻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扑腾一下,宛如从宇宙中一个黑洞发出的声音脱口而出:“书华!”好像米书华就在不远处的星球潜伏着。她的脑子里回旋着书华的声音:“妈,我现在是一个成人了,我想按我的意愿来生活。”这是米书华在春节与她的对话,这是他一直强调的。当时范桂凤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威胁,觉得米书华是为了叛逆而叛逆。你说多少人想在北京站稳脚跟,他却想回到小地方,这是对自己世界观的颠覆与反叛。她坚决地拒绝他的计划,说他不成熟,简直是对自己教育的一个侮辱。米书华道:“妈,你认为那些体面的东西,大都市、高薪、工程师,现在对我来说,却是一个牢笼,不论是我的肉体还是精神,都被禁锢着,你不能理解的!”她当时无比奇怪地看着儿子,觉得他是无病呻吟,志得意满的矫情。现在,她脑子里突然像被闪电劈开,一股电流在刹那间,把她和米书华的意念联通起来。她的眼皮一热,虽然没有眼泪出来,嘴里忍不住轻哼:“儿子!”她挣扎起来,似乎在替儿子挣扎。

她喘着粗气,现在有新的动力在支撑她的最后一步。她必须活着对儿子说:“我同意!”或者说,她必须活着,救出那只不走运的麻雀。

现在麻雀的处境是,除非有极好的运气,让它跳到厨房,发现打开的窗户。可是,麻雀却因为胆小,钻到橱柜的底下去了。而自己能把握的生路,便是努力爬到门口,等再次有人来敲门时,在里面敲门求救。而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把散发臭味的老骨头,能量已经少得可怜,像手机里的电格,已经看不见了,随时可能关机。命运将自己置身于紧张的关口,不仅要靠最后的努力,还要与时间赛跑,这残酷的考验,是死神在冷笑中出的手!

7

到了屏南,两人参观了一处种植山庄。该庄主十年前在承包下山头后,种植了很火的红豆杉。但是成材后销售效果并不尽如人意。还好庄主又种植了晚熟葡萄,由于与普通的葡萄打了个时间差,成了主要收入。米书华听了主人的创业史,听得入迷,同时也豁然开朗,对这个行业开始有入门的感觉。谈得投缘,晚上两人住在山庄,又将自己的新项目求教于庄主。庄主说了两点:第一,米书华想承包的林场租金并不贵,再一倍也不算贵,主要看基础设施行不行,比如说他这里,光修路就花了将近百万,这个必须算到成本里。第二,不能只有一种种植盈利模式,一定要有多种经营,具备多种可能性。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这种事是常有的。

米书华和郝少林商谈一夜,决定增加猕猴桃种植,回去后做个整体规划和预算,然后再跟老郑谈价钱。次日一早,两人便兴冲冲驱车回来。昨晚太兴奋了,没睡好,米书华在副驾驶打了个盹,梦见母亲正在生孩子,接着那个婴儿被抱出来,哇的一声啼哭,分明就是自己。他正奇怪,怎么会有两个自己,一声喇叭,他就醒了。米书华说了这个怪梦,郝少林道:“这个梦很好解释,说明你现在获得新生,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是母亲的附庸,恭喜你啦!”米书华道:“如果是这个意思,我应该兴奋才对,怎么反而搞得心中不安呢?”郝少林道:“第一次叛逆,当然是又兴奋又不安了。我告诉你,你要搞清楚自己人生的剧本——不是你父母的续集,也不是你子女的前传,更不是你朋友的外篇,对生命你不妨大胆冒险一点,因为你终究要失去它。”米书华皱眉道:“没想到你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好有学问的样子,看来这些年还是读了不少书嘛。”郝少林笑道:“你看,我一装有学问,就被你看出来了。告诉你,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什么哲学家说的。我也没读什么书,只不过经常背几句名人名言,说话的时候用上,显得有见识,人嘛,必须包装自己。”

谈笑之间,米书华若有所思,在一个拐角处,阳光突然照射过来,眼睛被刺了一下,好像针尖划过。他揉了揉眼睛,道:“回去你就帮我去看下我妈。”

到了城里,车停在附近,郝少林便上楼了。米书华在车里看着郝少林上去,感觉就像自己上去了,倍感亲切。家附近的一切,是小城老城区特有的景象,幽深的巷道、简陋的水果摊、杂乱的便利店,流动的牛肉丸贩子探头探脑,城管一到便往巷子里钻。看着这些,就跟见了母亲一样。他也想起了父亲。父亲就是留恋这一切,舍不得搬走,结果倒是如愿,在这里走了。如果有灵魂的话,他的灵魂一定会经常回到这里溜达。一丝遗憾和温暖涌上心头。他突然想,母亲如果能同意,到时自己下了班,还能像当年放学一样,穿过闹哄哄的街市,回到家里和母亲一起吃饭,令人回味无穷。这情绪里掺杂着怀旧,没有办法,生命不再惯性前行,已经开始反刍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米书华就看见郝少林返回了。米书华心里咯噔一声,觉得情况不妙,还没等郝少林上车,就着急道:“怎么样了?”郝少林一脸苦闷,道:“敲门没人应答,可能出事了!”米书华急了,忙跳下车,道:“走走,赶紧上去看一下!”郝少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看你急吼吼的样子,真是沉不住气,我告诉你吧,她旅游去了,你看老太太活着多放松,哪像你!”

郝少林敲了门,确定没有应答,正寻思着问问左邻右舍,从一楼兴冲冲跑上来一个小孩,手里拿着一本漫画书,正是皮蛋。皮蛋指着房门道:“范奶奶去旅游了。”郝少林问了皮蛋,晓得是楼下水果店的,看起来没少跟范奶奶交往,问奶奶啥时回来,皮蛋摇摇头,道:“我等她回来,就把书还给她,我一点也没弄脏。”郝少林道:“你真是好孩子,就是脸有点脏,别用手擦鼻涕。”皮蛋用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道:“奶奶也是這么说的,让我洗脸,可是我没有水。”郝少林下了楼,心想,老太太出门了,真是太好了,省得米书华成天魂不守舍。让米书华演空城计,他就演成惊魂记。

春节期间,米书华确实跟老太太谈过旅游的事。米书华说,自己回来,就可以带着她去旅游,过个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对于自己从未带父母去旅游,特别是父亲走了之后,米书华就特别遗憾。范桂凤说,为什么非要旅游呀?咱们这个城市现在这么漂亮,我一天走一趟也算是旅游,外地游客都过来了呢,干吗非得花钱去外面玩?米书华不禁摇头叹息。范桂凤道,我晓得了,你就想尽孝心,这我认,你有这心就行了。米书华道,妈,没有经历的事,你就该去经历一下,你的思想也会改变的。范桂凤道,行了,旅游的话,我自己也能去,夕阳红旅游团的广告都发到我手里了,我用不着你带我。

米书华颇为疑惑,道:“其实她不怎么爱旅游的,怎么不跟我说就偷偷摸摸去了?”郝少林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她突然就想通了呗,退休金那么多,又不缺钱。对了,你们最后通话到底说了什么?”米书华道:“她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说是手机接听键没声音,我让她去找维修师傅。接着我谈起回乡创业的事,她就气得把手机挂了。”郝少林笑道:“那就对了,她还来不及跟你说旅游的事呢,出发前呀,连手机也没修好,这很好解释呀。你别琢磨了,等老太太走一番回来,长了见识,也许就不那么轴了!”这一番推理,米书华才放下心来。不过毕竟很久没听见妈妈的声音了,米书华再打了一次手机,还是没人接。郝少林道:“别打了,它一直有电,就说明手机她一直在用,只不过接听铃声是没有了。”既然离家这么近了,米书华想回家看看,要不然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好似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召唤他回家。郝少林对米书华的患得患失已经厌烦,说:“你去吧,被邻居什么的认出来,我看咱们这事就黄了算了。”

郝少林这一招苦肉计,把米书华的思绪拉了回来,重新回到创业上。哥俩也饿了,找了一家火锅店,吃了火锅后,决定先上林场考察一下交通和灌溉设施。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米书华真正下定了创业之心,不管如何,自己一定要开始做自己兴趣的事。

在郝少林离开后,范桂凤还听到了米书华再次打来的手机铃声,这给予她无限的希望。外面的人是自由的,总是有办法的。而她已经被禁锢,只能与时间赛跑。夜色又一次降临的时候,她对外面的救援已经不抱希望。她能听见对门邻居进出关门的声音,甚至有个邻居还来敲了一下门,可能好几天没见动静了,也想打听一下。但毕竟是邻居,见敲门没人,也不会追究下去。你有儿有女的,用不着别人操心。关键是,范桂凤这个人性格安静,跟邻居保持着距离,偶尔谈及子女,互相晒着骄傲,但是不会特别亲近。要说亲近,都不如说跟皮蛋最亲近。

黑夜无声无息地来了。范桂凤想,如果没有那盒牛奶,她现在已经灵魂出窍了。现在这盒牛奶的能量已经耗尽了。黑暗中她一声不吭,一点儿不想,只凭借一口不服输的真气,与死神对峙。清晨的时候,她醒来,咬了咬自己的手指,会疼,发现自己还活着。是一缕阳光从窗户上折射过来,打在她的眼睛上,这给她带来温暖和眩晕。身体已经像枯木了,呼出的气息,像着了火一样。光打在脸上,刺目,眼里幻化出五彩斑斓,自然是什么都有了。她看见光晕中老米走了出来,给她一件红色的毛衣。那时的老米,还那么年轻,马坑在高山地区,冬季很冷,这件机织的毛衣,有花纹,当时相当时尚。这算是定情物了。老米要范桂凤马上穿上,那一瞬间,她既暖和又暖心,感觉到从此生命被紧紧拥抱着。想到那件毛衣在自己身上,她的身体一下子活了过来。毛衣,她嘴里念着,这是她生命中得到的最重要的爱。

她暖和过来了。光也更加绚烂了。一家人都走了过来,围在一个筒子楼的房间里,桌上是香喷喷的鱼肉。那是他们刚刚进城时庆贺的日子,离开乡村,前程似锦,老米少有地掌勺,给孩子们做了一道姜母鸭,芳香四溢。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吃起每块肉,都有话说。鸭翅膀孩子一人一个,说以后能飞得高看得远。鸭屁股给妈妈吃,小孩子吃了爱放屁,大人不怕。那时候,分到的是学校的两间筒子楼宿舍,狭小而温馨,房间里弥漫着肉的芳香。后来生活好了,山珍海味都能吃得到了,但是,现在让范桂凤说一样最想吃的,还是姜母鸭——老米做的姜母鸭。她舔了舔干干的嘴唇,嘴里能感觉到渗出一丝丝的口水,湿润着,鼻子里能闻到醇厚而又辣丝丝的肉香。她闭着眼睛,美美地享受着,珍惜每一秒。家庭聚餐后,孩子们在说自己的憧憬,米月华说她想当一个科学家,米书华说想当一个航天飞行员。老米开玩笑说,他年纪大了,现在就好好当一个家长吧。这句话让范桂凤感到无比踏实,一万句情话也比不上这朴实的爱。她幸福极了,从荒凉的原生家庭里逃出来,创造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她感觉人生到了巅峰,以后就是陪着孩子慢慢长大了。这种团聚的温馨,现在依然成为能量,渗透到她的四肢百骸。她觉得自己又能爬动了,但她不忍心睁开眼睛,不忍心从梦境中抽身而出。

那一抹折射的阳光,却很快从脸上掠过去。温暖的光从她短暂的梦境里消失了。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站在面前,这次是死神来了。她身体里的能量已经枯竭,灵魂必须出窍了。她脑子里晓得这个原理,她本能地拒绝,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打不开。是的,在短暂的美好的幻梦之后,身体处于一个能量的低潮。低到了极点,生命就戛然而止。她的灵魂奋力挣扎,她对死神喊道:你赢了,这我知道,但我没有输,我做到了一个人能做到的极致。我不能马上跟你走,我能接受死,但我还有最后的事要处理,这是我的尊严。

她无声的呵斥吓退了死神,再次睁开眼睛,是的,眼皮像两块钢板被撑开了。她扫了一眼熟悉的屋子,虽有眷恋但是坦然。她又转到自身,不能死得难看,必须安详,她把蜷曲的腿放平,不能让孩子看见自己死得痛苦挣扎的样子,那会给孩子们留下一生的心痛。身上的衣服,也稍微收拾平整。裤子里有排泄物,那是没有办法的,毕竟是肉身,表情要平和,就跟睡着一样。死亡的仪式在她脑海中演练了一遍,这些都能做到。

心中放不下的,是米书华与自己的对峙。米书华说,他在大都市的生活,是一个牢笼。自己必须回应他,否则,他会认为,这个死老太太,永远不会理解我。她必须给孩子留下回应,这是做母亲的责任。她伸出手指,咬,居然没怎么感觉到痛,不是不痛,是无所谓的痛。伟大的牙齿,乃是人最有力量的部位,最有韧性。她在瓷砖地板上颤颤巍巍扭扭曲曲地写字,没有力量,但总算能自行写好。当了一辈子老师,最后一刻,终究用上了自己的老本行。她写的是“自由”,血书,米书华当然会明白这两个字,因为在他的嘴里提到了無数次,这是母子俩的隔阂。她松了一口气,几乎虚脱而去,但又有残存的能量,去想象儿女们的感受。不管如何,这次自己的不小心,还是会让儿女永远痛心的。他们想象母亲临走前的痛苦,这会让他们疯掉的。她必须告诉孩子们,她没有那么痛苦,与在死神的拉锯战中,她是坦然的,微笑的,没有丢掉做人的一点点尊严。

她再次把手指咬了一口,让伤口更大,如果要写作的话,这一身的血倒是够写一篇文章,只不过力不从心,交代不了那么多话。她又写了两个字:无憾!

儿女们应该明白她的心境,应该能让他们好受些。字写得还不赖,板书是自己的特长。就像刚从讲台上下来一样,就像刚刚上了一节生动的语文课一样,她很满意地把血指收了回来,把自己的衣襟捋平,安详地躺着,就跟有仪式的睡眠一样。眼睛闭上,死神已经在屋顶守候了。她微笑着说:“来吧,带走我吧,但你并没有赢得什么。你都看见了,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她为此刻体悟到的生命本真而感到欣喜,感觉到身体极度空虚,灵魂如满弓之箭,跃跃欲试。

死神伸出了手。

8

在与郝少林的交谈中,米书华说起大学的一件事。米书华到了大学,开阔了眼界,也明白了人的生活方式有多种多样,这时候便出现了叛逆思维,有些事情跟母亲就谈不拢,电话里不免有争执。有一次,米书华居然梦见,自己把母亲推下悬崖。这一梦令他非常不安,又不敢说出来。结婚后,他跟妻子谈到这一点。妻子是学心理的,直截了当地说米书华有“弑母情结”。米书华不承认,说自己虽然偶尔有叛逆,实际上跟母亲的关系,比一般同学都要好得多。妻子跟他解释,“弑父情结”“弑母情结”是一种根源性的潜意识,跟道德或者真正的行动并无关系,这种情结反而发生在那些听话的孩子身上,是自我觉醒的一个表现。这也说明,你的人格被母亲的人格压制和占领,你一直在反叛。

米书华后来再也不敢谈论这件事,因为太大逆不道了。他后来也越来越尊重母亲的意见,来驱散自己内心的阴影。但是他也害怕,假如有一天,自己的潜意识突破理智,会不会造成悲剧?

有一天,郝少林与米书华聊天时,郝少林也说,书华,你只有等你妈走了之后,才会大刀阔斧地做事情。

米书华一下子想起潜意识的事,觉得这话很不吉利,当场就差点和郝少林翻脸。

后来,米书华想起,从母亲受难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回到了家乡,有很多次的机会来救母亲的,也有无数次心理暗示,也许母亲处于挣扎困苦中,自己怎么就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呢?虽然有各种阴差阳错,虽然有郝少林在自作聪明地推理,但要怪罪的,终究是自己。难道自己真的不爱母亲?难道自己潜意识里真的想要“弑母”?自己的无数次酿成悲剧的举动,难道是潜意识在作祟?

墨菲定律说,你要是害怕什么,什么就会发生!

冥冥之中,命运已被深藏体内的意念决定了吗?

想到此处,他就要发疯,同时也被一种无力感包围。他的手掌掩住了眼睛,眼泪从指间渗出,自己的所为造成的结果,大概是世上最丧心病狂的儿子所为。他也晓得邻居在后面说什么,嗨,这老太太这么惨,还有儿有女呢,还是知识分子呢,还比不上楼下那个卖水果的!

姐姐也在无限的自责与忏悔中,但是自己已经答应米月华来照顾母亲了,所以责任又归于自己,也使得母亲少了一条活路。

他又想,自己的半辈子在做什么?既不能满足自己,也不能做到孝敬双亲,像一台机器在挥动双臂,为稻粱谋。活着是一件多么肤浅的勾当。

说到底,自己真的爱母亲吗?还是恨母亲?他想方设法让自己痛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母亲所受的苦难。思考永无止境,忏悔绵绵不绝,但发生的事,已经存在。

范桂凤微微睁开眼睛,天堂的样子真的很干净。白色的屋子,白色的床单,温暖而干燥。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衣服。如果到了天堂,还是那一套因失禁而肮脏的衣裤,那可就大煞风景了,天堂应该更讲究仪表。她发现自己的衣服是干燥的,已经被换了,这才放心。

米书华凑了过来,惊喜地叫道:“妈,你醒了!”米月华也凑了过来。这是两张活生生的脸。范桂凤张口叫了起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孩子!”她的声音依然微弱,但好歹能像窃窃私语一样地发出了。

“这是在医院,妈!”米书华忍不住亲抚母亲的额头,悲恸不能自抑。

“活着吗?”范桂凤问道。

米书华和米月华使劲地点了点头。

据二院的脊柱科主任杜医生介绍:“患者诊断为胸腰椎多发骨折,左股骨髁骨折,还有全身多处擦伤。这种摔伤患者移动比较困难,单独靠自己很难挪动。患者来时,人都快衰竭了,精神很差,再晚一步,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范桂凤笑了,向那个一直在身边盘旋不去的死神微笑。

“别哭了,孩子,妈不苦!”

经过几天的治疗,疼痛明显减轻,精神也好转起来,她已经能够回忆起点点滴滴了。看望的人倒是不少,甚至还把记者给招来了。

范桂凤倒是不怕累,跟记者讲述自己的点点滴滴,一句话,自己从未放弃从未屈服。米书华倒是怕她累,让记者待了一会儿就将其赶出去了。

范桂凤觉得身体好了,一直要回家,米书华听从医生建议,坚持要再观察三天。范桂凤道:“你不让我出院,但我想起一个事儿,你帮我去看看王老头。”她一直对没有接王老头的电话耿耿于怀,现在打王老头的电话,又没人接。

米书华道:“妈,这事等你出院了再去,你现在自己身体都不行呀。”

范桂凤道:“书华,你觉得老人的事还能等吗?等着等着就没了!”

米书华心里一颤,赶紧拍了自己一耳光道:“妈,我错了,我赶紧去。”

米书华刚走,铁拐李和皮蛋就从门口进来了,铁拐李还提着一袋水果,道:“这是我捡的最好的,不骗你。”范桂凤老是笑他给老太太吃烂水果,所以他急于辩白。

范桂凤一把抱住皮蛋,忍不住亲他的脸蛋。皮蛋不好意思,叫道:“奶奶,我脸上是不是很脏?”范桂凤道:“不脏不脏,你这个小福星!”

她把头伏在皮蛋的肩上,生死关头的险境再次浮现眼前。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正离开躯壳,任由死神摆布。突然间皮蛋的敲门声又把她拉了回来,皮蛋在外叫道:“奶奶,你还没回来吗?”叫了几声,范桂凤不能作答,此刻她离门口还有一个手臂的距离,但是她无法再挪动了,否则,她本来可以敲打门板让皮蛋知道的。皮蛋在外头磨蹭,想出了一个主意,把漫画书从贴地的房门缝隙塞了进来,自言自语道:“回来了你就能看见了,你也换一本在那里给我!”

那塞进来窸窣的声响,刺激了范桂凤的神经。她抬头看见了那本书,像个活物爬了进来。是的,自己太久没见着动的东西了,陷身于死寂的荒原,自己也就接受死亡了。漫画书封面上,年轻的爸爸和妈妈牵着孩子的手,孩子雀跃的样子,几乎要飞起来,那是生机勃勃的生活。她的心里涌出一种暖流,或许是对生的渴望吧。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一挪,整个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挪动了一点,其实只是伸出一根骨头,包着皮的骨头,现在全身上下,只有这根骨头最灵活,最有希望。她尽量伸出手,伸出指尖,居然够着了那本漫画。她用指尖夹住,缓缓地把书挪到自己面前。

那只麻雀突然叫了起来,不晓得什么时候,它已经扑腾到厨房。随着最后一声欢快的唧唧叫,扑啦啦一振翅,它居然逃脱了。

范桂凤像是一口闷气从胸口里透出去,身体又有知觉了。可能是希望吧。

她喘着气,把手指含在嘴里又拔出,指尖红了。终于,书的封面上出现了几个血字:SOS。她再次伸长手,把书从门缝里一点一点地送出去。

后来是皮蛋送出的消息。他过了不久,又返回来,看看书有没有丢掉。他看到血书,吓坏了,飞奔下楼,叫道:“爸爸,有人求救,快去救命!”铁拐李道:“你懂什么,这事应该叫警察!”……

米书华带来了坏消息。王老头在家走了,还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手机。他的死因是一个谜,他的儿子找不到,也是个谜。

范桂凤出院后,找过小齐,得知王老头来过小齐这边,求小齐帮他打范桂凤的手机,没有人接之后,他还嘀咕:“你们都骗我,你们全部在骗我。”小齐对此也无奈。范桂凤听了,眼泪又掉了下来。想到王老头临终前还认为她是个骗子,她几天都没睡好觉。

住了两周后,她就出院了。她回家后,一件件地摸着家里的家具,一件件擦拭。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这些家具虎视眈眈,反而成了这个家的主宰。现在,她告诉它们,主人回来了,活着回来了,重新主宰它们了。地上的血书已被擦洗干净,但是米书华拍下了照片。他不能容忍自己忘记母亲的受难。母子俩看着照片,久久没有说话,那四个字囊括了所有的沟通。

后来米书华陪着她散步,经过市场的时候,经常到老王住的地方探头查看,似乎想看看王老头还有没有在,也打听下他儿子回来没有。每次,范桂凤都会跟米书华嘀咕:“你说他儿子,到底怎么啦?”米書华想不出个解释填补母亲的好奇和悲悯,只好说:“妈,漂泊在外,人不过是世上的野鸡,谁能知道怎么啦?”范桂凤抹着眼泪,道:“王老头太可怜了,巴巴地等待,什么也没等到。你说,他临死前,肯定还在气我吧?”米书华听了半晌,分析道:“不会的,人死前,脑子里想的应该是最重要的东西。”范桂凤道:“那会是什么?”米书华道:“要么是他儿子,要么是他儿子的手机。”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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