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光

2021-03-24 11:01谢青皮
花城 2021年1期
关键词:赵磊陈诚思思

谢青皮

绿光第一次出现伴随着轰鸣的火车声,那是七月末的一个夜晚,二奶奶的丧事已经操办结束,大人们聚在老宅里打麻将,我和杨青青跟着陈诚去牟山湖边延伸出的淺滩上摸螃蟹。陈诚只比我和杨青青大一岁,确切地说只有几个月,但是我们才刚小学毕业,他已经上了一年初中,身份仿佛天差地别,他拿着钓鱼用的手电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杨青青手拎一个红色的塑料桶缀在一侧,而我则是戴着偷出来的矿灯帽跟在两人后面。我妈私底下跟我说过好几次,让我不要跟陈诚走得太近,说他学习很差,经常在学校跟人打架,还偷过家里的钱,仿佛年纪轻轻就已经十恶不赦,一无是处,我想她永远也见不到陈诚现在的模样,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牟山湖那处浅滩的清澈,脚掌被夜晚冰凉温柔的水包裹,踩在水底下各色光滑的鹅卵石上,随机翻开石头就可能见到小小的河蟹。

我和杨青青被陈诚的描述打动,开始的时候兴致很高,然而不久乌云遮蔽了月光,乡下的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知名的虫子密密地叫着,周围一片都黑黢黢的,人造的光传不了太远,夜雾像墨汁一样涌来。我心中隐隐害怕,走到一半就已经有了尿意,假如只有陈诚一个人,那我要么已经脱下裤子在路边解决,要么干脆认

,求他带我回去,然而杨青青就在旁边,我耻于表达自己的胆怯,连带着觉得尿尿也是件非常丢人的事情。幸好我的注意力很快被杨青青卷起裤脚露出的半截小腿吸引,她的皮肤白得发光,在矿灯的照射下细细的静脉在夜色中清晰可见。我边走边定着头,跟在两人身后,尽量让光不脱离杨青青小腿的区域,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只是前方两人时不时传来的笑声让我有些不快。

陈诚没有骗人,到了牟山湖边的时候月亮出来了。月光下,牟山湖显得特别宽阔,那处浅滩在一个小角,周围被芦苇包裹着,拨开芦苇,我们学着陈诚把鞋子放在岸边,踏入水中。水大概只到我们的小腿肚子,冰冰凉凉的,非常干净,就算没有手电也能看清楚水底的样子,我们一路拨开石头用灯光吸引藏着的螃蟹,很快就装了小半桶。然而乌云又来了,牟山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黑洞,浅滩的边缘完全地模糊了,我们三人走得已经有点深,水也从小腿肚子到了膝盖。我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担心随时会出现一个下坡,两人滑入深不见底的牟山湖中,可耻的尿意再一次出现,而陈诚和杨青青对那种未知的危险仿佛毫不在意,继续说说笑笑地找着螃蟹。我心里想了好几种开口方式,比如太晚了,大人要担心的;比如蚊子太多,叮得我受不了,甚至我想过假装看见了一条水蛇来吓唬两人。

就在我打定主意要开口的时候,远方传来了一声火车的汽笛声,我猛地扭头望向南边,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那里不远处是一排长长的火车高架,不过已经缺了好几个口子,断断续续的,据说已废弃了很多年了。你们听到火车声音了吗,我问前面的两个人。陈诚直起腰来回过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哈哈大笑,问我是不是想睡觉了,然后开始跟杨青青说他小学的时候也特别容易困,因为每天八点就被撵去睡觉,但是到初中开始住宿就不一样了,晚上根本没有人管。话题很快转移了,杨青青再次被陈诚的描述吸引,我有些迟疑,仍然想确认一下刚刚火车汽笛的真实性,就在这时候绿光出现了。

那道光从牟山湖底突然地出现,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漂动的水藻,成群的不知名小鱼,水中上浮的气泡串,连带着让我看清了前方不远处就是浅滩的终点,随后绿光浮出水面,迅速地飞向南边汽笛声传来的地方,隐没于黑暗之中。前面两人对那道绿光视而不见,一瞬间我明白了,他们确实没有听见火车的汽笛声,也没有看到绿光。

回去吧,太晚了。我朝两个人大喊,陈诚被我突然的打断弄得有些生气,说:你想回去可以自己回去。我说我不认识路,而且我刚刚还看到旁边有条蛇在游。陈诚又开始笑起来,说:小学生都这么喜欢骗人吗?你困了跟我说就好。

我好像也看到了,这时旁边的杨青青补充道。显然杨青青的话比我靠谱很多,陈诚向她确认了一下,问是什么样的蛇,在哪边看到的?绿色的,头尖尖的,半米多长,就在右手边不远处,杨青青很认真地形容了一下。就连我也开始疑心,是不是真的有蛇在我们的附近。终于,我们就掉头回去,只不过这次我走在前面,有了绿光和汽笛声的秘密之后,我臆测自己肯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然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勇气。

路上陈诚有些沉默,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到了一个岔路口,他突然拿走我头上的矿灯帽,然后开始撒腿狂奔,消失在夜色中。远处传来他的声音:你们自己回家吧,我先走了。我和杨青青两个人被留了下来,留在一片黑暗中,嘈杂的虫声一下子压了过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出来的勇气消失不见了,杨青青也没有说话,要不是没有听见离开的脚步声,我甚至不能确认她是不是还在我旁边。沉默了一阵子,一只手碰了一下我的手背,然后抓住了我的手。小小的,冰冰凉凉的,很温柔,像是刚刚牟山湖的水,我知道这是杨青青的手。

走吧,我能看得清路。杨青青边说边拉着我走。我问她记不记得回去的路,她用力捏了一下我的食指,说她记得清清楚楚。我问她为什么记性这么好,但是背课文的时候总是记不住。她辩解道她不是记什么都非常快,只有记路的时候记性才好。杨青青告诉我,她爸爸是个木工师傅,经常隔三岔五就换个人家做活,有时候他会带着杨青青去主家蹭饭。那时候杨青青就坐在摩托车后面,盯着周边的样子,记在心里面,然后等放假了,闲着无事,就沿着记忆中的路一直走,走到她爸爸做工的主家,看一眼她爸爸,然后再走回家。其实刚走几步我的眼睛就适应黑暗了,隐隐约约能够看清路,就算不用拉着手我也能跟在杨青青后面,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听着杨青青的话,想象着比现在更小的杨青青孤零零走在路上,走在小道上,走在小巷中,不停行走的模样。走了一阵,月亮出来了,杨青青马上放开我的手,我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说道:对了,你刚刚真的看到蛇了吗?杨青青说:没有,但我估计再往前走就要掉到湖里去了,而且你很想回去的样子,就顺着你的话说咯,你真的很不会骗人。我说:那你真的是很会骗人。杨青青狡黠地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很困了,有点想睡觉了,还有,看在我领你回去的分上,刚刚的事情不准和班里的人说。

什么事情不能说?角落里突然窜出来陈诚的声音,原来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蹲在路口准备吓唬一下我们。杨青青盯着陈诚,说:放心,你半路丢下我们走的事情,我们不会说出去的。面对丢下我们的陈诚,我和杨青青有了统一战线的默契,控制不住地显露自己的敌意。然而陈诚却仿若不觉,好像刚刚真的无事发生,非常自然地凑近我帮我带上矿灯帽,还细细地检查了扣子帮我扣紧,然后笑嘻嘻地接过杨青青手上装着螃蟹的水桶,又开始跟我们说起初中的事情。才走了没几步,我俩积蓄的怒气无处宣泄,自然而然地泄了。我隐隐意识到,我永远学不来陈诚这种有些神经质的表现,心里有些害怕,也有些嫉妒。

陈诚带了后门的钥匙,我们穿过一小片梨林,悄悄摸进了门。大人们分成两桌,一桌在打麻将,一桌在斗地主,烟雾缭绕。父亲应该赢了不少,兴致很高,光着上半身,看到我指了指角落的西瓜,说,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西瓜要不要吃,去切了分一分。陈诚直接大喊说不要吃,然后转头回了房间,我心里其实也不太想吃,但还是老老实实抱着西瓜去了厨房。明明已经是晚上,但是西瓜还是温温的。我说,要是有冰箱就好了,冰西瓜好吃很多。杨青青说,哪里来的冰箱,电线都是重新拉的。我说,其实不用冰箱也可以,放井里沉一会儿,拿出来也非常凉快,就是不能泡太久,听说会有细菌从看不見的缝里面进去,有次我就是吃了一个泡了一晚上的西瓜,第二天肚子疼得死去活来,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杨青青问我住医院什么感受,我说记不清了,那几天我一直在高烧睡觉,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我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拢在一起,上面站着一只大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杨青青说,你不会是属老鼠的吧?我说没错,她开始咯咯咯地笑起来,以前我没见她这么笑过,有些好奇,她指了指自己,说,我属猪的,叫姐姐吧。我给她一个白眼,杨青青却开始不依不饶起来,晃着我让我喊她姐姐。

我不理她,切好了西瓜自顾自地端出去,送到大人那边,受了几句夸赞,然后跑到老宅门口的洗衣台上躺了下来。没一会儿杨青青捧着一片瓜过来了,说,你知道么,其实这里本来是有井的,就是被封起来了。说完她指了指院子里的小亭子,亭子仿的明清样式,不伦不类,跟后面的平房老宅十分不搭,亭子里的石桌也丑得不像话,远远看就是个石墩子。杨青青告诉我,那个石桌以前是口井,然后被封了,改成了桌子的样子。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是她妈妈跟她说的,还特意要她别离得太近。我忽然想起我妈的叮嘱来,要我离陈诚远一点,这样看来,那个石桌某种程度上和陈诚是一样的。我被自己这种联想逗笑,然后心中一动,起身走到亭子里,贴着石桌蹲了下来。杨青青跟着我,问我要干吗。我反问她有没有听过海螺的声音,她点点头。我说,井也是有声音的,以前我就把头伸进去过井里头,听到过井的声音。杨青青说,那井都封上了,还能听出来吗。我说,只要贴着井壁也能听见。杨青青将信将疑,也蹲了下来,学我把头贴在石桌子上面。

我问,你听到了什么?

杨青青说,呜咽呜咽,像是有人在哭一样,你呢?

我说,我也是。

其实不是,我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但我不准备说。

杨青青个子很高,白白瘦瘦,看上去非常纤细,在班里也不爱说话,成绩中等,吃饭走路上厕所都是一个人,不像其他女生一样喜欢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头发长年披着,戴着眼镜,看不清脸,衣服总是旧旧的,有些不合身,班里男生聊起女孩子的时候也很少提到杨青青,之前我也没有留意过她。直到一次我们被分到一组出黑板报,因为临时换了主题,时间很紧。正常学校开门是六点左右,我和门卫商量好早点给我开门,然后跟组里其他人约好四点到学校门口见,其他人都放了我鸽子,只有杨青青准时到了。因为没到开学时间,学校里不通电,我自己带了不少蜡烛。蜡烛放在讲台上容易背光,放在粉笔槽里又容易掉,我俩只好轮流给对方捧蜡烛。那天我状态出奇地好,一幅夏日荷花图画得飞快,然后心满意足地一转头,看到了给我捧着蜡烛的杨青青,可能是为了方便,她破天荒地扎了个马尾,没戴眼镜,把脸清晰地展露出来,眉毛淡淡的,细细长长,眼睛有些上吊,瞳孔很大,像琥珀一样,嘴唇特别薄,本来好像气色不足有些惨白的脸在烛光下红彤彤的,见我转头,笑了一下,那副样子我可能再也忘不了了。

小学刚毕业那几天我一直泡在北站郊区的一个人工湖里,没两天就变得又黑又瘦,有时候我想叫杨青青出来玩,但是却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那阵子晚上我经常重复一个梦,在一个清晨,我穿过熟悉的厂房间的小巷子,独自来到人工湖,然后毫不迟疑地跳入湖水中。现实里我也这么干过,但都是捏着鼻子,缩起身子,屁股向下入水,梦里面的我则是双手举起相叠,身体笔直,头向下,根本没有激起水花,像是最优雅的运动员。入水以后我游了一阵子,换了好几个泳姿,然后突然想呼唤几个平日里一起游的朋友,但是没有人应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孤零零的,四周安静得可怕。继而梦里的我又转念想到其实自己并不会游泳,哪怕是跳水也只是在市里的游泳馆试过,平常也就是在人工湖边有水的石板上趴着,装模作样地逗逗吃脚皮的小鱼。梦里的我开始在水里疯狂地挣扎,一道绿光自湖底出现,杨青青从那道光里赤身裸体地出来,拉住了我的手,然后我接受了这种状况,跟着杨青青一起缓缓地下沉,直到视线越来越黑。在变得完全黑暗之前我就会从梦中惊醒,然后脱下潮湿的内裤。醒来之后梦中湖底的黑暗依旧有一种引力,就像是拔河,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拴在我的手上,我偶尔好奇要是彻底松手,就那么进入那片黑暗,会不会再也不会醒来。但我想得最多还是杨青青赤裸的模样,我也很奇怪,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可我又无比确定,假如杨青青脱下衣服,就一定是我梦里面的样子。

本来我以为,除了梦里,我应该很难再见到杨青青了,然而暑假才过一半,我就又见到了她,在二奶奶的葬礼上。我其实对我二奶奶毫无印象,去参加葬礼的路上我妈一直给我讲一些二奶奶的事情,大意无非是二奶奶在我小时候对我多么多么好,但我还是没有一点点难受的念头,只是望着窗外,临近老宅,远处的农田边有连绵的像桥一样的东西。我问父亲为什么路上会有桥,父亲说那不是桥,是高架,用来跑火车的。我说,那为什么有些地方断了空出来了,这样火车不会掉下去吗?父亲说早就废弃了,没有火车在上面跑了,所以坏了也不会有人去管。听到这个说法,我反而比刚刚更失落一点。葬礼的流程和前两年我奶奶走的时候差不多,大人们按照亲疏关系跪在前面,小孩们跪在后面。时隔一个多月,我又见到了杨青青,她把头发剪了,留了个时髦的波波头,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手上还戴着一个翡翠手镯,衬得自己皮肤更白了。前面的大人哭得一个比一个响,我跪在她旁边,小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杨青青指着大人面前的棺材,说,那是我外婆。我疑心之前拜年的时候为什么没见过她,还想再问,前面的大人突然回头,红着眼睛,狠狠拍了我俩各一下,我俩只好认真跪拜起来。

现在,我看着杨青青蹲在石桌边,又想起了这个未竟的话题,说,杨青青,我们算亲戚吗。杨青青说,当然算啊,叫声姐姐来听听。我说,既然是亲戚,那之前怎么没见过你?杨青青反问我干吗管那么多。看她有些局促的样子,我心里发笑,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原因。见到杨青青之后不久我就问了父亲,知道她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然后她被分给了爸爸。突然一簇灯光打在我俩的脸上,照得我俩睁不开眼睛。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吗,陈诚啃着西瓜,一边走过来一边又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这边以前死过人吗?我问,谁啊,怎么死的?陈诚回头看了眼老宅里的情况,迅速窜进亭子里,在我旁边蹲下,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听说是我们小姑姑,不小心掉进井里死了,结果怎么也找不到尸体,就把井封起来了,对外说是被人贩子抓走了。听完杨青青抓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猜她可能有些害怕,而我则是想到了那道诡异的绿光和汽笛声。见我俩不说话,一副吓着了的样子,陈诚露出洋洋得意的样子,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们去数数刚刚抓了多少螃蟹。

夜里,不知道几点,我睁着眼睛,门被轻轻地推开,然后父亲在我身边躺了下来,带着一股汗臭味和酒味。我说,爸爸,我辈分大还是杨青青辈分大。黑暗中,我看到父亲抖了一下,缓了缓,说,怎么还没睡,你们辈分一样的。我说,我怎么感觉杨青青跟她妈一点都不像,是不是长得像他爸?父亲没有回答,把我翻了个身,然后粗大的手在我背上拍了两下。

第二天我睡得正酣,突然被陈诚叫醒,他把那桶螃蟹交给了我,耐心无比地告诉我许多养螃蟹的诀窍,比如多换水,去河里捞青萍放在水里,定时放些蚯蚓和死田鸡进去。我听得迷迷糊糊,连连应下。没多久陈诚就被四爹喊走,四爹骑的摩托很小,四妈坐在后面,陈诚只能蹲在摩托车前面的踏板上,开出去没多久,陈诚一下子站起来,朝我大喊:要是不想养了就送回水里去!他们一家人一走,老宅里一下子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人,大人们不知道去哪里了,院子里停的车也不知所终,我把所有房间的门一扇扇打开,期待会看到一个熟睡的杨青青,然而并没有,只证明了此时此刻的老宅中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红色的水桶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衬得老宅格外安静。

我拎紧水桶的金属环把,想起了昨晚的绿光,光离去的方向和汽笛声给出了提示,我穿上运动鞋,提着水桶,向荒废的火车高架走去。

刚走出老宅一阵子,杨青青从对面走来,然后告诉了我大人们去了佘山,早上的时候叫过我,但是我没有起来,她去到半路,嫌太阳太晒,就回来了。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被大块的云朵遮住,杨青青迅速补充说刚刚太阳特别大,我将信将疑。杨青青听大人们说,多年前这里有过一次暴雨,佘山附近发了洪水,周边的地形都有些变化,之后又新长了一片竹林,小姑姑的坟也找不到了。今天一大早的时候,大人们在饭桌上聊起了这件事,然后杨青青的妈妈忍不住哭了出来,大家一下子来了兴致,一起决定去佘山再找找。

我们家里的人基本都葬在佘山,几乎每年分岁我都会跟着去一趟。佘山不是很大,我对所谓的竹林也没有印象,大人们的说法疑点重重,然而此时我根本无暇关心,我已经打定主意,去荒废的高架桥寻找那道绿光。一口气走出很远,身后传来杨青青的声音。

你要去哪儿?

去那边的高架桥。

去那边干吗?

不知道。

那你认识路吗?

不认识。

一起去吧,我认识路。

我转身,看到杨青青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今天她又换了一身小红裙,纤细的手臂背在身后,一侧的头发挽在耳后,露出的耳朵上别着一枚漂亮的翡翠耳钉,因为她比我高上半个头,所以和我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弯腰,尽量和我齐平。我说,杨青青,你怎么好像越来越漂亮了。杨青青听了毫无一般女生扭捏的样子,扯扯自己的裙子,说,新衣服的关系吧。我说,不对,是你的脸好看,以前你总是不露出来。杨青青说,我其实很讨厌自己这张脸。我心中迟疑,但也不想深究,说,你以前过年都没来过这里,怎么知道路?杨青青告诉我,其实昨天陈诚带我们去牟山湖的路上就会经过那条高架,确切地说,会穿过其中的一处断口。我以前和女生说话都不太敢直视对方,但是和杨青青说话就没有这种问题,我盯着她的眼睛,发现有些发红。我说,杨青青,你是不是哭过了,你是被你妈赶回来的吧?杨青青坦荡的姿态戛然而止,直起身子,一步迈出,走在了前面,这下反而变成我跟着杨青青了,不过也好,再往前我就不认识路了。

走了一阵,杨青青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刻薄。我说,以前我也没夸过你好看。杨青青说,你可能想不到,我妈特别讨厌我,据我爸说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但是最早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大概小学开始,我记得事情了,那阵子我身体特别差,动不动就发烧,医院就在我家旁边,我说我好难受,头疼,她自顾自地看电视,我闹得声音大一点,去拉她的手,我妈就换一个地方坐。我个子小,她换了地方,我去追,追不上,摔在地上,她又走过来,也不扶我,就站在我前面,看我哭,直到我爸回来,看到这样子,马上背我去医院。然后就是不停地吵,最开始可能是因为我,后来什么都能吵,吃个饭吵,收個衣服吵,看个电视吵,再然后就是动手了。有一次两人打起来,我妈眼睛差点被打出来,我爸的嘴巴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两人一个躺在东边的房间,一个躺在西边,到了晚上,我从两个人身上各自拿钱去菜市场买点熟食,还偷偷藏起来一些零花钱,是不是很好笑?幸好没多久两人就离婚了,我跟着我爸。杨青青说到一半已经带着哭腔,我跟上她,拉住她的手,最开始她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就任我拉着手。我听完,说,是有点好笑。杨青青狠狠用指甲钉了一下我的手背。我说,那个小姑姑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杨青青说,我也不太清楚,这边的亲戚没怎么见过,有时候该怎么叫都不知道,听说是我妈的妹妹,好像死了很久了,估计我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今天他们要去找坟,我想跟着一起去,一开始我妈就不同意,二姑劝了一下才让我跟着,半路上我妈拉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我怕痛,刚想说,我妈就很凶地瞪着我。我心里害怕,就半路回来了,就像这样子。说着杨青青用力握我的手,眉头紧皱,瞪着我,不光不吓人,还有些可爱。

我说,你这样有点好笑。

说完杨青青就笑了起来,一滴雨落在她的鼻尖。

雨势来得很急,我和杨青青跑到高架桥下的时候已经被淋得半湿,到达之前我没有具体描述过我想去的地方,然而杨青青还是猜到了我的意思,不是那种普通的圆形石柱,而是一座巨大的,像石坝一样的基站,两侧的滑坡上长满了荒草,水泥被沙土染上了一层褐色,我们在下面像是隧道一样的小道里躲了一阵雨,马上就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手脚冰冷。杨青青的裙子贴在脚上,头发凌乱,搓着手,问,现在要干吗?我其实也不知道,只是被汽笛声和绿光的神秘迷惑,头脑发热,到了这里。真实的答案既可笑,又软弱,我沉默不语,开始认真审视这条高架下面的隧道。这里前后大概长几十米,地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墙壁上满是青苔。我拎着塑料桶继续往前走,隧道左侧像是多年前塌方过的壁面上显露出一个小洞,周围焦黑一片,我摸了摸,很干燥。我转头对杨青青说,要不你回去吧,我进去看看。杨青青又瞪了我一眼,说,有什么好看的,说不定还有蛇,又不会通到哪里去。我说,不行,我就要进去看看,要不你等我一下,到头我就回来。杨青青说,你等下,我听听看。说完她上前,把身子贴在了小洞边的墙壁上。我说,你听到什么了?杨青青隔了一会,说,雨声,还有鸟叫的声音。我本来也想上去听一下,但是害怕再听到不一样的声音,心一横,左手抱着塑料桶,弯腰钻进了小洞,刚开始洞口又小又挤,底下都是碎石子儿,硌得我膝盖疼,前方一片漆黑,既没有雨声也没有鸟叫,我时刻担心会摸到什么滑溜溜的东西然后咬我一口。我安慰自己这个小洞马上就会到底,然而爬了一阵,小洞变得宽敞起来,坡度也不陡了,可以弯着腰慢慢往前走。我转头大喊,杨青青?杨青青回我,干吗?我说,没事,我以为你走了。杨青青说,你想我走吗?我说,不想。

我没有戴手表,不清楚到底走了多久,最开始是风的声音,然后雨丝飘到了脸上,接着一抹亮光出现在头顶。我没有着急出去,原地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身后的杨青青追了上来,原本干净的红裙子染了不少黑灰,连带着脸上也脏脏的。杨青青说,你在这里干吗?我说,等你啊,一起上去吧。杨青青说,拉我一把。说完把手递给我,虽然宽敞很多,但是两个人并行还是有些勉强,身体会贴在一起,我松开手,说,算了,你先上去吧。然后我侧身让了下。杨青青没有推辞,双手一撑就上去了。我正要上去,洞口伸进来一双手,杨青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把眼睛闭上。我闭上眼睛,拉住手,顺势上去。杨青青说,睁开眼睛吧。我睁开眼睛,看到杨青青也缓缓睁开双眼。杨青青说,你看,这样和一起出来是一样的。

雨已经停了,太阳重新出来,我和杨青青站在离地十几米的高架桥面上,往下望去,不少农田已经被淹了,绿色的稻子在水面之下浮动,像是水草一样,白鹭在不远处休憩,四周没有人影。杨青青问我有没有看过海,我说没有,她说此时此刻下面的田就像海一样。我俩看了一会儿风景,谁都没有说话,前面杨青青向我坦白了家里的情况,反衬得我有些怯懦。我酝酿着语气,思考要怎么告诉她关于绿光和汽笛声的事情,同时隐隐害怕被她怀疑和嘲笑,一切都是我的幻想。这时突然杨青青开口了,你知道吗,我其实做梦梦到过你,具体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我气都喘不过来,只好一直往前走,不对,应该是往前游,就感觉好像在水里一样,双脚是腾空的,然后前面出现了一道绿色的光,我穿过那道光,就看到了你。你过来拉住我的手,然后我们两个就沉下去了。我说,沉下去之后呢?杨青青说,没有了,后面的就忘记了。我也想起我的那个梦,绿光里,杨青青赤身裸体,但我不好意思和她说。我说,我们往前走走吧。

我家里的房子有三层,三楼完全没有装修,放满了各种旧物和木柴,窗户都被封起来了,我没有钥匙,但是顺着房梁有个缝隙可以爬出去,我个子还小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干,房子外面有一节凸出来的阳台,细细长长,底下是悬空的,裸露在外的水泥到处都是缝隙,让人疑心随时都可能裂开然后整个阳台都掉下去。阳台外围的扶栏很矮,大概只到小时候的我的膝盖,仅仅有装饰的作用。我非常怕高,但又被从高处往下俯瞰时候的心情所吸引,经常翻出阳台后就整个人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挪动身体,直到扶栏处,往下看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爬回去。和杨青青走在高架上面的时候两边都没有扶栏,风还很大,但我完全没有恐高的感觉,只觉得风景很好,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样。走了一阵子,一个两米多长的断口出现了,要是在平地,助跑一下就跨过去了,但是在上面就拿不准了,而且我也不想杨青青出事。我说,要不回去吧?杨青青没回我,后退几步,一个加速,就跨过去了,我连忙跟了上去。杨青青指着前面说,看到了吗,那边有个架子,好像有人在上面晾衣服。我眼神没有杨青青好,只看见远处一个黑点,走得近了,才确定果然是一个用钢筋搭起来的粗糙衣架,上面晾着一件紫色衬衫,已经有些掉色了,但是很干净,我摸了一下,有些粗糙,衣架旁边也有个小洞。杨青青绕着洞口走了一圈,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洞有点眼熟,好像跟我们之前出来的那个洞有点像?我回头看了看,估算了一下距离,发现两个洞口和断口都差不多远,仿佛对称。我把塑料桶放下,说,真的很像,我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杨青青说,不要,一起下去吧。

最开始的时候小洞内部确实非常相像,然后出现了一条岔路,我犹豫了一下,钻了进去。爬了一小段路,洞的那边传来了轻微的鼾声,再往前,豁然开朗,一个地下室一样的房间出现了。房间里非常昏暗,最顶端有一束细小的光照射下来,勉强能看清里面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一个男人胡子拉碴,穿着一条白色背心,瘦骨嶙峋,看不出年纪,蜷缩在角落睡得正酣。我心中害怕,想悄悄返回,然而身后的杨青青已经进来了,还踩了一脚碎石,顿时惊醒了睡眠中的男子。然而男人睁开眼之后显得很慌张,再往里缩了两下,然后又突然平静下来。

男人的声音显得很年轻,就是有点沙哑,好像很久没有喝水一样:思思,这个人是谁?我怕得说不出话,隐约猜到男人在对杨青青说话。杨青青显然也吓到了,手一直在抖,没有应答。男人又说:思思,是你的朋友吗?你怎么把头发剪短了,我还是觉得你长头发好看。这下杨青青终于认识到男人是在对她说话了,她说:不好意思,你可能认错人了,我叫杨青青,不是你说的思思。男人说:行啊,思思,这时候了还跟我开玩笑呢,这边除了你和我,还有谁知道。此时我也回过神来,说:我们是不小心找到这里的,她真的叫杨青青,你应该认错人了。男人马上应答,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子,说:你和陈永元什么关系?陈永元是我爸的名字,我没想到眼前的男人随口叫出了父亲的名字,一下子脑子乱了,甚至想到眼前的人是不是我父親偷偷拘禁起来的。我老实回答:陈永元是我爸。男人一下子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发出了猛烈的咳嗽:思思,这是你表弟吧,说话真有意思,陈永元要有你这么大的儿子那他岂不是一岁就当了爹。我有些不解,隐隐觉得奇怪。杨青青倒是好像理清楚了什么,说:是啊,他闹着要过来,我拦不住。男人说:思思,这次你没带吃的过来吗?我两天没吃东西了。杨青青说:两个人过来太挤了,东西放在上面,我现在去拿。我说:那我也走吧。男人没有表示,又眯上眼睛开始假寐,好像刚刚说话已经耗尽了体力。我示意杨青青先走,杨青青不肯,稍稍犹豫了会儿,男人就忽然间出现在了我俩身后,男人说:思思,你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吧,东西让你表弟去拿。说罢,作势就要去拉杨青青的手,杨青青下意识一躲,到了我身后。我说:要不换我留在这里吧,让……让思思去上面拿吧。男人拽住了杨青青的手,说:思思?她不是思思,你们两个小杂种在骗我,你们怎么进来的?我说我俩是在牟山湖边摸了点小螃蟹,然后路过高架桥底下,看到有个小洞,就一路爬过来了。男人说:螃蟹在哪里?我说:就在上面。男人说:你去拿,这个人留下来。我说:还是让她去拿吧,我留下来。被拽住的杨青青这时用一种决绝的语气对我说:你去拿。男人说:别想着带警察过来。说完他掏出了一个打火机,点火,补充道:看到了吗?那边都是火药。

我钻出洞,塑料桶还在,里面的螃蟹吐着泡泡互相挤压,窸窸窣窣个不停。农田里的水都已经退了,好像从来没有被漫灌过一样。我带上桶,沿着老路返回,一个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我的手,这时绿光又突然地出现,把洞里的世界照亮,汽笛声从暗处传来。

我看清地上扎了我的是一枚翡翠耳钉,我猜可能是杨青青刚刚掉下的,但我顾不上了,塞进口袋,只管一路向下,穿过了绿光,再然后,我发现那条通向杨青青的岔路消失了,我回到了高架桥下的隧道。出来之后我看了看四周,发现和之前大不一样,洞口小了很多,有一股浓厚的鞭炮燃烧后的焦臭味,周边墙壁没有青苔,好像干净了不少,我又返回确认了一遍,那条岔路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拎着塑料桶往回走,然而路上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平整的水泥路通通消失不见,到处都是黑瓦白墙的平房,还有不少茅草屋,看不到一座本来随处可见的三层小洋房。幸好回老宅的路大体没有变化,我沿着沙泥路兜兜转转,终究是到了老宅。老宅这时只有两间,后面的新房也没有造,一开始我还有点不能相信,但门口那口井给了我熟悉的感觉。我绕着走了一圈,确定这口井就是老宅门口石桌的前身,然后趴在井口往下看去,井水很干净,不是很深,再把头探进去,听了一会儿,发现就是很普通的井水的声音。

这时有人突然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一个熟悉但是又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传来:阿元,你在这里弄什么?我抬头,看到杨青青穿着有些肥大的不合身的涤纶白衬衫,下半身穿着蓝色牛仔裤。不对,这个女人不是杨青青,杨青青已经剪了短发,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则是留着披肩长发,而且比杨青青也要稍微高上一点点。我转过头去打量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她也在打量我,我说:你弄错了,我不是你说的阿元。女人说:是不对,阿元比你黑很多,还比你矮一点。你是谁,在我家这边干什么?你认识阿元吗?你怎么长得跟他这么像?眼前这个和杨青青无比神似的女人比杨青青活泼很多,说起话来像是麻雀一样,一口气提了很多问题。我想到了那个男人对杨青青的称呼,说:你是不是叫思思?女人狡黠地笑了一下,指了指我,说:阿元跟你说的,对.

?你肯定是阿元那边的亲戚,堂哥还是?怎么跑这边来了?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还是隐隐猜到了,眼前这个就是思思,而那个高架桥里的男人口里的陈永元,应该就是我的父亲。不止一次有人说我和父亲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顺着思思的话,我告诉她我是阿元的堂弟陈春,她有些将信将疑,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过来看戏的吧,也对,这么热闹的事情。我心里全是杨青青,没心思去想她说的看戏是指什么,胡乱地点头应了,然后开始思考怎么能把这个人骗到高架那边把杨青青换出来。见我承认身份,思思一下子变得热情很多,拉着我就要去打谷场,也就是她所谓看戏的地方,拉扯中,我的衬衫口袋里的翡翠耳钉掉了出来。思思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盯着我,说:这个耳钉你从哪里来的?我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思思绾起头发,露出一只白皙精致的耳朵,上面别著一枚一模一样的翡翠耳环,显然两者是一对。思思说: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个朋友。我说:随你信不信,这个耳钉就是我朋友的,跟你没关系。思思说:不行,这个就是我的,一定是有人偷了又被你捡到了。我说:你放屁,也可能是我那个朋友丢了一个,被你捡到了。一时之间思思不知道怎么反驳我的诡辩,气呼呼地,捏着耳钉不说话,这个时候思思和杨青青的两张脸渐渐重合在了一起。我说:这样吧,你陪我去一个地方,我就把这个耳钉送给你。思思说: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让你送给我。我说:你就说去不去吧。思思说:去哪里?我说:跟着我就好。

我没有试着从思思手里抢回耳钉,开始往高架那边走去,思思犹豫了一会儿,马上跟了上来。七月末闷热而又潮湿,田里引满了水,白鹭在不远起起落落,我极力分辨周围的一切,试图从中找出虚幻的成分来,蝉鸣,鸟叫,勾连成团的水蛇,随手掐断就渗出乳白色液体的蒲公英……触手可及的一切都真实无比,反而那漫灌农田的洪水,高架里面幽暗的密室,虚弱的男人,漂亮又勇敢的杨青青显得有些虚幻起来,莫非那些才是一个梦,我真是陈永元的堂弟?疑虑着,高架就在眼前了。思思说:你来这里干吗?还没通车呢,里面不让人进去的,之前一直有人看着的,今天怎么不见了,噢,对了,肯定是去看戏了。我说:这里不都荒废很多年了吗?思思大笑起来,说:你是不是脑子坏了,这里三天后才要通车啊,不然戏班子过来干吗?确实,眼前的高架桥簇新簇新的,两边侧面的草坪像是足球场一样平整,露出来的水泥面光滑白净,和之前日晒雨淋之后的破败模样天差地别。

这时隧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一个男人,白色背心外面套着一件紫色的衬衫,穿着喇叭裤,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梳在脑后,像个流氓一样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朝我俩招了招手。走得近了,我才看清楚,就是那个住在高架里面绑架了杨青青的男人,只是他没了胡子,还精神了很多。男人说:思思,这谁?你来这边干吗?我抢先问道:螃蟹我给你拿来了,我朋友呢?男人说:你朋友?我说:跟我一起的女孩子,杨青青。男人头转向思思,说:这小孩咋回事儿?跟陈永元长得挺像啊。思思说:阿元那边的亲戚,估计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不说这个,你看,我丢的耳钉我找回来了。我说:那个不是你的,是杨青青的。男人朝我伸出手,说:认识下?我叫赵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见过你,也不知道谁叫杨青青。我说:你之前不是藏在高架桥的洞里面嘛,思思姐,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来,我给你看。听到高架桥的洞,我注意到赵磊脸色有明显的变化,但他没有反驳,掏出一根烟点燃,然后点点头,说:好,思思,我们跟他去看看,不过有件事你说的没错,我还真不是个好人。思思在旁边劝导:哎哎哎,好好说话,别吓着小孩儿,按辈分说不定这是我弟弟。我见着思思顶着杨青青的脸和眼前的男人打情骂俏,一股冷流从心里流出,也不答话,转身往隧道里走去,两人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隐隐中我已经猜到,眼前的赵磊并不是绑架杨青青的那个人,果不其然,不久前我才钻身而出的小洞毫无踪影,我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赵磊说:怎么了,小兄弟,你说的洞呢?我无法回答,沉默不语。思思出来帮我解围:阿春,你家在哪儿,要不我让赵磊送你回去,他有摩托车。赵磊说:可以啊,方便得很,车我就停在外面。我说:不用了,我回不去了。思思说:怎么了?跟家里人吵架了?

思思温柔的语气我想到了杨青青和我说的最后那句话,密室里明明光线昏暗,我还是看清了她当时的神情。杨青青咬着牙齿,眉毛微微蹙起,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说:你去拿。语气决绝、坚定,却又特别温柔。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思思抱住了我,说:没事,不想回去就不回去。我说:不是的,是回不去。赵磊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我这边老家里没人,可以在那边住几天。

赵磊骑着一辆红色的摩托,我坐在他后面,思思坐在我后面,我被夹在两人中间,塑料桶挂在车头,赵磊把唯一的头盔戴在了我头上,还亲手帮我系上下颌带,我父亲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我对赵磊一下子也没那么仇视了。半路上的砂石路非常陡,赵磊转过头来对我大喊:抱住我,别掉下去。我装作没有听到,抓紧了屁股下的黑色座套。后面的思思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强拉到赵磊身上,然后环绕着我抱住了赵磊。这种感觉异常熟悉,我想起来了,父亲没做生意之前,就经常这样开着摩托车,带着我和母亲去姚江边兜风,后来父亲开起了小厂,换了轿车,天天在外面陪人按脚吃饭,母亲也才沉迷麻将,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在家吃晚饭,更别提出去兜风了。我有些留恋这样的氛围,忍不住把脸贴在了赵磊背后,他身上没什么汗臭,只有一股淡淡的皂荚的清香。

赵磊家的老房子在城东,一路上的风景仿佛是二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活了过来。中午赵磊下厨,拿出了一桌不符合年代感的海鲜大餐,唯一奇怪的是思思有一张另外的桌子,每道菜拿出了一小份,思思主动解释道:我有甲肝啦。我并不清楚甲肝到底是什么病,愣愣地应了一声哦。思思说:你不会不知道甲肝吧?我说:不就是和乙肝差不多。思思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头,说:现在甲肝这么严重,你妈不给你讲甲肝的事情学校也会讲吧?甲肝呢,会通过吃饭传播,知道.

?所以你思思姐才一个人吃饭。我说:那你会有事吗?不去看医生吗?思思说:没事,我症状很轻,自己注意休息就好了,就是你们别离我太近。赵磊抬起头来说:都是上海人带过来的,这帮猪猡。我问思思:那你不用隔离吗?思思说:要啊,医生说让我在家里隔离。我说:那你怎么不回去吃饭,你爸妈不说你吗?赵磊恨恨道:小猪猡你管这么多干吗,这里就是她家,思思爹娘那种畜牲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也配过来说?思思听了,也不辩解,朝我笑了笑。

吃完饭,赵磊被朋友拉去台球房。我绕着院子逛了一圈,发现房子边的水渠里有很多小龙虾,琢磨着下午可以抓点田鸡来钓,于是回去房子想找棉线,喊了几声思思,没有人应我。我打开卧室的门,发现思思躺在床上,午后的阳光从窗户进来,照在她和杨青青一样白皙的脸上,我在旁边蹲下来,仔细打量她的脸。思思蜷缩着,抱着一个大枕头,睫毛微微起伏,小巧的鼻子在光照下甚至有些透明,想到她带着浓浓乡音的普通话,脸上反而给人一种天真烂漫的感觉。我不想吵醒这样的思思,转身轻轻离开,就在门要合上的时候,床上的思思说话了:陈春,你不是阿元的堂弟吧?我合上门,重新回到思思面前,她已经睁开了眼,看着天花板,平躺在床上,一只手抬起伸进从窗户透进来的光路中微微晃动,仿佛那些光可以用手触摸一样,继续说道:虽然阿元那边的亲戚走动不是很多,但我总不会一点印象没有,你到底是谁呢?陈春,这个名字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而且我确实是阿元那边的亲戚,但不是堂弟,我没有骗你。思思说:好,我相信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相信我,但我感受到她语气里的那种决绝,和杨青青让我离开时候的一模一样,心中一动,说:那个赵磊,真的不是一个好人。思思听了大笑起来,侧着身子面向我,左手撑着脑袋,一头长发散披在身上,漆黑的瞳孔注视着我,说:好人又怎么样,坏人又怎么样,对我好对别人坏,是好人还是坏人?对别人好,对我坏,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回答不出,难得体会到了年龄小的痛苦,这个年纪的人没有表达价值的權利,哪怕坚定地说出一些话也会显得非常可笑,于是我沉默不语。思思说:你看我好看吗?我说:好看!思思说:其实我很讨厌自己这张脸。我说:有个人跟我说过一样的话,那个人长得和你很像。思思说:是你那个叫杨青青的朋友吗?我点点头。思思听了,把耳朵上的一对耳钉都摘了下来,交给我,说:那你替我把这个送给她吧,告诉她,以后不要讨厌自己的脸了,漂漂亮亮的脸,多好呀。

我收下了耳钉,怕再次掉出来,别在了衬衫口袋的内里。思思显得有点忧郁,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赵磊会这么说她的爸妈,也就是我的二爷爷二奶奶。思思愣了一下,突然脱下蓝色的长裤,露出来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我连忙转过头去,思思笑道:怎么害羞了?我说:你这么放得开吗?思思说:当然不是,我觉得你有点不一样,明明没有见过,但觉得很熟悉,明明就在眼前,又觉得不在这里,好像什么都能给你说一样。我转回头,思思盘着腿,指了指大腿内侧,上面散布着许多瘀青,思思说:看到了嘛,我爸想脱我裤子的时候掐出来的。我长得和家里人都不像,我爸总觉得我妈在外面偷了人,就经常打她,她身上瘀青更多,所以我也不恨她不喜欢我,哥哥、姐姐、弟弟也是,只是随着我妈一起不喜欢我而已。说完她穿上了裤子,抱着膝盖,我不知道怎么回她,岔开话题,问起她怎么认识的赵磊。思思告诉我,原本赵磊是来跟她姐姐相亲的,但是不知道为啥,没有看上她姐姐,反而偷偷买了很多东西来找她,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前两天刚刚被她姐姐发现,赵磊跑去她家大吵一架,她就被赶出家了。我说:你肯定比你姐姐好看,赵磊就是看你好看。思思说:不是的,他是看我可怜。我说:看你可怜才和你好,这有什么意思?思思说:因为他也挺可怜的。我始终无法把脑中赵磊的形象和可怜这两个字联系起来,追问一番,思思不肯再说,表示那是赵磊的事情,不好随便给人说,然后就把我赶了出去,开始睡午觉了。

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空调,没有电视,夏日的午后漫长得可怕,我没有了钓龙虾的心情,在赵磊家附近瞎晃,回味着思思的话,她白皙笔直的大腿无数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赵磊家后院有一棵巨大的樟树,底下非常凉快,我瞎晃着到了树荫下,感到一丝像是冰箱的冷气,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弄错了,过了会儿,又是一丝冷气,这下我确认了冷气的方向。沿着过去,是一堆茅草,我推开茅草,底下显露出一扇向下的铁门,我把手覆在铁门上,像是摸到了冰块。这时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转头一看,正是赵磊,嘴里叼着烟,一脸阴鸷地看着我:你在这里干吗?我说:我看这里很凉快,怎么了?赵磊脸色舒展开来,说:没事,底下是个地下室,专门用来保存海鲜的,不然你以为中午吃的海鲜哪里来的?我说:我能下去看看吗?太热了外面。赵磊说:下去能把你冻死,我进去都得穿棉衣,也没什么好看的,你跟我过来,我带你看好看的。说罢赵磊拉住我的手,也不由我分说,到了那棵巨大的樟树底下,指着树说:试试看,能上去吗?我个子有点虚高,没有力气,试了两次都没有爬上去,赵磊蹲了下来,示意我踩他的肩膀上去。我站上他的肩膀,他稳稳地起身,把我送上了大樟树,然后自己像个猴子一样飞快地蹿了上来。老樟树的枝杈像是天然的躺椅,我学着赵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了下来,樟树的清香充满了我的鼻子,透过树叶,一个绿色的世界展现在我面前,偶尔有人从树下路过,也绝对不会注意到树冠里的我和赵磊,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赵磊躺在树上,眯起了眼睛,脸上惯有的一丝戾气消失了,斑驳的阳光撒在他脸上,露出了温柔的一面。我渐渐也动摇了,无法把密室中那个胡子拉碴、满脸凶光的男人和赵磊对应起来。我说:摩托车很贵吧?赵磊说:还好,我自己做点小生意,就是卖海鲜,赚得还行,比上班吃死工资好多了。你还在读书?我说:对,下个学期上初中。赵磊说:这么小,我还以为你十五六岁了,怎么样,要是不读书了,直接来你磊哥这里,不说别的,帮你弄辆飞鸽肯定没问题,永久和凤凰就不行,上海东西不靠谱。我说:你的摩托车什么牌子。赵磊说:幸福250。我说:这是哪里的牌子?赵磊说:上海的。我说:不是上海东西靠不住吗?赵磊说:是啊,就是因为上海东西靠不住,我老子死了,得了,不说了,我睡会儿。我有点想笑,赵磊和思思的默契在这种地方体现出来,都用睡觉打断了我的追问。

接下来两天我在赵磊家里安顿下来,他们两人既不好奇我离家出走的原因,也不试图送我回家,我住在客房,三餐两人轮流准备,仿佛我是一个过来休息几天的熟客。我有些好奇,既然思思已经和家里人撕破脸皮,为什么那天还会回去,但我不准备问她。赵磊时常不在家,不知道在外面跑些什么,思思则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有时候会听到她在房间里干呕,她解释说是胃病的缘故,老毛病了,次数多了,也就不奇怪了。我担心杨青青的处境,但又想不到回去的办法,只好祈祷那道绿光再次出现,无比认真地观察四周,到处走动,以防漏过绿光的踪影,然而一无所获。这时我想到了汽笛声,每次绿光出现都会伴随着火车的汽笛。我去问思思,说哪里能看到火车?思思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过了会儿说:怎么了,很要紧吗?我说:挺重要的。思思说:那今天就能看到了,你还记得那个高架桥吗,是个中转点,今天通车。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思思说:我爸就是管这件事的。我说:对不起。思思说:没事,你想看火车待会儿可以让赵磊带你去打谷场那边,早点去还能看到唱戏的,戏唱完火车差不多就到了。我看出思思不想多提,点点头退出了房间。然而赵磊今天回来得很早,一回来就要拉着我俩去打谷场,思思一开始不想去,赵磊在思思耳边说了几句,思思就将信将疑地同意了。

还没到打谷场,远远地就传来了滩簧的声音,前面基本都是老人,自己带着板凳围坐在临时搭的舞台下,年轻人基本上都在后面或站或蹲,小孩子在悬空的后台钻来钻去,热闹异常。赵磊远远地就停了车,然后领着我和思思到了一棵樟树下,故技重施,把我和思思送了上去,随后自己也爬了上来。赵磊指着远处,得意道:怎么样,这个风水宝地我可是找了很久。思思你看,台子最前面是你爸,旁边就是那帮什么狗屁倒灶的上海专家团,得了甲肝也不好好在家待着隔离,到处跑,真的污眾,传得到处都是。思思看着戏台那边,头上渗出了冷汗,有些勉强地解释道:甲肝是上海那边传过来的,然后听说毛蚶是污染源,让他家亏了很多。赵磊没有反驳,默认了思思的说法,然后开始认真地看起戏来,连带着思思也把注意力放在了戏台上。我方言不是很好,倒有一大半话听不懂,自然也不可能欣赏这所谓的滩簧,只是焦虑地看着四周,期待着绿光的出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台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忽然人群中爆发出惊人的掌声,我看向戏台,几位演员都去了妆回到了台上在向观众致谢,这时我才注意到,树上已经没有了赵磊的踪影。我问思思赵磊去哪里了,思思说赵磊去放鞭炮了。话音刚落,打谷场上稀稀落落地响起了爆竹声,空中烟花四散,照亮了思思的脸,我发现她没有看着戏台,而是望着高架的方向。远方出现了一个亮点,然后亮点越来越大,紧接着,一声清透的汽笛声传来,我意识到火车终于要来了。打谷场上的人也都站了起来,孩子们从舞台底下钻出来,大家转头看向火车来的地方。

一抹光划亮了夜晚的天空,遮盖了火车头的灯光,然后是巨大的轰鸣声,压倒了火车的汽笛,狂风突来,樟树猛烈地晃动,我抓住思思的手,看向她,思思脸色惨白,反握住我的手。打谷场上因为突如其来的爆炸乱成了一团,小孩子在哭,女人在尖叫,老人们呆呆坐着,男人们手足无措,四处乱窜。火车完蛋了,我心中闪过这个想法。

当天晚上赵磊并没有回来,我和思思走了回去,到家之后累得不行,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各自去睡觉了。半夜,房门突然被打开,思思穿着衣服跑到了我床上,紧紧抱住了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感受着她颤抖的身体。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说:没事的,没事的。思思带着哭腔喃喃道:是赵磊,是赵磊放的火……他疯了,他爸上吊死的时候他就疯了……在思思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我大概清楚了事情的经过:高架要经过佘山,部分山体要配合高架移除,赵磊家的祖坟刚好在这部分山体里。赵磊爸爸不想迁动祖坟,不肯配合,有人就借着甲肝大流行把他的海鲜生意整到破产,然后还强行迁走了赵磊家的祖坟。一气之下,赵磊爸爸在高架上上吊死了。

随着思思的啜泣,我俩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思思好像預感到什么似的,一大早摇醒了我,然后让我去外面躲一阵子。我前脚刚离开赵磊家,警察就来了,我跑不远,就躲在了后院的樟树上。警察进进出出,找遍了赵磊家,然后到了后院,看见地下室的铁门,拉了开来,从里面翻出了许多烟花的包装。过了许久,警察才离开赵磊家。我从树上下来,回去看见思思坐在客厅,眼睛通红,显然哭过不久,见我回来,勉强笑了一下。我说:警察来干什么?思思说:还能有什么,来找嫌疑犯赵磊呀。我说:你没事吧?思思说:没事,我爸打了招呼,警察没怎么为难我。我说:你知道赵磊去哪里了吗?思思摇摇头,说:赵磊跟我说,要是他不见了,你知道他会在哪里。

疯子赵磊,像父亲一样温柔的赵磊,亡命之徒赵磊,三个赵磊的形象在我脑里渐渐重合,我说: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了,那边挺安全的,警察找不到他,就是没东西吃。思思说:是不是在那个隧道里?我惊讶于思思的敏锐,点点头,说:隧道往里走,上面会有个小洞,钻进去,再然后我就不清楚了,没有意外的话就在那里。思思盯了我一会儿,说:谢谢。接下来思思展露出雷厉风行的一面,她找出了房子里所有的食物,根据三人的食量分成了三份,其中一部分花一上午做成了方便储存的面饼,塞了几张给我然后将我赶出了赵磊家,并且严格叮嘱我让我不要随意靠近这里。假如我还是不想回家,每天晚上半夜可以从后面溜回来吃饭睡觉,但是白天绝对不能出现在这附近,防止被警察看到。

我拎着装满小螃蟹的红色塑料桶在田间游荡,认真按照陈诚的叮嘱,往桶里倒入青萍,经常换水,还会抓一些田鸡踩死放入水桶里,除此之外的时间我都在隧道周围徘徊,夜晚则回到赵磊家睡觉。前两天隧道附近还有调查的警察巡逻,第三天人就撤走了,当天晚上思思趁夜带着面饼和水溜进了隧道,她并不知道我始终注视着她。等到思思再出来的时候,行囊里的东西已经空了,显然,她找到了赵磊所在。这期间我和思思唯一的交流只有客房准时出现的饭菜和面饼,每当我夜晚回来的时候,她不是已经睡了,就是没有踪影。高架上炸毁的火车在第五天被清理走了,据说当时火车上只有司机和乘务员,只有这两个人受伤。我在晃荡的时候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赵磊的消息,有人说他早就已经跑到了外省,也有人说他死在了那场爆炸中,一些地方贴上了他的画像。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我远远地看着思思,她的脸色越来越差,终于一个夜晚,思思走在半路,昏倒在了地上。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本赵磊家的粮食根本不够我们三个人吃这么多天,她把自己的口粮省出来了。我痛恨自己的迟钝,跑过去,有些吃力地背起思思,朝老宅的方向走去。可能是颠簸的缘故,思思半路醒了过来,虚弱道:陈春,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说:回你家。思思说:我家不是这个方向。我塞给她一个饼,说:不是回赵磊家,是回你家,你行行好,吃几口饼吧。思思说:我吃不下,我不回去。我试着把饼塞进思思的嘴里,她嘴唇紧闭,无奈之下我只好继续背着她往回走,这下她倒没有反抗,说不定也是没力气了。思思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知道她的意思,说:不行,要带饭你自己带饭。思思说:就几天,再有几天这边就不会查得那么严了。思思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家里出来了?我说:因为你撬了你姐姐的对象。思思说:不对。我说:因为你得了甲肝。思思说:不对。我说:因为你在家里天天受白眼,挨打,受不了了。思思笑了出来,说:不对,你猜不到的。我说:猜不到你还让我猜个屁,为什么?思思说:我怀孕了,查甲肝的时候查出来的。我说:行啊,恭喜赵磊。思思突然抱紧了我,不说话了,没多久我的脖子就湿了,一颗颗的眼泪和我的汗水混合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说什么,闷头向前。到了老宅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休息了,思思也睡了过去。我把思思放在门口,跑远了用石头砸老宅卧室的窗户,很快灯亮了,里面的人起来,打开门,看到了门口的思思,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男人把思思抱进了房,我想,那个就是我未曾谋面的二爷爷。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留在远处的螃蟹,那是我所剩不多的和杨青青的联系,我担心被人捡走,转头跑了回去。

等到我拎着塑料桶回来的时候,老宅灯火通明,大人和小孩都围着一口井,像是二奶奶的人在轻轻啜泣。我没有问过思思家里是不是还有妹妹,也没问过杨青青的小姑叫什么名字,眼前的一切似乎印证着陈诚口中的传言。我忍住跑过去的冲动,趁着夜色慢慢地靠近。井边的男人赶走了周围的小孩,拿来了一块石板盖在了井口,女人死死拉住他的手,压着声音不停地重复:思思肚子里的小孩哪儿来的?思思肚子里的小孩哪儿来的?男人没有理睬,生生拖着女人,进了屋子,然后老宅的灯都关了。我枯坐了一会儿,想里面的人大概已经睡着了,偷偷溜到井边,掀开井盖。

月色明亮,井中,思思脸朝上,静静地浮在水面,我忍不住压着声音趴在井口大哭起来,眼泪落在了井中思思的脸上,恍惚中我看到思思睁开了眼睛,随后全身化成了点点绿光,远处传來了火车的汽笛声,我终于找到了回去的路,拿上水桶,一跃跳进井中。

再次睁开眼睛,我感到一股久违的温暖和柔软。床边的杨青青见我醒了,放下书,说:终于醒啦,怎么回事,你半路晕在那个洞里了,费了我好大力气才背你回来,来叫声姐姐来听。我说:你是杨青青,对吧?杨青青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脑袋烧坏了吗?我说:其他人呢?杨青青说:去殡仪馆了,我留在这里照看你。我说:我的螃蟹呢?杨青青说:我们没有摸到什么螃蟹啊,就你一直提着一个桶,傻里傻气的。我挣扎着起来,摸了摸胸口的衬衫口袋,两枚精致的翡翠耳钉齐齐地别在那里。我忍不住又流出了眼泪,取下耳钉,塞到杨青青手里,说:有个人托我送给你的,她说,以后不要讨厌自己的脸了,漂漂亮亮的,多好。

杨青青显然被我的样子吓着了,我没有理她,下床在杂物间找到了一把铁锤。明月当空,就像是思思浮在井水中的夜晚,我奋力挥锤,砸在石桌上,连锤了十几下,终于,本身就有些破旧的桌面被我砸出一个口子。

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井水里,数不清的河蟹被光吸引向水面上浮,晃动的节肢密密麻麻叠在一起,结成了一张既丑陋又恶心的黑色的网。

我对杨青青说:你看,螃蟹在这里,它们长大了。

杨青青的声音从井底传来:长大了就会变这么难看吗?

我说:是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责任编辑.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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