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竹林

2021-03-24 14:31石延平
广东第二课堂·初中 2021年2期
关键词:雪里蕻笋子菜薹

石延平

每个人都有一个乡下。这个地方不大,曾经很熟悉、很亲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小地方的面目日渐模糊,看不清,却忘不掉。这里的人和事,整日梦里萦回。

生活在皖南,从小喜欢竹林。

喜欢竹林,家里却没有。我们那里的土地很平,四望都是田野,田野间七七八八的水塘,大的小的,或蜿蜒连绵,或单独一个,供应着远近村子水田的灌溉和人家的饮水。村子小小的,在广大的田畈中央,聚集在一起,也只有十几二十户人家。

从村外大路往南走,不到三四里路,就是泾县的地域,从那里开始,矮山逐渐多起来。山上多杉木、毛竹,以及自生的野竹和灌木。舅舅家在山脚,在山起始的地方,屋后便有一片竹林。我因此羡慕这一片竹林,想着自己家屋后倘若有一片该多好,夏天的午后,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竹林的阴影投到屋瓦上,遮住后窗,使房间也显得阴凉。但这愿望总不可能实现,村子里一棵竹子也没有,人家和人家紧紧挨在一起,相互之间,只有供人和车行走的一条道。

第一次见识竹林之广袤丰美,正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清明,跟随爸爸去泾县大山里给爷爷上坟。走几十里路,中午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吃饭。这亲戚家在高山坡上,站在门口,可以望见眼前一重一重连绵青山,山坡上层层叠叠,长满毛竹。竹叶的繁茂使得竹子的头也低下来,看起来毛茸茸的,如无数蓬勃绿色尾巴。忽而一阵风过,竹林一齐拂动,沙沙作响。那时我和妹妹很少有书看,有一本薄薄的不知哪儿得来的儿童古诗,一页一诗一画,我们非常喜欢,视若珍宝,将上面每一首诗背得滚瓜烂熟。有一首为《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畫上一条江,水波涌起;江边一片竹林,棵棵竹子歪斜,有若风过。此刻眼前景象,真个是“入竹万竿斜”了,我欣喜万分,自己竟无意于现实中理解了诗意,山上毛竹是这样好看的东西。

虽然毛竹那样常见,那时候我们倒没有多少竹笋可以吃。自己家既没有种,也很少有人把竹笋拿去街上卖,都舍不得吃,留着长成毛竹卖钱。因此大家非但没怎么吃过春笋,冬笋在小孩子听起来简直有些神秘了。偶尔爸爸在舅舅家的竹林里挖了几棵回来(从小爸爸便说那片竹林里有一部分是我家的,但我不明白何以我家的竹林会在舅舅家屋后,也从来没有真实感),必然要很得意地炫耀,讲授如何在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的地上发现底下可能藏有的冬笋,我却因为从来没有观看的机会,而显得兴趣寥寥。冬笋或春笋炖肉,是很美味的东西,我却几乎没有记忆,可见从前的确是吃得少。不像现在,毛竹已卖不出好价钱,只十几块钱一担,还要估堆(毛估,不称重),尚不如柴禾值钱,一般人家也不像过去那样贫穷,就都把笋子挖出来吃。有的竹林主人出去打工,常年不在家,春天亲戚朋友去竹林里挖竹笋,只需打一个电话,就可以挖两蛇皮袋极好的大笋子回去。吃不完的笋,开水焯过之后,切成大片,直接收进冰箱冷冻,吃的时候再拿出来解冻,或是放竹匾里摊晒至褐色,是很好的笋干。冻过的竹笋烧起来有一股水水的味道,我以为不如泡发的笋干,更为紧实有嚼劲。笋干烧肉是很好的菜,想起来就很适宜冬天。

过去我们和毛竹之间发生的联系,多只是春天放学时,在小学校后面竹林里捡拾新竹脱下的竹箨,带回去给妈妈。竹箨外毛乎乎,有许多深褐圆斑,里面却很光滑,泛着银色的丝光。这竹箨夹在香烟的大纸壳里,压平压干了以后,是很好的纳鞋底的材料。那时候我们的布鞋还都由妈妈来做,鞋底两面各是一层白布,再铺上几层碎布,中间夹上竹箨,铺到一两厘米厚,再用粗麻线紧紧纳成鞋底。我们之所以喜欢毛竹,和喜欢捡拾竹箨不无关系,正如喜欢捡拾柴禾,是可以拿回去烧火一样,觉得自己在艰难的家庭生活里,也能有一点补贴家用的功劳。这是一种实用性的、朴素的喜欢,这种喜欢,不是从小在贫穷匮乏环境中长大的人,大概是很难体会的。

我们吃得多的,是山坡上、田埂边随处生发的野竹笋,一般是水竹与木竹。新笋个头细小,剥出来只小指粗细,长可半尺,开水焯过之后,切成细段,加肉丝、红辣椒和冬天的腌雪里蕻大火同炒,味道酸辣爽脆,可以下三碗饭。去年清明回家,爸爸妈妈在原有的肉丝腌雪里蕻炒小竹笋的基础上,又变化出了更好的升级版:肉丝腌青菜薹炒小笋。天暖以后,青菜连续抽薹,吃不完的过不了几天时间就纷纷开花老掉,这时把菜薹掐下,洗净晾干,一层菜薹一层盐踩实,等到小竹笋出来时,就成了酸脆的腌菜薹。腌菜薹比腌雪里蕻更好吃,多是菜梗,不像雪里蕻还有许多叶子,因此更酸更脆,梗子也比雪里蕻的要粗得多,吃起来更满足。自从发现这个吃法以后,家里再炒小竹笋,就都用腌青菜薹来炒了。现在村子里小竹笋也很多,因为大部分人都到城里去了,山和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荒芜起来,野竹充塞了从前人们在山间走出的小路,每年生发出无数的小笋子来。我们回家的时候,爸爸每天清早去山上拔笋子,吃早饭时回来,就可以拔一蛇皮袋。

我之真正领略竹林之美,则是到北方工作以后。离开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南方,来到北地,要到这时,我的乡思——或者说南方之思——才被真正激发出来。我想念南方的植被、食物与雨水,而若要举一种植物来代表我心目中家乡的模样,我所能想到的便是漫山的竹子。

每当坐火车回家,从一望无际的种着小麦的华北平原一路南下,进入安徽境内,窗外景色于不知不觉间便发生了变化:水田与水塘渐渐增多,或近或远的山坡上,茂密竹林一闪而过。每当这时,便知道是要到家了。巨大的山坡上种满毛竹,在山坡底下,一户人家掩映在竹林下,有的人家还盖着旧时的黑瓦,前面还有一个圆圆的水塘,是乘车时最觉亲近的风景。竹头丰美,风过时层层涌起,如巨大的水波,翻覆摇摆,万千竹叶枝枝相拂,发出细碎涛声。倘若下雨,就更好一些,雨落在竹林里,声音细密而平静,因为竹叶并不像杨树叶那样宽大,不会承住很多雨水,将雨滴的打击声扩大。夏天的日子,一场急雨过后,山间竹林上往往升起白雾,蒸腾缭绕,有如仙境。然而我最喜欢的竹林,还是冬天下大雪之后——竹叶四季不凋,竹子又是空心,厚厚的雪积在上面,很容易把竹竿压得低低的弯成一道拱环。在冬天雪尚未融化的清早,穿过这样暗暗的雪竹的拱洞,有时不小心碰到低垂的竹叶,絮松的雪应声而下,落到脸上、脖子里,冰得人一激灵,心里充满奇妙的冒险般的快乐。

每到这时,总会想起小时候不记得听谁讲画画,说竹子的叶子是一个一个的“个”字,小鸡的爪印也是一个一个的“个”字,心里无端想起小鸡爪印在雪上的样子。下雪的竹林比下雨的竹林要难见许多,不见家乡大雪的竹林,也已经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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