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问题

2021-04-12 02:48项见闻
辽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窝棚谈谈鬼子

项见闻

走,三差一。打牌去!

几个平日要好的哥们上门来将我军,拉我去打牌。

我说不去。我正沉浸在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不能自拔。

到底去不去?

一哥们推搡着我肩膀,讯问似的逼问我。

不去。我回答得非常干脆。

那,我们来和你谈谈“狗的问题”。一哥们拖腔拖调的捉狎我。

我不由莞尔,放下书,思绪瞬间陷入村子里一桩往事的回忆中。

“狗的问题”,是村子里由来已久的一个典故,起源于抗战时期,村子里的汉奸“弯三步”拿狗的问题威胁谭爹,而酿成的一桩悲壮往事。

狗當然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也不是它的主人谭爹,是汉奸“弯三步”的卑鄙无耻,才有了狗的问题一说。

“来!和你谈谈狗的问题……”

这句话在村子里流传了几十年,现在已成为村子里引申过来捉狎某人的套语。

县烈士名册上,谭爹名叫谭中华。村子里老人们讲起谭爹的故事来,一直避讳其名而称谭爹。久而久之,村子里的后辈们都快忘记了谭爹名字。

爹是尊称。村子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有个规矩,对凡是有了儿孙,或者上了年纪的男人,要跟着人家孙儿尊称爹,以示对人家的尊重。可谭爹与前者沾不上边,他一生没娶到老婆,更无从谈膝下有一子半女。他只是属于上了年纪的男人。可谭爹年纪也不算大,老人们回忆说,谭爹牺牲时还不到花甲之年。按照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村子里习惯称六十岁为“花甲”,称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为“花甲老人”或“花甲之年”。按说,谭爹还不到六十岁,既不够老,也膝下无儿无女,还没资格称爹。但村子里的老人们说起他来,觉得不尊称他为爹,好像有些对不住他似的。

老人们回忆说,谭爹年青时,家就是个茅草窝棚,住在村前头很偏僻的枯树墩上,与一条白犬相依为命。他是个孤儿,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下落不明,靠乡亲们的百家饭养大成人。谭爹从醒事起,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乡亲们有的说他父亲到外逃荒,随波飘零,谁知道浪打沙埋,漂到了哪里。有的说他父亲参加了革命,在前线打小鬼子。

到底哪种说法正确,谭爹无法证实,也没功夫去想。他每天吃了上顿无下顿,要为自己的柴米油盐操心。自打母亲去世,父亲离奇失踪,他就靠给邻里乡亲做零工度日。

谭爹已而立之年时,还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穷得叮当响。旧时代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谭爹的状况,除非有讨米的乞丐婆跟他搭伙成家,一般人家是不会把女儿推进他这个穷火坑的。

为了讨个老婆,立起门户来,谭爹什么都肯帮人干。拉石碾、背犁耕田、石臼舂米、搬榔头锤田埂……凡是最苦最累,最要力气的活,只要招呼一声,谭爹都会乐呵呵的像牛一样,买尽全力,赚取几个铜板一顿饭。时间长了,谭爹在乡亲们的印象中便留下了蛮好的口碑。

“干活不蓄力,有事肯帮忙”——这是乡亲们对他的夸赞。老人们回忆说,谭爹很仗义疏财,不管哪家有困难,他能把口袋都割给你,还不讨账。却也应了那句老话,“慈不掌兵,义不生财”,一年上头了,口袋里攒不住一分钱。和谭爹自己自嘲说,“我食在口中,穿在身上。”

转眼,谭爹就过了不惑之年,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屌单身汉一个。村子里的老人们就感叹说,唉,这古话真是说绝了的啊。

叹息他攒不住钱。

谭爹从出娘肚子就没进过学堂门,他不会这样文绉绉的话,但也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照样傻乎乎的帮人,不遗余力。

年近花甲时,谭爹终于有了个伴,不过不是女人,是一条流浪的白犬。谭爹收留它后,不管再到哪做活,这条白犬都寸步不离他左右。东家盛给谭爹的饭,谭爹怎么都要匀出一半给白犬,为此,谭爹没少忍饥挨饿。到了晚上,白犬一路撒欢儿似的跟在谭爹身后回小窝棚。夜里,谭爹辛苦了一天,倒在草铺上一会儿便鼾声大作,白犬便蹲在窝棚门口替他把守家门。蛇、鼠、虫类的,不敢逾越窝棚口寸步。

谭爹说,白犬几回救过他的命。

一次半夜时,谭爹被白犬狂烈的咆哮声惊醒,就着朦胧的月色一瞅,一条碗口粗细的花蟒在窝棚门口竖起一米多高的头,吐着黑乎乎的“舌箭”,正与白犬对峙。谭爹说,如果不是白犬阻住蟒蛇进窝棚的来路,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天生胆大的谭爹说这话时,脸上惊秫未止,可见花蟒的粗壮与恐怖。

还有一回,是谭爹在洪湖踩藕遇上的险情。冬至腊月时,村子里许多家庭断了粮。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子垸外就是百里洪湖,打渔踩藕,是村民们冬天渡过饥荒的主要手段。没有人请工时,谭爹就下洪湖踩藕充饥。那次运气不太好,到了太阳没入地平线时,谭爹才勉强挖了一捆藕。回来时,天色已经朦朦胧胧,大雾蔓延,难辨回时的路了。谭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中跋涉,白犬也像往常一样饿着肚子跟着他身后奋力攀爬。谭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招呼白犬避过藕坑。夜色越来越浓,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肩上扛着百十来斤重的藕,寒风挂在脸上清疼,可谭爹破棉背心里却热气腾腾。忽然一不留神,他脚下一虚,一个趔趄歪倒在一个深水藕坑眼里,谭爹一连呛了几口泥水,脸上糊满稀泥。淤泥太厚了,谭爹挣扎着想爬起身子来,肩上的藕和浸水的棉衣越来越重,压在背上翻不过身来,就在谭爹筋疲力尽,开始神思恍惚时,白犬奋力地用嘴撕扯开了捆藕的草绳,咬着谭爹的湿棉衣往上拉。藕散开后,谭爹肩头一轻,终于在白犬的帮助下撑起了身子。

经此两劫,谭爹把白犬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谭爹闲暇时,常对人讲起白犬怎样的通人性,怎样对他有怎样的救命之恩。一来二去,乡亲们心里都有了底:白犬就是谭爹心中最亲的人,是谭爹的命根子。

村子里跶半截鞋的地痞流氓“弯三步”竟也见缝插针的调侃谭爹,说等谭爹哪天不注意,把他的白犬打死了熬汤喝。

“弯三步”姓汪,名字到底叫什么,老人们都说记不清了。只知他平日游手好闲,坑蒙拐骗,尽干些缺德事。村子里人见了他,就像避瘟神似的绕着走,见到他弯三步。汪和弯是谐音,他也就此落下了这个诨名。

谭爹听了额上的青筋就一凸一凸,跳得厉害。谭爹咬着牙,半晌,放出一句狠话,谁要是动了我白犬一根汗毛,老子和他拼命!

末了,又带央求似的自言自语道,只有不动他的白犬,随便么事都是好商量的。

大家刚才听了还一愣一愣的,听了谭爹后面这句话,便哈哈大笑起来。从此,村子里人就晓得了谭爹的一个致命软肋——“狗的问题”。

“弯三步”知晓了谭爹的弱点,走错路碰到谭爹,总要半调侃,半威胁他:老鬼!借点钱吃饭。

谭爹说我没钱。眼睛斜睨着一边,也不正眼瞅他。

借不借?

“弯三步”抖动着斜跨的腿,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掌摊开伸向谭爹。

不借!谭爹咬牙,回答得很干脆。

老鬼,不借是吧?那,我来和你谈谈狗的问题!

谭爹脸上立时便呈现出那种无奈而又扭曲的痛苦,他解开麻绳系好的破棉衣,从贴肉的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抛给“弯三步”,“弯三步”弓腰捡起来,迎着阳光吹吹尘土,哼着小曲得瑟地走了。

后来的日子,谭爹虽屡被敲诈,他的那只白犬却一直平安无事。“弯三步”大概也不是真的想要白犬命,勒索钱财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日子虽然过得贫穷,倒也平静。可是,好景不长,鬼子进村了。

鬼子在村头的瓦屋庙四周布置起一圈铁丝网,在正对着村口进出的要道,叠磊起一个像坟冢似的暗堡,堡空里架设起一挺歪把子机枪,那黑森森的枪口,像魔鬼张开的死亡之嘴,随时会吞噬人性命似的。

鬼子三天两头就要到村子里以各种借口扫荡一番,村民们圈养的鸡、鸭、猪等牲畜便遭了殃。鬼子们很缺德,他们抓到村民喂养的猪,先把猪在院子里往死里撵,待得猪跑不动时,再将猪的四条腿剁下来,其余仍在地就不要了。

“弯三步”对乡亲们伸出拇指说,太君的太聪明了。猪拼命的跑时,所有的精华都聚集到了腿上,剁下来吃才有营养。

鬼子几个回合“扫荡”下来,村子里的鸡、鸭、猪、牛都不见了踪影。鬼子“扫荡”不到了粮食,就把全村人集合起来,?威逼大家交出粮食。“弯三步”不知什么时候当上了汉奸,这时歪戴着一顶黑破帽,依旧跶啦着那双半截鞋,神气活现地率先开始发话:乡亲们,太君说了,你们的粮食统统的要交给太君,太君就保佑你们平安无事,否则,太君要你们全部死啦死啦的!

“弯三步”学着小鬼子翻译官凶巴巴的样子,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村民们沉默以对,场上静得令人发慌。“弯三步”见讨了个没趣,把手贴在那个拄着指挥刀,叉着两腿,鼻子下留着一撮毛的鬼子头目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那鬼子哟西哟西的点点头,挥挥戴着白手套的手,解散了村民。

第二天,谭爹在村子里干活时,被“弯三步”和两个端着膏药枪的鬼子请到了瓦屋庙。谭爹去的时候,没有带上平日寸步不离的白犬。他恐他的白犬太通灵性,如果对着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汪汪”,恐白犬遭鬼子毒手。他用绳子拴起了白犬,藏在窝棚后边的灌木丛里。

一撮毛端坐在土地庙神像前一把太师椅上,见到谭爹,劈头便硬生生的一句:你的,来谈谈狗的——问题!

谭爹狠狠的剜了“弯三步”一眼,知道这句话是“弯三步”出卖给鬼子的。

谭爹说我没钱。

谭爹以为“弯三步”又想仗着鬼子来敲诈他钱财,尽管脸色紧张得有些煞白,语气仍很镇定。

一撮毛铮的一声,拔出那把亮晃晃的东洋刀,刀尖指到谭爹脸上。你的,不老实的干活,死啦死啦的!

说完,两首握紧刀柄,就朝谭爹头上作势来劈。

“弯三步”托住一撮毛的手臂,将一撮毛拉到一旁,又把手靠在他耳边嘀咕起歪点子来。一撮毛收起刀,连连点头。一撮毛走到谭爹面前,手点在谭爹鼻子上,你的,明天交出村民藏粮的干活,今天,太君的要咪西咪西……说完,和“弯三步”一起得意的大笑起来。

谭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对,出得庙门,便迅速朝自己窝棚方向急急奔去。一会,村子里就听到了谭爹撕心裂肺的嚎哭。

谭爹的白犬不见了,栓狗地上留下了一滩血迹。谭爹知道是“弯三步”和一撮毛害死了他的白犬,他咬牙切齿地在窝棚等“弯三步”和鬼子找上门来。

可鬼子一连两天都没有来。

村子里有人说夜夜听见谭爹磨刀霍霍和伤心痛哭的声音,担心谭爹会出什么事。

第三天,谭爹找到瓦屋庙的鬼子驻点。离哨口还有十多步远时,鬼子哨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端起枪喝令谭爹站住,问谭爹什么的干活。

谭爹说,我知道粮食的干活。

鬼子一个哨兵进去一会,“弯三步”和一撮毛便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一撮毛走到谭爹面前,伸出大拇指:你的,狗的问题的……又摆摆手,改口说,你的,良民的,大大的!来,我的——和你谈谈藏粮的问题。

老子来和你谈谈鬼的问题!说时迟,那时快,谭爹怒吼一声,藏在袖子里的阉猪刀狠狠的插进一撮毛胸口……

谭爹和一撮毛都倒在了血泊中。谭爹背上被鬼子的子弹和刺刀血透布衫,血肉模糊。“弯三步”吓得魂不附体瘫倒在地,也被鬼子开枪打死了……

解放后,谭爹的骨骸被政府移葬到烈士陵园里,谭爹的名字也被编入了抗日英雄史册。

村子里的人们至今仍喜欢养狗。他们说“狗有义,人不知”。说到狗,又总会讲起谭爹当年怒杀鬼子头目的故事。

而每次,当我们听到谭爹怒杀鬼子头目“一撮毛”这一节,都觉得特别解恨,觉得这真是一个百听不厌的经典故事。只是,每一次听完,心里便又是多了一份的沉重。

……你到底去不去?三差一,就等你。一哥们不耐烦地再次推搡我。

不去!我也不耐烦了,这次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 我们和你老婆谈谈狗的问题去。

我站起身,挥起拳头,佯装咬牙切齿:我来和你们谈谈鬼的问题!

那几哥们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着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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