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六首）

梵高同题：春天的果园

为和你在同一高度，眺望远山和村庄

为此我坐进春天的果园，让黑暗吞食我桌下的部分

用一双手和一颗头颅，和你对视

为了支付这静静的夜晚，我花光了整个春天的积蓄

把夜晚看成一颗旋转的星辰，思考着全部生活的真 实动机

现在我赤贫着走向你，桌上部分是我全部的所有

你燃烧的头颅探向我，你是你阿尔的太阳，闪耀在村 庄和农民之上

火红的胡子是一片失火的树林，信念以大理石的质 地生动

这是鼻，这是唇，这是眼睛和额头，这里原本是耳朵 的位置

如今天堂也为之失火

我写下这些，在一个春夜，仿佛一次远足，从一个果 园到另一个果园

空气中谁的眼睛看着我，大地，暗下来的村庄

你是看着我的！如今我学习写作，渴望生活

用一双手和一颗头颅，学着掂量全部生活的重量

致薇依

1.致薇依的第一封信

薇依，是十二月了，过了这个月好运气就会来

天堂没有冬季，我也省略了寒暄

吃着午餐牛肉和水煮鱼片我想起了你

你的胸膜炎是不是好些了，头痛病还常犯吗

是不是还继续做农活，在海边没完没了收割葡萄

是不是还把食品配给票分一半給囚禁的犯人

你孟浪的英雄主义把深爱你的父母折磨得不轻

你的苦行主义也让我觉得太过分了

薇依，对自己好一点

我知道你不愿在爱你的人心中占任何位置

因此我只在午餐时想你不完美结局的一生

我今年三十七岁，你永远三十三岁，你是我的妹妹

我正踩着世间的污浊走向你

西北利亚的冷空气，将在四十八小时后来到

我生活的城市，现在天是阴的

薇依，天堂里会不会刮起冷风

昨天，我经常经过的一个街角

一个年轻女人的头被公交车轮子碾碎了

薇依，我们称之为爱者

是否体内虚弱的藏身处

2.致薇依的第二封信

你的善行就像蜜蜂向着花朵飞去

在你面前，我变成了牲口和尘土

神圣类似卑贱，最高相似于最低

反过来也一样，从此你上天堂

我也不在地狱

上帝的显身，不过是促使每一事物

寻求保持自己，或让自己强大的东西

圣洁是你的食粮，饥饿是艺术家的工作

薇依，大路朝天

你的归你，我的归我，爱是你贫贱的标志

恶也不是我体内富裕的力，不会转换成他人的苦

薇依，是时候了，你去做天堂的告密者

我去做生活的间谍

3.致薇依的第三封信

在期待之中，你像一只被钉住的蝴蝶

一动不动，“一种不稳定的状态，

但是我希望上帝，不要拒绝接受我的忠诚……”

一个人的姓名，是知性与他自身之间的中介

薇依，你的名，是我与黑暗的中介

我渴望你，如同渴望水，并且死于渴

就像你念着主祷文，想着你在天上的父

你也是我反复聆听的音符，是坟墓，是野草

随上帝意志起伏的无数事物，构成的

大海里，我是枯枝，你是败叶

你说：想要面包，就不会得到石头

可是肉身！肉身就像一只受伤的鸡

由是我徜徉于恶，由是我验证虚无为何物

雷诺的工厂，给你烙下奴役的永久印记

办公室是我的失败之书，日复一日的耻辱

切斯瓦夫·米沃什

1

当白鸥掠过水池飞向远处的树林

乡村教堂的十字架在六月的阳光下闪亮

当火车穿过平原，惊醒田野上的稻草人

维斯瓦河在雨中泛着小小的浪

当死者的亡灵化作飞鸟回来

我想着，这一切，如何用你的语言说出

它是憎恨的，诅咒的，还是哀悼的？

因为不想做一个例行的哀悼者

因为不愿意一生下来，就重复

那些死者的名字，你选择了离开

一个白人世界的成功者

说着卑贱的语言

你给自己安排的死的仪式

是听着格拉科夫市政厅广场的钟声闭上眼睛

穿过小路，穿过篱门，穿过餐厅

经过摆满花的窗台

来到你父亲的书房

一个天真的世界，

它一直在那儿等你回来

黄昏我散步在格拉科夫市郊村庄

月光下，踢碎的露珠里有你的声音

“在灾祸中所需要的，正是一点点的秩序与美。”

2

风走动，沿着平原上的铁路

它吹开广场上姑娘们旋转的裙子

它有时奔跑，踩着光滑如缎的河流

傍晚我坐车经过城郊的黑松林

它嘬起唇，吹凉了墓地大理石上的阳光

“我的家就在这里，在这片松树林的包围中。”

司机无意中发错的一个单词

道出了事情隐藏的秘密;他的脸迅速销蚀

如同盐溶化于水，灰烬在空中飘散

尤瑟纳尔

这是我喜欢的头发，帽子

我喜欢的脸

精致的线条如同大理石纹路

玛格丽特，你写那些中世纪的男女

总是在奔波的教父，草料房里的农妇

没有热带植物的抵死相缠

更像是北温带的乔木，粗枝大叶

有时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有时是个傻傻的小女孩

在去高卢的路上弄丢了自己

你是珍异的，如同金饰的鸣禽

你是冰冷的，像十三世纪的积雪

你讲东方奇观

也讲些流血的故事

更多时候，你拿刀一片一片削自己

你施展巫术

唤醒一个古罗马皇帝重新开口说话

哦，我的亚德里安

哦，我的感官回忆录

那宫廷里一夜夜的宴饮

金樽里的酒也泛着细小的旋涡

弄臣们的歌喉太尖细了

姑娘们的裙子也太短了

却再也燃不起爱欲的火苗

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一样

把自己雕刻得只剩下

几场疾病，再加几场欢爱

时光的守恒律对谁都一样

佩索阿的分身术

他设想自己有四个化身：

一个中等身材，蓝眼睛，金发，

是个牧羊人。

喜欢事物本身

甚于对事物的思考。

一个是高个子的工程师，

住在伦敦，是个双性恋者，

相信感官，嗑药，吸食鸦片，

喜欢环游世界，

对东方学感兴趣。

第三个，是个训练有素的外科医生，

喜欢古典文学，乐天知命，

有个恋人叫莉达。

他自己则是个大烟鬼

常常站在窗口，

眺望邻家妇女的室内，

做白日梦。

他轮番与他们对话

为他们写回忆录。

他把真实的自己

鎖进他们体内，

跟世人玩捉迷藏的游戏，

不让读者找到

也不让自己的灵魂找到

瓦尔登湖的梭罗

那个把钉子锲入木头的人

一整个下午都在把钉子锲入木头

锤子与钉子的撞击声单调，巨大

一下一下，就好像落在他的身上！

就好像他是那枚闪亮的钉子，正在被敲打

为了解脱，他把注意力转移到锤子、钉子和木头上

观察它们的形状、大小与性能

计算锤子落下的速度与频率

他体味着被锤击的晕眩与疼痛

痛的中心升起某种东西

就好像海水晒干露出盐

他是一枚枚闪亮的钉子

他也是拿着锤子敲击钉子的人

诗人简介：赵柏田，小说家，诗人。1969年生于浙江余姚。著有长篇小说《赫德的情人》《买办的女儿》，短篇小说集《扫烟囱的男孩》《纸镜子：七个故事》，文集《中国往事》三部曲、《南华录》《万镜楼》《岩中花树》《帝国的迷津》等二十余部，曾获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诗歌处女作《近景与远景》发表于1997年《山花》杂志“三叶草”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