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床的男人

2021-04-12 11:27戴维·洛奇王家湘周曦
读者 2021年9期
关键词:卧室床上妻子

〔英〕戴维·洛奇 王家湘 周曦 译

他的妻子总是第一个起床。闹钟一响,她便掀开被子,两腿一抬踩在地板上,再穿上睡袍。她的自律,使他心怀愧疚又钦佩有加。

“别在床上躺着了,”她说,“我真是烦透你又要把早餐白白糟蹋了。”他不吱声,假装又睡着了。她刚走出卧室,他就把身体挪到床垫上她的余温尚存之处,恣意伸展着。这是他一天中肉体上感到最满足的时刻——可以伸展到一个新且暖和的空间。然而,这种满足感旋即被打破,他意识到,他很快便不得不起床,面对一天中余下的部分。

他睁开一只眼睛。四周漆黑,街灯投下的昏淡蓝光照在房间里。为了测试天气有多冷,他哈出一口气,气瞬间成了白雾。在拉开窗帘的地方,他能看见窗户内侧早已结冰。

他闭上眼,不去看那些令他感到痛苦的景象:他的房子被风雨侵蚀,墙体也裂开了缝隙。当然,他无法对房子的情况视而不见,拿他现在躺着的这间卧室来说:吊灯底座与房门之间已经裂开了大大的缝隙,龇牙咧嘴的,仿佛在对他冷笑;靠近五斗柜的油毡布已经磨损;衣柜门大敞着,因为扣件早已不在;那一片片因湿气而脱离墙面微微凸起的墙纸,开门关门的时候仿若在轻轻呼吸。他无法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然而当他裹在毛毯里感到温暖舒适的时候,他紧闭双目,似乎一切都不那么令人压抑,也都与他个人无关了。

只要离开这张温暖的床的保护,他就会在对现状的不满和永远无法消除的绝望的双重压力下,跌跌撞撞。当然,这房屋的损毁不仅仅局限于卧室。在房间里穿行时,风雨侵蚀、年久失修的印迹在屋子的每个转角处如影随形,向他致意。卫生间里滴滴答答的水龙头,楼梯上残破的扶手,厅堂里有罅隙的窗户,饭厅地毯上磨损的那些地方——和昨天相比,又变大一点儿了。屋子里寒气逼人,冷若冰窖。寒流从锁眼穿堂而入,信箱被吹得咯咯作响,窗帘瑟瑟舞动着。

然而,在床上躺着是如此温暖舒适。

他的妻子拨了拨饭厅壁炉里的火,发出了咯咯声。这枯燥乏味的金属碰撞声,经由水管传到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这意味着早餐已经备好。正对着他的房间,他的两个孩子正在寒冷阴郁的屋子里快活地玩耍着,全然不顾周遭环境的窘迫不适。

饭厅的门开了,接着又狠狠地被关上。厨房里传来炊具和餐具发出的模糊的碰撞声。他用被褥把头包裹得更紧实了,遮捂着耳朵,只留出鼻子和嘴呼吸。他不想听到这些声响,这是来自严酷世界的严厉提醒。

他想着马上就要起床,还要去应付洗漱、刮胡子、穿衣、吃饭这一堆恼人的琐事,然而摆在他面前的又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趣:从他家穿过街道走到公交车站,长长的街道两侧的房屋与他家别无二致;排着长队等候公交车,慢摇慢晃的公交车穿行在烟雾弥漫的城市街道上;枯坐在狭小逼仄的办公室熬上八小时,而这个办公室就像他自己的家一样,到处是残破不堪的东西。这些日常的细小琐事就如他的房子内部一样,再清楚不过地表明:这就是你的处境,你可以非常努力,但要想明显改变它,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能避免它恶化得过快,就已经算走运了。

为了准备起床,他试着打起精神提醒自己,与其他许多人相比,他已足够幸运。他逼迫自己的思绪沉溺于那些身体抱恙的人、油尽灯枯的人、处于穷困之中的人,以及精神痛苦的人。然而,想象人类悲苦的景象只能证实他无力改变这种了无生趣的生活。即便别人能够忍辱负重、乐天知命,也无法给予他鼓励。如果当下的不满、怨愤已让他失去生活的乐趣,效仿他們又能给他带来何种希望呢?如果眼前这沉闷的生活只是一层脆弱的表壳,覆在他随时可能堕入的更加不堪的深渊上,这又算是什么慰藉呢?事实上,他不再对生活充满爱意。这种想法带来的震颤穿透了他全身。我不再热爱生活。生活不再能给予我快乐。除了这个:躺在床上。而这种快乐转眼就会消逝不见,因为我得起床。我为什么不可以就这样赖在床上不起来呢?因为你有工作,你需要养家糊口,你的妻子已经起床了,你的孩子们也已经起床了。他们已完成了分内之事。现在需要你去完成你的职责。他们仍然热爱生活。我不再热爱生活了。我唯一热爱的就是:躺在床上。

在厚厚的被子里,他听到妻子在叫他。“乔治。”她语气干脆、面无表情、例行公事般地叫喊着,并不指望他会回应。他没回应,只是翻了个身,把腿摊开。他的脚指头碰着床脚边冰冷的热水瓶,又立即缩了回来。他像婴儿一般蜷缩着,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被子里。

他隐约听见妻子在叫他。这次声音更尖、更迫切。这表明他的家人已经吃完了玉米片,培根也已经煎好。在渴望继续躺在床上和立马翻身起床之间,他的斗争更加激烈了。在他等待第三次召唤的时候,他把四肢缩成一团,身体更深地扭到床里。

“乔治!”这意味着他要错过早餐了,也许在冲出房门搭公交车前还有幸可以喝一杯茶。

似乎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屏住呼吸,而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放松,便伸开四肢。他决定了,他要赖床不起。能这么做的秘诀就是置后果于不顾。

“乔治,你生病了吗?”

他很想说,是的,我病了。然后他的妻子会踮起脚尖走出去,告诉孩子们保持安静,他们的父亲生病了。随后,她会在卧室里生上火,端来一盘可口的食物。但那不过是懦夫的行径。

“不,我没有生病。”他隔着被子说道。“好吧,那就起床,不然上班要迟到了。”他不作答,妻子走了出去。他听见她在洗手间里不耐烦地敲打着,叫孩子们来洗漱,还有马桶水箱的冲水声和哗啦哗啦的蓄水声,水管发出的呜呜声,孩子们的笑声和哭声。他在被窝里静静地躺着,全神贯注,若有所思。渐渐地,他开始能够从意识中消除这些杂音。他选择的是一种奇幻的方式。

第一天是最为艰难的。他的妻子认为他仅仅是偷懒,认为那是他的倦怠情绪。她试着不给他端任何食物,这样可以让他起床。然而饿肚子并没有让他感到太多不适,除了几次蹑手蹑脚、悄没声儿地溜去洗手间,他整天都赖在床上。那天夜里,他的妻子回到卧室时感到气愤不已。然而由于他滴水未进,她也感到大惑不解,问心有愧。当她表示希望他第二天早晨不再有这些愚蠢的行为时,言语中流露出一丝恳求的语气。

第二天早晨就容易多了。闹铃一停,他很快又无忧无虑地睡着了。太幸福了!既然不打算起床,只要翻个身接着睡就是了。随后,妻子端来早餐,一声不吭地搁在他床边的地板上。他吃着早餐,孩子们来到卧室门口,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他露出了要他们放心的微笑。

下午,妻子请的医生赶来了。医生对他做了简单的检查,并做出诊断:“贝克先生,你没有理由不起床啊。”

“我知道,我没有理由不起床,”他答道,“但我就是不想起床。”

翌日,牧师到访。牧师恳求他想想作为丈夫及父亲,他身上所肩负的责任。

“你知道,生活不尽如人意。”他告诉牧师。

生活的确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一周后,他身上开始长褥疮。两周后,他已孱弱到需要人扶着上洗手间。一个月后,他已瘫痪在床,需要护工来照料。他不清楚用于支付护工或是维持日常开销、修缮房屋的开支是从哪儿来的。但他发现,只要不为这些问题发愁,这些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此时,妻子的不满、愤恨已消了大半。实际上,他认为她比以前更敬重他了。他猜想他已成为当地乃至全国的明星。有一天,他的卧室里推进来一台摄像机,他靠坐在枕头上,牵着妻子的手,对着电视机前数百万观众讲述自己的故事:他是如何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突然意识到他已不再热爱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赖在床上,以及他如何做出这个合乎情理的决定——在床上度过余生。尽管他并没有指望余生会有多长时间,但是生命里的每分每秒他都要尽情享受。

节目播出后,信箱中的邮件由涓涓细流变成滔滔洪水。他已经变得眼力不济,只能依靠教区的志愿者施以援手,处理信函。

大多数来信都请求他再给生活一次机会,并随函附上现金或是提供待遇颇丰的工作机会。对这些工作机会他一一婉拒,并以妻子的名义把钱存进银行。她用了一部分钱装修房子。看到油漆工在卧室里吃力地攀爬,他感到有趣。当他们粉刷天花板的时候,他用报纸遮住头。还有一小部分来信对他来说更为重要,信中纷纷表示鼓励和祝贺。“朋友,祝你好运。”其中一封信写道,“如果我有勇气,我也会这样做。”另一封信写在一所著名大学的信笺纸上:“你目睹了现代生活中令人无法忍受的生活质量,行使了个人享有的不可剥夺的逃避生活的权利,对此我深为敬佩。你是存在主义的圣徒。”尽管他并不清楚这些言语的确切含义,但它们取悦了他。的确,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如此幸福,如此有成就感。

如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死亡是一件甜美的事情。尽管有人给他洗澡、喂食,对他呵护备至,但他仍感到生命力正在缓慢消逝。他渴望不朽。他似乎不仅解决了生活的难题,连死亡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有时候,他头顶上的天花板变成充满幻象的画布,就好像某些古代的画家在小礼拜堂的屋顶上作画:他恍若看见天使与圣徒从朦胧的天堂凝视着他,邀他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感到他的身体奇怪地失重,好似只有被褥碍着他升入天空。他使出全身力气,掀开被褥扔到地板上。

他默默地等待着,但是一切如常。他浑身发冷。他试着把毛毯拽回床上,可扔出毛毯已使他筋疲力尽。他打着冷战。屋外天色渐晚。“护士。”他虚弱地叫着,但无人应答。他又呼唤他的妻子,“玛格丽特”,然而整间屋子悄无声息,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里瞬间变成白雾。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但并没有天使和圣徒朝下面看着,只有石膏天花板上的吊灯底座与房门之间的裂缝,仿佛在对他发出冷笑。他突然间意识到他的永恒意味着什么。“瑪格丽特!护士!”他嘶哑地喊叫着,“我想起床!快扶我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来。

(秋水长天摘自新星出版社《赖床的男人:戴维·洛奇短篇小说集》一书,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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