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寓精神
——走近林纾的书画艺术

◇ 刘芳

多年以来，林纾是作为享有盛誉的文学家、翻译家进入学界研究视野的。林纾书画艺术在历史语境中的失语状态，令学界对他的艺术创作长期缺乏系统考察和梳理。龚任界教授通过对大量林纾书画资料的潜心研究和林纾后人龚端徽、林大文、李建等口述资料的运用，梳理了林纾艺术生涯的完整时间脉络，解析了林纾书画艺术的师承与风格演变，全面分析了其书画艺术的特色，并对其绘画中常见题材和代表作品进行了深入考察。基于对作品图像、文献史料的搜集、研讨、考释等扎实工作，《画意千金》在林纾书画研究领域进行了可贵的探索，也收获了丰硕的成果。具体而言，该书有以下几点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首次全面、系统梳理了林纾艺术生涯、流派师承和艺术风格的形成。林纾作为清晚民国之际文人画家的杰出代表，在艺术史语境下对其进行深入的个案研究，《画意千金》无疑是一部具有开创性的佳作。作者细腻生动的讲述及100余幅林纾各时期精美作品的逐页呈现，向读者打开了一个虽时空久远却引人入胜、境界高阔的艺术世界。借此我们得以了解林纾绘画创作所融入的丰富多样的取法资源和长期的写生实践，他笃行“师造化”，对不同韵致的景物特征悉心体察后形诸笔端的日久功深，以及他从创作思想、技法、风格等方面汲取历代名家精粹，化合各家之长的艰苦历练。

该书对林纾书画艺术的解读与研究始终没有离开中国近代社会的深刻转型这一时代背景。晚年是林纾艺术风格形成和完善的时期，也是其艺术创作的巅峰期。时代巨变和中西文化的碰撞使林纾晚年的心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在无措和无力中体味着世人眼中狂悖顽愚的前朝遗老形象逐渐掩去了过往曾引以为傲的维新改革者的光环。作者怀着对林纾境遇的深刻体察，选取最能体现林纾晚年艺术成就的大量四屏画作为对象（龚任界《画意千金：林纾书画研究》，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90——208页），从题材、题跋、受画人、创作背景等细节处发微，探析林纾晚年在怀旧与应时、出世与入世、坚守与革新之间挣扎犹疑的复杂心态影响下的绘画实践与美学思想，以期尽可能描摹林纾艺术创作的真实情状。

龚任界著《画意千金：林纾书画研究》，商务印书馆2020年出版。

立足作品图像进行分析解读，发掘阐释了林纾书画艺术中触动人心的高光点——题画艺术。林纾是我国近代绘画史上无限丰富且独特的人物，这种独特性在其题画艺术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林纾的题画，内容宏博、文句优美，是诗、文、书、画完美结合的典范，体现了一代文人画大家的胸襟、胆识、学养和审美趣味。”（龚任界《画意千金：林纾书画研究》）作者认为，林纾精彩的题画艺术是其绘画艺术的精魄所在。林纾生前对自己的题画充满自信，曾说：“我画不必传世，而题画款格必传矣。”他题咏的形式有诗、词、文（记、跋），甚至还有微型小说等，灵活多样。题画内容发乎心，动乎情，时而忧国思家，时而叹逝悲别，时而吊古纪行，时而针砭时弊，真诚直率，文辞晓畅，雅俗共赏，很容易把观者引入他所创造的意境中去。他在题画中尽兴发挥其古文家之优势，或幽默诙谐，或庄重凝练，平生阅历与画意同在，意境沉厚，发人深思。他的题画还很注重笔势与画境的配合、长跋中的诗文配合，行款整整斜斜，疏疏密密，电掣星驰，有一种惊筵骇座之美，从内容到形式，从书法到题画的位置，都值得深入揣摩与研究。

该书将林纾《春觉斋论画》置于守旧、改良、革命、变化多元并存的近代绘画史中，阐释其有别于一般论著的特殊寄寓和当代意义。《春觉斋论画》初刊于1916年至1919年间，是林纾唯一的一部画论，更是晚年林纾表达其艺术思想和文化主张的重要著作。林纾晚年对中国传统绘画已有极深体验，并致力于传统绘画技法的精研。新文化运动前后，面对以陈独秀为代表的“美术革命”风潮，他比陈师曾、金城等人更强烈地坚守中国传统绘画理论与方法，坚决反对以“西洋”为范本改造中国传统绘画。他希望中国绘画技法得到稳步的承继，画境能得到拓新，而不是简单粗率地以现代性代替民族性。《春觉斋论画》中不难发现林纾曾对中西方绘画有过认真的比较、研究，如他认为画瀑布，中国画的气势风神就大不如西画，“西人写山水极无意味，惟写瀑布则万非华人所及”（林纾著、虞晓白点校《春觉斋论画（外一种）》）。他曾采用仰视视角和“近大远小”的透视法画过多幅《飞瀑图》，大大凸显了瀑布飞落时的速度与气势。在这场新旧论争中被视为“守旧派”代表的林纾，其画学思想其实也有革新的一面，试图从传统自身寻求中国画发展与变革之道。他并不排斥参考借鉴西画，强调摒弃门户之见，“勿拘拘于宗派也”，向中国画内在传统寻找资源，仿古而开新，反对跳脱、割裂中国画传统的激进策略，开启了传统派对中国画现代性走向的思考。

自觉运用社会史、生活史的方法探究林纾作为艺术家的日常生活、他的交际圈，为深化林纾艺术研究提供了一种可行路径。林纾一生周历南北，主要生活于福州、杭州和北京三地，青年时还曾旅居台湾近两年。他注重写生，曾说：“每经山水佳处，辄注目一二处可以入画者，瞑目默记……天然稿本，归即研磨图之。”作者结合具体画例，沿着林纾当年的游踪，展现了福州清新明丽的江村生活、南中旖旎秀美的湖山胜境对林纾绘画取材与风格形成产生的深刻影响。前半生饱览山川风光获得的绝好画材，为林纾晚年山水画创作臻于佳境奠定了重要基础。林纾秉性豪爽，性喜交游，待人诚恳，古道热肠，上至逊帝溥仪、官宦缙绅、军政要人、名流高士，下至寒微文士均有交往。宽广强大的朋友圈带给林纾的，不仅是日渐拓展的视野和阅历令他有机会亲睹并临摹大量古代绘画精品，冶诸派画法于一炉，“脱范泯矩，自树一帜”，他也通过结社活动进入了当时北京画坛最活跃、最富实力的画家群体，更为他积累了一批优质的藏家资源。书中提及的宋小濂、徐树铮、胡鄂公、李宣倜等人，都不单纯是林纾作品的买家，更是彼此相交至契的知己。林纾为这些友人创作的作品，更多地像是好友间的快意酬唱，或抒发对友情的珍视，流露别离时的眷恋之情，或以其小说家之优长忆述过往场景和情境，将丰富的情感形诸笔端，再现为生动的历史人文图景，这些都是林纾作品独特的情韵诗意与思想意涵之由来。

《画意千金》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但这并不妨碍作者将林纾人生中那些熠熠生辉、饶有趣味的细节真实、饱满、生动地呈现出来，让那些已远逝的历史人物于我们更加亲切可感。也许是同乡天然之亲近感，作者知林纾甚深，他懂得林纾的喜乐哀愁，更激赏其率性至情。同是画家，心追手摹，他对林纾这位艺坛先贤自然理解得格外通透，这是《画意千金》另一难能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