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葵

2021-04-28 10:44牛红丽
牡丹 2021年7期
关键词:周正同学

牛红丽,医务工作者,河南确山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員。在《山花》《作品》《福建文学》《黄河文学》《啄木鸟》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小说入选《河南文学作品选》(短篇小说卷)。著有长篇小说《厚朴记》、小说集《行走的陶罐》。

中秋过后,医务科来了新同事。作为业余作家,我有很多东西需要整理,才能给她腾出必要空间。在电脑柜最下层,我倒腾出一本卷了页的旧笔记,黄色封皮印着溅开的污渍,里边夹着一根头发。我不知道那根头发是谁的,是周正扬的,还是我自己的?

笔记大约记于二十年前,那时候没有电脑,我用钢笔一笔一画写的,尽管墨水淡化,字迹模糊,关于整件事我却记忆清楚。那也是中秋夜,我耗费半年时间,才把相关同学约齐,举办了家庭宴会。宴会就布置在我家楼顶,葡萄架旁。我记得很清楚,有根葡萄老藤折了,我用电线缠着,重新吊了上去。只是电线是白色的,总像在提醒着什么。

整个晚上都有一轮满月蓝汪汪挂在夜空,就像周正扬的眼睛。我们谈论着同一个人,同一个话题,用同一种语气。

这个说,我跟他睡过通铺。

那个说,我跟他一起去过厕所。

还有人感叹,现在再见,肯定不好意思。

言语中有潦草的惋惜,又不乏促狭的玩味。我们就这样喝着,说着,当最后一次举杯碰撞,葡萄酒已经在我体内流成了河,月光下毛茸茸亮汪汪,透着青草露水香气的河。干杯落座,我不小心踩着鸡骨,滑了一跤,葡萄断枝正挂住我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他们说,像吊死鬼。我傻笑笑,还是在睡前赶出了这篇半成品。或许是不满意,或是担心有损当事人声誉,更多的怕是追责,就一直没有修改,自然也没发表。如今我摩挲着它,可真是百味杂陈。

下了班我没有走,收拾完地上的垃圾,留下熬了通宵。我把小说重新整理了,去掉初写作的鲁莽,让它更接近事实原来的样子。

外科陈同学

桂花酒自己做的吧?好,我慢慢喝。

没什么好隐瞒,走前他在墙上写下四个人的名字,其中有我。

第一次见他是新生报到。他穿着白色运动服,斜着一条腿站在花坛前面,左手提篮球网兜,搭放肩头,半长的自来卷一直翻卷到脖梗。他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雕塑。嗯,如果把篮球换成投掷带,他就是穿了衣服的大卫。

我上前打招呼,嗨,新同学!

他没有反应。我又上前一步,站到他侧面。我比他矮了不止一头,需要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脸。直到这时,我这才看清他生着一双奇大的丹凤眼,仿若来自马儿,瞳孔黑得泛了蓝,就像嵌着薄冰的湖,冷漠、易碎。那奇眩的蓝,简直要把人吸了去。

我愚蠢地问了句,你是女生?

他吧嗒眨了眼,终于活过来似的说了声,你好!略带沙哑的重低音,让人想起科幻。后来,或许就是由于另类外形和嗓音,影响了同学亲近。他最终分在男生宿舍,我们一个屋。我嘲笑自己眼盲,同时被那中性杂糅的美所吸引,很快与他成为朋友。他身上总有一股清苦的香,又长一双那样的眼睛,误会他的就不止我一个。他用黄瓜洗面奶,床铺以蓝格布围着,半长的自来卷一直舍不得剪,有人经常拿他开涮。说少了他装没听见,说多了他就呱嗒拉长脸,朝人瞪眼珠子。那眼珠子,瞪得虎虎生风,要从眶里跳出来似的。

同样虎虎生风的还有他的大长腿,别看他木,只要上了球场,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疯狂的时代加上疯狂的年龄,我们沸点都很低,当掌声、哨子声、篮球与球篮的撞击声充斥耳膜的时候,再秀咪的人也会凶狠地猛拍巴掌。同学们忽略掉他的“膈应”,不停嘶吼呐喊,摇旗助威,恨不能将他供上天。

篮球赛接近尾声,他穿着红背心、鼓着腱子肉,左右晃着膀子奔跑,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口哨声、呼号声冲淹了整个操场,随最后一球落地,同学们将他抛向半空。那张开双臂在晚霞中起飞的形象,终因四肢过长而惨遭破坏。我清楚地看到,在落地的一瞬他眼里含了笑。那笑丝绸一样漫过人群,定格在场外的身影。人群自动裂开的一道缝,犹如黑夜闪电。他踩着锯齿状闪电,机器人一样走向那个身影。

咔,咔咔,咔!

那是个麦穗样的土腥女孩,钻出柳树阴影,递给他一罐健力宝。可惜他没喝完就蜷卧在地。我们跑过去,他不让扶不让碰,只是蜷缩着呻吟。

我们开始互相抱怨。

刚打完球,怎么能让他喝饮料?

老师说过,剧烈运动后不能马上喝凉水。

麦穗甩起发辫,试图背他。我抢前边蹲下了。同学们把他按在我背上,他不愿就诊,挣得很厉害,直到校医在他肚子上扎了三根银针,他才算老实。

校医捻转银针问,以前来例假疼不疼,有没有淤血块?

我们噗地乐了。再怎么着,这么离谱的误会可真是头一回。

校医慢悠悠说道,十病九寒,身为女子,身体里都有条气血河,如果仗着年轻不善待身体,寒凝血滞、河道淤阻,活水就会变死水,不通则痛。你们啊,都是医学生,记着,以后经期忌吃冷饮辣椒,不能冲凉水……

有人捏着鼻子重复,记着,身为女子,以后经期忌吃冷饮!

我们爆发出新一轮大笑。在笑声中,周正扬的脸如扯皱的桌布,渐渐歪斜。许久,他才沙哑地回道,我不来例假。

“女子二七而天癸至”,天葵就是月经,二七一十四岁,现在女孩初潮更早,怎么能不来例假。除非……

没有除非!他打断校医,拔掉银针下了床。

麦穗与他并排站着,拽了拽他的胳膊,小声说,不怪老师雌雄莫辨,都怪你长得美。听话,咱先治病。

校医板了脸,冷冷盯着他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问他。

他回瞪着校医,仿佛要把她钉在墙上。末了,还是他先垂下眼,牵着麦穗慌慌张张往外冲,一路碰倒输液架、踢翻痰盂、撞掉治疗盘,还打碎两瓶酒精……

我接个电话。

哦,一会儿有个甲状腺手术。干了这杯酒,我撤!

产科梁同学

嗯,好香!再给我添点儿……我还没醉。

她是中途轉学,半道插我们寝室的。总是冷着脸,寝室卫生基本上都是她在打扫。要说有什么特别,她小时候发烧,嗓子烧坏了,算金属音吧;贪吃,好吃不好吃,嘿,到她碗里就像没吃过似的;糖水荷包蛋,她能吃一整碗。还有就是,她怕那事。

有一回肚子疼,我陪她去医务室打针,回来她就中了邪,瞪着眼睛抱着自己,身上水洗似的。

我觉着好笑,那么生猛的女汉子,真是“阿喀琉斯之踵”。我说,这事儿还不跟喝水吃饭呼吸一样正常呀。

她当时反应很激烈,猛抬起头说,我就是不想!奇大的凤眼凝了一层冰,黑蓝色的冰,我吓得噤口,又忍不住昏头昏脑说了句,周,你的眼睛会变色。

我专门熬了姜糖茶,放了大枣、生姜,还有红糖。她却不肯喝。后来还是我威胁她以后不陪她打球,她才端起瓷缸,咕咕嘟嘟倒下去。好嘛,这边姜汤从喉咙里进去,那边就变成汗,从脸上脖子上、脊梁上叮叮咚咚冒了出来。我怀疑她那身体就是大山,隐藏了无数秘密的泉眼。

她时不时就这样在对面坐成冒汗的大山哑巴的大山,让人无计可施。

有天晚上,我试着撬她的舌头,你是不是有心事?

她根本不理。

室友们都睡了,蛐蛐在窗外拉着小提琴,蓝幽幽一轮满月漂浮在夜空。嗯,就像今晚,圆满得如同孕妇。我想那满月定是吸收了周的血,充养自己的月河,要不它怎么肚子那么圆,而她肚子又那么疼。

我胡乱想着刚要迷糊,门外有人喊,梁露,出来一下!

对,就是刚走的那位。外校男生,当年,我们仨经常一起出去看电影。我不怕当电灯泡。他们好的时候我好好的吧,他们互伤的时候,嗯,我还好好的。

一打开那黑色塑料袋,我就忍不住笑了。

他呼噜抹了把脸说,别告诉她我买的。你们都是女生,方便沟通,想办法让她脱敏。我们都是学医的,她排斥生理,这不对。

我觉着这人有点儿怪。他站在走廊尽头,窗外起了风,荡荡的蓝月光飘打在脸上,凉白凉白,像摇晃的河。

周呢,人家什么都没用,照样红背心白网鞋,晃着膀子跑成一团火,说是那个没了。我还发现她用“优思明”,一种避孕药。

我不明白,好好一个人,怎么随便就堕落了?

我脑子乱糟糟的,实验课,把蟾蜍神经都弄断了。直至后来去图书馆查资料,我才知道,“优思明”同时还抑制、推迟生理周期。县里马上要比赛,她是主力,当然要解决麻烦。我扔下资料就往回跑,想弥补因猜疑而引发的亏欠。可惜我没找着她。

我等来了陈同学。陈同学一直不说话。我们就那么站在操场土堆,望着远方削去封顶的不周山。村庄。薄雾。山影。云霞。飞鸟。太阳光。犹如流动沙画,最终归于沉寂。

他终于开了口,说,我喜欢她。

嗯,然后呢。

可她说,她喜欢的人是你。

这人疯了。

他追上来又说,我说你一个女生怎么喜欢女人。结果她说,我就喜欢梁同学!

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的意思,她是不是心理问题还没有解除。

你们俩,想谈恋爱就谈,不谈就分开,扯上我做什么。

那她怎么……

人家摆明了在借口拒绝你,我警告你,以后离她远点儿!我学着周的样子挥拳头。如果他不是诗人,如果不是读过他那么多首诗,我肯定会狠狠地把拳头砸过去。

那次谈话之后周就失踪了,直到第三天晚自习,陈同学才把她送回来。外面下着雨,俩人透湿,喝了不少酒。她个高,我几乎顶着她回的寝室。

她穿了件胭脂红连衣裙,身体勒得凹凸有致。她平时都是运动装,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育完好的。来的时候我们都还小。

她甩着长胳膊吐,一边抱怨,你不知道,有多苦。

我说,苦瓜酒?喝那么多。

那双凤眼在发卷下闪着妖孽样的红光,看得我头皮发奓。她竖起食指说,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是女孩……

你们知道,那人上球场是火,下了球场就是冰,脸上四季没表情,要不同学们背地叫她“Glacier”。而当晚,她就像石像施了法,忽然挤眉弄眼冲你笑。再联想陈同学的话,我猛然打了激灵。

我擦去她身上的污秽,紧着声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你当我是男是女……她笑得恍惚。

我想把她摇醒问问清,又怕她清醒。她反抓住我的手,手指粗大冷硬,我抽一下没抽动。

既然这么痛苦,就收手吧。你们会被开除的。我说。

陈,你不该心急……爹,我要吃饼干……别摔我镜子……

她沉沉睡了过去。我费力脱去她的湿裙子。酒味。电灯闪烁。身体的反光。混合一起的剑。窗外在打雷,闪电一道劈开另一道。

你们看,月河泛滥。

后来?我们没有再联系。那年月,这种人必定要出事。她中途辍学,跟所有同学断了来往。

是啊,我们口中那人一人一个样,你听不懂的。

不,我不是麦穗。

卫健委黄同学

如果不是今儿聚得齐,至死我都不想再提他。对,我叫黄麦,就是他们口中的“麦穗”。这帮同学没一个好东西,简直诋毁我形象。我有那么土?

想当年我就是太荒唐,居然跟他谈了三个月恋爱。提起这事我就戳心。班主任多次找我谈话,要我宽心。废话!事搁他自己闺女身上试试。

我当然恨他,明知道自己有病还跟我恋爱,什么东西。你不用替他解释,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他。

你说那回?唉。是,我也对不起他。

主要是我大姐,要不也不会出事。大姐是二毛子,知道我被人耍,咽不下那口气。当时她正割韭菜,抓着镰刀就冲到了马路上。我跟着她来到他的新学校,狠闹了一场。当时有多痛快,过后就有多怨悔。有啥办法?她是我大姐,出了名的泼。

大姐站女生寝楼下挥着镰刀破口大骂,骂妖人骗子,骂老师糊涂,有眼无珠……宿管夺去她的镰刀,但夺不走她的嘴。周正扬要不出来就好了,她在楼下出口恶气也就罢了,不敢闯进寝室动粗,还有宿管呢。偏他出来了,还说我大姐诽谤。那么多人围观,我大姐怎么可能认输。看着周正扬她越骂越气,后来就动了手。

有不怀好意的人在旁起哄,嚷嚷验明正身。我大姐是有过犹豫的。真的我看出来了,她犹豫过,她一犹豫就会俩手绞一起,那晚她绞了好几回。但架不住人多啊。

我至今记得,她穿着裤头蜷墙根的样子,层层秋叶围着她打旋,飒飒作响。她始终没有哭,双腿并得紧紧的,像剥开的煮鸡蛋。那是我参与捕捉的大鸟,我不敢直视,拉着大姐要走。已经晚了。宿管报了警,上来一男的,用大衣裹了她。

为这事,大姐被抓,我受处分,她也退了学。

不说了,喝酒!

还是外科陈同学

病人晚上吃太多肉,手术推到明儿做。咱几个约半年才齐,难得一聚,我又回来了。

我走后她说我什么?这个梁露!

不,不是故意隐瞒。当时年少,谁没点儿隐私。

对他有意思?唉,好奇害死猫。说实话,你们就没有一点好儿奇吗?现在想想,我是够混蛋。

要说这种人每千万婴儿会有那么一例,怎么就让他赶上了。够可怜。他确实跟我走得近,没暴露身份以前我们是好哥们。到现在我都没法拿他当女人。那回球场他晕厥,校方把所有相关人员,包括你都安排一遍,不许外传,一面仓促给他办了转校手续。我还去找过他,记得很清楚,女生203寝室。

他在家排行老大,模棱两可的性别自然不讨喜。他们家从小拿他当男孩养,跟普通男孩没二样,只一回他觉着受了嫌弃。有天赶集,父亲买了饼干,全部塞给了表哥,他在旁边看着表哥吃,饼干没了才哭着要。没想到父亲大发雷霆,驮着他跑到村后小树林,把他连饼干渣一起扔了,骂他丢人现眼。后来他再没有向父母要过零食。

另一件是七岁那年,他母亲又有了身孕。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空荡荡的屋子不见父母的影子,只有老狗阿黄,还在守着已经不存在的门栅栏。他挨着阿黄坐门槛上哭,天已经黑了,他没把家人哭回来。好心的邻居收留了他。他听到他们在灯下议论,要是纯男娃肯定舍不得。第二天,已经嫁人的表姐赶来,他才知道父母进了城,要在城里等弟弟出生。后来每提此事,父亲总会說,当时走得急,把你给忘了。

关于验明正身那场事,传得很远,我第二天去了他们学校。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眼光去看他,是同情,还是回避,当哥们,还是……唉,就像好好的夹心面包,里边生了虫子。我就那么迟疑了一下,没有上去,在楼下坐着。天很快黑了。要走的时候,我见他从楼道里出来,手里团着条围巾,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斑斑驳驳,嘈碎得一塌糊涂。

是我把他从篮球架上救了。可我救不了他的心。舆论太强大了。

周正扬侄女

谢谢,我喝桂花蜜茶。你手艺真好,小小桂花都弄出这么多花样。

我看了一圈儿,今儿就我一个外人。不用抱歉,刚才的谈话,让我更了解了姑姑。

从小父母就不在我面前提起她。我是听邻居说的,说她是妖人。

那年暑假,我找了过去。那时不周山还很荒僻,山下有条月亮河,是吉祥河。村里人到河边止步,轻易不上山,山是不祥山。“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周就是不完整、灾难。相传,不周山是人界通往天界唯一的途径,终年严寒飘雪,凡人根本无法到达。人们不知道不周山在哪,便将所有另类山都当作不周山,也是泛敬畏。

我站山脚下,仰望那斜角梯形的残缺,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与决绝。拽根疙瘩老树枝,我硬着头皮往上爬。一路上,艾蒿、青竹,构树、鬼柳,影影绰绰都带了邪气。我走得汗吁吁,却止不住脊背发凉。直到遇着那座石屋。石屋里堆放着很多草药,葛根、艾草、老龙须……我坐在石屋歇息,闻着干爽药香,才算缓过气。

那座人字顶木屋,屋内点了熏香,一个穿白旗袍的女人,正坐在雕花红木床上剪桑叶,丝丝缕缕的细桑从她骨节突出的指间滑落,铺满了青竹篾箩。那是我与姑姑第一次相见,我久久凝望着她:高盘发、丹凤眼、粗长睫毛、黑蓝眼珠,右耳垂点着颗黑痣,像雕刻师匆忙烙下的烟痕。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妖魔联系在一起?

姑姑对我的到来简直是感激,她居然知道我喜欢稠玉米糊。五个小菜:虎皮蛋、糟卤豆翅、梅渍樱桃、香菇炒青菜,还有一碟绿莹莹的腊八蒜。她的厨艺就像她的医术,超一流。

我夹起一瓣蒜问,石屋怎么堆那么多药草?

她说,我靠它们生活啊,山里到处是野生苦艾,晒干可以裹艾条;再种些月月花,活血散瘀,女孩儿调经最好;我还有个桑园,除了养蚕取蚕沙,桑葚、桑叶、桑枝、桑皮都是药。平时少不了这些药材。别看人们轻易不上山,有些沉疴旧疾,外边治不得,我倒是治得的。

饭罢姑姑挪开墙角的蒲团,露出一条通道,通往下边的蚕房。蚕房昏暗,错落悬吊几只碗灯,光线毛茸茸地洒下来,揉着扁箩里的蚕宝宝。沙沙的蚕食桑叶声雨一样充斥耳膜。我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蚕可分雌雄?

姑姑端着陶罐收蚕沙,说起那些传闻,倒是坦然。

我出生那天,父亲不死心,非要亲自查看。到底在我双腿之间,找到一颗豆粒大小的肉赘。

那年月生女儿是很丢人的事,何况他是村里的周会计,他抱着我到处去捡脸,瞧,我儿子!我被当男孩养到一岁,母亲发现我撒尿总是出来两股,抱着去了医院。医生说,内在系统还是女孩,要尽早手术切除……母亲一听,当时就哭了。父亲呢,他大骂庸医,连夜抱我回家,仍固执地让我剃光瓢、穿裤衩,粗声大气地叫我儿子,直到有一天我来了事。那年我十四,“二七天葵至”,古人的话丁点儿不差。父亲彻底傻了眼。我也一直以男孩自居,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洪水猛兽。在父亲的暴力下,我越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是男孩,那,又怎么可能是女孩?好像有人拿斧头劈了我的脑子,又没有完全劈开,意识靠仅有的联扯来回乱窜,窜得人崩溃。清晨醒来,我一次次掀开被单,抚摸查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长成希冀的模样。平胸、阔身、大个子,结果总是失望的。我白长了一张好脸,哪边都不是,自己都觉着畸怪可怕。如果跑开能躲避灾难,我情愿跑到南极,哪怕累死。可它扎身上是刺,融体内是血,即便故意喝冷水,它依旧如猛虎下山,月月将我扑倒。那是不折不扣的杀戮,还杀得拖泥带水,让我每每留一口气残喘,等着它下一次杀戮。

在母亲支持下,我曾偷买了镜子雪花膏,都被父亲扔了。他骂我不男不女,拿着米缸铁盖,差点儿削掉我的耳朵。我捂着受伤的脑袋,开始第一次强烈地反抗:我穿上了花裙子。只是没想到他会死。他喝了整整一瓶1605,留下遗言说,这辈子没有纯种儿子(弟弟耳聋),下辈子要我们躲着走,不要再与他相认。

想想不清不楚活着十几年,我恨不能随他一同去了。是母亲说让我等,等再卖两窝猪娃一季西瓜,就为我做手术,没谁再拦着了。

在学校我交了女朋友,是她先追的我。她让我一度以为自己就是男子汉,直到球赛痛经复发。

关于我的传闻,早习惯了。我在南方亲眼看到男女差距缩小,陈腐偏见减弱,就听从医生建议切除肉赘,做真正女人。对学医的我们来说任何手术都可行,并不妨碍谁,何况我只是矫正。但乡亲们却接受不了。

讲述中姑姑始终面容恬淡,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我分明看到,她瞳中有月光流淌。她临走在墙上刻下的名字,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庄园已经转让。没有手机号,她不用手机。

还是陈彦修

他们都走了,就剩下咱俩,余姐,我想跟你说点儿体己话。别介意哈,当年你是校医,我们叫你老师,今晚我们都为周正扬来,就是同学,是兄弟姐妹。你约半年才把我们约齐,一个女人做到这样,我服。在某些方面,男人不如女人勇敢。我喝了,你随意。

我专门折回来,就是要告诉你,别找了。你差不多将人叫齐了,该不该说的大家都说了。还想知道啥,我告诉你。你不欠他,你只是尽了……医生的责任,不存在揭穿谁。不,我很清醒。听我说,她又去手术了。她已经做过一次,脑袋被驴踢了,要再做回去。这种手术很好玩儿吗?

之前她一直在山上给人治病,名气传很远,后来潜心研究药草,发表不少论文,引起上边关注。有人邀請她参与研究中医药治疗艾滋病,她答应了,说要先去解后顾之忧。可我向各家医院朋友打听过,没有她任何消息。中医研究所那边,她根本没去。

一个大活人,在锅底刺啦一下能消失,或许她已经投胎做了明白人;或者术后顺便整了容,就在我们中间,只是我们谁都不认识;再或者,她今晚已经来了,就在现场……

喝什么水。我喝月亮,啊,喝月亮。

告诉你吧,我收到过她写的信,很厚一沓。

喏,我吃得……嗨,已经不完整。

并且在知道我的身份以后,还要我做女朋友。你像麦穗一样,给了我性别的肯定。

我一遍遍触摸多余的肉赘,试图辨别,它到底是不是辨别的标志。万恶的魔鬼……随着身体发育,我膨胀了欲望,早熟的罪恶的,混沌可笑的欲望。我不知道……应该接受女朋友,还是……初女娲造人,大概也不会料到,小小动作差异竟会造成泥人一生的悲剧。

夜深人静,我常常望着镜中刚刚经历过肮脏的脸孔,是不是要流血而亡。别问我卫生间镜子谁砸的。

不知世上有多少像我一样身份不明的人,还在混沌中挣扎。每每躺床上大汗淋漓,我必自语:你是男是女?不,我是蜗牛我是蚯蚓我是黄鳝是牡蛎。那是雌雄同体的生命狂欢,那是堕落到理直气壮的奢华盛典。

我不再相信狗屁规矩……然而,当我穿着白旗袍,以真正女儿身出现在村庄,村民竟视我为妖孽,包括我的亲弟弟。我围着村子转了三圈儿,都没能踏进家门一步……在与残缺的对视中,我幡然滚下热泪。到此时我才明白,自己怨恨得毫无道理。我用手里的余钱建了庄园,打算在此吃斋礼佛,安放余生。

没想到上级领导……既无缘做女人,也该去尝……

前半生我尽折腾自己的身体了。如果手术成功,我将灭掉所有过往,集中精力做有意义的事。

彦修,不管怎么说,前后自杀五次,我还活着,你该为我庆贺。

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世上男女再无差别,也再没有人苛责,你是……

信的残缺部分我给吃了。信纸湿了,我就一页一页揭开吃掉,我吃掉了那些显影。

第一页,周正扬红背心白网鞋,在信纸中央奔跑;第二页,她包着头发,躺在蓝色手术台上;第三页,大眼男子走出手术室,西装革履,长胳膊揽着位姑娘……

我一页一页吞下那些旧纸,忍不住骂,周正扬,你个混蛋!

是,今晚无关男女。她只是,万物生命之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万物生命之一。我也,跟你说不清了……

敲下最后一个标点,天已大亮,卖豆浆的在楼下吆喝。我拉开窗帘,成群的黑燕在窗外盘旋,啾唧,一律头裹黑纱,胸腹灰白,齐整得没有任何区别。

小说里的周正扬已经结束了,生活中还远没有结束,尽管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值得欣慰的是,她的愿望已经实现。我希望这篇小说她能看到,希望她看到后能主动站出来,哪怕是出来骂我。

是的,我欠她一个说法。

我们欠她一个说法。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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