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

2021-05-07 07:45沈轶伦
上海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总编辑小金食堂

沈轶伦

1

张五一的爷爷不认字,但会开车,别人叫他张师傅。他连师傅两个字也不会写。他替商务印书馆开货车,运纸运书,每天的数量货号,全凭脑子记,虽没出过错,但自觉不足。这些纸里到底写了啥?他就想,要把儿子培养成个识字的。

张五一的爸爸上到小学四年级的冬天,日军对准印书馆投炸弹,八十余亩地成为一片火海,殃及边上的图书馆。全部藏书四十多万册悉数烧毁。烬余燋纸,遍天飞舞,印刷室里铅字被烧化,变成铅水,一直淌到街面上,又凝固起来。张五一的爷爷当天在馆里送货,再没回来。

张五一的爸爸没钱上学,进一家药店做学徒,住在药剂师家。药剂师白天卖药,晚上帮着发传单,被日军带走,再没回来。

1938年,这药剂师的一个朋友辗转找到张五一的爸爸,带他进码头钻货轮,经香港取道广州去长沙。张五一的爸爸识字不多,但到底从小熟悉方向盘。他就继承了他爸爸的行当,开始帮人开车,一路开到安徽。张五一的爸爸加入了部队,给部队各处送报纸,也给部队报社的总编辑开车。

1949年4月一过,部队里管新闻的兵集队南下,准备进大城市,去创办一家新报社,出一份新报纸。途中,队伍驻扎在丹阳的小村子。张五一的爸爸住在村里的祠堂,祠堂边上是张五一的妈妈家。这一年,张五一的妈妈才十四岁,很好奇,每天去看这些穿军装的年轻人。他们早上起来做操,去河边刷牙,吃饭前还要先唱歌。部队开拔进城市时,张五一的妈妈也要跟着。她不识字。当时的部队报社总编辑,也就是后来做了城市里新报社的第一任总编辑发话,把张五一的妈妈分进后勤去食堂。

整个春天,新闻大队在大城市安顿下来,忙着出新报纸。而张五一的妈妈则忙着学习识别大城市里的弄堂、学用自来水、学做煤饼、学着去排队买菜。一有空闲,她就在报社的花园里挖泥、垒砖,帮着造食堂。报纸初创的半个月,报社里人人不回家,夜里就打个地铺。早上张五一的妈妈出门买菜,看到大院外的街沿上,密密麻麻坐着一圈报童,等候新报出来。

五一后来疑心,老妈晚年肾出了问题,是造食堂时,她一袋一袋背用来铺台阶的水泥,劳累太过。但到死,老妈一声不吭。她和老爸一样,即便最后到医院里,医生问他们从事什么工作时,他们都要挺直腰板说,我们在报社做的。

你俩都是大记者吧,文化人。医生有时会这么说。五一爸妈立刻眼睛有光。

老妈晚年每周两次透析,到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她才舍得叫出租车去医院。每次从医院回家,司机问,去哪儿啊?老妈总是说“去报社”。要是遇到个年轻司机或者外地司机多问一句,什么报社,在什么路上。老妈立刻高声说,你是不是这城里的人啊,这个城里只有一个地方,能被叫作报社。

2

报社在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边上。商业街日夜热闹,但转一个弯拐过一个街角,就有一大片梧桐树,树下是洋房区。其中一间洋房大院里,四幢1908年通和洋行设计的典型英国安妮女王时期建筑风格别墅,围住一片草坪。这里老早是外侨的俱乐部,清水红砖,白色凸窗。屋内每间房间,都有柚木人字形地板和带黄铜栅栏的壁炉。

第一任總编辑对建筑内外一样没改,就要求为大家新造一间食堂。总编辑在休息日亲自带头挑土,所有编辑记者都到草坪上来,横队纵列,唱着歌,手把手拆掉草坪角落里原先的苗圃,建起一座食堂。

张五一的老妈和老爸结婚时,酒席就摆在报社食堂。其实那天食堂和平时一样开饭,但多做了几道菜。食堂大师傅备了酒,和老妈要好的女记者,去花园里摘了玫瑰装饰在桌上。总编辑一手夹着香烟,同时拿着版样,从采前会下来直接走到食堂,向新人敬酒。大院里,所有人认识所有人,所有人见证了五一妈肚子一天天隆起。

1958年4月,老爸陪第一任总编辑去打麻雀。总编辑一边敲锣一边问,你小孩名字取好了吗?老爸一边敲着脸盆底一边说,还没呢。总编辑说,要是劳动节那天出生,我倒可以取一个谐音,可以叫吾屹,人民屹立起来了嘛,或者叫武毅,不论男孩女孩要有毅力。长大好好读书,也来报社做记者嘛。

那天全城赶麻雀,大街小巷,田野海港,人人挥旗发声,小鸟们无处落脚,只能不停飞。

五一节没到,第一任总编辑被一纸调令传去北京。老爸也跟着去。消息传回报社,说张五一的爸爸从此要留在北京工作。张五一的妈妈听后一急,肚子发动,扶着食堂后厨的桌子开始分娩。年长的厨师见了,倒不慌忙,开灶头烧红了剪刀消毒,替新生儿断了脐带。这天,还真是五一节。

老爸等老上司安顿下来,直到这年年末才被批准回家。老爸先回报社,正遇到报社出钢。等走回家,家里门口一座一座,也都是街坊邻居搭建的炼钢炉。绕过浓烟滚滚,老爸走进屋内。老妈说,已经给儿子报了户口。她有点不好意思,说,总编辑说的那几个好名字都不会写。但五一两个字她认识。爸爸抱着瘦成猴儿的儿子只会笑,说,真会挑地方,生在报社啊,看来我们家终于能出一个人物。

爸爸留在报社驾驶组,给第二任总编辑开车,也开采访车。外头战事渐次都平定。报社报道重心,转为关注城市本地新闻。张五一的爸爸有时外出,和记者一起住在厂里,几天不回家。妈妈到食堂切菜,就随手带着张五一。张五一在报社的草坪上学会了坐、学会了走,学说话时先说“报”“报”,然后才是“妈”。五一到了五岁,已经摸熟了报社每一个角落,妈妈看他对着报纸能静半天,就找一张报纸递给五一,让他自己找地方去玩。但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给记者编辑添乱。五一点头。他知道去找谁。

白天,小金叔会在。

3

报社的四幢楼中,两幢最好看的,一幢是记者的办公室,一幢是编辑的办公楼,第三幢略小些的楼是职工宿舍。第四幢楼其实严格意义上,不算别墅,只是带尖顶装饰的三层红砖平房,原先是这个外侨俱乐部的仆佣宿舍,一楼是车库,车库上去半层楼,走廊连着一串写有不同房间号的小铃,过去主人有所吩咐时,拉动小铃,这里的铃也会随之作响。再往上走,就是报社的排字房。

排字房是个大开间,房间中央是十几排木质的人字形字架,约一人高,字架上夹着一盏盏灯,灯下宽宽五排,每一排内又按部首笔画分成几百个小方格,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铅字。房间靠近窗户下面,放着几张用厚重木板特制的大工作台,专供排字师傅拼版面。报社出日报,排字师傅上班从晚上九点开始到凌晨。因此宽大的房间里,白天几乎没人。

张五一摸着了规律,就会带着当天的报纸溜进排字房,一个字抠一个字地认。排字房窗边的厚木桌上,还一直放着字典。遇到报上不认识的字,张五一学会了翻字典。整个报社,是成年人的世界,记者们外出,采访成年人世界的时政要闻,回到案头,撰写关系整个城市成年人前途命运的消息。

但在报社的角落里,有一个孩子。

一次张五一趴在桌前,歪着脖子,读报读得正吃力,忽然头上灯光大亮。张五一回头看时,一个瘦小的青年牵着电灯开关绳子,冲着他笑。这就是排字房的排字工人小金。

小金和张五一的媽妈一样大。解放那年,他也才十四岁,刚念了几年私塾,他父母同年染病前后过世。小金爸爸在解放前做过排字师傅,老同事们可怜孤儿,正好新闻大队南下,老排字师傅们都去新报社做事,便把小金也介绍进报社做练习生。在报社吃住三年,给师傅打下手、学习识字排字。小金十七岁开始独立上字架排字,到了二十八岁,已经能在字架前盲摸排字。一天排完两三千个字,他总自觉不足。

小金识字。但他仅仅是识得字的样子。有时夜里版面急着等重要评论,本报评论员直接到排字房赶稿。评论员写一段,小金在边上就能拼一段。等评论员把一篇稿子手写完,小金也就拼好了一盒铅字块。大家都说小金赞。但小金自己知道,他不懂那些字的读音,他不懂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他也不懂那意思背后的指向。

排字房工人收入高。每天来开工前,都喜欢到报社边上的商业街,吃双浇面、排骨年糕、面包红菜汤。小金就想,趁每晚开工前,排字房的这个空档,自己提前先来真正认几个字,弄懂它们的意思。排字房窗边厚木桌上的字典就是小金的。

就这样,小金遇到了张五一。他们很快约定每天在一起识字。

4

五一的爸爸有个黄铜茶杯,是第一任总编辑赠送的。第一任总编辑年轻时在抗日战场采访,得了这杯子,是战利纪念品。五一的爸爸每天早上读报纸前,先洗手刷牙洗脸,然后用这个杯子盛满热水,用温热的杯底在报纸上刷几下,将本来就很平整的报纸,熨得更平。等读完后,爸爸会小心翼翼把读完的报纸按照日期逐一叠放、抚平、垒放整齐,供奉在五斗橱上专门位置。

五一上小学后,老爸第一次带他进了编辑部所在的那一幢洋楼。但推门进楼后,并不真的上去。洋楼底部的楼梯转弯角,有一个空档。白墙上,贴着四张当天报纸。八个版面都在。报纸下面的条桌上,备着纸条、笔墨、糨糊。记者编辑来上班时,先到这里读报,然后把各自评论写下贴在白墙上。远看白墙像长了络腮胡。老爸就逐一读给五一听。五一便比照着一篇篇稿件看。一多半还是看不懂,因为看不懂就更觉得神圣。

老爸有时回家,会说报上稿件背后的事:记者写了一个服务热情的店员,那店员第二年就成了全国劳模,去北京和总理一起吃饭。记者写了一家厂遇到的难事,市领导马上召开专门会议来协调落实。有一个工厂的钳工写了一首赞美劳动的诗,报社的副刊给发表了,这名钳工马上被升为厂里的干部。

老爸有一次开采访车,载一位记者去南方一座县城采访。两人找到一处农户家睡下。半夜有人敲门。原来当地一把手听说是这家报社的记者来了,立刻登门拜访。有时城市里的一个条线开会,要是报社的记者没到,就全场不开会等着。

人人听到“报社记者”四个字都敬三分。

于是晚上进被窝,张五一也抱着字典。字典的封皮都被他捂热。这里头这些字,就是报社记者编辑每天用的字。

这些字不会开炮,不会射击,不能造房子,不能当饭吃。世界上没有比这些字更无用的东西。但这些字又都撼动不了。你可以拆掉整座大山,移平一个城市,却不能改变一个字的意思丝毫。

报纸就是一张纸头,纸没有分量,印上这些字后,就足以改变一场战争、改变一个行业,足以完完全全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在排字房的大桌边,张五一把自己会的字的读音教给小金,小金和五一一起抄报纸中的好词句。五一剪报、贴报,小金查字典、标注生字的用法、组词、列举正反义词。五一从不打趣小金为什么和小孩玩,小金也不用问五一未来想做什么。五一父母,五一自己,心里向往一个职业,只有这一个职业。

有一次排字房四下无人,张五一给小金讲了一个故事,是小学里学习小组的场景。小金鼓励五一写下来。等五一写完了,小金拿着稿纸,看了看五一,笑了笑,然后戴上袖套,走到字架边,手伸向字盒开始排字。排了正正方方一小盒铅字。在排好的文章最后,小金像平时记者署名那样,用两个括弧围出两个字:五一。

张五一站在这一版铅字前,浑身发抖。

小金也站在这一版铅字前,把手放在五一肩上,拍两下。

“总有一天。”小金说。

5

1964年的这天早上,像往常一样,张五一起床去买早饭,然后提热水瓶去水站打开水。金秋桂花开得茂盛,弄堂里漫溢甜香。回家时,张五一迎面看见老爸被公用电话间的阿姨叫走。张五一回房间,往老爸的黄铜水杯倒水。不一会儿,老爸听完电话,匆匆回房间穿衣服。

老爸急着要出门,出门看一眼桌面上准备好的报纸,又看看正在用水杯底熨报纸的张五一。接着老爸又看看报纸,再看看张五一。

最后,老爸双眼盯着报纸,说:“你去看看你小金叔。”

当天的报社出了差错。在头版一篇要紧的文章里。有个字是生僻字,字架里没有。按照规矩,字架里没有的字,由排字师傅当场刻。当天晚上,是让小金现场刻的。小金也不认识这个字,就依照编辑给的样子刻了。但多了一个笔画,字就变成了另一个字,就有了另一种意思,印到报纸上散发出去,就被读者读出了另一种含义,引发了城市里一阵喧哗。

一大早,五一老爸接到电话,开车送总编辑去向上级领导解释。

很快事情有了结论,记者原稿写的字是对的,但写得潦草。编辑给小金的字也是对的,但更为潦草。小金不认识。照着样子刻,却是刻错了。但小金刻错了,记者编辑都没看出来,归根到底,也是报社的错。

记者被调离岗位下乡劳动,小金写了检查,被调离排字房,也去下乡劳动。

在离开报社的那一天,小金到食堂去找了张五一的妈妈,把字典留给张五一。

小金没有和张五一说再见。

妈妈回家,没有把字典给张五一。她晚上和张五一的爸爸说,我们清清白白工人出身,不如不识字,才太平。识字害死人。

6

张五一上到小学二年级。外面乱得不能再乱。学校停课。

五一无处可去,只能到报社来找爸妈。有那么一周,报社大院里来了一大群陌生人,占着编辑部,也不再许人进出,又用办公桌和木條堵住报社大门。报社外面,白天夜里轮流来一拨拨读者围着,隔墙大喊,要求看报纸,要求出报纸。

老妈从食堂带了几个馒头来,和老爸把五一带去车库。在车库角落里铺上被褥,门窗关上,三人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听屋外声浪。五一跟着躲了一会儿,到底发闷,趁父母不留意,就顺着车库走到楼上。谁知到排字房门口一望,竟然静悄悄的是满满一房间人。所有留下的报社编辑记者,见不能在自己办公室工作,就都带着纸笔到排字房来。

灯光大亮,记者还在照常写稿,编辑还在照常修改,排字师傅在照常排版,一叠叠已经出好的报纸,按着日期,码放在角落里,一天没落。地上堆满东西,大家几乎都没有迈脚的地方了,一切都是反常的,但又似乎人人处之泰然。

就在窗户下的大桌边,原先张五一每天和小金一起看报的地方,坐着一个小姑娘,看着比五一小两三岁,扎两条小辫子,在玩一盒铅字。

张五一走过去,一把拿走字盒,说,“这可不是玩具。”小辫子抬头瞪着他说,“我在认字。”张五一吃了一惊,缓缓放下字盒。小辫子拿起一个字,大声念出来,又拿一个字,又念出来。都是对的。张五一笑了,坐下说,“你在认字。”

“老宋体好看。”小辫子说。

“我也觉得好看,黑体也好看。”五一说。

“楷体有点瘦。”小辫子说。

“但楷体秀气。”五一说

“这些字像活的一样。”小辫子说。

“没错,它们是活的。”五一说。

“字最好看了。”小辫子说。

“字最好看。”五一说。

两个孩子都愣了一下,像是被那么顺畅的接口惊到了。

这时,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五一连忙拉着女孩蹲下,一块砖头从小辫子靠着的窗户外砸进来,在地板上滚出好远。排字房里,各自默默干活的大人们,一下子乱起来。原来大院外的人要发起攻势了。

五一和小辫子趴到地上,有些怕,又有些激动。他们爬起来一看才发现,刚刚蹲下的瞬间,两人各自下意识抓住了两个铅字块。他们摊开手,交换铅字,大声笑起来。

几天后,占在报社里的人消失了,围在报社外的人也消失了。排字房坏了的窗户被修好。报社恢复出报。老妈每天在食堂按点做菜开饭,编辑记者来食堂按点打菜吃饭。

那一周的非常状态,像大水涨潮又退去。

五一有了新朋友。

7

小辫子叫小超,是报社里因为小金的事,下乡劳动的那位记者的女儿。

记者被关后,记者的太太大病一场,住进医院出不来。和记者住在一幢房子里的邻居,正是报社排字房的另一位老师傅,收留了小超。老师傅一家吃菜粥和咸鱼,让小超吃白米饭和鲜鱼,老师傅把自己旧大衣改小了给儿子穿,让小超去裁缝店做新棉袄。

小超穿着新棉袄去上学,看到有人在她的座位上刻着“狗”字。全班笑她,说她爸爸“关在监狱里”。老师傅听说后,下了夜班直冲学校,当着老师的面拍桌子,露出手上的老茧和臂上常年拣字练出的肌肉。这天放学后,小超回家,开始改口叫老师傅“爹爹”。这是浙江人称呼爸爸。

1975年,张五一中学毕业,也无大学可上,同学都去外省上山下乡,他是独生子,政策允许他就近去郊区农场。通知发下来后,老妈清晨三点去小菜场排队,买米买肉称豆制品,倾其所有,大烧一桌,要给五一饯行。这天饱餐一顿后,五一撑不住,当晚就吐了。第二天吐出血来,才送医院,一看,是肝炎。张五一一天没有去农场,直接被送进隔离病房。

张五一有点高兴,高兴的不是自己能留在市区,高兴的是出院后能继续每晚去报社。

每天晚上,小超放学后,都会来报社,五一也一样。他们各自用父母的职工饭票在报社食堂打菜,一起吃饭,然后一起在排字房窗边的灯下看书、写作业。

起初,五一年纪大些,在认字上有优势。和过去的小金叔一样,五一能下功夫,把字典上的词条一段段背下来。小超从不这么背。她按照字的意思来记字。比如学了太阳,她就去弄懂“阳光”,顺着“阳光”,她就去看“光线”,顺着“光线”,她又找“线条”,然后就知道了“条分缕析”,弄清楚了“面条”、“柳条”、“苗条”、“条例”、“有条不紊”。等弄懂一串字,她就自己编一段文字,画一张图,或者说一个故事。

“一个苗条的姑娘叫柳条,她吃了一碗面条后,在阳光下画线条。”

五一渐渐跟不上,就看着小超笑。

这天从隔离病房出来,五一一路跑着去报社。一路跑到车库前,这才停下喘气。

他抬头看向二楼,灯亮着,排字师傅开始上班了。窗边,一个少女的侧影,清晰可见。几天不见,这熟悉的身形,忽然叫五一紧张。

他站在楼下,一直抬头看着窗户里发出来的亮光,直到他身上跑出来的汗隐下去,直到他觉出夜风的凉意,张五一这才慢慢上楼。

五一走进排字房。小超看到他来,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五一见了,一时不知自己该怎么迈步。

等五一走近,小超招手,叫五一也低头。小超从桌下地上的背包里拿出几本书。都包着封皮,五一翻开来,是四本《红楼梦》。

小超凑在五一耳边,悄声说:“我爸爸给我的。我爸爸出来了。”

小超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书,太好看了,我等着你来,偷偷借给你啊。真的很好看。”

小超在五一的手上按了一按,说:“爸爸刚回来。才把妈妈从医院接出来。我今天先回去陪他们。”说完就走了。五一摸着手上被小超按过的地方。他抬头看着小超出门的方向。

五一轻轻说:“真的很好看。”

8

小超爸爸回报社后,在仓库管桌椅、管文具。他不愿见人。

小超晚上放学后,总是先去报社食堂打了饭菜,给爸爸送去。至于中午那顿,有时五一在报社,就帮着也打了送去。小超爸爸戴一副眼镜,头发梳得整齐,工作服里露出衬衫领子,破损但笔挺。他看见五一,就客气笑笑。

1978年春节,总编辑重返岗位。元宵节前,总编辑要在礼堂举行全体职工大会,后勤主管叫所有后勤工作人员去帮忙。

五一的爸爸和妈妈,当天都去礼堂,帮着打扫旧横幅撕扯老标语。五一妈妈这几年吃得不多,却胖了一些,没走几步,就要喘气。后勤主管计算着,出席会议人会很多,要额外借桌椅,见五一过来搀扶妈妈休息,就让五一去仓库搬椅子。

五一到仓库门口,看见小超爸爸已经把需要的椅子擦得干干净净,叠成一列一列,摆在门口。看到五一来,小超爸爸就笑笑,坐回仓库里。等五一一趟一趟,把椅子都搬到礼堂,编辑记者们都陆陆续续到齐了。

礼堂快关门时,五一看到,小超爸爸贴着门边走了进来。小超爸爸环顾角落,似乎在找空位子,却发现只有礼堂前排才有空位。犹豫片刻,小超爸爸才走过去坐下。正在台上讲话的总编辑看到小超爸爸,忽然打断台上正在讲话的人,直接走下主席台,走到小超爸爸身邊。

“老兄,”总编辑说,“让你受苦了。我今天当着全报社同志的面,向你正式道歉。你今天就回来,继续做记者。”

五一站在礼堂最后侧的门边,看到小超爸爸的背影。那背影在人群中慢慢站起来。

礼堂里有人鼓掌,有人抽泣。五一妈妈把头靠在五一身上,轻声说:“你要清楚,小超以后,和以前不一样。”

老妈晚上出现血尿,送去医院后,医生诊断为肾衰竭。

离开医院时,老爸和五一说,要去报社和后勤主管说一声,让五一在报社里等他一下,然后一起回家。五一说好。五一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远远隔着草坪,看记者的那幢洋房,看编辑的那幢洋房,最后看着车库楼上的排字房。

他看着看着,两眼一热,觉得自己好像和一切都在告别,他擦了下眼睛。父亲走到他身后。

张五一的爸爸,和张五一一起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春天快到了,但还是冷,谁也没有要回屋内的意思。老爸递过来一支香烟,张五一接过来,就着老爸手拢着的火柴,吸上了。

老爸说:“我和你妈,知道你想做哪行。”

张五一说:“嗯”。

老爸说:“我们也想,你能做到当然好。”

张五一说:“嗯”。

老爸说:“但碰上这么几年,耽误你了。”

张五一说:“嗯”。

老爸说:“我和你妈商量了,你妈身体这样,不如办退休,你顶替进来,去食堂。”

张五一抬头看着老爸。

老爸说:“妈妈看病需要钱。”

张五一不吭声。

老爸说:“这么大的报社,这事总要有人做。”

张五一不吭声。

老爸站起来,按灭了香烟,他的脸现在全部在暗中。老爸说:“识字没有吃饭重要。”

9

过了二十周岁生日后,张五一在食堂接替妈妈,做了切配师傅。

虽然食堂里也有报纸,但没人读。师傅们闲下来打牌、抽烟,五一不参加。师傅们都是看着五一长大的,不以为怪,对五一很照顾。看他闷头不响,事情做得清清爽爽,倒都喜欢他,还有说要给他做媒的。有时候五一从食堂出来,远远看一眼记者和编辑部的办公室,像隔着星河。

高考制度恢复,小超在作最后冲刺,渐渐也不太来报社。有一次小超爸爸来,带来小超新写的作文,这作文是在中学里得了奖的。小超爸爸说得很客气,希望大家指教。其他编辑记者围着看了,都说几声好。五一提着一桶水,慢慢拖着食堂地板,从他们身边经过。

到了这年九月底,小超来找五一,告诉他,自己拿到了全国最好的文科大学新闻专业的录取通知书。五一说:“恭喜你,我有礼物送给你。”

翌日他背了一只大书包,去见小超。

这年五一节后,书店解禁,重新开卖中外名著,一共三十五种。来买书的队伍从商业街的这头,一直排到那头,书店的玻璃柜台都被挤爆了。五一当时刚上班,每天一下夜班就来书店门口排队,熬了四五个通宵,才全部买齐。买回家后,他一本一本,都用白报纸包了书,扎了书角,再在书的封面,誊写了书名。

小超接过书包,从口袋里往外掏一本,五一就念一遍书名:“《悲惨世界》《艰难时世》《牛虻》《汤姆·索亚历险记》……”

全部念完。布口袋里最后一本,是小超借给五一看的《红楼梦》。

小超举着书,对着五一,皱着眉头看五一的眼睛。五一低头说:“现在,都还给你。”

小超扑过来,呜咽着问:“那你为什么不参加高考?”五一抚摸着小超的小辫子。

五一说:“我所识的,只有这点字。其他的东西,我不识。”又说:“我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五一觉得,他和小超说过再见了。

第二天,五一下班。遇到食堂的同事,领来今日份的报纸。那人看到五一,笑嘻嘻叫住他说:“你喜欢看的,你先拿去看。”五一就着围裙擦一下手。

张五一从对方上衣口袋,抽出扑克牌,说:“走,打牌不叫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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