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章新作两篇

梦里的昙华林

一九五五年中秋，我接到一封华中师范学院中国语言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恍如在梦里。一个农民伢子考上大學，好似鲤魚跳进了龙门，荣耀乡里乡外。当年上大学的情景，历历宛如目前。

那天清早，曙光初照。做过生意的大舅专门送行，他挑着一担箩筐，一头装着我的行李：一口木箱、一床棉被;另一头装着同班邓隆超的行李，也是一口木箱、一床棉被。当天的落脚地是安化县烟溪镇，约80里路程。虽未通汽车，但大舅熟悉这条山路。对于我和隆超来说，这条上大学之路是完全陌生的，是未来人生的第一步。

邓隆超考取的中南铁道学院，地址在长沙岳麓山;我考取的华中师范学院，地址在武昌昙华林。一路上，心里想的尽是充满魅力的美好理想。八月尾正是炎炎酷暑，阵阵松风为我们拭汗，汗水刚被揩干，不一会儿衣服又被汗湿了，反反复复;口干渴了，在路边崖下接一杯山泉，放几滴“十滴水”;或到有人家的住处喝一碗凉水。若遇主人好客，便筛来一碗凉茶。在那山大人稀的丛林里，要遇上一户人家，好似夜晩看见了一盏灯光的兴奋;湘西是封闭山区，往往隔座山一种口音，隔条河一种腔调，听不懂话是普遍的事，但那憨厚热情的山里人家一直记在我的心里。风停了，大舅告诉我“唤风”：朝天吼两声“呵一一嗬一一”然后吹出“噓一一噓一一”的口哨，山风丝丝而来，果然灵验。走在大松林中，古木森森，遮天蔽日，就像语文课本上《大闹野猪林》所描写的一样，如果在危险处设卡子“关羊”（拦路抢劫），一二条汉子蒙着面，谋财害命，真是得手的惊险地方。过去说“湘西土匪多”，名不虛传。走这段山路，大舅神情紧张，我们更是提心吊胆，不寒而栗……刚起步就碰到一条艰难之路、坎坷之路和崎岖之路。

安化烟溪是资水的一个码头。我们夜晚赶到烟溪，镇子不大，从灯火来看，小镇颇有点热闹。一条河街上，青石板路，不落雨天气，石板上也是湿漉漉的;街上客栈鳞次栉比。因为资水发大洪水，滞留的人络绎不绝，平添几分闹热氛围。船票紧俏。靠大舅的一个生意熟人关系才购得了船票。

资水，又称资江，是湖南“四水”之一，左源于湖南城步县北青山赧水，右源于广西资源县越城岭扶夷水，两水于邵阳县双江口汇合，称为资江。全长653公里，流经邵阳、新化、安化、桃江、益阳等县（市），注入洞庭湖。河宽约200到500米，总落差却多达400米，河道弯弯曲曲，呈狭带状，山脉廹近，异常险陡，滩多流急，漩渦如斗，险象环生。

翌日，在码头等船，一片繁忙景象，停泊的船一只挨一只，摇荡不停。忽从上游飞来一只大船，越来越近了，说它是船，其实就像一种“木筏”似的，船头尖，船尾也尖，而且高高翘起，用未刨光的枞（松）木板做成，船身粗糙，设施简陋，故名“毛板船”。据介绍，毛板船为资水所独有。长约20多米，宽3米许，载重120吨左右，专门装运煤炭等货物。船老板称作“簰古佬”。每次开航要搞隆重仪式，杀鸡宰羊，这是一种冒险行当，容易船毁人亡，生离死別。知道这是货船后，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

我们乘坐的船，俗称“桐驳子”。也是头一次听此船名，它比高桅杆木船要小，又比乌篷船要大，可坐七八上十个人，舱内摆有长条木凳子，人货混装。船上有舵手，有水工，有纤夫，船尾装有舵，船头安装橹，放有几把竹篙。他们个个腰板很宽很宽，晒得古铜色的肌肉硬硬梆梆，脚杆很粗很壮，那一身骁勇、英气逼人的形象令人敬畏。这种船停靠码头灵便，乘客食宿都在岸上。若遇乘客多，客栈老板另开统铺或打地铺。我睡过两夜门板，门板太窄，连做场昙华林的梦也被吓醒。只留下“夜睡门板过资江”的戏言。大舅曾说过，过去坐“桐驳子”，偶尔碰到船上的坏人，或见财起意，或谋财害命。因此，我坐在船舱里无心观赏那山水相依，湛蓝蓝的天，翠绿绿的山，集山之雄、集水之秀、集洞之幽等等美景，更没有1934年沈从文在沅水乘船回故乡之心境。连坐了三天的“桐驳子”，唯祈求有个好运气，靠上天保佑平安。沿途过急流、闯险滩一二十次，每一次都要旅客下船步行，过滩之后，再上船继续前进。此时此刻，我不带任何行李，只怀揣一封华师录取通知书，心想，圆了昙华林的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终于到了益阳市。我们下榻的旅店，人睡在二楼上，一楼泡在洪水中。大街上可行皮划子。从益阳去长沙，改乘小火轮。小火轮比“桐驳子”坚固，生命安全有保障。于是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在轮船上我俩自由自在，互相畅想未来。隆超是学铁道专业的，将来要为祖国设计、修建铁路。“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寄希望于他们。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前程似锦，无可限量！隆超却突然站起来，挺起胸，昂起头：啊，放声歌唱吧！早日圆华章的“作家梦”。然后，我俩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掠过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这一幕是我上大学路上最美丽的风景。年轻人的动人之处，就在于那股子勇气和远大的理想！

久久地站在轮船舷边，我观赏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岳阳楼记》）顿时，“其心喜洋洋者矣。”

船过洞庭湖后，最终停靠在长沙大码头。看，湘江北去，波涛滚滚，心潮起伏，“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毛泽东《沁园春·长沙》），激励我们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革命豪情。目送邓隆超的背影，孑然一身，远了，远了;我转过身，依依不舍，挤上北去的绿皮火车，直奔武昌蛇山脚下的昙华林校园，将一个小小的我融进那博大的知识海洋……从千里资水到万里长江，遥遥迢迢，这条上大学的路，像一条青春的河永远流淌在我的心上……

遥远的逆水而上

那年的八月末尾，我从湖南资水的一个小码头烟溪顺洪水而下，经益阳，漂洞庭湖后，来到武昌昙华林上大学，历尽艰难惊险，终身难忘。路漫漫兮，华中师院的青春岁月，风风雨雨，仿彿弹指一挥之间……而在临毕业分配、走向生活的时候，又好像度日如年似的修远兮。

1959年级的那一届中文系，6个小班，180多个毕业生，打成“右派”的约8人，由系党总支统一分配。绿树成荫的昙华林，到处张贴着五颜六色的标语：“服从祖国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我做好了服从统一分配的思想准备。在第一次分配通报会上，得知恩施地区需要11名毕业生，而報名的只有两人。会后，我决心响应号召报名去恩施。恩施是鄂西山区，偏僻而遥远，交通不便，条件很差;我的志愿原本是回湖南长沙，“芙蓉国里尽朝晖”。但想到“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不是一句口号，要落实到各自的行动中去。于是，我毅然绝然地填报了恩施。心里想，只要那里有一二家新华书店就行。知识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幸福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

在第二次分配通报会上，我被分配到襄阳地区。各方面条件比恩施好，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有一天清晨，我蹲在树下过早。忽然，我的溆浦同乡老奠走过来，喊他老奠，因为他是调干生，在溆浦一中高我三个年级，是从抗美援朝志愿军文工团转业考取华师的，又是年级的党支部委员，他对我悄悄说，对分配满意否，还有什么要求？我坦诚地回答，论交通方便还是宜昌好。他点了点头，离我而去。

我做梦似的如愿以偿，正式分配到宜昌。当“民”字号轮船（记不清是民族号、民生号、还是民权号）汽笛一声离开江汉关码头时，我站立甲板上热泪潸然而下，再见吧，我的昙华林，我的桂子山，我的大学！

从武汉到宜昌，溯长江而上，航程约两天两夜48小时，堪称一次遥远的航行。中文系毕业生13人分配到宜昌地区，带队的是一位大姐，也是应届毕业生，部队文化教员转业，还抱着一个孩子，吸引着同学们的目光，争相拥抱。眼前的母亲河长江，江面宽阔，波涛滚滚，身后的长江大桥离我们远了，远了，灿烂的灯火淡了，淡了……我一个人睡不着，就躺在床铺上回顾大学的激情岁月历历在目：一进学院时就遇上了“反胡风分子”运动，深夜我手握大棒，身穿军大衣，在校园旮旮旯旯值勤巡逻，心上害怕极了，好像随处都有虛幻的影子出没;1956年适逢“向科学进军”的一年，大家忘我地读书，争分夺秒，连宿舍走廊都由工人打扫，这一年太令人难忘了！1957年掀起了反“右派”斗争的高潮，批斗大会此起彼伏，一天好几场，我人在会场，跟着举手，心却在书中。“反右”斗争后，未曾想到我竟当了班上学习委员。1958年举国上下全民“大跃进”，“放卫星”。幸好，我获得了一个闹中取静的机会，参加部分师生编写“红色教材”，我参与编写《中国当代文学》《中国儿童文学》教材，发奋读书，从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1958年冬到1959年春，我去了武钢编工厂史，经风雨，见世面，在一号高炉向工人阶级学习;任务刚完，“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突然，一天吃两顿稀饭，肚子饿……这一次又一次的亲历，这一次又一次的遭逢，这一回又一回的蹉跎，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既感到浪费了不少青春年华，也历练出许多闪亮的青春之光。

江轮逆水航行，乘风破浪。遥遥地望见了江北的岳阳楼，雄伟壮观，虽未停靠上岸登楼揽胜，但心向往之。范仲淹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比在课堂上听讲更多了几分亲切、几分深厚，他的那种以天下为己任，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思想与抱负是值得称赞的，也总是勉励着我们一代又一代后来人。我放眼江上，洪波万顷，江鸥翔集，雄鹰展翅，不禁心旷神怡……

江轮继续逆水航行，两岸青山连绵起伏，城镇村庄座座，炊烟袅袅，栈道蜿蜒，三国古战场的遗迹依旧可寻。前方灯火闪闪烁烁，宜昌城遥遥在望。我默诵着工人诗人黄声孝的豪迈诗句：“……左手搬来上海市，右手送走重庆城。”登上了高高的九码头。沿江一边是清一色的吊脚楼，眼前唯一的一座三层楼房“人民旅舍”，就是我们的下榻处。

在人民旅舍住了四天后，九月四日，我们前去桃花岭地区文教局听候分配去向。没有进会议室，而是站立在大门口，那气氛肃穆寂静之极，心里怦怦跳动，忐忑不安。这是一锤定音之时，这是刺刀见红的关键一刻。已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的我，也平静不下来。局人事科长徐某宣布：经研究决定，这次分配来宜昌的中文系毕业生13名，方案是九个县每县一人，宜昌市二人，地直二人。当宣布张启明同学到兴山县时，他一下子蹲在地上，脸流满面，他是我班上的生活委员，外号张胖子;出乎意料的是我班班长陈材信同学，被分配到长阳县;领队大姐詹玉华与我分配到宜昌师专。我心中暗暗欣喜，激动得浑身灼热，真是老天保佑、上帝恩赐啊！

往事悠悠，大江滔滔。我从遥远的湘西走来;我从浩浩的长江逆水而上。青春像一条奔腾的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是哲学的至理，这是生命的风景。

李华章，著名散文家，曾任湖北省宜昌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李华章文集》三卷等，现居湖北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