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

2021-05-13 08:23曾楚尧
青年文学家 2021年9期
关键词:枯枝墓地奶奶

作者简介:曾楚尧(2000.11-),女,汉族,湖北宜城人,武汉大学本科在读。

华中的冬日干冷如故,即使滔滔汉江之畔也不例外,殡仪堂之外的空地有些许旷然,四无遮蔽,清晨的风竟也敢放肆。我默默杵在空地中央,交叉着手臂,暗暗垂下头,不敢抬起。因为我清楚,一旦抬头,只需一瞥,那即将被送往焚火炉的躯体便会再一次闯入视线之中,发涩红肿的眼眶又将湿润。

记得那日傍晚,我刚于学校食堂出来,一阵风袭过,眼里迷了沙子,依稀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泪星迷蒙之中便见不远处定定站着一人。我原以为是哪位交好的同学,却没曾想到是故乡的人。不知怎的,我竟无半分惊喜,反倒是心中凉去半截。大抵是冬日的寒风过于喧嚣,我确是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死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双唇,我又问了一声,还是没能听清,直至他催促着我赶紧回去换身黑衣服,我才终于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毫无征兆而又无情之至的风暴,让凌然而开的傲梅没有攥紧最后一片花瓣,落了。

那人轻扶着我的肩,他的声音不停地刺激着我的耳膜:“奶奶岁数大了,又患有老年痴呆症,分不清冷暖,也分不清白天黑夜,走了也好,不白遭罪,别难过,是喜丧。”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什么是喜,凭什么是喜。

坐在车上时,我们没再搭话,他只是专注着握紧方向盘,而我则蜷在车座的角落,偏过头,思绪飞转。

最后一次见奶奶是何时?记得是国庆长假的时候,哎,竟是那么早之前,但那时的奶奶拄一龙头拐杖,慈眉善目,坐着任由我洗净她的脚,怎么会呢?连我的指尖也尚能感受到她脚心的余温,怎么会呢?我记得奶奶爱笑:暑假时我领她去中医馆做针灸,烈日当头,川流不止,行人皆是满目焦躁汗流浃背,我亦是烦躁不堪,硬扯着她空荡的衣袖从人群中挤过,回头看她,她却只是笑着;还有,那次我帮奶奶修理已变形的指甲,她也咯咯地笑,直至我自我陶醉地完成后,才发现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淌下,分明是被我的指甲刀划伤的。我记得奶奶也爱哭:她见不得能反光的东西,看见镜子上,或者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便哭,泪中带着愤怒与委屈,我不解询问,她方才支支吾吾,说家里又来了一个老人,我们不要她了;奶奶与姑姑聊天时最容易哭,她们二人总爱谈论过去,只要说上一阵子,奶奶便会陷入对往昔的无尽回忆中,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她童年时的痛苦经历,讲她被继母打穿了耳膜,讲她挨饿时咀嚼草根。战争、饥饿、离别,让那个本该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脑中只存有一个念头——生存。她成家时年方十六,在爷爷扛着比他身高还长半截的枪杆上战场时,她便倔强地守着家中的几亩地,一手拉扯大我那还在襁褓中的小爷。在与命运的搏击中,她胜了,于是才有了如今的我。年近期颐的她历遍了人间疾苦,看透了世态炎凉,纵有苦难剥夺了她的听觉,恍惚了她的神智,她却依旧鲜活地哭着笑着。所以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我奶奶的躯体,干瘪地呈现在我眼前,棉布包裹下的她,陌生地令人窒息。我竭力想看清她的表情,但奈何灯火明灭,看得真切的只有她黑洞洞的眼眶,那黑色深不见底,令我整个人沉没下去,久久不能脱身。床头蹿起的火苗毫不留情地吞掉一张张冥币,我的奶奶也越来越远了。

黯淡火光中,我看见了奶奶半抿的嘴唇——或者不能称之为唇,因为它早已失去了弹性与色泽,如两瓣干枯的褐叶。刹那间,“嘴唇”这个词猛然扎进我的大脑皮层,一段回忆涌出,冲击着我的每一条神经,刺激着我的每一个元结,眼球不堪重负,略带咸味的液体再一次夺眶而出。我记得,记得,几周前父亲醉酒后给我打来电话,他语无伦次,只一遍遍重复着一句话“奶奶忘了怎么咽东西了”。我竟因他又喝酒而气愤地挂断了电话,竟没有仔细回味他话中的含意。父亲已暗示我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我太愚笨、太迟钝,一切才显得如此地突如其来。一切安好,不过是我自以为的假象,只是我用来自我安慰的措辞罢了,我竟还像往常一样背着背包扛着笔记本上课下课,竟还像往日一样没心没肺地与同学打打闹闹,竟从没想过与奶奶通一次电话,竟没考虑过回一趟老屋。

机器轰鸣的声音将我惊醒,我下意识地抬头,直愣愣地望着张开血盆大口的焚尸炉步步逼近那躯体,火苗,又是火苗,吞掉了一切。

风扬起尘沙,又模糊掉我的视线。

远处几家鞭炮齐响,诉说着临近新春的喜悦。

来年春,正是踏青祭奠的时节。眨眼间春已光临,虽仍有一些清寒,但日晖总算是沾染上了一丝暖意。新鲜的草叶已铺起薄薄的一层,但若微风拨开细土,仍可见一片枯枝残碎。

以往我不会在此季節上山,可今时不同,爷爷将奶奶的墓地挑选在了半山腰,为的是日光直射不入、风雨吹淋不着,但若有人想前去祭拜,便需费上几分功夫。沿着泥径前进,即使隔着厚厚的鞋底也能感受到脚下尖石的轮廓,轻微的刺痛让我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任何东西。但我身旁的爷爷似乎是习惯了这一切,丝毫不受影响,只是紧攥着我扶住他的手,不时嘘寒问暖,又不时询问我的学业情况。

按习俗,三年立碑,没有碑石的标记,奶奶的墓地并不容易找到,我在脑海中拼命回忆墓地的模样——光秃秃的土坡,杂乱的枯枝相互掩盖,石子混淆在沙土之中,远处的高地上风扬起微尘,抬头便是灰蒙蒙的天空……

“你上哪去?”爷爷低沉的嗓音打乱了我的思绪:“奶奶在这里啊。”

这里?我扫视着身旁,嫩草刚破了芽,枯枝不见了踪影,乱石之中也生出几枚蓝色的小花,我竟有些慌张,这与记忆中的墓地截然不同。只有远处高坡那熟悉的轮廓,暧昧地证明了便是此处。

跨步上前时,记忆又向我席卷而来。冥币、棉布、火苗、干瘪的嘴唇……隐隐之痛从背部渗出,划过长长的血痕。我又低下头,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冬日,只因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从那个冬日到日后的年年岁岁,我的生命中都不会有她存在,不会了。

“看来是谁来打扫过,挺干净的。”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再把那些木桩砍掉就差不多了,也像个样子。”爷爷回道。

父亲应了一身,转身去摸砍刀,他们爷俩埋头苦干起来。这却是与我想象中的气氛全然不同的,他们没有满目噙泪,甚至不似我一般的黯然神伤,只是默默清理着墓地,像是在帮熟悉的亲友打扫房间一般地自然从容,不知聊到何处,二人也还相视一笑。

父亲唤我帮忙堆好树枝时我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接过,在匆忙之中竟无暇顾及那些痛苦的回忆,似乎也融入了长辈们坦然的氛围中,抑郁的心情也算是舒缓了些许。

而后的清明节假,闲来无事,我在老屋父亲的房间里东翻西找,寻宝似的。在斑驳的箱底,我发现了一本书,书皮微微泛黄,但其中标记好的一页却平整如新,兴许是好奇心作祟,我翻到那一页,念出了书页上略显凸起的文字。

“世界的概念无比宏大,包括已知,包括未知。我们以为世界不过天圆地方,不过地球独尊。如今,我们纠正错误,构建新体系。我们都在自己的逻辑极限之内思考,这本身也无错。但世界是环环相扣的,有时突破思维之极限,使用本能判断也许更为可靠,如死生之界限,静静感受也能打破。”

读罢,脑中一片空白。再往下看,那是一张美妙绝伦的星光图——黑蓝色的星空时深时浅,缠绵地不可分割,延展地一望无际。与其相衬的是盘状的星系,亿万星系慢慢旋转、回绕。光辉不辞千里,争相闪烁。仿佛能感受到肉眼无法捕捉的物质涌动着,带领着黑蓝幕布进一步扩张……

在浩瀚的宇宙前,我紧张到窒息,紧张到失去平衡。但这番景象似乎有些眼熟,这种紧张感也并不陌生。对,之前,在奶奶的墓地,看绿染沙石、花缀零星时,我也是这般紧张;不对,不仅在草地前,在任何灿烂之前,我都庄肃而又慌张。因我敬苍穹寰宇,敬繁星高月,敬岸芷汀兰,敬佳木绿茵,这一切的灿烂里,蕴含着万物的智慧与力量。

宇宙包罗万象,生命的形式数以万计,人类的生命不过是其中渺小的一环,但也是必不可少的灿烂的一环。我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奶奶不能再陪伴我,可又怎能想到,那墓地周的每一片葳蕤兰叶都有奶奶的气息,它们是受了奶奶血肉的滋养,才成长出了的春的希望。而我,不仅是她用血肉,更是她用灵魂哺育的,她在我的脑海中,更在我的骨髓里。她以万种形式存在,又谈何真正的离开。遗憾的是我如此狭隘,沉浸于悲痛中止步不前,反而辜負了这一切。金风玉露相逢的何止是恋人,岂在朝朝暮暮的又何止是爱情。

窗外绿意又加深了几分,枯枝在湿润的土壤下深埋,却不意味着淘汰,那是重铸,那是正在孕育着的来年的希望。曾以为生死之关非黑即白,死亡不过一抔黄土,两相离愁,奈何生死不复相见。殊不知生死相依相存,死不只是生之诀别,亦是新生的开始。

后来的一堂写作课,老师让我们为自己写一篇墓志铭,我本想出一句,却因想追求创新形式而迟迟未写下,但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所得往往非我所想。

最终还是下笔:

在历经最后的离别后,去迎接与期待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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